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又是一封信,哦,一封新来的信。

他抓着信封的封口(哦,这次,里面还添加了什么,有更多的纸张和……一张硬卡片)。他迅速朝罗伯特家的房子走去,给他捎去汤姆·雅克的口信。他极不情愿地把一只手从信封上挪开,伸到裤袋里去掏钥匙(罗伯特家的房门永远都是锁着的,埃米丽小姐家的门也总是锁着,而帕西沃先生和麦拉小姐则从不锁门)。他开锁进了书房,把门关紧、锁上。

“是雅克吗?进来,见鬼!”令他难以置信的嗓音送来令他更难以置信的粗话(罗伯特·约克总是悄声细语地讲话,而且从不出语粗俗也从不高喉大嗓)。

沃尔特推开门走了进去:“不,罗伯特先生,是我。雅克先生说他马上就到。”

“哦,我他妈应该想到的。”约克又冒出了一句。

沃尔特悄然走出了房间,穿过厨房两处后门中的第二个门,又穿过甫道进了车房。这里放着两辆车子——过了时的别克轿车和帕西沃·约克那辆让人哭笑不得的破烂莱恩牌轿车(这是临时安排的,帕西沃的车房被邻家不经意地失火殃及,而他又一直找不到闲钱重新翻修)。沿着两辆车子之间的空当朝后面走,有一个楼梯,沃尔特上了楼梯,打开门上的锁,进了他自己的阁楼间。他返身从里面锁上了房门,开亮了电灯……报警器却突然发出响尾蛇一样的声响。

沃尔特转头看了它一眼,他的愤怒或不满丝毫没有表露在脸上。沃尔特现在急着要做的惟一事情就是赶快去看他新收到的来信,而住在广场对角线另一端的帕西沃·约克竟然又发来召唤他的信号。如果他曾设想过恶作剧一下,对那只蜂鸣器的叫嚣置之不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闪念而已。奇怪的是,他口中嘀嘀咕咕地念叨着的竟是这样一句话:“我知道你何等温顺。”他走到写字台前,打开了中间抽屉的锁,把那封信塞到抽屉的深处,小心翼翼地重新锁好,关闭了蜂鸣器,打开门,走到门外,返身把门从外面锁上,下了楼梯,穿过车房的后门(也返身从外面锁好了它),接着,穿过车道,绕过罗伯特·约克的城堡,又穿过中心花园,朝帕西沃·约克的城堡走去。

他绕到楼宅的后门,从厨房进了楼。冰箱的门敞着,冷冻冰块的盘子泡在地面上的一汪污水里,扭曲了的冰撬远远地躺在靠近房门的那一头,似乎是被扔过去或者踢过去的。沃尔特从地上拾起冻冰块的盘子和冰撬,把它们放在桌子上。他疑惑地朝厅房走去。这是约克城堡群四座城堡中的一座,与其他城堡相同的是它也有一间厅房,只不过这里的厅房被布置成起居室,而罗伯特的弄成了书房,埃米丽那里空荡荡地闲置着,而麦拉的厅房就像个充斥着稀奇古怪杂物的商店。

沃尔特握住了门钮,听到里面有一种急骤的、慌乱而下作的声响。门被打开了,眼前是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起居室中央放着一只双人沙发,帕西沃·约克正躬着身子从沙发的一头蹿回另一头,而原来的位置上正坐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多得出奇的衣扣只剩下一个没有被扭开,丰腴的肉体暴露无遗,模特一样标志的脸蛋上汗珠晶亮,正是雨打梨花的境界,蓬松的乱发像棉花糖一样高高堆在头顶上。

“沃尔特!上帝呀,”帕西沃叫道。他对那姑娘说,“只是个佣人。”又对沃尔特说,“这位是舒策小姐,或者叫西泽小姐,甭管她的名字怎么难听吧,她把冰箱给弄化了,一点冰块都他妈没有啦。”

“舒策小姐。”沃尔特招呼了一声。

“我也不想埋怨谁了,快去弄些冰块来。”

“罗伯特先生那里有冰块。”

“告诉他,”帕西沃·约克说着,灰色的鼻子耸了起来,周围立即显出各种皱褶和红色的沟纹,泄露了他的真实状况。

“告诉他,”帕西沃用刁钻的嘲讽语气说,“告诉他,我会还给他的,每个冰块,都外加六个见鬼的便士。”帕西沃火晰蝎似的两眼迫不及待地探看那姑娘的反应,捕捉着她的欢心或奉承,而后者立刻奉上粗哑放肆的大笑。

沃尔特回到厨房。他检查了一下冰箱,又拿起冰撬,毫不费力地把它持直,又贴近眼前瞄了瞄,把微小的弯曲处弄直,然后把它和冻冰块的盘子一同冲洗干净。他从紧挨着冰箱的储藏柜里提出一柄线绳拖把,把地面上的污水擦干净。他打开后门,把湿漉漉的拖布挂在栏杆上,返回厨房,洗了手,用一块纸巾把手擦干(他还用那块纸巾把水池边缘溅上的污水抹了一圈,然后才扔掉),拿起冻冰块的格子盘,又从冰箱里取出另一只同样的格子盘,把里面的水小心地倒在水池里(以免再溅出水来),然后走到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他重新穿越中心花园,绕到罗伯特·约克家厨房的后门,而这个门必须用钥匙开锁才能进去。他把冻冰块的盘子又冲洗了一番,灌入清洁的冷水,然后把它们平放在桌面上。他从罗伯特·约克的冰箱里取出两个冻着冰块的盘子,把从帕西沃家带来的两个注满了水的格子盘端进冰箱。然后,他关上冰箱的门,这时他听到了房子前方传来的激烈的争吵声。

“我不是雇你来犯这种幼稚的错误的!”(罗伯特先生的声音,沃尔特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如此激愤地讲话。)

“我不承认这是什么错误,即便是错误,我也不认为是幼稚的!”(雅克先生,从前并没有跟罗伯特先生对过话。)

“傻瓜都看得出来那上面涂的是树脂荧光剂!你出去兜了一圈,就给我弄回这些个见鬼的赛贝克复制品!”

“那些不是复制品!博吉安向我担保的!”

“博吉安!博吉安!别站在那儿跟我提什么博吉安!博吉安还卖膺品给我来着呢……”

“……一枚伪造的潘诺伊吧,”汤姆·雅克高喉大嗓地打断了他,“这桩倒霉事儿我早就知道,包括博吉安把钱还给你,不光是你,好多精明的集邮癖子都给糊弄了呢!”

“现在,你给我听着……”

“你还是听我的吧!我可不想让你为了一张区区四十块钱的邮票就对我这么骂骂咧咧的!”

“根本不是四十块钱的事儿!”(罗伯特先生也用最大的调门叫喊着)“是对错误的认识!能犯小错儿你就能犯大错误,而我不能容忍任何错误!”

“我也不能容忍。”(雅克先生模仿着罗伯特的腔调,学得惟妙惟肖)“你竟然用这种方式和我谈话!明天早晨我就把所有这些见鬼的萨尔瓦多邮票送给詹克斯和邓纳修他们去,我会把这些见鬼的萨尔瓦多邮票放在双筒显微镜底下好好看看,我会花自己的钱调查这件事情,等你发现这些邮票是绝对的真品,我会回来听你道歉的!”

“你只会得到他们是赛贝克复制品的证明,而且我只会接受你的辞呈!”

“把那些邮票给我。我们要好好看一看。晚安!”

书房的门“砰”地响了一声。沉重急骤的脚步声朝楼上去了。显然是雅克先生。雅克先生的房间在楼上,尽管离得老远,他摔门的声响还是非常响亮地传了下来。

沃尔特甚至没有耸一下肩膀或抬一下眉毛,只有一阵紧张飞快地传遍所有在他控制下的肌肉,他再没有其他的反应。他拿起两只盛着冰块的盘子,端着它们走到后边,把它们放在扶栏上,轻轻把门关上锁好,重新端起两只冰盘,沿着刚才的来路返回了帕西沃先生的厨房,从架子上取下一只白镶制成的碗,在水槽中把冰块撬松,放进白锻碗中,端起那只碗走进厅房。

帕西沃先生听到了冰块碰撞金属碗的悦耳声响,从他的起居室走到客厅里,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帕西沃先生的脚上还穿着袜子,上衣没系扣子,用一只手把两边的衣襟捂在一起。

“你到哪儿弄冰块儿去啦,”他怒气冲冲地说着夺过了盛着冰块的碗,“北冰洋吗?”

“不,帕西沃先生。我从罗伯特的冰箱里拿来的。”

“啊,”帕西沃应了一声,说完拖拖拉拉地进了起居室,朝背后瑞了一脚,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沃尔特转过身,穿过帕西沃先生的厨房走了出去。他心里藏着狂热的渴望,很想飞快地穿过广场奔回自己的阁楼,但是他忍住了。他惟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快拆开那封新来的信,让自己沉浸到那个神秘的许诺“……我为你安排的伟大使命的第一步行动的具体指令”之中去。然而他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他的人格,而他的人格是处心积虑、谨小慎微、耐心细致以及安分顺从——而在所有这一切之上的是:顺从。他骄傲地忍受着等待的痛苦,就像受难的基督一样,他一步步走回自己的住处。因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使命已经降临。”

矮小笨重的男人正叼着一支雪茄。矮小细瘦的一个长着满脸粉刺。两个人过早地来到了办公室,电话铃还没有响,但是那个矮胖的男人就喜欢这种状态,所以就总是这么办。他靠回到弹簧椅的靠背上,两只脚放在桌面上,雪茄烟直冲着天花板,闭目养神。

矮瘦的男人嘴里发出快活的声音,尖声尖气地哼着什么。

叼着雪茄烟的那一个转了转在深阔的眼眶里依然显得暴突的眼珠:“你那里有什么收获吗?”

“哦,西亚里那里毫无结果,”矮瘦子漫不经心地说。他丢下手中的铅笔,抓起几张黄颜色的纸,把它们理顺弄齐,“要不就是根本没按规矩办事。可如果你能始终盯着这件事,肯定会狠狠调教他们一下。”

“规定么?你是说?”

“只不过在书面上。我本人并不想放下我的那一半,我说的不是我。”

“你就像个酒吧招待。喧宾夺主可不行。”

“只不过在书面上,我跟你说过的。”

“那是一另回事儿,你应该看得出的。在你上钩之前就应该有这个见识。”

“是啊,可是你听着,”矮瘦子急切地说,“你对什么中意的东西都不放过,对吧?但是只有他原先那个位置是第一或第二把交椅,而且必须有三比二的优势才能行。不然的话你去赌那个位子也只有对方能赢。然后你拿到一点应得的分成而已。”

“规定,”那人透过雪茄烟雾说道,听上去像是在喷气。

“好吧,制度!但是我已经干了六十六次了,从5.50美元的档次一直升到208.70美元。”

“一纸空文。”

“惟一的是,你必须从最底层干起,穿上带钉子的鞋,到前任窗子前的座位上去。你应该坐在那儿。你应该去观察整个董事会的活动,就像去观看一部下流的电影。”

“现在听我说,”吸着雪茄烟的人发话了,腔调变得警惕,不再嘻嘻哈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办公室的外间突然变得乱哄哄的。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面容严肃,颈背挺直,无边女帽下披散的发卷闪着白金般的光芒;一个双下巴的乌黑高大的男子也跟了进来,用越来越响亮的男高音叫喊着,跟那个女子争抢着要对叼雪茄的人解释什么。

叼雪茄的人举起一只手来,大个子男人停止了叫喊。

女人连忙开口:“我名叫埃米丽·约克,你曾跟我堂兄帕西沃打过赌的。”

桌子后面的人慢吞吞地把脚从桌面上挪了下去,双唇扭动着把雪茄烟挪到嘴角:“帕西沃,什么帕西沃?”

“帕西沃·约克,你非常清楚。”

“我们根本没听说过有个叫帕西沃·约克的人。”

拿着资料的长粉刺者说:“这个门上的牌子写的是投资咨询公司,你大概找错地方了,小姐。”

“帕西沃·约克每季度支取他的津贴——每逢一月、四月、七月和十月提款,”埃米丽·约克小姐继续说道,“他这一年的账单已经比他收入的数目还要大了。明天跑道上就要开赛了,我相信是这样,所以他输的所有赌债都不能起作用了。而且,当然,希望他能赢回你输的钱。”

“我们根本就没定什么协议,也不知道有帕西沃这么个人,”粉刺说。

“闭嘴,”雪茄说,“小姐,你想要什么呢?”

“不要再从帕西沃·约克那里索要赌资了。你完全可以找到其他的马场主人,放他过去嘛。”

“我说,”粉刺突然说,“我想这他妈的……”

“闭嘴!”雪茄说,“你是他老婆吗?小姐?”

“老天保佑,幸亏不是,”埃米丽·约克恨恨地说,“我是他的堂妹。”

“你知不知道爱管闲事的亲戚会得到什么结果吗,小姐?”

“嗤!”粉刺不耐烦地撇了一下嘴。

埃米丽小姐的眼睛突然闪烁了一下:“你在威胁我吗?”

“嗤!”粉刺又出了一声。

双下巴黑大个儿尖声叫道:“老板,你是想让我……?”

“既然你威胁我,那么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声名在外的社会工作者,而且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告诉总部我的确切地点,而且通知书记员我下一站要去哪里,如果二十分钟内我不打电话回去的话,他立即就会派出两名侦探四下找我的。”

“你可以出去了,”桌子后面的人说。他是对着双下巴黑大个儿说的,那个人立即执行他的命令,“小姐,你的意思是,你来这儿之前叫了警察?”

“没错儿。”埃米丽·约克说。

“耶稣哟。”桌子后面的人充满敬意地说。

“这也正是我想告诉你的,”粉刺说着,抡了抡他的胳臂,“有一次她还去过罗萨莉的地盘呢,就一个人去的!”

“好啊,”另一个男人说,“我们不参与那种生意是件好事嘛。那有什么害处呢,小姐?时不时地赌上几把……”

“我并没想封你的道,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埃米丽·约克说。

“哦?”他问。

“至少,现在不想。”

“哦。”他应声道。

“因为现在我认为你还有用。你可以比我接触到更多的马场主人。”

“你真想要泊赛这个怪家伙——我是说这个黑家伙?”

矮胖子从老板台后面发问。这会儿他正快速而短促地抽吸和喷吐着雪茄烟。

“你说呢?”

“我?”

“他已经欠你两千八百美元了。如果他不赌,他就不会输,而且如果他没有输,他就不会失去那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要还给你的钱。来吧,就现在!你不是个赌徒,那些打电话招呼你的人才是真正的赌徒,可你不是。”

“我也一直是这么说的。”那个人心虚地说。

她朝他的手腕上看了一眼:“我必须打个电话了。”

他慌忙站了起来:“哦,感谢你到这儿来,约克小姐。我本人真的不认识叫那个名字的人,但是我向小姐保证会传话出去的。如果我发现什么人的话,我把消息捎给……”

但是埃米丽·约克已经朝外面走去了。双下巴的黑大个儿急切地把他的脑袋凑到矮胖子面前,“老板,你想让我……?”

“滚出去!”矮胖子恶狠狠地叫道。

门被狠狠摔上了。

粉刺慢吞吞地说:“那个长着死鱼眼的狗娘养的约克。”

“把电话接通!那个老家伙跟帕西收入一样多。他一付不清账单,就连本带利一起挖。这就是约克广场上住的姓约克的那家人,一群蠢货。”

“有那么几个臭钱。”矮瘦子哼吟了一声。

“等到他们用那几个臭钱来对付你,你就知道分量啦!你怎么还不打电话?”

同时,埃米丽·约克在不远的地方突然转向一座教堂样式的建筑物。巨大的橱窗里一只不大但非常厚重的铜牌上铸刻着这座著名服装店的名称。直通店内的通道上铺着珍贵的兽皮,就像皇室成员出没的地方。店内陈列的服装通常都是独一无二的,标签上很少不带有“这件”,“这套”的字样:这件四十美元或这套四百美元。

这地方充溢着男性的气息,不是公寓门房里那种混合着锡铁和肥皂的行李员身上的气息;也不是旧式沙龙角落里弥漫着的麦芽和锯末的气息,这里的男性味道体现在城市俱乐部里皮革和油亮的木制品以及上等雪茄燃尽后整齐的烟灰上。一个穿裙子的女子的身影站在柜台前,店里惟一一名看得见的店员长颈鹿一样从柜台后面躬身而立,恐怕惟有长颈鹿,而且是雄性的,才不会对他的形象感到惊异。

埃米丽·约克走到他的面前,没有半句客套地直接要求面见经理:“帕西沃·约克先生的衣服都是从这里买的,他付了钱。如果他继续花钱买这种服装的话,很快他就会入不敷出了。如果他停止付款,也许他还能应付目前的开销。显而易见对你这服装店和约克先生都有好处。”接着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又把事情从头至尾解释了一遍便转身离去,惶惑不解的店员和经理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脚步匆匆地出了店门。

她名单(她开列了一个名单)上的下一个目标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去处——那是一个非常寒酸的小酒店,相当于地铁的二等车厢。她一眼就认出了经理,因为在他皱皱巴巴的棉布外套的胸前口袋上用猩红的丝线绣着他的称谓。这是个谢了顶的男人,眼珠儿上长着白内障的斑块,两片湿漉漉的嘴唇间展露着棕黑色的牙齿。

约克小姐请求对方公开账目,他们告诉她那样做是违法的。她要求了解帕西沃先生何以有此殊荣。她对那个牙齿熏黑的人说出了不定额的确切数目,指点着他挂在镜框里那张营业执照向他保证一定转达帕西沃先生,只要不是现金,任何股票投资,包括调制雪利酒,都意味着他的店铺和他本人都会大有收获。临别前她最后提出,建议他修改一下她那个酒鬼堂兄的账单上付过的那些特殊账目。(这是暗地里的一次出击,几乎从帕西沃下一探账单上切掉了百分之四十,事实上帕西沃本人根本不会领情)。

迫使对方顺从地办完了事情,她心满意足,家里应该可以开始按古老的章法和慈善法则行事了。埃米丽·约克小姐登上了穿越市中心的汽车,回到她自己的办公地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