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格雷去办公室拿帽子。他正准备出去时,突然间担心起来,责怪自己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一点,朝电话机扑去。

为了节省时间,他没有经由总机转接,直接拨通圣多米尼克街的电话。他焦急地等待听到拉普安特的声音,想确定那边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然而他听到的不是缓慢的等待音,而是急促的嘀嘀声音,表明电话占线了。

在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失去了理智,什么都没法想。

拉普安特会给谁打电话呢?莫尔斯才刚刚离开他一会儿。拉普安特知道莫尔斯会立刻跟警长联系,向他汇报情况的。

这个探员之所以会任由圣多米尼克街公寓里的电话占线,是因为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应该是在给司法警察局或医生打电话。

麦格雷又试了一次,打开临近办公室的门,看到让维耶正在点燃一支烟。

“去院子里等我,把车启动好。”

他最后又试了一次,然而听到的仍是占线音。

过了一会儿,有人看到他跑下楼梯,快速上了那辆黑色的小汽车,重重地关上车门。

“去圣多米尼克街。用最快的速度。把警报器打开。”

让维耶还不知道案件的最新进展,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警长很少使用警报器,他害怕这个东西。

汽车飞速地驶向圣米歇尔大桥,在堤岸边向右转,其他汽车都停到一边给他们让路,行人们都停下来一直看着他们。

麦格雷的反应或许是很荒唐的,但是他无法赶走已经死掉的雅格特的形象,还有她旁边的拉普安特不停打电话的样子。他脑子里的画面那么真实,他甚至已经在想雅格特是怎么自杀的。她不能跳窗,因为寓所就在一楼。她没有可用的武器,除了厨房里的刀……

车停下。在阳光下,站在能通过马车的大门旁边值班的中士被警报器吓了一跳。卧室的窗户微微打开。

麦格雷迅速跑向那个穹顶,爬上石头台阶,按响电子门铃,他马上就看到既镇定又惊讶的拉普安特出现在对面。

“老板,发生什么事了?”

“她在哪儿?”

“在她的房间里。”

“你是不是有很久都没听到她走来走去了?”

“刚才还听到了。”

“你在给谁打电话?”

“我试图找您。”

“为什么?”

“她正在穿衣服,好像要出去,我想向您请示一下。”

面对着年轻的拉普安特和跟赶来会合的让维耶,麦格雷觉得很可笑。和他几分钟前的担心恰好相反,寓所里比以往更加安静。他又看到了洒满阳光的办公室,开向花园的门,以及鸟儿在上面鸣叫的那棵椴树。

他看了看厨房,一切都很井井有条,然后听到老仆人的房间里传出一些轻微的响声。

“我可以见您吗,拉里厄小姐?”

他曾经叫过她一次夫人,但是遭到她的反对。她说:“请叫我小姐!”

“谁啊?”

“麦格雷警长。”

“马上就来。”

拉普安特继续小声说着:

“她在她老板的浴室里泡了个澡。”

麦格雷很少对自己这么不满意,他想到自己的梦,那些老人高傲地看着他,摇摇头,因为他穿着儿童短裤,在他们看来他不过是个孩子。

那个小房间的门打开了,飘来一阵香水的气味,是一款很早之前就过时了的香水,他闻出来了,因为他妈妈每周日去参加大弥撒时都会用。

老雅格特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大弥撒。她穿着黑色丝质裙子,一件黑色无袖胸衣紧紧地箍着她的脖子,戴着饰有白色罗缎的黑色帽子和洁白无瑕的手套。只差一点:手里没有祈祷书。

“我不得不,”他小声说,“把您带回警察总局。”

他已经准备好给她看法官签署的逮捕令了,但是和他预想得相反,她既没有表现出诧异,也没有表现出愤怒。她一句话都没说,穿过厨房,确保煤气关上了,穿过办公室关上门,然后把窗扇合上。

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会有人留在这里吗?”

因为没有人马上回答她,她又补充说道:

“如果没有的话,必须把卧室的窗户也关上。”

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她不仅没有想要自杀,而且比之前更加傲慢,更加像这里的主人。她是第一个走出去的。麦格雷对拉普安特说:

“你最好留下。”

她走在前面,朝透过玻璃门看着她的门房轻轻点了点头。

给一个年近七十五岁的老妇人戴上手铐是不是既可笑又可恨呢?麦格雷请她上车,坐在她旁边。

“不需要打开警报器了。”

依旧阳光灿烂,他们超过一辆载满乘客的红白相间的大旅游车。麦格雷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要提什么问题。

好几百次,他都是这样带着嫌疑犯回警局。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会不停地问他们问题。每个案子的难度不同,让他难以忍受的程度不同。几百次审讯,每次都持续几个小时,有时持续到天亮,那时巴黎的小市民都开始去上班了。

对麦格雷来说,调查阶段也总是让人讨厌。

这是他第一次要对一个老妇人展开行动。

在司法警察局的院子里,他帮助老妇人下车,而她推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傲慢地向楼梯走去,好像是走在教堂前的广场上。他示意让维耶跟着他们。就这样,他们三个走上那个高高的楼梯,来到警长的办公室,微风吹动着办公室的窗帘。

“请坐。”

尽管他向她指了一张扶手椅,但她还是选择一把靠背椅。这时,了解惯例的让维耶坐在办公桌的另一端,拿起小本子和铅笔。

麦格雷轻轻地咳嗽着,将烟斗装满,一直走到窗户那里,然后又回来站在老妇人面前,老妇人用那双一动不动的有神小眼睛看着他。

“我首先得告诉您,预审法院刚刚批准了对您的逮捕令。”

他向她出示了一下。她只是礼貌性地看了一下这份文件。

“您被指控于星期二到星期三的深夜里杀死您的老板,阿尔芒·德·圣伊莱尔伯爵。罪犯体貌特征档案科的一名技术人员刚刚已经对您的右手进行了石蜡测试。一个人使用火器,尤其是自动手枪时,弹药的部分粉末和化学物质会嵌进皮肤里,而这项测试的目的就是收集这些物质。”

麦格雷注视着她,希望她能有个反应。她看上去像是在研究麦格雷,她非常镇定,就像她的主人。

“您无话可说吗?”

“我没什么可说的。”

“测试结果阳性,这基本可以证明您最近使用过火器。”

她无动于衷,她本来可以好好在教堂里听布道的。

“您用这把武器干了什么?我猜,星期三上午,您在去凯多塞的路上把武器连同弹壳一起扔进塞纳河里了吧?我要警告您,我们会采取措施打捞这把枪,我们会找蛙人下河打捞。”

她已经决定闭嘴不言,也确实只字未说。她的目光一直异常平静,别人会觉得她跟这件事情无关。她在这里只是意外,是来参加一次事不关己的谈话。

“我不知道您有什么动机,我也不相信您会有什么动机。您和圣伊莱尔伯爵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五十年。您和他非常亲密,要多亲密有多亲密。”

雅格特的嘴上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发自内心且妩媚的微笑。“您知道,王子去世后,您的老板就要实现年轻时的梦想了。”

所有的话都白说了,他很生气。麦格雷好几次控制住自己不去摇晃这个老女人的肩膀。

“他没死的话会结婚,这就是您的看法吗?您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您不担心坐不长吗?”

铅笔悬在空中,让维耶一直等着记下老妇人的回答。

“星期二晚上,您穿过老板的办公室。他又在看校样。他和您讨论校样问题了吗?”

十分钟过去了,一直只有问题,没有回答。麦格雷很生气,觉得有必要下楼去一下探员的办公室。这时他忽然想起拉普安特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在圣多米尼克街。

“卢卡,你忙吗?”

“没什么急事要做。”

“那去接替拉普安特吧。”

因为已经过了正午,他补充道:

“去一下多菲娜啤酒馆。让他们给我们送些三明治、啤酒和咖啡。”他想到了老妇人:“再加一瓶矿泉水。”

他回到办公室,看到雅格特和让维耶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一幅油画。

半个小时里,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口小口抽着烟,然后在窗户前面停下,站在离这个女仆两步远的地方,从正面看着她。

这不是审问,因为她固执地不说话,而不是滔滔不绝地说着或多或少没有条理的供述。

“我现在就告诉您,专家有可能会建议给您减刑。您的律师也肯定会为这起充满爱意的犯罪辩护……”

这听上去很荒唐,但是真的。

“如果律师做有罪辩护,您完全有可能感动法官们,但是您一言不发对您一点好处都没有。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坦白呢?”

所有孩子都玩过这样一个游戏:约定不能说话后,不管你的对手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你都不能张嘴,尤其是不能笑。

雅格特不说话也不笑。她看着麦格雷走来走去,好像眼前的一切与自己无关。她没有一丝颤抖,也没有一丝反抗。

“伯爵是您一生中唯一的男人。”

有什么用呢?他徒劳地找着敏感点。有人敲门,是多菲娜酒馆的服务生,他把一个托盘放到警长的办公桌上。

“您最好吃一点。从目前的进度来看,可能需要很久。”

他递给老妇人一个火腿三明治。服务生走了。她扯下一片软面包的一个角,奇迹般地终于张开了嘴巴。

“我已经超过十五年没有吃过肉了。老年人不需要吃肉。”

“您喜欢奶酪吗?”

“不管怎样说,我不饿。”

麦格雷再次去探员的办公室。

“找个人给那个小酒馆打电话,再送过来一份奶酪三明治。”

他边走边吃,好像报复似的,一只手拿着烟斗,另一只手拿着三明治,时不时地停下喝一口啤酒。让维耶也丢下那支用不到的笔,吃了起来。

“您更想跟我面对面地说说话吗?”

他得到的只是一个耸肩。

“从现在起,您有权利选择律师帮您。我已经准备好立刻给您指定的律师打电话。您认识律师吗?”

“不认识。”

“您想要我给您一个名单吗?”

“没有用的。”

“您宁愿我们给您安排刑事案件指定律师吗?”

“这没有任何帮助。”

既然她的嘴松动了,麦格雷决定乘胜追击。

“您承认杀死了您的老板吗?”

“我无话可说。”

“换句话说,您已经发誓,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持沉默?”

令人恼怒的沉默又来了。自烟斗而出的烟雾在办公室里飘散,阳光歪歪斜斜地照射进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腿、啤酒和咖啡的气味。

“您想来杯咖啡吗?”

“我只在早上喝咖啡,要加很多奶。”

“您想喝点什么?”

“什么都不想。”

“您计划绝食?”

他这句话说错了,因为对于这个有可能打动她的想法,她差点没笑出来。

他在这里见过各式各样的犯罪嫌疑人,有强硬的,有软弱的,有些人大哭,有些人脸色越来越惨白,还有些人则瞧不起他或者嘲笑他。

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坐在这张椅子上,如此冷漠、安静而又固执。

“您想一直这样,什么都不说?”

“现在不说。”

“您打算什么时候说?”

“不知道。”

“您在等什么吗?”

她沉默了。

“您想让我打电话给V王妃吗?”

她摇摇头。

“您希望给谁传个口信或者希望见见谁吗?”

奶酪三明治送来了,她冷漠地看了一眼。摇摇头,重复说:

“现在不行。”

“所以,您决定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喝,什么都不吃。”

她的椅子不舒服,几乎所有坐过那张椅子的人都会马上感觉到不舒服。然而,一个小时之后,她还是笔直地坐在那里,脚和胳膊都没有动过,也不曾换过位置。

“听着,雅格特……”

她皱了皱眉,被自己的名字击中了。警长有点尴尬。

“我先警告您,只要有必要,我们就会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我们掌握了实际证据,证明您开过一枪或几枪。我只要求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而且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由于您的这种愚蠢的沉默……”

他没有说出“愚蠢”这个词,重新说道:

“由于您的沉默,您在冒着误导警察的风险,误导他们去怀疑另外几个人。如果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您还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会请王妃来这里,让她和您当面对质。我还会召集她的儿子、阿兰·马泽龙和他妻子,然后我们看看是不是这种集体对峙……”

他生气地喊道:“什么事啊?”

有人敲门。老约瑟夫把他拉到走廊里,头倾斜着,小声说:

“有一个年轻男人非要……”

“什么年轻男人?”

约瑟夫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朱利安·德V,是伊莎贝尔的孙子

“他在哪儿?”

“在等候室。他说他赶时间,因为待会儿有一节很重要的课,不可以缺席。”

“让他稍等一会儿。”

他回到办公室。

“伊莎贝尔的孙子朱利安想要见我。他有事情要跟我说。您要继续保持沉默吗?”

麦格雷感到愤怒而悲凉。麦格雷自认为感觉到现在这个老妇人心理正在挣扎着,这种挣扎正慢慢地将她击垮。让维耶自己只是一个探员,还没有形成靠得住的直觉。

“现在,您最好开口说话。为什么,当时……”

“我有权利见神父吗?”

“您想忏悔吗?”

“我只请求允许我和神父见一面,就几分钟,巴罗神父。”

“我去哪里找巴罗神父呢?”

“在圣克洛蒂尔德的神甫住宅。”

“他是您的思想导师吗?”

他不想错失一丝一毫的机会,取下电话听筒。

“请转接圣克洛蒂尔德教区的神甫住宅……是……我等着……巴罗神父……名字怎么写不重要……”

他把烟斗胡乱放在办公桌上,仿佛那是铅制玩具兵。

“喂……巴罗神父吗?这里是司法警察局……我是警察分局警长麦格雷……我办公室里有一个您教区的教民,想见见您……是的……是拉里厄小姐……您可以打辆车来巴黎司法警察总署吗?谢谢您……是的……她等着您……”

然后麦格雷对让维耶说:“等神父来了,让他进来,让他们两个单独聊……现在我要去见另一个人……”

他朝装着玻璃墙壁的等候室走去,那里只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年轻人,麦格雷昨天在瓦雷纳街见到他和父母及兄弟姐妹在一起。他看到麦格雷以后站了起来,跟着麦格雷来到一间空着的小办公室。

“请坐。”

“我没有太多时间。我半个小时后得回乌尔姆街上课。”

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他看上去更加高挑。他表情凝重,有点伤心。

“昨天您在我奶奶家时我就差点告诉您了。”

为什么麦格雷觉得自己会想要拥有一个像这个男孩子一样的儿子呢?他身上有一种自然的自在感,同时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谦逊,就算他有一点点弓背,麦格雷猜也是出于谨慎礼貌吧。

“我不知道我要跟您说的会不会对您有帮助。我昨天夜里想了很久。星期二下午我去看了我的舅舅。”

“您舅舅?”

这个年轻人的脸红了,这种轻微的红马上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害羞的微笑。

“我是这样称呼圣伊莱尔伯爵的。”

“您和他经常来往吗?”

“是的。我没有跟爸妈说过。我也没有自欺欺人。我很小时就已经听说过他了。”

“听谁说的?”

“听我的管家们,然后是学校的学长们。我奶奶的爱情故事基本上是个传奇。”

“我知道。”

“将近十或十一岁时,我问奶奶,然后我们两个就养成了谈论圣伊莱尔的习惯。她给我读了一部分信。伯爵在信里讲述了一些譬如外交接待之类的事情,或者是和国家领导人的对话。您看过他的信吗?”

“没有。”

“他写得非常好,言辞激烈,笔锋有点像雷斯主教 22 。可能正是因为伯爵和他的信,我才打算选择外交这个行业。”

“您第一次亲眼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我在斯坦尼斯拉斯有一个同学,他爷爷也从事外交事业。有一天,我在他家里见到了圣伊莱尔伯爵,并且向他做了自我介绍。他从上到下打量我时,我感受到了他的激情,我自己也很激动。他问了我一些关于学业和规划方面的问题。”

“您去过圣多米尼克街看望他吗?”

“他邀请我去的,但是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您的父母不觉得不方便就行。’”

“你们的会面频繁吗?”

“不频繁。大约几个月一次。要看情况。譬如中学毕业会考过后,我征求他的建议,他支持我考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他也断定说,这也许不能给我的职业生涯提供直接帮助,但是会给我打下坚实的基础。

“有一次,我想都没想就说:‘我感觉像是在跟舅舅说心里话一样。’

“‘我也觉得像是在跟外甥讲话,’他笑着说,‘为什么您不管我叫“我的舅舅”呢?’

“‘我刚才没想到那个词。’”

“您不喜欢您的爷爷吗?”

“我对他了解得很少。圣伊莱尔伯爵和他是同一代人,他们很不一样。对我来说,爷爷是一个伟大的但难以接近的大人物。”

“那您的奶奶呢?”

“我们过去一直是亲密的朋友。现在也是。”

“她知道您去过圣多米尼克街吗?”

“知道。我会把我们的对话告诉她。她会问我一些细节,有时候,她还会提醒我已经很久没去看过我们的朋友了。”

麦格雷完全被这个年轻人吸引了,惊愕地研究着他说的话,觉得基本可信。他还不太习惯在警局遇到他这样的年轻人,他又重新有了一种处在不真实的世界中的感觉,觉得这些人不是源于生活,而是源于一本教化育人的书。

“所以,星期二下午,您去过圣多米尼克街。”

“是的。”

“您这次去见他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差不多是这样。我爷爷已经去世两天了。我认为奶奶想知道她的朋友会有怎样的反应。”

“您自己不想知道吗?”

“可能也想。我知道他们曾发过誓,如果有可能的话,有一天会结婚。”

“这个愿景很吸引您吗?”

“是的,相当吸引。”

“您的父母呢?”

“我从来没跟爸爸说过这件事,但是我有理由相信他对此不会不高兴。至于妈妈,或许……”

因为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麦格雷穷追不舍:“您的妈妈……”

“她嘛,比起这个家的其他东西,她更看重的是名分和优先权。这样说也不算很过分。”

或许是因为她并非公主出身,只是马尔尚日的伊雷娜。

“你们在圣多米尼克街会面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法清楚地解释出来。但是,我知道最好告诉您。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很忧虑,我一下子就觉察出来他已经太老了。以前,我都看不出来他的年纪。我觉得他很热爱生活,像一个老手一样体味着生活的各个方面、各个瞬间。在我看来,他是一个迷失在我们这个世纪的十八世纪的人。您明白吗?”

麦格雷点了点头。

“我没有想到他对我爷爷的死触动那么大,爷爷比他大两岁,尤其是,说到底,他的死是意外,一点都不痛苦。然而,星期二下午,圣伊莱尔精神不好,一直回避着我的目光,好像对我隐瞒了什么。

“我说了一句话:‘一年以后,您就要娶我奶奶了……’

“他转过头来,我又说道:‘您不高兴吗?’

“我想想他的原话。很奇怪,我想不起来了,但是那句话的意思和暗示的含义真的深深触动了我。

“他大体上是这么说的:‘他们不会放任我们那样做的。’

“我看着他的脸,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害怕。

“您明白吧,这只是相当模糊的印象。当时,我没有觉得这有多重要,以为这是一个老年人知道另一个老年人死掉之后的正常反应,因为他觉得很快就轮到自己了。

“直到我知道他被暗杀,才又想到那一幕。”

“您跟其他人说过吗?”

“没有。”

“连您的奶奶也没说?”

“我不希望她感到困扰。我发誓,他的这种衰老,表明他感觉到了威胁。他不是一个会凭空胡思乱想的人。尽管他年纪很大,但还是比一般人清醒,他的哲学也庇护他免受数不尽的惊吓。”

“如果我没理解错,您觉得他预感到自己要发生什么事了。”

“是的,他预感到了一种不幸。我过来跟您说这些,因为从昨天晚上开始,这让我很担心。”

“他从来没有跟您聊起过他的朋友吗?”

“聊过他死去的朋友。他没有活着的朋友了,但是他并不为此感到非常悲痛。

“‘总的来说,’他说,‘我并不因为自己是最后一个死的感到不愉快。’

“他悲伤地补充道:‘那些继续活着的人总会记得死去的人。’”

“他跟您谈起过他的敌人吗?”

“我深信他没有敌人。或许,在他快速又闪耀的外交生涯初期,有一些嫉妒的人。那些人也都已经去世了。”

“谢谢您。您来这里是对的。”

“您还是没查出什么来吗?”

麦格雷犹豫了一会儿,差点把雅格特的名字说了出来,她现在应该正和巴罗神父一起被关在他的办公室里。

警察局里的人经常称呼警长的办公室为忏悔室。然而,这是他第一次真的把那里当成一间忏悔室。

“还没有详细信息。”

“我得回乌尔姆街了。”

麦格雷一直把他送到楼梯那里。

“再次谢谢您。”

他在走廊里大踏步地走一会儿,手背在身后,点燃烟斗,走进探员的办公室。让维耶在那里,像是在等待着。

“神父在旁边吗?”

“好长时间了。”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让维耶略带辛辣的嘲讽说:“他是这个案子所有相关人等里年纪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