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边怎么样?”年轻的安·卓尔问。

年轻的汤姆·雅克耸了耸肩膀。他有着深邃、乌黑的眼眸和严肃、低沉的嗓音,整个人却显得热情洋溢,“他一想到他的波斯卡文就乐不可支,一想到他那张假的潘诺伊就垂头丧气。”他笑着说,“你呢?”

“没什么变化,”姑娘说,“你到底说的什么呀?什么是波斯卡文?什么又是潘诺伊?”

“波斯卡文嘛,”汤姆·雅克神气活现地说,“就是1846年新汉普郡邮政局长波斯卡文主持印刷出版的一张省级通信邮票。深蓝色的,上面印着‘面值五分”但实际上它值得花大价钱购买,我的那些明年很可能也会变得价值连城呢。约克家的罗伯特先生就有一张。“

“对此他可得意呐。他也应该得意!那么,叫他垂头丧气的又是怎么回事?潘诺伊是什么?”

雅克笑了出来。他有一口好牙,值得一露;透过春天黄昏时分幽暗的雾气,那些漂亮的牙齿莹莹闪亮。

“他们所谓的‘潘诺伊’是指一张蓝色的1848年出版的邮票,是从毛里求斯岛上来的,两便士面额,上面印的是维多利亚女王头像。刻字盘上有处错误没有被发现,‘便士(pence)’这个字被拼写成了‘潘诺伊(penoe)。那年有一批邮票都这样带着错儿印了出来,票面上的蓝色也跟正品略有不同,纸张的厚度也不大一样。它们可值了钱啦——特别是那些保存良好的票面——但是最值钱的是最早的样本,那是一种靛蓝色的,印在比较厚的纸上。那可比波斯卡文还要值钱。”

“打住吧。”年轻的安成功地弄出一种甜美诱人的语调。

“我可没想停下来,”年轻的雅克说,“后来,两年之前,约克家的罗伯特正热衷于追踪一张最早期的潘诺伊,还真的找到一张。那是一张特别精致的邮票。你知道,一共有六种鉴别的方法呢。他对着落日把它贴近鼻子拼命细看。后来——说来可就话长了——他发现他买到的是一张漂亮的膺品。他不是惟一上当的人——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家伙都给耍了一把,操得够呛。当然,他还是把钱讨了回来,但是他并不想讨回钱来——他要的是那张真正的精美绝伦的第一版潘诺伊样本。他现在仍然梦寐以求呢。”

“那为什么?”

“为什么?”雅克嘲弄地学着她的腔调,“因为人人都有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嘛。甚至还有人悬赏几千万美元等着有人肯出手相让呢。罗伯特先生想要的就是把世界上最值钱的那十张邮票统统弄到手。当然,他已经得到了六张。可他永远也休想把它们全都凑齐。”

“那又为什么?”

“因为其中有一枚是全世界最稀有的东西,闻名遐尔的‘英属圭亚那第十三”而约克先生的小热爪儿不可能碰到那个小宝贝儿——目前只有惟一的孤本啦。“

“我的天,你知道的可真多。”卓尔小姐长出了一口气说。

“哪里,我知道的并不多,”雅克先生用极为坦率的语气说道,尽管他的牙齿又在熠熠生辉了,“现在是约克先生在讲话了:你喜欢这位风趣的小伙子身上哪一点呢?他无所不知。他真的消息灵通呢。我的头脑是有黏着性的,经过一年四下悬赏,他知道的一些消息就统统被粘过来啦。”

“你大概对此也梦寐以求吧?”卓尔小姐天真地问,“一个有黏着性的头脑悬赏一个集邮行家?”

“哦,”雅克说,“想套出雅克的秘密吧,呃?”

“哦,我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不要否认。也别道歉。老实说,这不过是好奇心,很正常,如果约克广场还有什么可取的正常之处的话。两年以前我太年轻啦,如饥似渴地盼望得到那份靠到处打听消息挣钱的差事。那会儿我还是个未出校门的毛头小子,在大学里作邮差打工,弄到了硕士学位,然后就准备考博士学位。”

“我可不知道那个,”

“我可不是自吹自擂,因为我还没拿下博士学位,而且恐怕也拿不下来啦。我只是想约束一下自己专心读书而已。至于军队——上帝保佑——他们正四处派人找我呢。”

“让上帝保佑军队?”她问道,因为他提到军队的时候既无怨恨,又无讥讽的口吻。

“有两个原因,”汤姆·雅克回答道,“第一,那些让脑外科医生去驾驶坦克的老玩笑飞快地让人们信以为真——真成了老笑话啦。如今的军队其实也为发掘人才尽了力了。当他们到学校来筛选新兵的时候,我只是不想参与那些乱七八糟的检查过程。所以他们给我的评定是:此人百无一用。”他笑道,“真的。纯粹的学院教育背景,专业是哲学,正好是他们建立公共关系或打情报战都用不上的东西。如果不是这次经历,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一点。很可能我会继续读下去直到取得最高学位,然后一辈子作一个耗在不断扩展的学术科目里的大书虫。”

“那么保佑他们的第二个理由呢?”

“军队启发了我:”百无一用‘的人应该怎么过活——照你听到的吩咐去干,不多干也不少千,永远不要自告奋勇,军队则会无微不至地关照你,不让一点点现实触及到你。“

“而且,跟军队在一起,”哲学家雅克继续说,“就像跟LIFE(生命)的大写字母们在一起。而那个一直以不断攻下更高学位为终极目标的傻乎乎的大学生也生活在同样的梦幻王国里。”

“可是军队也不能资助他念书呀,”安·卓尔指出。

“我有个伯父,给我留下了一笔钱。当然它不能解决全部问题,但是那起码不至于让我钻到垃圾堆里去。至于其它的——我还一直拿着学校的助学金。”

“噢,”她叹了一声。

“所以,你就明白了。我是说,我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人,知道学校跟军队没什么两样,两者都是外壳坚硬的鸡蛋,而我就像蛋黄儿。”

“哦,亲爱的。”姑娘说。

“现在你准会在暗地里说:在这里给罗伯特·约克作秘书、助理和集邮助手,同样也不能算是在真实世界里发挥作用呀。”

“我想我会的。是的,我肯定会这么想。”

“不同的是,”汤姆·雅克说,“现在我才知道的——可是在军队征兵之前,我并不知道。”

“可是既然现在你知道了,”安·卓尔低声说,“……我不该这么问,可是你已经提到了……为什么你不到社会上去发挥点作用呢?”

“我很可能会出去的,也许比我想的还要快。我能教书——当然我并不想作个教书匠,可是我能干。西区以外有所学校,你可以在那里学会开铲车——我也许会去干那个。我也不知道。总会有合适的事情做的。只不过一直悬而未决,”年轻人突然停了一下,“我说得太多了。现在该说说你自己了。”

“不。”

“不?”

“那……那不会有什么意思的,”安·卓尔说。

“试试吧。你在这里照料可怜的老麦拉·约克已经五个月了……”

“尽管你这么形容她,她可是很快活的。”

他歪着头说:“我想我们不妨把它当作真实世界中最好的生活?”

“至少对麦拉来说是的。”安·卓尔说。

“聪明,”汤姆·雅克接着说,“哦,真聪明啊。我想让你谈谈自己的事,你却把话题转到别人身上去了。好吧,那就让我来评价评价你吧。你有城府。你是天才。你是美人儿。可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有露馅儿的地方,是我们那位社交意识很强的、富于公益心的约克家的埃米丽小姐发现的。你好像也是某种浮萍式的人物呀。”

“我可不喜欢这样。”姑娘似笑非笑地说。

“我有几个最要好的朋友都是流浪者,一群流浪儿。”

“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你。”

“哦,看,”雅克急切而热烈地说,“千万别不喜欢我。想都不要想你不喜欢我……”他停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转动了一下脑袋,“你根本不了解我,对吗?”

她看着他:“我了解你。”她含含糊糊地说,“我曾经有个父亲,你长得很像他。”

“那可太好了,”他咧嘴笑了,“弗洛伊德博士说……”但是借着微弱的光线他还是能够看出,眼前的气氛不适合他耍嘴皮子了,“对不起,”他说,“你怎么啦?”

“他死了。”

长时间的停顿,似乎她在翻阅一本看不见的厚书。最后她低语道:“爸爸是个非常出色的人……超凡脱俗,不谙世故,而且……哦,就是应付不了现实。我什么都做了——我是说,我尽最大努力照料他了。他去世之后,除了我本人,再没有别人需要照料了,”她停顿了许久,就像遇到了一长串休止符,而最后,当她重新开始说话时,好像根本没有过前面的叙述一样,“埃米丽小姐发现了我,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而你喜欢这儿,”稚克说。

她抬头望着帕西沃的房子,接着很快扫视了一眼另外几座城堡:“我喜欢我能接近到的钱。我的意思是说,继承下来的钱。我喜欢这里永远无需变化的感觉,没有任何事情会从……从最基本的需要出发。”她的头晃了一下,或者说是战栗了一下,“对不起,我没想说这些事情。听起来像是嫉妒人家。”

“我倒是很乐意听,”他敛容正色说道,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严肃的神情,这才意识到他原来是认真的,“这些人——可怜的麦拉小姐,乐善好施的埃米丽小姐——她还真做了不少好事,我并不想否认这一点——罗伯特先生和他那些价值连城的小纸片儿,还有那位帕西沃……”——说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直呼其名,前面没有加上尊称——“他们都是一种被称为‘拥有’的实验室标本。像我们这种人本来就有嫉妒他们的天然情结,为什么不可以嫉妒?一想到他们理所当然地得到那一切就让人受不了,你知我知而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嫉恨之情。”

她笑了出来,即便刚才他嬉皮笑脸的时候她都不动声色:“你说的就像多有道理似的。哦,亲爱的!”

说话至此,他们的注意力被一辆径直驶近帕西沃·约克那座小城堡的出租车吸引了过去。帕西沃钻出了车子,付过车费之后,拉开另一个车门,从里面扶出一个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一直把她扶上道缘。出租车开走了,两人互相含情对视了一眼。在昏暗的暮色中,女人紧绷着尼龙长筒袜的小腿肚子闪着柔和的弧光,被迫迈着急促的小碎步鬼鬼祟祟地紧跟着帕西沃的高跟皮鞋难承重负;乌黑贼亮的合成革外套披在帕西沃这样一只羔羊身上显得过于抢眼,而这只羔羊眼下听从的只是那堆棉花糖一样蓬松高耸的云鬓的召唤。

“他什么都有了,”安·卓尔带着惊讶和尖酸的口气说,“你却没有,尽管你也应该得到。你没觉得自己也应该得到他拥有的那一切吗?”

“我比较厚道,”汤姆·雅克回答道,两眼盯着远处那个金发美人跟着帕西沃走进了他的城堡,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的厚道阻止我去追究哪里有任何属于我的东西。安·卓尔,你倒是很刁钻呀。”

“是啊,”安·卓尔说道,“真够清爽的了,是吧?——”她把手伸进他的袖筒,用那些手指触摸着他健壮的手臂。

“上帝呀,”雅克悄声说,“他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谁?在哪儿?”她从他轻柔的语气中察觉到惊愕,“怎么,是……”

雅克吼道:“沃尔特!你在那儿干什么?”

“罗伯特先生让我来找你,”沃尔特语气平淡地说。

“你非得这么悄悄爬着走路吗?”

沃尔特站在墓碑旁边的一处阴影中:“我没爬,雅克先生。”

“约克先生说他要什么?”

“他只是说要找你——他说他看到赛贝克了。”

“看到赛贝克了,”雅克嘟囔着说,“去告诉他,我就来。”

直到这会儿,姑娘才放开他的手臂。她在自己的提包里摸索着说:“等等,等等。”

沃尔特等在一边。

“我到邮局的时候正赶上要关门,他们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她递给他一个信封。

沃尔特默不作声地用两手接过信封,然后就那样平端着它从他们面前走开,穿过小路朝罗伯特·约克的城堡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很古怪——既不拖沓,因为没有声音,也不踟蹰,因为他的身躯很稳,但是他给人一种滑行的感觉,还像他的下半身被装置在一副滑轨上。

“鬼鬼祟祟的样子。”雅克厌恶地嘀咕道。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不好说。”

“可能也没有多一会儿。”她呼出一大口气,好像很长时间忽略了呼吸这码事儿似的,“他并不是那种鬼鬼祟祟的人。”

“可他的样子像。”

“难道你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他长的就是那副鬼样子。”雅克肯定地说。

“是他的眼睛,”姑娘说,“那两只眼睛总是瞪得滴溜圆,你没注意到吗?它们带给人一种蠢笨的假象。”

“那并不是假象。他的脑子都长到手腕儿上去了,所有的机灵劲儿都在两只手上。我从没有见过这老怪物恼怒、惊慌或者是忧心仲忡什么的。”汤姆·雅克轻柔地说,“我们非得谈论这个沃尔特吗?”

“没关系,”安·卓尔说,“他说的‘赛贝克’是什么意思?”

“哦,上帝,赛贝克!我现在没空儿给你讲这个叫人丧气的故事——罗伯特先生正等着呢。另外,记住这一点,我的姑娘——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典故。你难道不知道谁是赛贝克吗?海军天文台经常把他找去印证当地的标准时间,他们每次调整自己的多普勒天象仪之前都得先请他核对一遍星星的轨道呢。”

“我只知道他有非常严格的生活习惯,”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该工作的时候我们就工作,该休息的时候我们休息。现在你听到了吧:这是第一次,开天辟地第一回,罗伯特·约克在几个小时之后才叫着要找我去!这回肯定是因为赛贝克了。”于是汤姆·雅克愉快地挥了挥手,也跨过公园小道朝罗伯特·约克城堡的方向去了。

安·卓尔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接着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