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卢卡打电话。”

“是圣多米尼克街吗?”

“是的。我已经派他去接拉普安特的班了。”

他开始不耐烦了。隔壁办公室里正在进行低声的会谈,他凑到门口,只听到窃窃私语声,好像这是一间真正的忏悔室。

“卢卡吗?那边一切还好吗?只有报社来的电话?仍然没有任何进展……什么?不!她没有说……她是在我的办公室里,但不是跟我一起,也不是跟警局里的任何一个人一起……和一个神父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预审法院的人打来电话,他说了差不多同样的话。

“没有,我没有催她,请放心。相反……”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和平时一样的温柔和耐心。他再次想起帕尔东给他读过的那篇英语文章,还有他那个讥讽的微笑。

《柳叶刀》的那个作者搞错了。说到底,最后能够解决雅格特的问题的,不是教师、小说家,甚至也不是警察,而是一个八十多岁的神父。

“他们在里面多久了?”

“二十五分钟。”

他喝了一杯啤酒,并没有感到放松,因为那个托盘就放在旁边。再过一会儿,啤酒就会变温。现在已经是温的了。他想下楼去多菲娜啤酒馆,但是又不知道现在能不能走开。

他找到一种更方便的解决方法,他不用正在负责杀人案并且要让嫌疑人招供的警长的身份来揣测她,而是以一个人来猜测她。

因为他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展开调查的,这是一起关于人的事件,他虽然不情愿,但证据中掺杂着许多童年记忆。

他一点都没被质疑过吗?圣伊莱尔做了十几年的大使,他和伊莎贝尔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将近有五十年的时间,他麦格雷在司法警察局也做了有二十五年,昨天,他还深信自己看到过可能存在的各色各样的人。

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超人,也不觉得自己从没犯过错。相反,他查案时总是带着谦卑的态度,包括那些最简单的案件。

他怀疑那些表面的东西,怀疑匆匆忙忙中做出的判断。他知道最明显的动机往往不是最深层的动机,但是他耐心地去尽力搞明白。

他对人类和人类的能力评价不高,但他相信人类。

他探寻人类的弱点。等他终于找到时,他不会大呼胜利,而是感到某种沮丧。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完全不知所措,因为他毫无准备地面对着一些人,而他没有想到这些人的存在。他们的态度、话语和反应都是他陌生的,他徒劳地试图把他们划分到某一类里。

他想要去喜欢他们,甚至包括这个把他逼到极限的雅格特。

他在他们的生命里发现了一种感恩、和谐和天真,这些都吸引着他。

突然,他冷静地对自己说:“圣伊莱尔还是被杀害了。”

通过他们中的一个人,这基本上已经确定了。就是雅格特,如果科学测试还有意义的话。

在一段时间里,他厌恶他们,包括死者和那个年轻男人。刚才在他面前,麦格雷感受到了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的怀念父亲之情。

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跟其他人一样呢?为什么他们没有利欲熏心和激情呢?

这个太纯洁的爱情故事突然间使他感到愤怒。他不再相信了,寻找着另外一种更符合他的经验的解释。

两个女人爱着同一个男人这么多年,难道不会深深地憎恨对方吗?

一个和统治着欧洲很多国家的家族联姻的家族,面对这两个老人如此荒唐的结合,难道不会采取措施吗?

他们当中没有人发难。谁都没有敌人。所有人都生活在一种表面的和谐里,只有阿兰·马泽龙和他的妻子通过分居结束了关系。

麦格雷被无休止的窃窃私语惹恼了,差点粗暴地推开门,阻止他的可能让维耶在旁边向他抛来的眼神。

他也被迷惑了!

“我希望你去监视一下走廊。”

他甚至怀疑这个老神父有可能会和忏悔者一起消失。

他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事实,但是事实又逃离了。这件事情很简单,他知道。你事后重新回顾一遍时,人类的悲剧往往都很简单。

昨天上午到现在,尤其是今天上午到现在,有好几次——他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时候——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弄明白了。

办公室的门上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他一下子扑过去。

“我送您吧?”让维耶问道。

“这样最好。”

巴罗神父站着,他非常苍老,瘦骨嶙峋,头发披散着,很长,在头顶周围,像一个光圈一样。他的长袍由于穿得太久而闪闪发光,还有好几处地方粗糙地缝补过。

雅格特看上去没有离开过椅子,还是笔直地坐在那里。只有脸上的表情变了。她不再固执,不再抗拒。她再没有表示出蔑视,也没有了执拗地保持沉默的意愿。

她没有笑,但是流露出了安详的神态。

“警长先生,请原谅让您久等了。您看,拉里厄小姐向我提的问题相当棘手,我必须严肃地询问她之后,才能给出答案。我承认,我差点就想问您可不可以打电话给大主教,征询他的意见。”

让维耶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对这场谈话进行速记。麦格雷保持着风度,回到办公室。

“请坐,巴罗神父。”

“您准许我留下吗?”

“我猜您的忏悔者还会需要您的服务?”

神父坐在一把靠背椅上,从长袍里拿出来一个黄杨木做的盒子,吸了一口香烟。这个动作和掉落在浅灰色长袍上的烟灰使麦格雷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

“您知道,拉里厄小姐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正是她的虔诚迫使她采取了一种态度,而我认为我的职责是让她放弃这种态度。她担心圣伊莱尔伯爵不能享有基督教葬礼,所以她决定要等到葬礼过后才说出来。”

对麦格雷来说,这就像是一个孩子的气球在阳光下突然爆了一样,他因不用坚持到最后就如此地接近真相激动得脸都红了。

“圣伊莱尔伯爵是自杀的?”

“很不幸,这就是真相。就像我跟拉里厄小姐说的那样,然而,有证据表明在最后一刻他后悔了。在宗教里,没有任何死亡是转瞬即逝的。无尽存在于时空里,而这一小段无止境的、医生检验不出来的时期,就足以忏悔祷告了。”

“我认为教堂不会拒绝给圣伊莱尔伯爵做最后的祝圣的。”

雅格特的眼睛第一次充满泪水,她从包里拿出一条手帕擦眼泪,这时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子才会做的撇嘴的动作浮现在她的嘴唇上。

“请说出来吧,雅格特,”神父鼓励她,“请重复一下您刚刚跟我说的。”

她吞吞吐吐地说。

“我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听到一声爆炸声,然后快速走向办公室。”

“您看到您的主人已经倒在地毯上,半张脸已经被撕裂了。”“是的。”

“枪在哪里?”

“在他办公桌上。”

“您做了什么?”

“我去房间里找了个镜子,确定他已经断气了。”

“您确定他已经死了。然后呢?”

“我首先想到给王妃打电话。”

“您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首先是因为已经快午夜了。”

“您难道不怕她不同意您的计划吗?”

“我还没有马上想到那一点。我跟自己说警察快来了,然后突然想到,由于自杀,伯爵只能享受世俗葬礼。”

“从您知道您的老板已经死了的那一瞬间,到您开枪,中间有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可能有十分钟?我跪在他身边祈祷。然后,我站起身来,抓住枪,没有看他,开始射击,同时向死者和上天请求原谅。”

“您开了三枪?”

“不知道。我一直扣动扳机直到扣不动为止。然后我就看到了地毯上有一些发光的小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我明白那是弹壳,然后就把弹壳收集了起来。我整个晚上都没睡。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把手枪和弹壳从协和大桥上面扔到了塞纳河里。我必须得等一会儿,因为众议院前面有一个站岗的卫兵好像在看我。”

“您知道您的老板为什么要自杀吗?”

她看了看神父,神父对她做了一个鼓励的暗示。

“很长时间以来他都很忧虑,很沮丧。”

“为什么呢?”

“几个月之前,医生建议他不要再喝葡萄酒,也不要再喝烧酒了。他是葡萄酒爱好者。他戒了几天,后来又开始喝了。这让他胃部很不舒服,他夜里不得不起来吃些苏打片。到后来,我每周都给他买好几盒药。”

“他的医生叫什么名字?”

“乌尔戈医生。”

麦格雷拿起听筒。

“请转接乌尔戈医生。”

然后他对雅格特说:“他做伯爵的医生很久了吗?”

“可以说一直都是。”

“他多大年纪了?”

“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年纪。跟我差不多。”

“他还在行医吗?”

“他仍在给一些老客户看病。他的儿子跟他做一样的行当,在圣日耳曼大道。”

进入老年后,他不仅一直都待在同一个区,而且还一直在跟同一类人打交道。

“喂!是乌尔戈医生吗?我是麦格雷警长。”

医生请他说话再大点声,离话筒再近一点,并且因耳背请求他的原谅。

“就跟您怀疑的一样,我想问您几个关于您病人的问题。是的,正是关于他的,雅格特·拉里厄在我的办公室里,她刚刚告诉我说圣伊莱尔伯爵是自杀的……什么?您在等着我去见您?您已经想到了?喂!我已经尽最大限度地贴近话筒了……她说,几个月以来,圣伊莱尔伯爵都忍受着胃痛……我能听清您的话……蒂代尔法医对他进行了解剖,说他发现这个老人的器官还都很好,感到很吃惊……”

“什么?您是这么跟您的病人重复的吗?他不相信您吗?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您没能成功说服他……他去见了您的同行……

“谢谢您,医生……我可能还要再打扰您,给您做笔录……当然不!相反,您的笔录很重要……”

他挂断电话,脸色凝重,让维耶觉得他在警长的脸上看到了某种情感。

“圣伊莱尔伯爵,”他用一种略微沮丧的声音说,“认为自己得了癌症。尽管他的医生很确定他没得,他又找了不同的医生做检查,每一次都深信他们向他隐瞒了真相。”

雅格特小声说:“他一直都为自己的身体感到骄傲!以前,他经常跟我说他不害怕死亡,他已经准备好了,但是他难以忍受病痛。譬如,他感冒时,会像一头生病的野兽一样躲起来,还尽可能地避免我进他的卧室。这是他风雅的一面。几年前,他的一个朋友死于癌症,因为癌症,那个人在床上躺了将近两年。家人给他做了很多复杂的治疗。伯爵不耐烦地说:‘他们为什么不就这样让他死呢?如果是我,我会求他们帮助我尽早离开的。’”

伊莎贝尔的孙子朱利安没有想起圣伊莱尔伯爵在死之前几个小时说过的原话。朱利安原以为伯爵会因快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感到高兴,然而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忧愁而焦虑的老年人,看上去像是害怕着某样东西。

至少这个年轻人以为是这样。因为他还不是一个老年人。雅格特马上就明白了。麦格雷处在中间,比乌尔姆街的那些学生年纪大,所以也明白了:圣伊莱尔等着在自己的床上结束生命,而这一天或近或远。

然而,一个年迈的恋爱中的男人,五十年间没有因为任何意外情况名声受损过,却即将走进真实的生活里。

那个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并且保留着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的伊莎贝尔在变成一个妻子的同时,还要变成一个看护病人的人,而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垮掉了的身体承受着各种痛苦。

“您不介意吧?”麦格雷突然说了一句,朝门口走去。

他上到第四层,关上门,和预审法官待了半个小时。

麦格雷再次回到办公室时,那三个人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让维耶在咬着笔头。

“您自由了,”麦格雷跟雅格特说,“我们会再把您送回去的。或者,我更应该把您送到奥博内公证员那里,他要见您。至于您,神父先生,我会把您送回神甫住宅的。接下来的几天会有一些表格要您填写,还有一些文件要签字。”

然后,他转向让维耶:“你想开车吗?”

麦格雷和局长在一起待了一个小时,然后他去多菲娜啤酒馆,在柜台喝了两大杯啤酒。

麦格雷太太应该还在一直等他打电话回家说他不回家吃饭,他查案期间经常如此。

六点半,她听到麦格雷上楼梯的声音,感到很诧异。麦格雷一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她就打开了门。

麦格雷比往常更加严肃,但是一种从容的严肃,她不敢问他。这时,为了亲吻她,麦格雷将她紧紧拥入怀里很长时间,什么都没说。

她不可能知道他刚刚陷入遥远的过去,又陷入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

“我们吃什么?”他问道,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1] 科尔多瓦皮革取自马的臀部,确切地说是马皮的一小部分,只有这相当于八分之一臀部面积的一小块皮革才能够制成科尔多瓦皮,皮质紧密、牢靠、柔软。

[2] 法国北部城市。

[3] 瑞士城市,位于日内瓦湖畔。

[4] 密胺树脂层压制商品,常用作家具的塑料贴面。

[5] 法国卢瓦河地区所产名酒。

[6] 竹、木或象牙等制成的小棍儿或小片儿,主要用来计数或作为领取物品的凭证。

[7] 一种强效半人工致幻剂。

[8] 瑞士莱蒙湖上港口,属洛桑市。

[9] 巴比妥酸衍生物,有镇静和催眠作用。

[10] 西昂蒂,意大利中部丘陵地区。

[11] 餐末喝过咖啡后,喝的小杯烧酒。

[12] 博容医院此后迁至克利希。

[13] 原产澳洲,在欧洲被当成家庭观赏植物。

[14] 法国地中海海滨区游览胜地和温泉疗养地。

[15] 法国城镇,旅游胜地、渔港和商港。

[16] 计数用具。

[17] (饭店、旅馆里负责跑腿的)穿制服的服务员。

[18] 掺烈酒的冷、热饮料,由热糖水和烈酒制成。

[19] 从北方吹响法国南部及地中海沿岸的干寒而强烈的风。

[20] 两至四人玩的三十二张纸牌游戏,以发明者的名字命名。

[21] 法国外交部所在地。

[22] 法国枢机主教、政治家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