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差点给爸爸打电话。她没想到现在才清晨四点,她这样做会迫使爸爸穿着睡衣下楼去客厅接电话。

她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八天前,她还很讨厌爸爸,觉得他就是一个脏兮兮的自私鬼。但今天她又觉得爸爸是个折服于命运的人,在以他自己的方式苟活着。

她想听听父亲的声音。要跟他聊些什么呢?回望过去,两棵树别墅在她看来没有以前那么悲伤了,那里的生活也是如此。

她只想到自己。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打扰到别人。她觉得别人为她所用是很自然的。包括她的某个一闪而过的幻想。

不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失去了朋友吗?然后,她后悔,恨自己,请求他们原谅。她是诚心诚意的。她用一种残忍的诚实来审视自己,可是一周过后她又是老样子了。

最后她没有打给爸爸,不是因为尊重他的睡眠,也不是担心他,而是因为她终究没能想到要说什么。

刚才沿着塞纳河走时,她想到了很多好点子。她体会到一种想要表达的需求。她要跟自己碰到的第一个人一吐为快。她需要交流。

她想要有人倾听她,理解她,鼓励她。

现在,在那个丑陋昏暗的房间里,她感到空虚。她从没感受过这种孤独。她穿着衣服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鲍勃呢?他现在很有可能就在盖伊·吕萨克大街。奥迪尔知道,鲍勃得到她的消息会很高兴。她也能听到鲍勃的声音。她似乎很需要听到家人的声音。

然后她迅速打消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看来能够解决一切的方法就是她生病,不是在这里,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这里或许也会有人把她送到医院。要是洛桑病倒,家人会叫来维内医生。医生跟她很熟。她感觉不舒服时,总是可以到他的诊所向他一吐衷肠。

她不知道自己想生哪种病。这种病要吓到身边所有的人,但是不能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不能使她变丑,也不能导致残疾。

这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她时不时想得场所谓的“好病”时,应该还不到十岁。

五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爸爸妈妈、玛蒂尔德和鲍勃轮流守在她床头。她持续发烧,影响了视力和思维。房间里好像雾蒙蒙的,他们的面庞也渐渐模糊起来。

维内医生每天来看她两次。

“现在隔离她已经太晚了。你们都跟她有过接触……”

医生很喜欢她。现在更喜欢了。他是唯一一个带着宽容的心来看待她的人,甚至还有一种同谋关系存在。她需要别人照顾时,就会打电话给他。

“我是奥迪尔……”

“你好吗?”

他们认识时她还很小。他现在仍用“你”称呼她。

“不好。我想见您。”

他很忙。晚上很少能睡个好觉。但是他总能抽出时间见奥迪尔。没有哪里能比他的诊所更让她觉得安逸。

“医生,我不舒服,我确定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医生相信吗?

“你有什么感觉?”

“您不相信我吗?”

医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但是一种满含深情的狡黠。

“我先给你做个检查,然后再告诉你。有什么症状呢?”

“首先,我觉得浑身没力气,都没法上楼梯。我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看看我的手……我的头一直疼……是不是肿瘤啊?”

“不是的。”

医生给她检查了很久。

“好吧,小姑娘,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你什么病都没有。你想太多了。你花时间去琢磨到底哪里不舒服。你知道你怎么了吗?你试图通过病痛来逃避现实。”

她知道医生说对了。但是听到别人这样对自己说,她很不高兴。

“您和鲍勃一样……”

“你每天抽几支烟?”

“两盒……”

“你没意识到这足够引发身体颤抖吗?”

“我戒不掉。再说了,您也没戒掉。我听到您跟我爸爸说过好几次要戒烟,但没过几天,又看您抽上了……”

“小姑娘,我早就不是十八岁了。”

生病是为了好过。她周围的所有人都很紧张,就像她得猩红热那时候一样。

她出于习惯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安眠药,吃了一片。她不吃就睡不着。她从爸妈的医药箱里拿走了整瓶安眠药,当时的想法是要用它来结束生命。

她现在不那么确定了。她曾在报纸或者杂志上看到过一篇关于自杀的文章。文章谈到巴比妥酸剂 9 和其他药物。和一般的观点不同,这篇文章认为大剂量使用这类药物不大可能致死,反倒会引起呕吐。

她不清楚该用多少剂量。她可不想让别人在床上发现她的尸体,周围满是呕吐物。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反感用爸爸的手枪。为了确保不失败,她应该会朝头开枪,这样就有可能把半边脸都打开花。

她不想死在这里,死在一个自己讨厌的房间里。为什么她不继续回想那些美妙的夜晚呢?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了她一次。

那个几个小时前才认识的男孩子,对她表现出了百分之百的关注和柔情。她还记得那个时刻,他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挽过自己的胳膊。

还有,他们静静地上楼梯。还有,她离开时看到了那个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老妇人。

这一切都很美好。可惜,这种事情一年只发生一次。还有无数个无聊的白天和黑夜。

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没有起来脱衣服。听到有人敲门,她猛地跳了起来。看看表,已经过中午十二点了。

她正准备去开门时,清洁人员已经在找备用钥匙。

“啊!我看到您已经起床了。不好意思我敲门了,我以为您出去了呢……”

她在撒谎。客人睡到下午会给她的工作带来麻烦。

“我半个小时之后就出门。”

她想马上就走。在这个房间她喘不上气来。她冲了个澡,然后胡乱地把东西塞进蓝色行李箱和化妆包里。

“您要走了吗?”

“是的……”

奥迪尔故意没有给她小费。她走到一楼,朝收银台走去。

“请结账。”

“您要退房?”

“是的……”

她付了钱。如果在宾馆前打出租车走,别人就会知道她不是去赶火车的。所以她穿过广场,走进车站,然后从另一个门出来。

司机转过身问她:

“您要去哪儿?”

她不知道。但去哪里很重要,因为她要在那个地方度过人生的最后几个钟头。

“在圣米歇尔路口放我下来吧……”

她手里拿着行李箱和化妆包,觉得有点迷失。但是身处塞纳河左岸,又使她或多或少有种在家的感觉。

她选择在她不认识的拉阿尔普街左拐。她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时间,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路标。

最后她走到一家宾馆前面,宾馆刚刚重新粉刷过。门的两边各有一盆很大的绿色植物。

大厅的墙上贴着细木板,漆工看上去很精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站在柜台里面,一个婴儿在亚麻布上爬来爬去。

“请问有空房间吗?”

“住多久?”

“不知道。”

“原则来说,我们不喜欢只出租一个晚上。几乎所有的租客都是按周或者按月租的。也有几个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

“我肯定会住上几天的。”

“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她冲奥迪尔笑了笑。

那个妇人从板子上取下钥匙,抱起孩子。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没人照看他……”

她们在三楼停下。没有电梯。地毯很新。房间也很新,很明亮,最近重新粉刷过一遍。

“我们不提供正餐,但是供应早餐。”

“谢谢。太好了……”

她打开行李箱,把东西分别摆放在厨子和抽屉里。一瓶瓶的洗漱用品都放在浴室的台子上。

她环顾四周,不知所措。她想问问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房间很好,很干净,很漂亮。

她饿了,所以下楼去。她在街边比较远的地方发现一家小餐馆,餐馆的桌布是正方形的。

这是她的最后一顿饭吗?有可能。但是她不害怕。她在那个年轻学生的怀里哭了。但是现在她的眼睛是干的。她透过橱窗注视着街上的每一个变化。第二天还会是这样,每天都是一样。巴黎的生活以相同的节奏继续着。洛桑的生活也是一样。爸爸每天早上都会去蒙日堡公园散步,然后再爬上阁楼工作。妈妈每天都和朋友们打牌。刚开始,爸爸埋怨妈妈,但后来就不去想这件事了。

她对谁都是没用的。也没有人真正管过她。

“来一份小牛肉……再要一份羊排……”

这里的装修也让人很舒服。有点刻意模仿旧时的客栈,但还是很舒服。为什么不喝一杯杜松子酒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她可以做任何头脑里想到的事情。再过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不管怎样,天黑以前一切都会结束的。

“服务员,一杯苏打杜松子酒,谢谢。”

她喝了两杯。她再也不怕了。她觉得很平静,比平时更加清醒。

她过去一直缺少的,现在仍然缺少的,是一个能够照顾她的人。一个了解她所有想法、保护她不受自己伤害、并且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人。

就像死心塌地喜欢她的维内医生那样。

很明显这种人并不存在。

奥迪尔三岁以前一直是妈妈在扮演这个角色。后来是玛蒂尔德在照顾她。

鲍勃很爱她。她也很爱鲍勃。但是鲍勃有自己的生活,除了吃饭以外,他们很少见面。

昨天晚上那个叫马丁的小伙子呢?她在马丁的怀里感受到了一种信赖。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但如果他们在一起,他会不会每天如此呢?

总而言之,她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她要找的是一个可以为她牺牲人格和私生活的人。这个人应该很温柔、很有安全感,跟他在一起又不会觉得闷……

她自嘲地笑了笑。在心里说道:

“小姑娘,你又开始了!你自从想要自杀那一刻起,就开始幻想那些从来不曾存在过的东西。”

今天阳光很好。露台上有两张桌子,但是没有人坐。

“还要再来点杜松子酒吗?”

服务生长得很帅,操着一口意大利口音。

“是的,再来一点……”

她在内心指责自己没胃口但却吃得津津有味。

此时此刻鲍勃在哪呢?或许他也在一家小餐馆吃午饭。他很会平衡自己的生活。他会是一个好丈夫,能够理解妻子和孩子。

鲍勃觉得她是怎样的人呢?他经常有一种要保护她的神情,有点像对待病人。

她是不是有精神病呢?她经常想到这一点。这是她经常找维内医生的一个原因。

维内医生对她有惊人的耐性。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搞成现在这样并不是自己的错?

午餐好了。她又点了杯红酒。她隐隐约约听到,在她前面有两个人在讨论房产问题。这么多人都在关注毫无意义的事情,真够让人吃惊的。

“小姐,请问您要甜点吗?”

“你们都有什么?”

“我向您推荐杏仁派。”

她吃了点派,然后点燃一支烟,没有要咖啡,因为咖啡会让她抖得更厉害。

瞧,她又回到了街上。她无事可做。街上人来人往,出租车、卡车川流不息。所有人都在朝着自认为重要的目标奋进。她以前没有重视过周考吗?但现在她都不知道那些笔记本变成什么样子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商场重新营业。她走进一家药店。

“请给我一盒刮胡刀片。谢谢。”

“您有喜欢的牌子吗?”

“没有。”

她很想笑。这个人是不是以为她要刮腋毛或者阴mao呢?

她不能再朝着这个方向往前走了,因为再走就到盖伊·吕萨克大街了。

她放慢脚步。她很后悔没下更大的决心。不是因为懒惰不想做决定。而此刻她对生活无所眷恋,可以选择死亡了。

尽早摆脱人生这个想法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她不用再为肉体背负重担,也不用担心未来。家人也不用再支持或者反对她什么。

她看着那些橱窗,被里面摆放的东西惊呆了,好像她以前从没透过橱窗看东西。一个穿着灰色长夹克衫的药品杂货店老板,在门口旁边的人行道上堆放大塑料盆。两个妇女在一家理发店门口等着,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她已经很久没剪过头发了,也没洗过头。她几乎立刻就想做这两件事。她想在有生之年至少可以漂亮一次。

她走进去,问柜台后面那个年轻的女孩子:

“理发师什么时候有空?”

柜台的另外一边用花布帘遮住,她听到理发师正在里面剪头发。

“恐怕今天都没空了。还有两位夫人在等着。之后四点钟和五点钟都有预约了。”

“谢谢您……”

见鬼!她该不会要跑遍整个街区去找个理发师吧!

她两条腿很疼,昨晚上走了太多的路。

她往回走,回到住的地方,那家宾馆叫“现代宾馆”——一个很枯燥乏味的名字。她朝门口那个女人笑了笑,没看到孩子。可能在另一个房间睡觉吧?

“您要房间钥匙吗?”

“谢谢。”

“午饭吃得怎么样?”

“非常好。”

“我猜是在马里奥吃的吧。”

“我没看名字。离这里有一百米……”

“那就是马里奥餐厅。那里很干净,饭菜也很好吃……”

人们只是为了说话而说话。他们在内心深处或许害怕沉默。难道不正是这一点才使得她在家里很不自在吗?

她在家听不到爸爸的声音。她只知道爸爸在楼上,却意识不到他的存在。妈妈白天有一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其余时间就和朋友在一起,或者在客厅,或者在朋友家,或者在新循环。

她只能听到鲍勃放学回来以后大踏步上楼梯的声音。

她慢慢地上楼,在第一个拐角处停下来,看了看身后。

已经走到尽头了。她不能再拖延了。她的脸上有一种忧伤。

要是她再强大些就好了!强大到能够再试一次?可是她已经试过那么多次了!

她打开门。一缕阳光照进房间。

晚上做这件事会不会更容易一些呢?她想的太多了。她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好累啊!

窗户是清洁人员特意打开的,风不停地鼓起窗帘。她把窗户关上。

她下意识地刷了牙。然后慢慢地脱掉衣服,躺进浴缸里,打开水龙头。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觉得想最后跟人聊聊天。

她只知道昨天晚上那个男孩子叫马丁,马丁没想到把电话号码告诉她。

浴缸里灌满了水。她关上水龙头,走进房间,看着桌子上的一块垫板。垫板下面有三张信纸和三个信封,上面印着宾馆的名字。她找了好久才在包里找到那支笔头被咬过的圆珠笔。

她光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她在家时总是这样在卧室里待着。

她咬了好大一会儿笔头才动笔写道:

鲍勃老哥: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希望宾馆的人会好心地贴上邮票,把信寄出去。我把衣服脱了,不想再重新穿上下楼了。

我不记得上次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时给你写的那封信的内容了。现在,我不害怕,并且觉得死亡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多给了自己四天时间——我没有刻意去数,因为时间过得太快了——因为我想要拖延时间。但我对自己的决定不后悔。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不再怨恨任何人。我相信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看人看事的方式也都不同了。

我过去总是喜欢把自己这种永恒的失望归咎于我们家的氛围。我仍然以为那种氛围很压抑,但是爸爸妈妈也无能为力。我确信比我们还要悲伤的家庭也有幸福的孩子。

再说了,证据就是你变成了一个很坚强的男人!

你知道吗?我常常嫉妒你,甚至会仇恨你的性格力量!你的眼神总是让我有点害怕,因为我怕从中看到对我的讥讽和同情。

现在我知道这是错的。我也不再觉得爸爸很荒唐了。他只是过着一种单调的生活,但比那些定点进出办公室的人好多了。

对妈妈也是,她只是有一种无关紧要的爱好罢了……

这个如此卑劣的故事,需要负责任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我。我以前也好几次想到这一点。但是我马上又觉得自己扮演的是一个好角色。

我想你会把我的吉他送给一个买不起吉他的人,因为你是不会弹的。你还会把我的滑雪板和溜冰鞋都送人。我一想到这个就想埋怨你!

我不想你们在家里保留任何属于我的东西。我不喜欢回忆。幸好我的照片不多。啊,对了!下面的情况就是一种不好的示范。埃米莉安娜家里有很多她各种姿势拍的照片。她爸爸留着呢!

埃米莉安娜很漂亮,因此经常有人给她拍照。我不漂亮,这点我知道,所以,从来没有任何人,包括你,给我照过相。

这四天我都在思考自己,想得头都疼了。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也不是一个很浪漫的人。我总是喜欢冷静地观察人和物。

我觉得我已经发现自我保护的缺点了。就是我很难和别人接触。我在上一封里提到这一点了吗?有可能写了。现在我向你道歉。

初中里有很多社团,就跟你那时候一样。我加入了一个。我总是很受欢迎。刚开始的两三周,或者更长时间里,一切都很顺利。大家都觉得我很好相处,又有很多好主意。

然后,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同学们很陌生。他们也觉得我很奇怪。总是有人,至少一个人会问我:

“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几乎都不看我们。下课之后立马就走,还经常找理由不去同学家玩……”

这是真的。我有时会制造假象。我有时候会停在人行道旁边,然后问自己:

“我在这里干什么?”

就是在那些时候,我感觉到一阵眩晕。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晃动,摇摇欲坠。我差一点就要跟一位行人说:

“先生……能不能麻烦您送我回家啊?我很不舒服……”

这些你都知道,但你常说这些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维内医生也是,他还开了一些镇静剂给我。

如果我病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不然就能消除一直以来困扰我的那种焦虑了。

看!我在巴黎走的路比在洛桑走的多十倍,而且不觉得累。我给你写信这会儿,头不疼了。身体任何一个部位都不疼了,我可以持续给你写上几个小时。

我觉得还有好多话要说。再说一会儿!我和同类间的交流就要被永远切断了。我的同类?我希望他们不要像我一样。我可能不是同类中的唯一一个典型,但是我也不认识其他人。

好了!我必须下定决心离开你了。我相信在最后一刻我想到的会是你。你也要时常想起我,好吗?

我好想靠近你,然后你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漫不经心地摸着我的头。我好希望这个画面能够成真。

你看,我带走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我不检查了。如果有错别字和啰嗦的话,请原谅。也请原谅信纸上有香烟烧出的小洞洞。

如果维内医生跟你谈起我,告诉他,我现在一天抽三盒烟,但杜松子酒越来越少喝了。

再见!紧紧地拥抱你。永别了,鲍勃,我的大哥哥。

你的奥迪尔

她看到纸上还有空间,就在署名下面又加上几句话:

又及,和上封信一样,请不要拿给爸妈看。我想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谢谢。

她在信封上写上哥哥的名字,又写上“盖伊·吕萨克街墨卡托宾馆”这个地址。然后她又标上:快件。

她在包里翻来翻去,拿出一小枚硬币,放在信封上,把信封了起来。接着她想到了宾馆的老板娘。

夫人:

很抱歉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这两百法郎是支付房费和打扰之处的。

您非常友好,我很感激。

她把字条放在两张钞票下面,站起来。她已经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她走到窗边,透过平纹细布窗帘,看着有点雾蒙蒙的街道。

街道始终如一,还是乱糟糟的,人行道上仍然有许多渺小的人,明天、后天、甚至几年后都是这样。

她点燃一支烟,坚定地朝浴室走去。她跨进浴缸里。

她不得不起身出来,因为她把刀片忘在桌上了。她拿了一个过来,坐进水里,两腿伸开。

香烟散发出的烟雾使她眨了眨眼睛。她不害怕。很平静。她原本打算无论如何都要先吃两三片安眠药,但这会儿她不需要了。

她找了找手腕上的血管,用刀片深深地划了一道。

房间里有人,一个人正在她的手臂上干着什么,身上还散发出很重的烟草味。她很惊讶自己还活着,终于,她睁开双眼。

一个红棕色头发的高个年轻男,正在给她绑止血带。他脸上和手上都是雀斑。她还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被染成淡淡的红色。她顿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您在这里做什么?”

“您看到了。止血带。不用害怕。这条手帕是干净的,我在我家找的。您的都太小了。”

他的皮肤像橙子一样,有很多小疙瘩。眼睛是一种很明澈的蓝色。

“您怎么会在这里呢?”

“因为您叫我了……”

“我叫您了?”

他弄完之后又临时包扎了一下。

“您想从水里出来吗……您有浴袍吗?”

“行李箱里有一条。”

年轻男子看到门后挂着一条浴袍,就递给了她。

“给。穿上吧!”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

“我是怎么叫您的呢?”

“我们两人房间之间只隔了一块很薄的木板,我听到您发出一声惨叫。我本来还害怕门是反锁的,但事实证明不是。

“您当时已经昏迷了。我跑回去找了一条干净的手帕和一把牙刷,用来固定止血带……”

“我想死。”

“我当然能猜到您割手腕不是为了寻开心!”

“伤口深吗?”

“不是很深。您一看到血,就本能地停下来,然后叫了起来。只叫了一声,但非常刺耳……”

“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帮助奥迪尔从浴缸里出来,然后把白色浴袍递给她。

“严格来说,我不是医生。我是医学专业大四的学生,现在在科尚医院实习。幸亏今天下午我在家写论文……您现在觉得怎样了?”

“我被吓到了。”

“我去给您拿杯酒压压惊……”

他回来时拿着一瓶白兰地,然后刷了一下漱口杯。

“您喝吗?”奥迪尔问道。

“我可没有割手腕啊!”

“您能再给我包扎包扎吗?”

“我要带您去医院,医生可以更好地照顾您,比我……”

“求您了,别送我去医院。他们会明白这是自杀,然后会报警的……”

“您害怕警察吗?”

“警察会通知我的父母……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家……”

“快坐下。您的腿还不能承受太大的重量。”

“真有趣。我都忘记疼了。”

“您确实不疼……您松开刀片的那一霎那,是忧伤使您大叫的。”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

“您住在巴黎吗?”

“不,我是洛桑人。”

“您在这里有家人吗?”

“只有我妈妈的一个阿姨,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她了……我不想回家……如果您非要通知一个我认识的人,请打给我哥哥吧,他应该已经住在盖伊·吕萨克街的某家宾馆里了。”

“这封信是寄给他的吗?”

“是的。”

“他来巴黎是为了找您吗?”

“是的。我跟他写信说我要永远离开,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提起我了……”

她苦笑了一下。

“太荒唐了!”

她看了看写信的地方,又看了看表,从她粘上信封到现在,过去了不到二十分钟。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您哥哥?”

“他一回到宾馆就行。您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看看他在不在……”

“我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您要答应我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我去楼下的药店看看……”

“您不会送我去医院了吧?”

他有点紧张。

“您很走运,我还不是正式的医生,否则我必须报警。这有点伤脑筋。我希望您能对此只字不提……”

“我保证……”

他下楼梯走了,没穿西装。奥迪尔用另外一只手点燃一支烟。他很高,肩膀很宽,脚步声很重。

她不记得自己叫出声了,但她现在回忆起当时有一种坠落感,她尝试着去抓住什么东西,好像是浴缸边缘。

那个红棕色头发的学生相信她吗?他听到她最后一刻求救时,会不会觉得她是在装腔作势地表演自杀吗?

她不知道他就在隔壁,而且还是个见习医生。她当天上午才来到这家宾馆,还没有见过他。

他进来了,抱着几个小盒子。接着他又回家找来一盏酒精灯。

“还疼吗?”

“有点……还行吧……”

“我马上就会让您疼了……”

他先把工具在酒精灯上消毒,然后给她的手腕缝了五针。

奥迪尔不想在他面前呻吟,一直咬着牙,恐惧万分。

“现在,我可以去掉止血带了。”

“就这样?”

“暂时是这样。明天我还得拆开包扎,看看伤口怎样……”

她的眼睛落在那瓶白兰地上。

“您还想再来点?”

“我觉得这对我有好处。”

他给她倒了点,然后跨坐在椅子上。

“您怀孕了?”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很多年轻女孩往往都是因为怀了一个男人的孩子,然后又不能嫁给他,才会试图自杀。”

“我不是。您刚刚说是‘试图’,有很多人侥幸没死?”

“有一大半。”

“如果您没在家……”

“我知道……给您哥哥打电话吧……”

她打电话给墨卡托宾馆,听出来接电话的是贝东夫人。

“墨卡托宾馆。”

“请问鲍勃·普万泰是住这里吗?”

“他是住这里,但是一个小时前出去了。”

“您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找到他吗?”

“吃晚饭前吧,因为他喜欢在傍晚洗澡……”

“谢谢您。”

“您要给他留口信吗?”

“请告诉他有人打电话找他,还会再打的。他会明白的……”

她挂断电话。

“和我想的一样。他只会在吃晚饭时回去洗个澡。”

她抓过一支烟,他打着打火机递给她。

“您不介意吧?”他问着,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烟斗。

“没关系。”

“是什么促使您活不下去的呢?”

“我更喜欢问自己,是什么因素让我想要去死的。”

“因为爱情受伤了?”

“不是。我没有爱人。”

他思考了一下,叹了口气。

“曾经有过吗?”

“没有。”

“您从没这种欲望吗?”

“经常有……我每次感到失望时就会有……”

“那是谁照顾您?”

“我们的家庭医生,维内医生。”

“您和他谈过您想自杀吗?”

“我什么都跟他说。”

“他怎么治疗的呢?”

“他告诉我要戒烟,每天吃三次镇静剂,每天晚上吃两片安眠药,不然我就睡不着。小时候就这样……”

奥迪尔信任这个穿衬衣的高大男人,衬衣的袖子上面还有几滴血迹。

他没有笑。他关心的不是自己表现得够不够友好。他看着她,眼睛里充满担忧,好像是在为自己的问题寻找答案。

“您已经很久没抽血了吧?”

“差不多两个月了……我们家有个习惯,就是每年都要去实验室做血液分析……”

“您还是高中生吗?”

“我本来是应该在学体操的。我们的教育体制和法国不完全一样。”

“我知道。为什么您刚才说是‘应该’呢?”

“因为我现在没在学……我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我没有任何文凭,也没有任何资格证书……”

有个人在照顾她,是个年轻男人,看上去好像很了解人心。她刚刚从死亡的魔爪逃脱出来,觉得整个人立马恢复到了正常状态。她希望他能多提些问题。

“您刚才不是在工作吗?”

“我是在工作,但是可以等等……如果我问您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会不会很唐突?”

“他是作家……更确切地说,是历史学家……他主要讲述死人的人生。”

“是阿尔贝·普万泰吗?”

“您认识他?”

“我读过他的三四本书。报纸上说,他每年都会写一本书……”

“是这样。”

电话铃声响了。奥迪尔急忙走过去,然后因为惊慌一下子定住了,费了很大劲才拿起听筒。

“喂……”她说。

“真的是你啊!”

是鲍勃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