他们从克列蒙梭街上的房子里走出来时是八点一刻,他们几乎同时向后一仰。四周的安静令他们措手不及。

下午五点,天空已经变得跟耶稣受难时一般漆黑,城里的各处都必须点上灯火。两响雷鸣一划而过,利落,却是撕裂万物的蛮劲,终于不再见得到云,但接踵而至的不是雨水,而是冰雹。街上的行人瞬时消散,像被狂风席卷走了。圆圆的白色冰雹噼噼啪啪地蹦坠在路面上,就像一个个乒乓球。

麦格雷当时正在邮政咖啡馆里坐着。他跟其他人一样,起身往窗边走。所有人都站在窗边呆呆地站着,就像看着一闪即逝的烟花一样注视街头这光景。

现在,冰雹早已结束,也听不见雨声和风声。刚适应了恶劣天气的人又无所适从了,行走在窒闷的空气中,抬起头,看见在屋檐叠叠间闪露的星星。

静谧之中惟有脚步声。他们肩并肩,一声不吭,沿街朝维埃特广场走去。在广场一隅,他们与一个驻足在黑暗中的男人擦肩而过。那人外套上戴着白色臂章,一根短木棍握在手里,目送他们远去,没说只字片语。

他们又走了几步,麦格雷终于为这个疑问开了口。朋友早已猜到几分,以不自然的声音解释道:

“警长在我离开办公室前一小会儿给我打了电话。这事昨天就准备好了。今天早晨,小伙子们就往各家的信箱里投递了召集集会的通知。集会是在刚才六点钟进行的,他们组建了一个警卫委员会。”

“他们”不单是指参与警戒的小伙子们,而是指这城里同仇敌忾的一帮人。

沙博又补充说:

“我们不能阻止他们。”

在拉伯雷街韦尔努公馆前,有三个戴臂章的男人停驻在人行道上,看着麦格雷和朋友慢慢走近。他们没有去巡逻,只是在这一特定地点站岗。他们是在等着访客到来,或许要阻挠访客进门。麦格雷发觉,这三人当中身形最瘦削的是教员沙吕。

这种情景的确让人生畏。沙博步伐迟疑地向大门前行,看上去更像要沿路继续走远,而非转入屋檐下。没有骚动,也没有混乱。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民众的不满情绪。

预审法官的表情纹丝未变,显得越发庄重。他拾阶而上,提起公馆大门的门环。

在其身后,没有低语,没有任何打闹和玩笑。那三个男人原地不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门环的声响在门后发出回音,如在教堂里一般。不多时,一如既往守候着客人的大宅管事循序解下门链、门锁,沉默但到位地致礼,欢迎他们的到来。

今日与往常必是大不相同,朱利安·沙博在大客厅的门口明显踌躇惶然了片刻,难道是后悔如约而来?

在这个舞厅大小的房间内,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早已点亮,另有其他灯光照在功能各异的桌面上,屋内不同的角落还有围着壁炉、组合错落、坐得下四十人的软座椅。

但只有一人坐在这房间最远的那一头:于贝尔·韦尔努银白的头发精心梳理过,从一张庞然的路易十三时代的沙发椅中猛地反应过来,伸出手,正面迎向他们。

“麦格雷先生,我昨天在火车上时对您说,您会来看我的。我今天还打过电话给我们的朋友沙博,我得确定他把您给带来。”

他那身黑色套装不像是日常礼服,单片眼镜由一条缎带系着垂挂在胸前。

“我的家人一会儿就会来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还没下来。”

在昏暗的火车车厢内,麦格雷没能看清他。此刻,麦格雷发现他竟然如此衰老。他穿过大客厅时步伐僵硬机械,患有关节病的人才会这样走路,动作好像是发条驱动的。他的脸虚肿,呈一种粉嫩色,几近假面。

麦格雷联想到日渐老朽的演员。这个老演员铆足了劲继续整日扮演自己的角色,生活在唯恐普罗大众觉察出他已然半死不活的心惊胆战中。

“我得跟他们说一下,你们已经在这儿了。”

他按了铃,命令管事:

“请去看看夫人是否准备好了。再去通知一声露西尔小姐、医生和他夫人——”

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恼怒家人此刻尚未下来见客人。为了让他舒服些,沙博看着三张已经万事俱备的桥牌桌,说:

“亨利·德·韦尔热纳会来吗?”

“他给我打过电话解释了。暴风雨把城堡里的路给破坏了,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把汽车挪出来。”

“奥玛勒呢?”

“公证人今天早上得了流感。中午起就躺在床上了。”

也就是说,谁也不会来了。麦格雷知道他的家人为什么都不下楼了。管事一去不复返。于贝尔·韦尔努指向一张台面上摆放着的酒。

“请自便。请允许我离开一小会儿。”

他这是要自己去找他们下来。他走上奢华的带铁艺扶手的石阶楼梯。

“平时有多少人参加牌局?”麦格雷低声问。

“也不多。除了这家人,还有五到六位。”

“而且在你到达时总是已经在这房间里等着你了?”

沙博示意完全正确,带着点无奈。这时,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了,阿兰·韦尔努医生没有换衣服,仍然穿着上午那套没有熨平的西服。

“就您二位?”

“您父亲刚刚上楼了。”

“我在楼梯上遇见他了。女士们呢?”

“我想他就是去招呼她们了。”

“我想不会还有别人来了吧?”

阿兰扭过头,看向被厚实窗帘遮蔽的窗户。

“你们都看见了?”

然后他仿佛大家都明白似的继续说道:

“他们在监视这幢房子。好像在门前设了岗哨。这可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如果发生新案子,他们就不能说凶手是房子里的任何一个人了。”

“您觉得还会发生凶案?”

“凶手如果真是个疯子,他没有任何理由就此罢手。”

韦尔努夫人,即医生的母亲,总算驾临。丈夫跟在她后面,面色鲜活起来。他应该费了一番口舌才让妻子下了楼。这是位六十来岁的妇人,发色依旧是棕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这位是巴黎司法警察总署的麦格雷警长。”

她勉强侧了一下头,径直过去坐到她专属的沙发椅子上。然后她主动对着法官轻声说:

“晚上好,朱利安。”

于贝尔·韦尔努说道:

“我的大姨子这就下来。刚才,我们这儿停了一会儿电,晚餐延迟了。是不是城里都停电了?”

他毫无意图地侃侃而谈,想要填满客厅里的空虚。

“雪茄吗,警长?”

这是麦格雷到了丰特纳后第二次接下雪茄,他不敢贸然从口袋里拿出烟斗。

“你妻子还没下来吗?”

“她应该是被孩子们绊住了。”

伊莎贝拉·韦尔努毫无疑问就是这家的女主人、母亲。她同意履行到场的义务,天知道她丈夫做出了什么妥协。但她下定决心绝不积极参与聚会。她拿起一份手工活儿,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您打桥牌吗,警长?”

“抱歉,要让您失望了,我从来都不玩。但我得赶忙加上一句,那就是我对观战乐趣甚浓。”

于贝尔·韦尔努看向法官。

“那我们怎么玩呢?露西尔是肯定打的。您和我。那么我想,阿兰——”

“不。请不要算上我。”

“那就只剩下你太太了。你能去看看她是否准备妥当了吗?”

这个夜晚变得难熬至极。除了这家的女主人,没有人是安心坐着的。手里的雪茄让麦格雷暂时还能打发时间。于贝尔·韦尔努也点了一支抽起来,还将喝烈酒的小口杯都斟满。

在外头站岗的那三位,能料想到屋内是这样的情景吗?

露西尔终于下楼来,她是姐姐的翻版,只是更瘦,棱角更分明。她也精准地看了麦格雷一眼,直接走向一张牌桌。

“开始吗?”她问。

然后,她没看麦格雷说:

“他玩吗?”

“不玩。”

“那么还有谁玩啊?为什么把我叫下来啊?”

“阿兰已经去找他妻子了。”

“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

“因为她正神经痛呢。孩子们今天晚上折腾个没完,让人无法忍受。家庭教师又请假了。只有让娜在看管小娃娃。”

于贝尔·韦尔努揩汗。

“阿兰会代替她的。”

然后他转向麦格雷:

“我不清楚您家有没有孩子。可是所有大家族都是这种情形。每个人自己顾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忙的事,自己关心的事。”

他说对了:阿兰带来了妻子,很平常的一人,有点矮胖,双眼红着,眼泪刚干。

“请原谅。”她这么对公公说,“孩子们让我不顺心。”

“看样子,家庭教师她。”

“这个我们明天再说。”

“这位是麦格雷警长。”

“您好。”

她伸出手。她的手没有生气,不带一丝热度。

“打吗?”

“打吧。”

“都有谁要玩啊?”

“警长,您肯定自己不想坐下来玩一局吗?”

“我确定不玩。”

朱利安·沙博已经坐下。他和这家人关系亲近,开始洗牌,在绿色桌垫上将牌排成一溜。

“起牌吧,露西尔。”

她摊开一张老K,她姐夫是一张J。法官和阿兰妻子各抽了张三和七。

“总算分好了。”

他们用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各就各位。女主人伊莎贝拉·韦尔努坐在自己的角落里,不看任何人一眼。麦格雷在于贝尔·凡尔纳身后坐着,既看得见他的牌,也看得见他媳妇的牌。

“过。”

“一张梅花。”

“过。”

“一张红桃。”

医生站立着,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所有人都是奉命而来。于贝尔·韦尔努硬把大家召唤到一起,可能意在警长,为了向警长表明,这所住宅里的生活平平常常。

“好!于贝尔?”

他的搭档,也就是他的小姨子,叫他出牌。

“不好意思!两个梅花——”

“您确定您不该叫上三个吗?我刚才已经在您的梅花上叫了一张红桃,这就表示我至少有两张十以上的大牌,还有——”

从此刻起,麦格雷开始渐渐入迷。但他不是对纸牌本身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牌手们在游戏中显露出来脾性。

比如他的朋友沙博是个如节拍器般精准无误的家伙。他每次都可以毫厘不差地叫牌,不够大胆可也不谨小慎微。他平心静气地根据自己的步调来,不向搭档投递任何试探。也正因为此,当年纪轻轻的夫人没有准确地接他的牌时,他的脸上会闪过一抹不悦。

“真不好意思。我应该回三个黑桃。”

“这没有关系。您又无法知道我手里有什么牌。”

从第三盘开始,他叫了牌,赢得一个小满贯,解释道:

“你们大意了,让我轻轻松松就赢了。”

年轻夫人心不在焉,总试图让自己集中精神。她要是有一手的牌却不知怎么办,就会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求支援。她还会几根手指顶着一张牌,扭头询问麦格雷的意见。

她不喜欢打桥牌,出现在这儿只是因为别人三缺一。

露西尔以性格魅力掌控着牌局。她每次出牌后都点评局势,发表句句软中带刺的观点、指示。

“让娜已经叫了两个红桃了,您应该清楚往哪儿打会是死牌。她必然有个王后嘛。”

她总是句句在理,一对小小的黑眼珠子好像能看穿纸牌。

“您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于贝尔?”

“我——”

“您打得初学者似的。您要是能好好听叫牌,我们没有王牌也能赢这一把,您要了四个梅花,可您又赢不了。”

“我还等着您来叫呢——”

“我没有跟您说我手上有方块呀。打牌得凭自己。您得自己——”

于贝尔·韦尔努想要奋起直追。他就像那些轮盘赌玩家,输了一次,便全身心抱着这一把或下一把会转运的念想,尝试轮盘上的所有数字,然后怒火中烧地看着旁边的数字中了。

他几乎每一次叫的牌都比他手里拿的牌要好,全指望搭档的牌。继而,他要是拿不到自己指望的那些牌,就急躁地啃嚼嘴里的雪茄头。

“我跟您说,露西尔,我完全可以开局就叫两个黑桃。”

“您没有黑桃,也没有一张方块。”

“可我有——”

他理了理手里的牌,血气早已涌上脑子。露西尔以一种近乎凶残的冷漠表情看着他。

他为了重整旗鼓,一次比一次莽撞。这似乎已经不是什么桥牌,而是纸牌赌博。

阿兰去陪伴了母亲一会儿。他回来后就在打牌的几个人身后好好守着,被眼镜放大同时又被眼镜遮蔽的暧昧不明的双眼百无聊赖地看着牌。

“您看出点什么名堂来了吗,警长?”

“我知道规则。我知道怎么出牌,可我还是打不了。”

“您对这个感兴趣?”

“非常感兴趣。”

医生愈发认真地观察警长,显然明白麦格雷的兴趣在于牌桌上各位的举动,而不是牌局本身。他继而神情疲倦地看看姨母和父亲。

沙博和阿兰的妻子赢了这第一局。

“换一下搭档吧?”露西尔建议说。

“要不我们先扳回一局再说?”

“我想要换搭档。”

但她失策了。轮到她和沙博一对,后者可不会有一点差池,她无法指责沙博。让娜一贯打得很差。可是,可能正因为她一如既往地叫牌太保守,于贝尔·韦尔努和她倒是连赢了两把。

“就是运气好,没别的。”

这也不全对。他知道怎样玩才能赢。如果他还如先前那般鲁莽叫牌,是赢不了的,他也实在指望不上搭档能带给他什么好牌。

“继续吗?”

“再换一次搭档就结束。”

这次,韦尔努和法官一组,两位女士一组。男士们取胜,这样一来,于贝尔·韦尔努三局两胜。

他看起来如释重负,好像这牌局于他而言有多么了不得的意义。他擦擦汗,给自己倒上一杯喝的,又给麦格雷递过去一杯。

“如您所见,无论我的小姨子怎么讲,我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她不明白的是,一旦能掌握对手的思维,就等于赢了一半,不管手上的牌如何。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卖农场和土地。您只要知道买家脑袋里装着什么,就——”

“拜托,于贝尔。”

“怎么啦?”

“您或许可以避免现在谈论买卖?”

“我请求你们原谅。我一时忘了女人们希望我们能挣到钱,可又喜欢漠视这钱是怎么来的。”

这番话太无礼了。他的妻子从远处的座椅上暗示他要注意言行。

“您喝多了吗?”

麦格雷看见他已经喝下三四杯白兰地。他对韦尔努斟满酒杯的方式感到意外:乘人不备,偷偷摸摸的,希望妻子和小姨子看不到。他将酒杯一饮而尽,出于礼貌,又给警长满上一杯。

“我只喝了两杯。”

“尽灌到您的脑子里去了。”

“我想,”沙博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怀表,开口道,“我们该走了。”

“现在最多才十点半。”

“您忘了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的朋友麦格雷应该也开始感到劳累了。”

阿兰看上去很失望。麦格雷敢肯定,整个晚上,医生在他身边转悠是想寻找机会,把他引到某个角落去。

其他所有人没有再挽留他们。于贝尔·韦尔努不敢坚持。牌友道别离开,只有他一人面对眼前这三个女人时,他会怎么样?阿兰是无关紧要的。谁都能看出来这一点。没人在意他。他随后就毫无悬念地独自上楼回自己卧室或者实验室。妻子都比他更融入这个家庭。

麦格雷意识到,一言以蔽之,这是个女性主导的家庭。贝尔·韦尔努可以玩桥牌,前提是他能够控制住自己,举止得体。即便如此,妻子仍像看管小孩一样监视他。

难道正是因为如此,在家以外的地方,他便如此执著于自己塑造出的形象,对衣着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精雕细琢?

谁知道呢?或者他刚才上楼请家人下来时,恳求他们在外人面前对他客气点,让他能顺利扮演好一家之主的角色,听不到一句冷嘲热讽。

他斜眼瞄了一眼烈酒酒瓶。

“最后再来一杯吗,警长?正如英国人所说,睡前一杯,睡得安稳。”

麦格雷不想再喝了,但他回答好,让对方有机会再来上一杯。韦尔努把杯子递到嘴唇边上时,触及到妻子直直看着他的目光。他的手迟疑了,暂停了本该一蹴而就的动作。他遗憾而又郑重地放下酒杯。

法官和警长走到客厅门口,公馆的管事已经准备好他们的外套,在等着他们。阿兰轻声道:

“我可以陪你们走一段吗?”

他就一点也不担心家里女人们的反应?她们的脸上已经明显出现了吃惊的表情。他的妻子没有阻止他。她大概无所谓丈夫出去还是不出去吧,毕竟在她的生命中,丈夫所占的空间小到微乎其微。她靠近公公婆婆,连连点头,很欣赏婆婆的手艺。

“不会烦扰到您吧,警长?”

“一点都不。”

夜晚的空气清冽,是不同于前几夜的另一种顺畅,让人想大口呼吸,让其充满整个肺脏。天上阔别已久、如今又在原处熠熠的星光让人想向其挥手致意。

戴臂章的三个男人依旧在人行道上。这次,他们后退一步,让这三人通过。阿兰没有穿外套。他走过衣帽架的时候,整了整头发,戴上一顶被近段时间充沛的雨水淋得变了形的软毡帽。

他身体前倾,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更像一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而非一个已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

他们走在拉伯雷街上,没讲话,非常清楚三个执勤者就在他们身后。他们走至维埃特广场的时候,阿兰碰到在广场角落里执勤的人。阿兰没有看到对方,着实吓了一跳。

“是不是城里到处都有啊?”他喃喃问。

“一定是。他们会轮流值班。”

没几扇窗户还亮着。大家都早早睡下。沿着共和国大街往前朝远处看,邮政咖啡馆的灯还开着,有那么两三个形单影只的行路者很快就消失无踪。

他们一直走到法官家门口时,总共还没说上十句话。沙博带着遗憾低声说:

“你们进来吗?”

麦格雷说:

“没必要吵醒你母亲。”

“她还没睡下。我不回到家,她是绝不会睡下的。”

“我们明天上午再见吧。”

“这儿吗?”

“我直接到立法大楼去。”

“我上床前还有几个电话要打。也许会有新情况呢。”

“晚安,沙博。”

“晚安,麦格雷。晚安,阿兰。”

他们互相握了握手。钥匙被转入锁孔,片刻后门又关上了。

“我陪您到旅馆?”

街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刹那间,麦格雷脑中闪过一个情景:医生慢慢抽出一直放在口袋的那只手,用一个钝物(一截钢管或者英国扳手)猛击他的脑袋。

他回复:

“再好不过。”

他们步行向前。阿兰下不了决心开启话头。但他刚开口就问:

“您是怎么个想法?”

“什么怎么个想法?”

“关于我父亲。”

麦格雷能回答出什么呢?这个年轻的医生决意陪他们出家门,不为别的,只为提这个问题,这件事本身很有趣。

“我认为他活得不快活。”警长轻描淡写地说。

“难道有人活得快活吗?”

“所有人在某段时间里多多少少都是快活的。您不快活吗,韦尔努先生?”

“我吗?我不算快活也不算不快活。”

“可您肯定在尝试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对方瞪大眼睛注视着他,一动不动。

“您是指什么?”

“没什么。也许可以这样说,不存在完全不幸的人。每个人都牵挂着什么,得到后尝到了某种程度的幸福。”

“您自己也是这样吗?”

麦格雷不做回答,而是说:

“您知道吗,寻求对自己错失之物的补偿,也就是所谓的寻求幸福,催生出许多不寻常却又割舍不掉的爱好,也许也导致很多人精神失常了?而此刻还在邮政咖啡馆里喝酒、打牌的那些人,在自我催眠中觉得自己找到了乐子。”

“那您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自己对无法拥有的东西寻求补偿吗?”

阿兰紧张起来,怀疑麦格雷是否比他以为的了解得更多,犹豫要不要试探他。

“您今天晚上还敢去筒子楼那片吗?”

警长这么问,主要是出于怜惜,好让他从诸多疑虑中解脱出来。

“您知道?”

“是。”

“您跟她说话了?”

“说了很长时间。”

“她对您说什么了?”

“所有的。”

“我做错了吗?”

“我对您不加评断。您这是本能地补偿无法实现的愿望。那么您父亲寻求了哪些补偿呢?”

他们都压低声调,因为已经来到旅馆敞开的正门前。大厅里只有一盏灯还亮着。

“您为什么不回答呢?”

“因为我不愿意去想答案。”

“他没有外遇吗?”

“在丰特纳肯定没有。他在这里太出名了,一旦有,会立刻传开的。”

“那您呢?所有人都知道了吗?”

“没有。我的情况不同。我猜父亲去巴黎或者波尔多时会找乐子。”

他用低到麦格雷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可怜的爸爸!”

麦格雷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您爱着父亲喽?”

阿兰一脸严肃,有点心虚地回答道: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他那边。”

“他从来都处在那样的地位?”

“以前更糟。母亲和姨母现在已经平和一点了。”

“她们对他有什么不满呢?”

“一介平民,在小村庄的客栈里喝到醉醺醺的牲畜贩子的儿子。古尔松家的人在困顿时接受了他的帮助,他们因为这一点永远都会生他的气。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老古尔松还在的时候,情况更严酷,老古尔松要比两个女儿和罗伯特更加粗暴。我父亲就算死了,这地球上所有古尔松家的人还会因为只能依靠他的钱活着而怨恨他。”

“那他们是如何对待您的?”

“我是韦尔努家的人。我妻子的父亲是卡德伊的子爵,所以她就站到我母亲和姨母那个阵营去了。”

“您本来就想着今晚把这些话全都说给我听吗?”

“我也不清楚。”

“您一心想要跟我谈您的父亲?”

“我就是想知道您是如何看待他的。”

“您不是应该对我有没有发现露易丝·萨巴蒂的存在更焦虑吗?”

“您是怎么知道的?”

“从一封匿名信上。”

“法官知道了吗?警察那边呢?”

“他们还没关心到这块。”

“但他们总还是会知道的?”

“要是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找到凶手,就不会。信就在我的口袋里。我没有跟沙博说起我和露易丝见过面。”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为,这对目前的调查有什么帮助。”

“确实毫不相干。”

“您跟我说实话,韦尔努先生——”

“是。”

“您今年几岁了?”

“三十六岁。”

“您在几岁时完成了学业?”

“我离开医学院时二十五岁,然后我在圣安妮做了两年的住院实习医生。”

“您从来就没有试图靠您自己生活过吗?”

他顿时变得垂头丧气。

“您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吗?”

“我没有什么好回答的。我回答了,您也明白不了的。”

“缺少勇气吗?”

“我知道你们会这么认为。”

“您回到丰特纳勒孔特,总不可能只是为了保护您的父亲吧?”

“您看吧,这说起来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我某一天回家来,打算趁放假待上几周。”

“然后您就留下了?”

“是。”

“因为软弱?”

“随您怎么讲。总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您当时的感觉是,您没有别的选择了?”

阿兰岔开话题。

“露易丝怎样?”

“我觉得没什么异常。”

“她不担心吗?”

“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吗?”

“两天。我昨天天刚黑时去过她家。之后就不敢了。今天也没去。今天晚上就更不可能了,那么多人在路上巡逻。自从第一起凶案发生后,舆论就将矛头指向我们了。您知道为什么吗?”

“这是我经常看到的现象。”

“他们为什么选择我们呢?”

“您认为他们是怀疑哪个呢?您父亲还是您?”

“于他们又有何差别呢?反正他们认定就是我们。母亲和姨母也包括在内。”

他们闭上嘴,有脚步声靠近。两个戴臂章、持短棍的男人凝视着他们,走过他们身边。两个巡逻者中的一人将手电筒的光束准确无误地对准他们。两人在渐渐走远时,那个人高声对同伴说:

“是麦格雷。”

“另一个是韦尔努小子。”

“我也认出他了。”

警长对同伴建议道:

“您还是尽早回家去吧。”

“是。”

“还有,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我向您表示感谢。”

“感谢什么?”

“没什么。”

阿兰没有伸出手。他按了按帽檐向麦格雷致意,然后离开了,身体前倾,往桥的那个方向而去。刚才在他们面前稍作停留的巡逻小分队默然看着他走过。

麦格雷抖抖肩,走入旅馆,等着接待员把他房间的钥匙交给他。又有两封署名留给他的信。不出他所料,还是匿名信,但纸张和字迹均和之前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