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儿?”

“在墨卡托宾馆附近。”

“你好吗?”

“很好。当然,我又搞砸了。在我身上不可能有其他结果……”

她朝那个学生笑了笑,而那个学生满脸窘态。

“我可以去看你吗?或者你要来我这里吗?”

“我现在更想待在这里。”

“好的,那我过去……在哪里?”

“‘现代宾馆’,拉阿尔普街。”

“我十分钟后到……”

这个红棕色头发的男生一直好奇地打量着她,而且并没有想要掩饰这种好奇心。她的确令他很震惊。他试图去理解,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某些东西。

“我是不是让您很疑惑啊?”

他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看着奥迪尔,神情平静。

“我觉得,”他像是在对自己说一样,“鉴于我对您爸爸的了解,您的童年不会很不幸吧?”

“那倒没有。但是也没有什么幸福的回忆。我经常躲在走廊的角落里或者是花园深处的车库里,不说话,一动不动……”

“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觉得对着别人很不自在吧,譬如我妈妈,或者不管是谁……后来我明白了,我可能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

“您从来没有演过戏吗?”

“很少。有机会的时候我没有信心……”

“您还有什么感悟?”

“不知道。我觉得没有什么了。我总是看着我前面的东西。我可以盯着墙纸上的一个脏点看好几个小时……”

“您父母对此不担心吗?”

“他们觉得会过去的。我经常躲起来,直到他们找到我为止。”

“这是一种得到别人关注的方法吗?”

“可能吧。”

“您小时候得过病吗?”

“得过猩红热。那是我最美好的回忆。我躺在床上,看着画报。保姆每天上来二十次,问我需不需要什么。妈妈的朋友因为害怕被传染,都不来家里打桥牌了。我的房间变成全家的中心。妈妈也过来看我。爸爸下楼来,坐在我床边……”

“总的来说,您缺少爱吗?”

“我不敢说是。我也不明白。我觉得每个人都只负责自己的小生活,而我就是一种负担,什么都不是……您不介意吧?我想去浴室穿衣服……”

浴缸里面还满是玫红色的水,她打开排水孔。她在行李箱里找出一条灰色长裤和一件浅灰色毛衣。然后她梳了梳头发。她听到旁边传来声音,知道哥哥来了,赶忙走出去。

“噢!鲍勃……”她一下子叫出声来,蜷缩到他怀里,好像哥哥是她梦到的。

“我的小猫咪……”

鲍勃满怀深情时会这样叫她。

“让我看看你……不,你的脸色很不好……”

她觉得很轻松、很随意。现在有两个男人在她的房间里,而她原本可能会自己一个人在浴缸里待到第二天上午。

“我给你介绍……”

她面朝那个学生。

“真抱歉,我还没有问您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阿尔贝·盖拉巴尔……”

“这是我哥哥鲍勃……”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们的神情很不安,互相打量着。

“如果我没猜错,您来巴黎是为了找您妹妹吧?”

“我几次都跟她错过了。第一次,在一家酒吧里,他们告诉我前天晚上才见过她。然后是今天下午,在里昂车站对面的一家宾馆里,他们说她刚刚离开……”

“你找到埃里亚尔宾馆了?”

“我不可能把左岸所有的宾馆都找一遍。我猜你可能害怕碰到我,所以你一到车站就急急忙忙地住进最近的宾馆,以为没有人会去那里找你……”

她想到自己在那家宾馆的房间,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个房间真是太凄凉了……”

“你住在离盖伊·吕萨克街这么近的地方,不害怕吗?”

“我不认为你能找到我,因为我已经决定今天就结束这一切……”

“发生什么事了?”

他搂住奥迪尔的肩膀,外人能感觉到他找到奥迪尔是多么宽慰,他看上去更像是爱人而非哥哥。

“我割手腕了,大概还发出了尖叫……阿尔贝·盖拉巴尔在隔壁住。我不知道,也从没见过他。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还躺在浴缸里,他给我绑了止血带。他是医学专业的学生,在医院实习。”

这两个男人又重新审视一下对方。

“我也是碰巧在家里……”

“伤口致命吗?”

“很有可能。”

“这封信是给我的吗?”鲍勃指着桌子上的信封问她,“为什么上面还有零钱呢?”

“为了支付邮资。”

“那这个钱呢?”

“付房费的。”

他们两个惊讶地看着她。

“割腕之前你已经把一切都想好了?”

“我那个时候很平静,一点都不害怕……在那之前,我去了一家餐厅——有一点点远——好好地吃了顿午饭。接着,我差一点又去洗头发烫发卷,但因为要等好久……”

“我可以拿走这封信吗?”

“就是给你的。别给任何人看,尤其是家里人……”

“最好还是给爸爸打个电话吧?我觉得很有必要。”

她眉头紧皱。她又和雅曼大道建立了联系,看样子她又要被带进错综复杂的情况里了。

“我不会告诉他我会回去。我只能和他说说话……”

他拨通电话。玛蒂尔德接的。

“玛蒂尔德,是我,鲍勃……我想和爸爸说话……妈妈和朋友们在客厅里吗?”

“没有。她出去买东西了……”

“太好了……爸爸会告诉她的……”

“您有好消息,是不是?我从您的声音里能听出来……”

不一会儿,爸爸拿起电话。

“鲍勃,有什么进展吗?”

“绝对是个好消息。我找到奥迪尔了。或者应该说是她找到了我……”

“她怎么样了?”

“很好,除了手腕上有一道伤口……不是很严重,伤口得到了必要的处理……”

“你们俩什么时候回来?”

“我可能明天就回去,因为我缺了好几节重要的课……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

他示意妹妹过来接电话。

“我把电话递给她……”

“喂,爸爸……”

“你就是这样让我们害怕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

“你能站起来吗?”

“当然,我从没感觉这么好过……”

说着,她朝那个学生迅速地眨了一下眼。

“你不和哥哥一起回来吗?”

“我想再等等,等休息好了,伤口愈合了再回去……”

她从爸爸的声音里感觉到了忧伤,但不管怎样,是一种顺从的伤感。

“我明白,”他说,“你住在盖伊·吕萨克街吗?”

“不是。如果你需要给我打电话,往拉阿尔普街的‘现代宾馆’打……”

“我希望你能快点回家……你想象不到,没有你,家里是多么空荡荡……”

“我结婚了也会是这样的,不是吗?”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不想回来呢?”

“不是……”

“你打算留在巴黎?”

“是的。你知道巴黎一直都是我的梦……”

他沉默了。接线员问:

“说完了?”

“小姐,还没有。请别挂断……”

“我下周会回去看你们的,然后再回巴黎找工作……我的行李很少,不用费什么事……我什么文凭都没有,但还是希望能找点事情做……你见过维内医生了吗?”

“我请他过来看过我了。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很确信你问过他了。不是关于你自己,而是关于我的。你问过他怎样看待我离家出走这件事情,问他我是不是真的会自杀。”

“是这样。”

“他怎么回答?”

“他不是很乐观。我要马上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好的,告诉他我很想他。爸爸,我也很想你。我比以前更爱你了……”

“谢谢你,亲爱的女儿……别挂断……我听到有人回来了。可能是你妈妈……”

她听到电话远处传来一阵声音,然后听到妈妈说:

“啊,你还活着!谢天谢地……快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爸爸会告诉你的,我有点累了。”

她不知道要跟妈妈说什么。

“你明天回来吗?”

“不回。我过几天就回去看你们……爸爸会跟你解释的……鲍勃明天就回去,他会告诉你们详情……”

那个未来医生的脸上显出惊讶的深情。她刚刚还是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现在却忙着规划未来了。

她挂断电话。

“唉……”她一边叹气,一边倒向屋里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一件事又这么办成了……

她觉得自己摆脱了苦役,重新活力四射。她点燃一支烟。

“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尔贝·盖拉巴尔……我是图卢兹人……”

“我不明白,”鲍勃回想起过去,惊恐地小声嘟囔道,“你等了四天,将近五天……”

“这是我的假期……”

“你都干什么了?”

“凭你对我的了解,你猜不出来吗?我去夜总会了……”

“一个人去的?”

“我在洛桑有时候也一个人去……”

“你喝了很多酒吗?”

“没怎么喝……就喝了几杯杜松子酒……说到这里,我想再喝一口白兰地……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盖拉巴尔先生……”

“当然,请叫我阿尔贝就行了……”

“那我就叫您阿尔贝了……我是出了名的自来熟,不是一点点,是非常……”

她没有喝醉,但是兴高采烈起来。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值得庆祝一下吗?她觉得自己被彻底救赎了,她摆脱了最糟糕的自己。

“话又说回来,你可不可以跟爸爸说说,叫他寄点钱给我?我走的时候口袋里大约有六百法郎……我在第一家宾馆就把钱换开了,现在没剩多少了……”

“我现在先给你一点……”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钞票,拿了三张出来。

“你有足够的钱待到假期结束吗?”

“我想可以……我打算继续住在这里,所以不用急着付房费……”

“我先走了。”盖拉巴尔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然后他对奥迪尔说:

“我明天再来看您……您几点钟比较方便呢?”

“您知道的,我是一只夜猫子……”

“您今天最好不要太累……楼下有个药店,请去那里买只温度计回来量一下体温,如果发烧了,请立马通知我……”

“谢谢,谢谢您所做的一切……”

“还是感谢我今天下午碰巧在家吧!”

他跟奥迪尔握了握手,他的手很厚实。

“别再喝那么多酒了……”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可能在您走之前,我们没机会再见面了。很高兴认识您。”

“我也是。”

等到就剩他们俩了,奥迪尔一下子扑到鲍勃怀里。

“鲍勃,这样真好……”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你相信我会那样做?”

“我了解你,不是吗?”

“我知道,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你还是老样子,不过眼睛里多了一丝喜悦……”

“别跟任何人说啊。我觉得这次我恋爱了。”

“我可以问你那人是谁吗?”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你变得还真快……你坚持留在巴黎是为了他吗?”

“不是。我真的受不了家里那种氛围……给!我洗把脸,梳个头,你可以趁这个时间看看这封信……我不想口述给你听……而且我也不记得我写过些什么了……我去找找那些刮胡子刀片……给!剩下的这些你可以留着用……我躺在浴缸里,没穿衣服,然后爬出来写信……我把脑子里想到的所有东西都写在了纸上……现在想想真傻……”

就在刚才,奥迪尔还光着身子,坐在这把椅子上,用一支笔头被咬过的圆珠笔写信。

“你不知道现在我感觉有多好……”

“我要打个电话。”

“给谁啊?”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他请求跟失踪人口找寻处的局长讲话。

“您是找洛博局长吗?”

“是的……”

“我去看一下他有没有空……”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

“哪位?”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我是鲍勃·普万泰。我去找过您,跟您说我妹妹失踪了。我找到她了。”

“她好吗?”

“很好。”

“她现在在哪里?”

“在拉丁区……”

“您是怎么找到她的?”

“她给我打电话了……”

“我为您和她感到高兴。那我就结案了。祝您晚安,普万泰先生……”

“明白了吗?”

“我猜到了。”

“巴黎有几千家宾馆,但是我首先想到你最有可能去左岸的几百家。因为我不能全都找个遍,所以就找失踪人口找寻处帮忙……”

“我们出去吧?我觉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我们有好处……然后我们俩再去中午我吃饭的那家小餐厅吃晚饭。我原本以为那顿是我的最后一餐了,但是现在,我食欲大增……真是奇怪!快点看信啊!我马上就回来……”

她比平时更用心地化了妆,整理一下头发,满意地照了照镜子。

为什么她以前总是觉得自己丑呢?现在她觉得自己很漂亮,还开心地自言自语。

她回到房间时,哥哥把信悄悄塞进口袋里,看上去很激动。

“好了,你看完了。你也明白了。从现在起,再也不许讨论这个问题……”

“好的,奥迪尔……”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知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我希望你能遇到一个懂你的人……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走吧……”

她拿上手包,把之前放在桌子上的钱收了起来。

那个婴儿又在门口房间的地上了,在玩积木。

“晚上好,夫人。跟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哥哥鲍勃……”

“很不幸,没有空房间了……”

“他在盖伊·吕萨克街的一家宾馆住了好几天……我希望我不会回来得太晚……”

“您知道的,我习惯了……再说了,晚上都是我丈夫值班……”

她挽着鲍勃的胳膊,走在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

“鲍勃,太棒了!”

一切都很美好,颤动的空气、橱窗、行人。

“我会把那家小餐馆指给你看的……待会儿我要喝杯杜松子酒……其实我不喜欢白兰地,但是阿尔贝家除了白兰地没有其他的酒……”

奥迪尔点了一杯杜松子酒,鲍勃点了一杯威士忌。

“你来过这家餐厅吗?”

“没有,看上去不错。”

“这里的饭菜很不错,你待会儿就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居然会和你讨论饭菜?”

“或许有一点。”

“我今天午饭吃的东西,是平时在家里吃的两倍。”

他们两个都笑了,相互投去狡黠的目光。

“看见你真好,鲍勃。你知道我喜欢阿尔贝什么吗?他有很多地方和你很像……”

“可不可以吃饭了?这会儿轮到我饿了。”

她看到菜单上有一个不认识的词。

“服务员,这个‘烤乳猪’是什么?……”

“在猪肉里放牛奶,然后放在烤炉里烤。”

“鲍勃,你想吃吗?”

“好啊!”

“两份‘烤乳猪’……建议你们吃这个时来杯低度数的西昂蒂 10 葡萄酒啊。”

他们两个显得都很活跃。

“你明天坐几点的火车啊?”

“一点十五分……”

“我送你去车站……”

“我很害怕在站台上告别……我更喜欢去宾馆跟你道别……”

他们吃了好久,但是在家里,吃饭是个很严肃的时刻,他们只是坐在那里。他们刚吃完饭,就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我们喝杯烧酒 11 吧?”

“待会儿会有时间喝东西的……”

他们走在圣米歇尔大街上,那里的露台挤满了人,灯光打得特别明亮。奥迪尔贪婪地看着这些,好像没见过似的。她只要剧烈地动一下,就能感觉到伤口的阵痛,但不是悲痛。

他们的谈话是不连贯的。确切地说,这不是对话。其中一个人讲话,另一个做出回应。然后他们静静地走了很久。

“我一直都知道你不会待在家里的……”

“甚至从我小时候?”

“从你十岁或十二岁开始……你非常早熟……”

“这是缺陷吗?”

“不是。对你而言,这个年纪才成熟甚至可以说有点晚。”

“你忘了我是一个爱走极端的女孩……”

他们走到盖伊·吕萨克街后又折回去。他们手牵着手,鲍勃还哼着歌。

“鲍勃,你很喜欢我,是不是?”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

“我很让人受不了,是不是?”

“了解你的人不会这样觉得……”

他想到那个学医的男孩。他不想让妹妹难过,也不想让她泄气。因此他补充说道:

“不了解你的人也不会这样认为……”

“如果我没理解错,也就是说处于中间的人会这样认为。”

“奥迪尔,你是个可爱的姑娘……你只有一个敌人……”

“谁?”

“你自己……”

他领着奥迪尔来到一个露台,那里有一张空桌子。

“我们再喝最后一杯,然后就乖乖地回去睡觉。”

“就这样?”

“你的那个学医的学生怎么跟你说的?”

“好……我要好好休息……”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洛桑啊?就我们两个知道……”

“可能一周后,等我的手腕好了……”

“你会跟我们在一起待一段时间吗?”

“不知道……或许待上两天?整理一下东西……”

“我还要把吉他送人吗?”

这个问题有点困扰她。

“不……我想我会带走的……我还是喜欢吉他……但我只能弹给自己听了……”

“妈妈会发脾气的……”

“我知道,但爸爸会明白的……他也很早之前就猜到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知道阿尔贝读了很多他的书吗?”

“我一点也不吃惊……”

他们在那里待了一刻钟,感觉很轻松,觉得没必要为了讲话而讲话。

“真让我吃惊,有那么多人独自坐在独脚小圆桌旁边。”

他没有说,一两周后,他的命运也会是如此。

“走吧……”

他把她送到宾馆。

“晚安,鲍勃。”

“晚安,奥迪尔……”

她看着他大踏步走远。她很容易通过步伐认出鲍勃。她在洛桑时,真的只有在吃饭时才能看见他。

隔壁门缝里已经没有灯光了。她还是停下来听了一会儿,但什么都没听到。

她换上睡衣,小心翼翼地卸妆,用晚霜轻轻按摩一下脸部。接着她吃了两片安眠药。她想了一会儿,又吃下第三片。

她几乎马上就睡着了,也许做了梦,但第二天早上起来后肯定不会记得。

敲门声把她从睡眠中惊醒。

“进来!”她说道,以为是鲍勃。

她没有看表。

“门被反锁了……”

是阿尔贝·盖拉巴尔的声音。

“我打扰到您了吗?”

“请等一下,我穿上睡衣……”

然后她又梳了一下头。

她打开门,看到阿尔贝很困惑。

“我把您吵醒了,是吧?我昨天忘记告诉您了……今天上午十一点我要去医院值班……晚上六点才下班……我想在走之前来看看您……”

他很害羞,和他的个头和肩膀形成鲜明对比。

“伤口没有很疼吧?您能睡着吗?”

“我很快就睡着了……”

“几点睡的?”

“十一点……我刚刚睡醒……”

她点燃一支烟。

“请坐……让我们来看看伤口怎样了……”

他慢慢地拆掉昨天的包扎。伤口两侧的肉没有肿起来,只有一点点红。

“伤口恢复得很好,是吗?”

“我觉得几乎感觉不到……”

“我再给您重新包扎一次,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好了……”

“您给我缝了多少针?”

“五针……我更喜欢谨慎一点……您的皮肤太细了,太嫩了……”

她把这看作是一种赞美,很开心。

“您会很忙吗?”

“这段时间我在急诊室实习,几乎没有时间休息……”

“都是一些车祸吗?”

“什么都有……”

他们勉强交谈着,说出那些话只是为了掩盖真实的想法。

奥迪尔很喜欢他,不管怎样,跟喜欢鲍勃一样多,但是是另一种喜欢。

“您经常回家吗?”

“我的两个姐姐都结婚了,住在图卢兹。家里只剩下爸爸妈妈了。我通常会和他们一起在鲁瓦扬度过一半假期……我们租了一栋大别墅,姐姐们和她们的丈夫、孩子都会过去……”

她很吃惊。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她从来不会设想和父母、结了婚的姐姐,以及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一起去海边。

“您打算在巴黎定居吗?”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见,奥迪尔……明天是周六吧?周六我会晚一个小时回来……”

她马马虎虎地洗了个澡,尽量不弄湿包扎的地方。这和耍杂一般困难。然后她穿上昨天穿的那条长裤。

她走过去打开那扇很大的窗户。她的思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死亡的念头已经远离了她。但是,她又回到那个想法的起点。她在等鲍勃,他要去赶火车。她仿佛又看到了车站长长的站台,突然,她找到了一个办法来解决一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让自己的尸体能够不被认出来。她自认为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每次都会冒出一个反对意见,认为这个办法行不通。

火车!她没想到火车。要是她买了一些内衣和一条便宜的小裙子就好了……要是她抵达巴黎某个车站时正好有辆快速列车进站就好了……或者她也可以在某辆车出发之前,跳进铁轨里……

她有点眩晕。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想到自己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如果这个念头仍在,她很有可能就会去做了。

她以前是怎么了?她无法理解自己之前做的决定。她竭力想弄明白自己是怎样一步步做出那个决定的,但只是徒劳。

她叫服务生把早餐送上来。

“我可以要两个煎蛋吗?”

她饿了。她通常只吃抹了香橙酱的土司。

“还要一大杯橙汁,谢谢……”

她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这一天。在现在这个点,她一般还在睡觉。但现在她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干吗呢?她没什么可做的。

她正在窗边吃早饭时,鲍勃来了。

“我看到了,你食欲很好嘛……”

“是的……你知道吗?阿尔贝已经来给我重新包扎过手腕了。他十一点要值班……”

“睡得好吗?还疼吗?”

“我睡得很沉,就好像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一样,醒来后都忘了手腕上有伤……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你不吃午饭吗?”

“在火车上吃吧……”

她点燃一支烟,鲍勃也点了一支。

“我想求你件事……别等一星期后再回家了……爸爸妈妈对这件事会很痛苦,尤其是当他们知道了你的决定以后……别让他们以为你离开家是因为他们……”

“鲍勃,我答应你……”

“看到你身体这么好,他们会以为,你是出于某种原因假装自杀……”

“你也这么想过吗?”

“没有……我又不多疑……但妈妈天生就多疑……”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房间吗?”

“这间比我在善良的贝东先生那里住的那间亮堂得多了……应该也很贵吧……”

“我没问价钱……”

“我很了解你这一点……”

“我会尽量在巴黎待久一些……”

“你有什么计划?”

“确切地说,没什么计划……我应该考虑到我没有什么学识……得找一份简单点的工作,但不能太无聊……譬如,我无法胜任工厂的工作……我也不想在发廊里当个洗头妹……

“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我想做护士。我在洛桑咨询过护士课程……我懂得太少了,没法上下去……”

“可怜的奥迪尔!我没有给你喘气的机会,从今天开始又要不停地问你同一个问题……”

“你做得很好……我没认真回答过,但是你以为我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我能做的有两件事情……办公室里的接待……这不要求有专业知识……或者电话接待员……但是电话接待员几乎总是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你知道你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吗?”

她耸了耸肩。

“鲍勃,你知道我总是有很多想法,但最后都烟消云散了……我希望能在一个医生的接待室里,或者牙医、律师……我更喜欢专科医生或牙医……”

“我希望你回家后能告诉我们这些……”

“从现在开始,我会在报纸上筛选招聘启事。如果没有收获,我就自己刊登一条……”

“我该走了。”

“你没带行李?”

“我带了个包,放在下面……”

“我猜你会打车到圣米歇尔大街?”

“是的。”

“我和你一起去。别担心,我不会送你太远……”

她穿上夹克,拿上手包。她想到了出门要锁上门,然后把钥匙给了管理员。那个婴儿没在地上玩。

“他已经去午睡了吗?”奥迪尔问。

“十二点的时候,他含着奶瓶一会儿就能睡着……”

鲍勃差点忘了行李。

“我以前数落过你无数次,说你是个莽撞的人!”

他们只有两百米要走。有很多出租车。大部分人都还在吃午饭。他们还看到,有些酒吧正在举办酒会。

“再见,鲍勃……再次谢谢你……你不知道,你赶过来让我有多高兴……”

“别说了,妹妹……好好照顾自己……整理一下心情,然后焕然一新地回来见我们……”

鲍勃拥抱她,两手放在她肩膀上,和她面对面,看着她。

“别怕,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他上了出租车,奥迪尔没法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是说自己吗?不可能,他们的性格并不一样。他是在影射那个医科学生吗?他是在试图让她明白,她的生命中终究会出现一个男人吗?

她一直走到圣日耳曼街,然后向右拐。两个小人像的露台上有很多空位,她坐下,点了一杯杜松子酒。

她应该戒酒。以前她只喝果汁。她是在洛桑的酒吧里形成了喝酒的习惯。

她选择了口味最淡的杜松子酒。

烟和酒一样,也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她的房间里也曾有过一瓶威士忌,她总是在抱怨妈妈打桥牌时喝上两三杯。

现在,她在生命的两个阶段中间度假。她应该保持这种自由的状态,顺其自然地活着。不需做出任何努力。秋末初冬这段时间很美,阳光在枝桠间嬉戏。绝大多数女人还穿着夏天的裙子。

她半睁着眼睛……几个模糊的人影经过露台,她想道,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