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您在想什么?”

让维耶提出这个问题只是想打破长时间的沉寂,对它产生的效果感到惊讶。这句话好像没有马上进入麦格雷的大脑,好像在弄清这句话的意思之前,他听到的只是一些声音。

警长用大大的空洞的眼睛看着同伴,表情很尴尬,好像刚刚被人发现了一个秘密。

“在想那些人……”他小声说道。

很显然,他说的不是在勃艮第街这家餐馆里坐在他们周围吃饭的人,而是另一些人,那些他昨天从没听说过、但今天为了发现他们秘密而听说的人。

麦格雷每次买一套西装,一件大衣,一双鞋子,都会在头几个晚上穿着,陪妻子在街区的街道上散步,或者去看电影。

“我需要适应一下……”他跟麦格雷太太说,妻子便深情地笑着看他。

他开始调查一件新案子时也是如此。由于他大块头的体型和脸上让人放心的镇静,其他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实际上,每个案子都让他度过了一段或长或短的犹豫期、不安期,甚至是胆怯期。

他必须要适应一具奇怪的尸体,一栋房子,一种生活,和一群有着自己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的人。

有些人没有这个问题,譬如那些客户固定的人,或者诸如此类的人。

有些人则需要不停地熟悉新的人,而麦格雷这个人又很蔑视规则和偏见。

对于这个案子,他还面临一个额外的障碍。今天上午,他接触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不仅相当封闭,而且因为他的童年,对他而言,这个地方地方还很特殊。

他只要一走在圣多米尼克街,就觉得自己没法表现出一种惯常的自在。他很不自然;他犹豫不决,还不得体。让维耶注意到这些了吗?

让维耶如果注意到了,肯定想不到这些是由于麦格雷遥远的过去,是由于住在一座城堡的阴暗处那几年造成的。他的父亲是那座城堡的管家,在他眼中,在那座城堡里住了很久的圣菲亚克勒伯爵和伯爵夫人是两个性格很特别的人。

这两个男人选择了勃艮第街上的这家餐馆吃午饭,是因为它的露台。他们很快就发现周围一些部委的公务员们经常来这里。尤其是委员会府邸的那些,好像是跟几个穿着便衣的国防部的军官一起来的。

这些不是小职员。所有人都至少是办公室主任级别,看到他们都很年轻,麦格雷很吃惊。他们的镇定也让他很惊讶。从言谈举止看来,他们都很有自信。有几个人认出了麦格雷,小声地谈论着他,他为他们狡黠的神情和讽刺感到生气。

巴黎司法警察总署的那些人也是公务员。他们能给人这种什么都知道的印象吗?

让维耶把他从幻想中拉出来时,他正想到这些:首先是圣多米尼克街的早晨。前大使阿尔芒·德·圣伊莱尔伯爵死了,七十六岁,被谋杀。其次,奇怪的雅格特·拉里厄每次听他说话时都歪着头,那双坚定的小眼睛注视着他的嘴唇,挖掘着他内心的最深处。最后是阿兰·马泽龙,面容惨淡,软弱无力,一个人住在雅各布街的商店里,和军刀、盔甲作伴,麦格雷还不知道应该把他归到哪一类人当中。

《柳叶刀》杂志的那篇文章里,那个英国医生是怎么说的呢?他想不起来了。大体上是说一个杰出学校的老师、一个小说家和一个警察要比一个医生或者一个精神病医生更能深入到人类的内心深处吧。

为什么警察要排在学校的老师,尤其是小说家的后面呢?

这让他有点不高兴。仿佛为了揭穿这篇文章的作者,他决定尽快扫除案子中的障碍。

他们先吃了一些石笋,然后吃了用黑黄油烹制的鳐鱼。街上的天空依然很蓝,女人们都穿着浅颜色的裙子。

决定去吃午饭之前,麦格雷和让维耶已经在死者的寓所里待了一个半小时,他们已经更熟悉那套寓所了。

尸体被送到停尸房,蒂代尔医生正在解剖。检察院和罪犯体征相貌档案科的人都走了。麦格雷放松地舒了一口气,打开窗帘和窗户,这时阳光照进房间,家具和物件恢复平日的样貌。

老雅格特和伯爵的外甥跟在警长后面,注意着他的手势和面部表情,这并没有妨碍到他。他时不时转过身,向他们提出问题。

或许他们看到他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又不仔细查看,好像在参观一间招租的公寓,会感到很惊讶。

每天上午,在人造灯光的笼罩下,这间办公室使人有点透不过气来,但还是强烈地吸引着他。他不停地回到那里,带着神秘的快感,因为这是他见过的最舒服的一个房间。

房间的天花板很高,一扇落地窗把房间照得亮堂堂,落地窗朝向一个三级台阶,他惊讶地看到一个真正的花园,草坪修剪得很好,石头之间屹立着一棵高大的椴树。

“这个花园是谁的?”他抬头看了看其他公寓的窗户,问道。

马泽龙回答说:

“我舅舅的。”

“不是公用的?”

“不是。这栋大楼都是他的。他在这里出生。他的爸爸那时候还有很多财产,买下了一楼和二楼。他去世之前,我舅舅已经是没有妈妈的孤儿了,所以这套小公寓和这个花园就是他的了。”

这个简单的细节很有意义。在巴黎,一个七十七岁的男人还住在出生时的地方,这不是很少见吗?

“他担任驻外大使的时候呢?”

“他把这套公寓锁起来,度假时回来住。和人们可能的想法相反,这栋大楼几乎没给他带来什么利益。大部分的租客都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他们交着微不足道的房租,有几年,加上维修和税收,我舅舅还赔本了。”

房间不是很多。办公室权当客厅。旁边,正对着厨房有一个餐厅。然后有一间朝向街上的卧室和浴室。

“您睡在哪里?”麦格雷问雅格特。

她让他重复一遍问题,他开始觉得这个老妇人有一种怪癖。

“在厨房后面。”

实际上,他看到的是一个杂物堆放处。杂物中间放了一张铁床,一个衣橱和一个装有自来水的洗脸池。一个黑檀木做的带有耶稣像的十字架,固定在一个装饰着一段黄杨木的圣水缸里。

“圣伊莱尔伯爵笃信宗教吗?”

“他从来都没有错过礼拜日的弥撒,在俄罗斯时也没有。”

让麦格雷触动最深的是,他勉强可以称之为微妙的和谐和讲究。家具都是不同的风格,不用操心把它们整合成一套。每个房间各有各的美丽,每一间都有着相同的色泽和相同的性格。

办公室里几乎放满了装订好的书,还有一些白色或黄色封皮的书放在走廊的书架上。

“您发现尸体时窗户是关着的吗?”

“是您打开的。我连窗帘都没碰过。”

“卧室的窗户呢?”

“也是关着的。伯爵先生怕冷。”

“谁有公寓的钥匙?”

“他和我。其他人都没有。”

让维耶询问了门房。能经过马车的雄伟大门上面那个锯齿状小门一直开到午夜。午夜之前,门房从来都不会睡觉。不过有时候他在那个小屋后面的房间里,不一定能看到进出的人。

昨天晚上,他没有注意到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他坚称房间里很安静。他在这里当门房三十年了,警察从来没有来过。

现在还无法还原昨天晚上或者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他必须等着法医的报告,还有莫尔斯和他手下的报告。

有一件事情很明显:圣伊莱尔没有睡觉。他那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细条纹裤子,一件轻微上过浆的白色衬衣,还打着一个小蝴蝶结。和平常在家时一样,他换上了那件黑色羽绒棉睡袍。

“他总是熬夜到很晚吗?”

“这要看您怎么定义晚了。”

“他几点钟睡觉?”

“我几乎都是在他之前睡的。”

太让人气恼了。这些普通问题总是会碰到这个老佣人的不屑,她很少正面回答问题。

“您没有听到他离开办公室吗?”

“您去我房间,就会发现在那里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隔板另一侧电梯的响声。”

“他晚上都干什么呢?”

“看书。写东西。修改书的校样。”

“他到快午夜才睡觉?”

“或许早一点,或许晚一点,要看是哪天了。”

“那个时间段,他从来都没叫过您,从来都不需要您吗?”

“叫我干什么呢?”

“可能他在睡觉前想要一杯药茶,或者……”

“他从来不喝药茶。至于其他的,他有自己的酒窖……”

“他都喝什么?”

“吃饭时会喝葡萄酒,波尔多红葡萄酒。每天晚上,喝一小杯……”

他们在办公桌上发现了空酒杯,罪犯体貌特征档案科的专家把酒杯带走了。不管怎样,在上面都会找到指纹的。

也许这个老人接见了一个来访者,但他似乎没有请这个人喝一杯,因为办公桌上没有其他杯子。

“伯爵有火器吗?”

“有几把猎枪。放在走廊尽头的橱柜里。”

“他以前打猎?”

“有人邀请他去城堡时,他偶尔会打猎。”

“他没有普通手枪或者左轮手枪吗?”

她好像又听不到了,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瞳孔放小,就像猫的眼睛一样,目光变得一动不动,毫无神色。

“您听到我的问题了吗?”

“您问我什么了?”

麦格雷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觉得他有一把左轮手枪。”

“带弹巢吗?”

“您说的弹巢是什么?”

他尽力向她解释。不。这不是一件带弹巢的武器。这是一个淡蓝色短枪孔普通武器。

“他把这把自动手枪放在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很久没看到了。最后一次见到是在五斗橱的一个抽屉里。”

“在卧室吗?”

她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一些手帕、吊袜带和一些颜色各异的背带。另外几个抽屉里整齐地摆满衣服、衬衫、短裤、手帕,下面还放着无尾长礼服和与晚礼服配套的零星饰品。

“您最后一次见到这把手枪是什么时候?”

“几年前。”

“大概多少年前?”

“不记得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除了五斗橱,您没有在其他地方看到过吗?”

“没有。或许他把枪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了。我从来没打开过那些抽屉,再说了,那些抽屉经常都是用钥匙锁上的。”

“您不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要锁上家具吗?”

“他不相信您吗?”

“当然不是。”

“那是不相信谁呢?”

“您自己不给任何家具上锁吗?”

实际上,伯爵有一把镀铜钥匙,可以打开办公桌的所有抽屉。抽屉里没有什么东西,除了公爵和每个人一样收集的没什么用的小东西,譬如几个空的旧钱包,两三个琥珀做的带金环烟嘴(已经好久没用过了),一把切雪茄烟头的刀,一些窃听器,一些回形针,几支普通铅笔,还有几支各种颜色的自动铅笔。

另外一个抽屉里放着几张信纸,信纸上面标有一个环状物。抽屉里还有几个信封和一些名片,精心团起来的线团、胶水,还有一把刀片断了的小折刀。

图书室的门上面装着铜网,门上还被包着一层绿色的布。图书室里面没有书,所有的架子上都放着捆起来的信盒,每个信盒上面还有一张标有日期的纸。

“这就是您之前影射过的吗?”麦格雷问阿兰·马泽龙。

这个外甥点了点头。

“您知道这些是谁的信吗?”

他又一次表示肯定。

“是您舅舅跟您说的吗?”

“我不记得他是不是跟我说过,但是所有人都知道。”

“您说的所有人是指谁?”

“外交圈、上流阶层的人……”

“您看过信吗?”

“从来没有。”

“您可以离开了,去准备午餐吧。”麦格雷跟雅格特说。

“您觉得我今天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吃饭吗?”

“您还是走吧。您肯定会找到事情做的。”

很显然,她讨厌让麦格雷和这个外甥单独待在一起。麦格雷捕捉到她偷偷地瞥了这个外甥好几次,目光几乎带着恨意。

“您明白吗?”

“我说过这不关我事,但是……”

“什么?”

“一个人的信是神圣的……”

“即使这些信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杀人凶手?”

“它们一点忙都帮不上您。”

“我待会儿肯定会需要您的。但现在……”

他看看门口,雅格特很不情愿地走远了。如果她看到麦格雷站在办公桌后面伯爵椅子的旁边,而让维耶正在桌子上整理几捆信,她会愤怒吗?

“请坐,”他对马泽龙说,“您知道通信人是谁吗?”

“是的。您可能会看到所有信上的署名都是伊西……”

“伊西是谁?”

“伊莎贝尔·德V, V王妃,我舅舅一直叫她伊西……”

“是你舅舅的情人吗?”

为什么麦格雷觉得对方长得有点像圣器保管员,是不是所有圣器保管员奇怪的相貌都相似?马泽龙和雅格特一样,喜欢在回答问题前停顿一会儿。

“他们应该不是情人关系。”

麦格雷解开一捆发黄的一九一四年的信,第一封信写于战争爆发后几天。

“现在王妃多大年纪了?”

“等等,我算一下……她比我舅舅小五六岁……就是七十一或者七十二吧……”

“她经常来这里吗?”

“我没在这里见过她。我觉得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或者在那之前来过。”

“在什么之前?”

“在她和V王子结婚之前……”

“听着,马泽龙先生。我希望您能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这段故事……”

“伊莎贝尔是S公爵的女儿……”

在这里听到法国历史上一些熟悉的人名,感觉很奇怪。

“然后呢?”

“大约在一九一〇年,我舅舅第一次见到她,那时我舅舅二十六岁。更准确地说,她还小的时候,舅舅就认识她了,就在公爵的城堡,他经常去那里度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没见过面,再相见时,两人就相爱了。”

“您舅舅的父亲那个时候已经去世了吗?”

“已经去世两年了。”

“给他留下了一笔财产?”

“只有这栋房子和索洛涅的几块地。”

“他们为什么没有结婚?”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舅舅开始了外交生涯,被派往波兰做二等还是三等秘书了吧。”

“他们订婚了吗?”

“没有。”

麦格雷带着一种羞耻感看着散落在他面前的信。和他期望的相反,这不是情书。写信的那个年轻女孩子,以一种相当活泼的笔法,讲述着她生活里发生的细碎小事和巴黎的生活。

她没有用你称呼收信人,她称呼他“伟大的朋友”,署名则是“您忠诚的伊西”。

“后来发生什么了?”

“在战争前——我说的是一九一四年的那场战争——一九一二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伊莎贝尔嫁给了V王子……”

“她爱他吗?”

“如果我们相信她所说的,不爱。她甚至还声称已经坦白告诉王子这件事了。我所知道的这些,是小时候听我父母说的。”

“您的妈妈是圣伊莱尔伯爵的妹妹吗?”

“是的。”

“她当时还没有结婚吗?”

“她已经嫁给了我父亲,父亲当时是一个画家,小有名气。他现在已经被遗忘了,但是在卢森堡还是能发现他的一幅画。后来,为了生存,他成了油画修复工。”

在上午的这段时间里,麦格雷好像在尽力拼凑着几乎每一个细小的真相。他还不能得到一幅清晰的画面。那些人在他看来是不真实的,好像来自一部一九〇〇年的小说。

“如果我没猜错,阿尔芒·德·圣伊莱尔没有娶伊莎贝尔是因为他当时没有足够的财产?”

“我猜是的。别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这应该是符合实际情况的推测。”

“于是,她嫁给V王子,据您所说,她并不爱他,也诚实地对丈夫坦白了这一点。”

“这事关两大家族、两大姓氏之间的协议。”

这跟之前圣菲亚克尔家里发生的情况不是一样吗?老伯爵夫人要给儿子找妻子时,不也是自作主张,没有告诉主教吗?

“他们有孩子吗?”

“只有一个,是在结婚几年以后。”

“他现在怎样?”

“菲利普王子应该有四十五岁。他娶了马尔尚日的一位姑娘,基本上全年都在卡昂附近日内斯杜城堡里生活,他在那里有一个种马场和几个农场。他有五六个孩子。”

“从这些信来看,五十多年来,伊莎贝尔和您舅舅一直保持联系。几乎每天他们都会写好几页信。她丈夫知道吗?”

“她告诉他了。”

“您认识她丈夫吗?”

“只见过面。”

“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一个上流社会的男人,还是一个收藏家。”

“他收藏什么?”

“纪念章、鼻烟盒等等。”

“他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

“他每周都在瓦雷纳街上他的专属酒店里宴客,秋天就改在圣索弗尔—布尔博奈的一座城堡里。”

麦格雷抽搐了一下。一方面,他觉得一切很有可能是真的,但这些人物在他看来又像是虚构的。

“从瓦雷纳街,”他反驳道,“走路到这里只要五分钟。”

“然而,我可以断定五十年间,我舅舅和王妃从来没有见过面。”

“只是每天写信吗?”

“您看到这些信了。”

“她的丈夫还知道?”

“伊莎贝尔不会接受偷偷摸摸地写信。”

麦格雷几乎要生气了,好像有人嘲笑了他。但这些信就在他眼前,信中充满暗示性的句子。

今天上午十一点钟,我接见了戈热牧师,我们谈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我很欣慰地知道我们之间的联系,是人类无法……

“王妃笃信天主教吗?”

“她曾在瓦雷纳街的宾馆里为一个小教堂祝圣。”

“那她丈夫呢?”

“他也是天主教徒。”

“他有情人吗?”

“应该有吧。”

在最近的一捆信里,有这样一封信:

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于贝尔的,感激他能够理解……

“我猜于贝尔就是V王子?”

“是的。他以前是索米尔的军官。每天上午他还会骑马去布洛涅森林,直到上周他坠马。”

“他多大年纪?”

“八十了。”

这个案子牵扯到的全是老年人,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很不符合常理。

“您对您跟我讲的这一切都确定吗,马泽龙先生?”

“如果您有所怀疑的话,请随便问。”

在麦格雷看来,任何人对什么事情都只有一个宽泛的概念,绝对不准确!

“我们继续!”他厌烦地叹了口气,“就您所言,那个王子刚刚去世?”

“是的,周日上午。报纸都报道了。他是坠马身亡的,此刻正在圣克洛蒂尔德举办葬礼。”

“他和您舅舅没有一点联系吗?”

“据我所知,没有。”

“他们会不会在某个地方碰到过呢?”

“我猜他们避免进出同一个沙龙甚至同样的圈子。”

“他们相互仇视吗?”

“我不这么认为。”

“您舅舅偶尔跟您提到过王子吗?”

“没有。他从没影射过他。”

“那伊莎贝尔呢?”

“他很早之前跟我说过,说我是他的唯一继承人,他很遗憾我不是和他一个姓。我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也让他很伤心。如果我有儿子,他补充说,他就会提出请求准许我的儿子姓圣伊莱尔。”

“这么说您是您舅舅的唯一继承人。”

“是的。故事还没有讲完。那一次,他间接地跟我谈起王妃,但没有提到名字。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够结婚,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时太晚了,我们不能要孩子了……’”

“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事情是这样的。一九一二年左右,您舅舅遇到一位年轻女孩子,两个人彼此相爱,但是他们没有结婚,因为圣伊莱尔伯爵并不富有。”

“正确。”

“两年后,当您舅舅在波兰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大使馆工作时,这位年轻的伊莎贝尔顺理成章地结婚,成为V王妃。她有一个儿子,所以这不是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至少在那个时期,这对夫妻饰演的就是丈夫和妻子的角色。”

“是的。”

“但在此期间,伊莎贝尔和您舅舅又见过面,并且顺从了他们的激情。”

“不对。”

“您为什么这么肯定呢?您相信在那个年代……”

“我说不对,是因为整个一九一四年战争期间,我舅舅都不在法国,后来,等他回来时,那个孩子菲利普已经两三岁了。”

“我们承认吧。这对爱人又相见了……”

“不对。”

“他们从来没有再见过面吗?”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这么说来,五十年间,他们几乎每天都写信,然后有一天,您舅舅跟您提起在多少有些遥远的未来会举行的一场婚礼。我猜,这意味着,伊莎贝尔和他等着王子去世以后再结婚。”

“我认为是这样的。”

麦格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透过落地窗,看了看那棵椴树,好像他需要重新和真实世界取得联系。

“我们已经说到结尾部分了。十天或者十二天前,时间不重要,八十岁的王子在布洛涅森林坠马。星期天上午,由于伤口恶化,他去世了。昨天,星期二,也就是两天以后,您的舅舅于晚上在办公室里被杀。现在的结果是,这对等了五十年渴望最终能在一起的恋人,不可能在一起了。是这样吗?谢谢您,马泽龙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夫人的地址呢?”

“帕西区,彭普街,二十三号。”

“您认识您舅舅的公证人或者诉讼代理人吗?”

“他的公证人是奥博内先生,住在威尔塞克赛尔街。”

又是离这里几百米远。这些人,除了马泽龙夫人以外,几乎都住得很近,都住在巴黎这个麦格雷最不熟悉的区。

“您可以走了。我想我总能在您家里找到您吧?”

“今天下午我可能不在那里,因为我得处理丧事,写讣告,首先我打算和奥博内先生联系一下。”

马泽龙无奈地离开了,雅格特从厨房里冲出来,等他走后,把门锁上。

“您现在需要我了吗?”

“没这么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我们下午再回来。”

“我必须待在这里吗?”

“您要去哪儿?”

她看看他,好像没听明白。

“我是问您想去哪儿。”

“我吗?不去哪儿。我要去哪儿吗?”

由于她的态度,麦格雷和让维耶没有马上离开。麦格雷打电话给巴黎警察总署。

“是卢卡吗?你手底下有人可以来圣多米尼克街盯一两个小时吗?托伦斯?好的!让他开车过来……”

这两个男人去吃午饭时,托伦斯在圣伊莱尔的椅子上睡着了。

他们可以断定,寓所里没有东西被偷。没有撬锁的痕迹。凶手是从门进来的,鉴于雅格特发誓说没有放任何人进来,那就很有可能是伯爵自己开门让来访者进来的。

伯爵是不是在等这个人?他没有请此人喝酒。办公桌上那瓶白兰地旁边,只有一个酒杯。

圣伊莱尔会穿着睡袍见一个女人吗?肯定不会,如果伯爵正如麦格雷想象的话。

所以来见他的是一个男人。伯爵并不重视此人,因为他见这个人之前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忙着修改校样。

“烟灰缸里有没有烟头?”

“我好像没看到。”

“烟呢?”

“也没有。”

“我敢打赌,今天晚上之前,我们会接到那个叫克罗米埃的年轻人的电话。”

又是一个会让麦格雷发火的人。

“王子的葬礼应该结束了。”

“很有可能。”

“那么伊莎贝尔应该在瓦雷纳街的家里了,儿孙绕膝。”

谁也不说话。麦格雷皱皱眉头,就像一个优柔寡断的男人。

“您想去看看他们吗?”让维耶担心地问道。

“不……不去看那些人……你要咖啡吗?服务员!两杯黑咖啡……”

他可以发誓,今天他恨所有人,包括那些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吃饭的级别或高或低的官员,他们嘲讽般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