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送到之前,鲍勃已经出门了。如果邮递员把信给了玛蒂尔德,她就会把信拿到我哥哥的卧室。

“如果恰巧她把信放在楼下,又更碰巧,妈妈很早起床,认出了是我的笔迹,然后抵挡不住好奇心,就拆开了。”

这就是她在火车上所想的。她的想法不是很有戏剧色彩,她没有想到自己要什么,她也没想到自己将以哪种方式消失。

哥哥看这封信时会想些什么呢?他会不会告诉爸爸呢?有可能。他们的关系很好,鲍勃经常到阁楼跟他聊天。

他跟爸爸说自杀的事情了吗?还是只说她不见了,或者离家出走了?

鲍勃很有可能去巴黎找她,但是在茫茫五百万人中,他几乎不可能找到她。

天黑了,她离开餐车回到座位上。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条山羊皮毛巾放在膝盖上,好像那东西很珍贵似的。这个男人不停地看她。她偶尔转过脸朝向他,他就用一种自以为很优雅的方式冲她微微一笑。

站在站台上,她突然就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人们脚步匆匆,走来过去总是撞到她。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脏脏的路灯散发出灰色的光芒。所有的一切,包括这次旅行,在她看来都不真实。

惊慌失措中,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差点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去盖伊·吕萨克街的墨卡托宾馆。她在那里可以感受到家的气氛。但是她不能去那里。他们全家人一直住那家宾馆,鲍勃很有可能首先就去那里找她。

车站对面有很多宾馆。晚上只有大厅里亮着几处灯。

她走进第一家宾馆,没有看宾馆的名字。一个神情忧伤的夜班门房向她要身份证。她没有想到这一点。所有地方都是这样,她从包里拿出护照。

她的房间很大,但是不漂亮,既普通又破旧,不过很干净。浴缸上有一大片锈迹,是水流的痕迹。

然后,她坐在床头开始哭。她觉得很孤单,了无牵挂。没人管她,没人帮她。有人曾在生活中帮过她吗?

太愚蠢了。一切都很愚蠢。生存没有意义,没有目标。她就像炎炎夏日里一只肥大的苍蝇,到处碰壁……

她差点出去,去哪儿都行,去看看路上的行人、车辆、灯光,逃脱这种包围着她的空虚。

但在外面也是一样。她还是一个人,那些路人不会为她做任何事。

她拿着一瓶安眠药走进卫生间,想把瓶子里所有的药都吞下去。

还不行。她还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去体验死亡。她还是很清醒的。她只吃了一粒安眠药,就着刷牙杯喝了点水。然后她躺在床上又哭了一会儿。

她不敢脱衣服,好像在这个充满敌意的房间很没有安全感。最后她穿着衣服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到了白天屋里的装饰还是一样,丝毫没有让人更舒服一点。快到中午了。她不想泡澡或冲凉,然后准备一下出门。床头柜上有电话,她打给前台问能不能送些三明治上来。

“小姐,请问要什么口味的?”

“两个火腿的,两个奶酪的。”

她边吃边望向窗外,看着来来往往的出租车,有载着乘客去车站的,也有载着乘客离开车站的。

她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四点钟了。然后她洗漱完毕,准备出门,逃离这四面墙壁。

她沿着塞纳河走,自然而然地想到跳河。她不能跳河。她水性太好,会不自觉地挣扎。

她在图尔内勒码头的一家小餐厅吃了晚饭。她总是觉得自己身处虚幻之中,感到眩晕。她头很疼。她问自己是不是病了。这个想法几年来一直困扰着她。

“我活不到老的……”

她两年前跟鲍勃这样说过。鲍勃嘲笑她说:

“我的傻妹妹,你这是胡思乱想……”

“那么,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不舒服呢?”

“所有人都这样,只是大部分人不在意罢了……”

她后来进了圣安德烈艺术街的一家小酒吧,看着那些两两跳舞的人。

他们很开心。世界上还有一些幸福的人。她喝了点杜松子酒,酒精让她更加忧伤。

她原本很想跟人聊天,譬如她哥哥。不,她更喜欢和普通医生或者专科医生聊天,或许他们可以找到她疼痛的根源。

到底是哪种疼痛呢?迄今为止,她过的是什么生活啊?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也不是这座城市弥漫着的忧郁气氛的错。

唯一的错误是她自己。她只想着自己,想着她的不安,想着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

她很没用,从不奉献。她是其他人的负担。

除了现在,她一无所有!

她决定了。她给鲍勃写了一封信,试图把一切都告诉他。鲍勃和她刚好相反,他是一个很认真的男孩,很有定性,对自己很确定。他收到信之后会想些什么呢?

现在他很有可能在火车上,而且很有可能坐的就是她坐的那个车次。

她想过等鲍勃到巴黎就去盖伊·吕萨克大街找他,告诉他只要他不跟爸妈和任何人说她在哪里,她会放弃原先的打算。

她是不会回洛桑的。这毫无疑问。她回去能做什么呢?她很早就辍学,到现在没有获得任何证书。在校外学的吉他课、英语课和舞蹈课也是这样。

她会突然连续几周朝着一个新方向快速前进,感到某种程度上的惬意。她想要比那些试图熄灭她狂热的老师的步伐更快。

然后突然之间激情不复存在。她在睡觉前交代玛蒂尔德:“明天上午不要叫我。打电话给英语老师,说我病了……”

接着她会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直到吃晚饭时才下楼。她睡觉,玩铁饼,随手拿本书来读。

一个中年男人坐到她旁边。

“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他弯下腰小声说。

奥迪尔瞟了他一眼,就像没有看见他的存在一样,于是这个男的显得很不安。她结了账,坐出租车回宾馆。她没有太多钱,也就五百多法郎。她花完了这笔钱后该怎么办啊?

她真笨。离开洛桑之前不能想想办法吗?她会消失的。她再也不去想如何才能让别人找不到她的尸体或者如何能让别人认不出她。她在瑞士时曾有过这个想法。但是这太浪漫了,事实证明难以实施。

她会遭受所有自杀者的共同结局:有人报警。然后她被带到尸体认领处解剖……

她的父母会来到巴黎,住在盖伊·吕萨克街,然后把她的尸体运回洛桑。

最使她受不了的正是这一部分。然而这一切发生时她已经毫无知觉了。会有简短的教堂仪式吗?报纸一定会有报道,她生前的朋友会出席葬礼,还有那些供货商和妈妈的牌友。

她会躺在一口长长的抛光棺材里,她在里面透不过气。这样想真傻。她当然不会窒息。但是谁又能确定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呢?

和昨天晚上一样,她又吃了一片安眠药,睡到上午十点多才起床,吃了早餐,然后洗漱。

她穿上和昨天一样的衣服。通常情况下,她会穿紧身裤和紧身衬衣,以凸显身材。

她对自己的身材并不满意。她几乎没有胸,也没有屁股。在家时她每周都要称两到三次体重,发现自己并未变重就很泄气。

她在圣日耳曼德佩区教堂后面那条街上的一家餐厅吃午饭,她不知道这条街的名字。事情的进展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没想过她会一个人,没想过会没有人和她聊天。她不能无休止地行走在街上。

她回宾馆躺在床上,就这样待了一个下午。

她总是推迟结束生命的那个时刻。不是害怕,而是因为她真的需要好好和人生告别。

这是一种准备。那些在街上和她擦肩而过或者在宾馆里和她打招呼的人中,没有一个人能猜出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当然,她每晚都出去。就只是在酒吧吃点三明治,因为她总是不饿。鲍勃应该来了。他会怎么做呢?他会从哪里找起呢?他肯定会去食人族酒吧,因为她曾跟鲍勃说她去过那里,玩得还挺开心。

她就这样陷入短暂的欢愉之中。她想起那个带她回家的吉他手,很怀念那段时光。她想再见到他,跟他说说话。或许可以告诉他她的决定?

太危险了。鲍勃大概已经去过食人族了。他跟那个音乐家说话了吗?那个音乐家告诉他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了吗?

到最后什么都不重要。她对这些年的生活毫不羞愧。最不快乐的记忆,是亚瑟舅舅。因为他时不时地会来家里,所以这件事情也就不再困扰她了。甚至还变成了嘴边的笑话。

“小美人,你手下的受害者有几个了?”

他是妈妈的弟弟。过得很好。总是开着漂亮的车,不停地旅行,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售卖农业机械。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人请他喝酒,他也总是来者不拒。

奥迪尔在巴黎还有一个亲戚,是妈妈的姨妈,她离婚后没有再婚。

她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科兰古街的一套公寓里。她在桑迪埃街的一间办公室里工作了四十多年,不算微薄的抚恤金,她过得应该挺拮据的。

奥迪尔只见过她一次,是妈妈领着她去蒙马特尔看她。公寓里很干净,我们都得走在毛毡垫子上,为的是不弄脏打过蜡的地板。

奥迪尔要跟她说些什么呢?她会不会马上就告诉爸爸妈妈呢?

不管怎样,在这个时候想到她这样的一个陌生人很荒唐。奥迪尔如果放弃原先的打算,以后会不会也变得和姨婆一样呢?

她打算找一家酒吧打发晚上的时间。那里不能有太多人认识她,因为她害怕鲍勃会找到她。鲍勃已经在找她了。

她最后去了心之尖。一个女的在唱歌。有个吉他手给她伴奏。一个满手涂着指甲油、但是指甲很脏的女服务生过来问她喝点什么。奥迪尔要了一杯杜松子酒。

她喜欢喝杜松子酒,这是因为她在酒馆里碰到过几次的两个年轻教师中的一个。

她在模仿那个老师。她总是在模仿什么人。自己没有任何想法。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让她感到困扰的是,她很了解自己,却无法改变自己。

她看到一些情侣相互搂着腰接吻。男人把手放在女人的胸上,尽管有二十多个人在看他们,他们也没有因此感到一丝尴尬。他们真的是在看这两个人吗?在这里可以做任何事吗?

她旁边坐着两个年轻男人,头发很长,穿着蓝色牛仔衫。

“小姐,您在等人吗?”

“不是。”

“那么您想和我们坐一起吗?”

他们在喝啤酒。她走过去。

“您喝的什么?”

“杜松子酒。”

“把它干了,我们再给您点一杯。”

她很顺从地照做了。

“您是法国人吗?”

“不是……”

她的嘴唇边已经带了一丝浅笑。

“比利时人?”

“也不是。”

“您讲法语没有口音……”

“我是瑞士人……”

“日内瓦?我去过日内瓦两次,维拉尔一次,参加冬季运动会。”

“我父母在维拉尔有一座小木屋,我小时候每年都会去那里。”

“我们本来可以早点认识的。您现在不去了?”

“我父母还是会去。但是我更喜欢阳光,我会在地中海沿岸度假……”

“您是学生吗?”

“是的。”

“在巴黎读书?”

她得小心一点。因为他们很有可能是学生,能轻易识破她的谎言。

“不。在洛桑。我来这边玩几天……”

她已经有十次、五十次撒过这种谎了。不是为了引起关注,而是因为真相实在太复杂了。她一年下来什么都没做,那么在谈到假期时没什么可说的,除了上过几天课以外。

“您以前来过这里吗?您认识那个胡子大叔吗?”

他说的是那个人是老板,因为他长着浓密的黑色胡子。

“我是第一次来……”

“这有点像是碰运气。酒吧分为重音乐吧和轻音乐吧,任君挑选。这个吉他手不是专业的,那个女歌手也不是。

“有几个晚上有六七个乐手在表演。老板很狡猾,不管他们。即使进来六个喝醉的美国人威胁说要砸东西,他也默不作声。

“您对巴黎很熟悉吗?”

“我以前经常来。”

“和您父母一起?”

“只有小时候和他们一起……很早之前我就一个人来了……”

“您经常来左岸吗?”

“是的。在这里我觉得很自在。我从没有去过卢浮宫或者其他博物馆。至于香榭丽舍大道,也就去过一两次。”

“我们真的在很多方面都很像啊……”

“你们两个也是学生吗?”

“我朋友路易,在楠泰尔……”

她用欣赏的眼光看了一下路易。

“我在为我的英语学士学位做准备,接下来要努力通过论文答辩……”

她没想到会在这家酒吧碰到如此严肃认真的男孩子。

“你们没有交过女朋友吗?”

“有过,但都时间不长。我们喜欢换换口味。总是抓得住转瞬即逝的机会。”

“那么,在邀请我坐过来时,你们也把我当成是一个机会了吗……”

他们两个都笑了。楠泰尔的那个学生一点也不吸引人,另外一个笑起来倒是很坦诚也很有魅力。

“您会讲英语吗?”

“不会。我学过六个月的英语,但学得太糟糕了。跟我做所有事情都一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所做的事情都被我搞砸了,不堪入目。”

她突然发现自己也笑了。

“您是哪个院的?”

“文学院的。”

“您想做老师?”

“不想。”

“那做文学批评家?小说家?”

她听到自己在笑,很吃惊。但是此刻她不正是两个年轻人关注的焦点吗?他们关心她。觉得她很有趣。她享受着,几乎没有发现自己在说谎。

“您有兄弟姐妹吗?”

“只有一个兄弟。”

“比您大?”

“比我大四岁。”

“也在上学吗?”

“是的。他是个好学生。”

“哪个专业的?”

“社会学……”

“和我一样,”楠泰尔的那个学生说道,“他是几年级啊?”

“大三。接下来要准备论文了。”

“我现在已经在准备论文了……”

这种场景太常见了,但很能抚慰她。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计划。他们懒散地聊着天,谈话中充斥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轻松。

“可以邀请您跳支舞吗?”挨着她的那个男生问。

“当然。乐意之极。”

桌子之间地方很小,三对舞伴就占满了。

“您急着回去吗?”这个学生压低声音问她。

“不,没人等我。”

“等我甩掉我朋友,我们两个可以在深夜里散步了……您喜欢散步吗?”

“喜欢。”

这是假的。她只有在没办法时才会走路。在洛桑,就算是去离她家只有五百米的布尔格街,她都要骑电动车去。

他紧紧抓住奥迪尔的手,好像他们已经是情侣了。

“然后我们可以去我家再喝一杯……”

她没说话,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我待会儿再回答您。”

从埃里亚尔宾馆出来时,她没有想到这个。他们重新坐下,要了点喝的。

那个男生沉默了。现在,他为刚刚提的那个建议感到有点难为情。但是已经凌晨两点了,而她不正是一个人身处这个名声不好的酒吧里吗?如果不是寻求刺激,她是为了什么呢?

他轻轻地把膝盖靠在她的膝盖上,她并没有动。

“您看到对面那两个嬉皮士了吗?他们正在抽大麻……”

“如果警察进来怎么办呢?”

“警察知道。只要不过量,只要不吃麦角酸二乙胺 7 ,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那些毒贩子除外……”

“你们试过?”

“是的。试了两次。”

“有没有不舒服呢?”

“没有。就是很困,一点都不兴奋。”

“那麦角酸二乙胺呢?”

“我曾经很容易生病……您知道,在玛贝尔区,有很多很普通的年轻人……干杯……我叫马丁……我朋友叫路易,但鉴于他的胆子很小,我们经常叫他胆小鬼。”

他给奥迪尔使了个眼色,然后看了看手表。以示回应,她也眨眨眼,表示赞成。

“我说,路易,我们走吧?”

“好啊!今天该你买单了。”

路易自己走了,他的电动车就在门口。奥迪尔走在被路灯照亮的长街上,和那个叫马丁的男孩子一起。

他们默默地走了好长时间,听着各自的脚步声。然后,一件她没想到的、令她战栗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同伴慢慢地试探性地用手划过她的胳膊,结果他们现在就像情侣一样走着。

这基本上没什么,但她还是感动了。这给他们的相遇添上了不一样的色彩。她已经记不起有哪个男人跟她这样手挽手地散过步了。

“您住在这个区吗?”为了找点话说她问道。

“离这里不远。在巴克街。待会儿上楼梯时不要出声,穿过客厅的时候,也要轻一点……”

他笑了,笑容很年轻。

“那栋房子以前是一家宾馆,后来被隔成了几套公寓。很久以前,我的房东租了四楼侧面的一套。因为一个人住太大了,就把两间带家具的房间转租了。

“她坚持租客必须符合两个条件。第一,不准在房间里做饭,原则上来讲,也不准在房间吃饭。第二,不能带女人回来。”

“我觉得,这两个条件,您经常会违背吧?”

“和您想的恰好相反。我很少带女生回家,老布瓦尔迪尔夫人从来没有抓到过我。她应该挺有钱的,因为家具都很漂亮,地毯也是……”

在一个能通过马车的大门洞里面,他用钥匙打开一个小门。他们悄悄地往上走,走到三楼时,楼道里的灯自动亮了。

他把手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把钥匙。一切都昏暗和沉寂。大大的客厅里,只有依稀灯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

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走到门厅里,在一扇门前面停下。他只是扭了一下按钮,门就开了,然后又重新关上。钥匙在里面。

“到了!”

他打开灯,吻她。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深红色的丝绸窗帘掩盖着窗户。

床已经铺好了。

“别怕,”他小声说道,“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大声说话。”

“我不怕……”

如果她早点遇到一个像马丁这样的男孩,或许她已经坠入爱河,那么好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他轻轻地亲吻她,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真实的温柔。好像不管他怎么安慰她,他都知道她只不过是个孩子。

“您想喝点什么?白兰地还是红酒?我这里只有这些,红酒也不是知名牌子。”

“那就喝白兰地吧……”

趁他去一个破旧的储物柜里拿酒和杯子的空当,她很自然地把夹克衫脱了。家具都是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木头的抛光手艺很精巧。

“干杯,祝您身体健康……”

“祝我们,”他纠正道,“我希望今晚能给您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我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再见到您,因为您有可能会回洛桑……”

“是的,我会走的……”

就这样,他们伸长耳朵去听对方低沉的话语。这一举动也给他们的约会增添了一份神秘感和浪漫色彩。

“真遗憾,”他说,“我没能早点遇到您。”

“我也很后悔。”

他解开她的衬衣,帮她脱掉,然后脱掉内衣,准备拿去放到椅子上。手法温柔又娴熟。

“我的手凉吗?”

“不凉……”

她以前的经历跟这次的很不一样。他竭力想要脱去她的裤子,但有点困难。

“别管了……我自己来……”

然后她就坐在床头脱裤子。她没有觉得难为情,也没有觉得羞耻。她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她自己把内裤也脱了。

“您不脱衣服吗?”

“灯光是不是不太亮?”

“床头灯不够吗?”

灯罩是红色的,丝绸做的,整个房间沉浸在一种玫瑰色的灯光中。

两个人当中,他显得更不自在些。奥迪尔想:

“这是最后一次……”

他溜到她旁边,抚摸她。

“我身材很差,是吧?”

“您是很瘦,很苗条,但不干瘪。”

“我应该再胖五公斤。”

“你想哪里变胖一点啊?绝大多数女人都为怎么减肥发愁,但是您却想增肥……”

他越来越亲密地抚摸着她,她闭上眼睛,很快马丁就趴在她身上,慢慢地进入她的身体。有一会儿,她在想,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享受这个过程。有前戏,她屏住呼吸,觉得自己好像飘起来了,但是这种感觉随即烟消云散。

她一直闭着眼睛。然后她睁开眼睛看着马丁。马丁看上去特别开心!她很少在一个男人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

“您没必要做安全措施……”

安全措施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根本没有时间怀孕。

她这样想是错的。她感到马丁在自己身上游弋时,泪水滑落脸颊。不是因为太暴力。她没有哭,只是打了几个嗝。

“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没关系。”

“这不是第一次吧?”

“不是。我不怪你。这是个人问题。我真傻……”

滚烫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和那次在乌希 8 的泪水是一个味道。那年她八岁。有一天妈妈狠狠地批评了她,因为妈妈和朋友打牌时,她藏在了客厅里面。

被发现了以后,她就被恶狠狠地斥责了一番。

“滚回你的房间去,我不喜欢你这样躲躲藏藏的……”

当时充斥在她心中的是一种不公平的感觉。她不认为要听大人的话。或者说这不正是她的目的吗?

“她讨厌我,我也不喜欢她……”

她继续自言自语道:

“我要让他们摆脱我,这样我就可以摆脱他们了。”

她踮着脚尖下楼,穿过花园,翻过栅栏,来到右面的那条街上,不一会儿就穿过熟悉的蒙日堡公园。她去那里玩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仔细看看周围的一切。

她继续自言自语道:

“大人们怎么可以花整个下午的时间打牌呢?还每天都打?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干……她没有想过要帮帮可怜的玛蒂尔德,她年纪大了,又要照看所有事情……还好有保姆奥尔加,但是她每周才来四次,每次又只是待到中午……她好像病得不轻,但自己还不知道……”

她一直走。她想远离那栋房子,却没有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惩罚妈妈的一种方式吗?现在,她正走过一条条不认识的街道。她发现自己已经到达乌希站在湖边时,着实吓了一跳。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就在那时,眼泪飞溅而出,热热的、咸咸的,伴随着几声抽泣。她没有手绢可以擦眼泪,身上还穿着在家里常穿的那件罩衫。

“小姑娘,你怎么了?”

那位妇人应该很老了。在她眼里,几乎所有的大人都是老年人,包括爸爸妈妈。

“我没事,夫人……”

“有人陪你吗?”

“没有。”

“你住在这个区吗?”

“不是。”

“你知道你家在哪里吗?”

“在雅曼大道……”

“你是步行来这里的?”

“是的。”

“你爸爸妈妈知道你在这里吗?”

“我没跟他们说我要出门。”

“你想去哪里啊?”

“不知道,哪里都行。妈妈骂我,我想惩罚她……”

“跟我来,我带你走。”

老妇人牵着她的手,来到一排出租车那里。

“雅曼大道几号呀?”

“‘两棵树别墅’,但是现在只剩下一棵树了……”

是爸爸开的门,因为妻子已经告诉过他了。妈妈正在走遍社区所有的街道去找她,玛蒂尔德和她一起找。

“非常感谢您,夫人。我承认我真的很担心……”

“您的女儿很聪明,很友善……”

奥迪尔不仅记得当时自己流泪了,还记得当时说过的话。爸爸把她抱进怀里,他几乎从没这样做过,然后吻她。妈妈第一个回来了。

“奥迪尔回来了?”

“她在房间里玩。一位好心的老妇人把她送回来了。现在最好别上去,什么都别说……”

时隔这么久,她还记得当时的眼泪。而现在,她光着身体,在一个同样光着身子、她几个小时前才认识的男人怀里,像以前一样哭泣。

“别理我……”

她重复道:

“这是最后一次……”

他在五斗橱里找到一条手帕,给她擦眼泪。然后开玩笑地说:

“用它好好擦擦鼻涕……”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了。她也不再哭了,她觉得不错。她的身体很放松,什么都不想。她很想和这个年轻而友好的高大男孩子一起待在床上,直到第二天的早上。

他倒上白兰地。

“敬我们的爱情……”

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叹了口气,说:

“敬我们的爱情……”

她从没有爱过,也绝不会去爱。她好不容易侥幸找到一双能让自己觉得舒服的手臂。可是谁又能想到她就要离开了呢?

她在浴室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出来穿衣服。马丁已经穿好了。

“不用送我了。”她说。

“我不会让您一个人回去的。您住哪儿?”

“不远。送我到楼下就可以了。”

这一次他拿了一个小手电筒。他伸出手领着她穿过客厅。他们走到门口时,看到一个影子。一个特别瘦的女人穿着睡衣,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他们。

马丁立刻用手电筒对准出口照了一下,影子消失了。

他们急急忙忙走下楼梯。走到人行道上,马丁假装笑了笑。

“真抱歉。因为我您还得再跑一趟。”

“没关系。我快要受够这种安静的环境了。我要送您到哪里呢?”

“我跟您说过:哪里都不用。我一定要自己回去。这样能让我思考……”

“您要想很多事情吗?”

“是的。”

“很严重吗?”

“有些是……”

“我猜我不在您的烦心事之列吧?”

“我刚刚度过的几个小时,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但是,您还是哭了。”

“只是……”

他搂过她,深深地吻她,比前几次更加温柔。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不知道……我要回洛桑了……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我会时不时去心之尖酒吧,我们可以最后再见一面……”

“那我每天晚上都会去那里……”

他看着她走远,拐进拉斯帕伊大道。她大步走着,深呼吸。这是属于她的夜晚。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但这就像一个定式。

如果她嫁给一个像马丁这样的男人……

太迟了,真的太迟了。如果她把之前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他,他会失望的。他刚开始或许不在乎,但是之后呢?他不会指责她吗?

她突然间问自己,是怎样开始的。她初中的大部分朋友都发誓说和男人没有关系,除了几次亲吻,偶尔会自慰以外。但她知道,有两个人在撒谎。也正是这两个人嘲笑一切。

其中一个叫埃米莉安娜,她应该还住在现在这个区。她在韦维学习过装饰。

她每天上午都要坐车去韦维,奥迪尔则过几天去一次。有几个月,她们关系很亲密。埃米莉安娜给她讲她的性体验。她觉得和男人发生性关系是很自然的事情。

其他人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但是,没有人落井下石。她和朋友们的关系很好,除了奥迪尔。奥迪尔指责她太傲慢了。

她现在在巴黎学习艺术史。她可能结婚了,可能有孩子了。所有的性经历都会被永远埋葬。

还有伊丽莎白·阿茹芭。她的头发是棕色的,眼睛很大但无神,走路拖沓。但她身材很好,她十六岁时女性特征已经很明显了。

奥迪尔羡慕她的胸。她们俩渐渐亲密,一个周六的下午还一起去看了电影。

“你做过爱吗?”一个大尺度镜头刚刚出现在屏幕上,伊丽莎白就问奥迪尔。

“没有,你呢?”

“我做过。不许告诉任何人。我相信爸爸知道的话会杀掉我的……第一个人,是我们家的一个朋友,他的老婆非常漂亮,比我漂亮一千倍。他在普利租了一个单间,方便我们见面……”

“然后我又和其他人做,总共有三个……”

她伸出来三个手指头,好像数字很重要似的。

后来她们就没见过面。一年以后,奥迪尔收到一封来自贝鲁特的结婚请柬。伊丽莎白·阿茹芭嫁给了一位医学博士,这个医学博士的名字很难念。

她没有意识到走了多长的路。现在,她沿着塞纳河走,月光倒映在河面上。她不害怕。她觉得不会有人打她的手提包的主意。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回过头惊奇地看着她。其中一个差点要倒回去提醒她注意包。

她不想坐出租车。她想要思考、思考,直到无法再思考为止。她抽了一支又一支烟。她之前喝了几杯杜松子酒和两杯白兰地,这几杯酒使得她的步履有些飘忽,或许也使得她的想法有些混淆。

“应该是这样,不是吗?”

她没有抗争。她已经决定了。她已经告诉了鲍勃。或许鲍勃已经告诉爸爸了?

很奇怪,她回忆中的哥哥似乎更热情更可爱。鲍勃使她想起一条体型很大但其实很温顺的狗。

她还是小女孩时,邻居家养了一条圣伯尔纳犬。它总是跑到她家的花园里,尤其是她在那里玩的时候。

它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危险的一面,因为它靠近她时总是趴在地上,慢慢往前爬行。它成了她的好朋友,奥迪尔总是会去厨房给它找块方糖或者是糖果。

玛蒂尔德总是会呵斥她,因为她怕极了狗。

“你怎么会和这个大畜生一起玩呢?”

“它不是畜生……它是一条狗……”

“是一条一口就可以把你吞到肚子里的狗……”

“我喂它吃东西时它很小心,我都感觉不到它那粗糙的舌头……”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呢?啊,对了,因为她想到了爸爸。他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会躲在阁楼里呢?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出生时父亲就已经搬上去了。那时候祖父还活着,现在的客厅就是祖父的办公室。

没有受到邀请是不能进阁楼的。她想到爸爸那梳得很整齐的白色胡子,他总是不自觉地用手去捋胡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奥迪尔和鲍勃是在厨房里吃饭。后来,奥迪尔快六岁时,她和鲍勃才有权利在餐厅吃饭,前提是吃饭时不能讲话。

大人们也都不讲话,结果一日三餐都是在沉默中结束的。爷爷不管他们。奥迪尔还不知道爷爷一直没有从奶奶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他生命的最后十年是在对死亡的渴望中度过的。

有天晚上,楼梯上人来人往,爷爷的房间里充满窃窃私语声。

一辆车停在栅栏对面。奥迪尔不敢开门,而鲍勃什么都没听到,还在睡觉。那个时候他们住同一个房间。

第二天上午,她发现爷爷已经去世了。爷爷把爸爸叫过去,爸爸用很低的声音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然后医生来了,一切就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