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就要诞生。全亚洲的思想通过遥远印度的抽象普世性,不断掀起波澜。佛教使抽象普世性成为可能,承认最高的自我觉醒位于宇宙本身。在后来的时代里,这次浪潮越来越粗俗化,越来越倾向于庸劣、僵硬的象征主义。这种象征主义取代了原先的直观洞察之美。但此时此刻,精神追求跟物质合为一体。迦梨陀娑、李太白和灰田的诗歌抒发了最初合体的喜悦,从乌贾因(Ujjain)、长安一直传到奈良。这个辉煌灿烂的开明时代肇始于三位伟大政治家。在6世纪的印度,超日王推翻了匈奴人的统治,唤醒了阿育王以后一直沉睡的北印度民族意识。100年后,唐朝第一个皇帝李世民结束了300年的分裂,重新统一中国。他的帝国幅员辽阔,仅次于成吉思汗。天智天皇是李世民的同时代人,他摧毁了贵族世卿的权力,暂时将帝国置于皇权之下。

在印度,《奥义书》开启的关于抽象和永恒的讨论,在2世纪的龙树菩萨身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现在暂时告一段落。我们瞥见学术浪潮在这个国家绵延不绝,流入这个世纪。印度推动智力进步,向全世界散播种子。早在佛教以前,她就产生了数论哲学和原子理论。5世纪,阿耶波多体现了数学和天文学的繁荣昌盛。7世纪,婆罗摩笈多(Brahmagupta)观测天体,在代数学方面大有突破。12世纪,婆什伽罗(Bhaskaracharya)和他著名的女儿成就瞩目。再来到19和20世纪,数学家汉姆·钱德拉,物理学家贾格迪斯·昌德尔·鲍斯都才华横溢。

我们现在关注的从无著世亲时代开始。佛教将全部精力投入感官和现象的学术研究,第一批成果是有限灵魂演化的精密心理学研究:灵魂经过52个阶段的成长,最终在无限中获得解脱。整个宇宙体现于每一个原子。因此,一切多样性效力相同,并非与事物的统一性毫无关系。这种信仰解放了印度的科学精神。甚至在当代,这种精神仍然如此强大,足以打破专业分工的外壳。由此,印度之子能够通过最严格的科学证明,沟通无机和有机两个世界,跨越二者假想的鸿沟。这种信仰秉承早期的热忱,有着旺盛的精力,自然会刺激造就阿耶波多(Aryabhatta)一流天文学家的伟大科学时代。阿耶波多发现:地球在自己的轴上自转。他的传人瓦拉米希拉(Varamihira)同样著名,在《经藏》名下将印度医学推上了最高峰。这些知识最后通过阿拉伯人之手,浇灌欧洲。

这也是诗人的时代。迦梨陀娑、巴拉哈特、吉纳·拉维基蒂出类拔萃。他们创造了丰富的形象和隐喻,后来印度教《往事书》(Puranic)的知识来源于此。

现代人认为:平和是佛教艺术的主要特征。这种特征始终产生于精神与物质的协调,有赖于两者间的协调性。印度艺术精神酷似古典希腊的理想,希腊万神殿的宁静表情与此非常相似。雕塑出类拔萃,形式最适合这种设想。埃洛拉的廷达尔(Tin Tal)石佛虽然剥去了原有的石膏层,比例依然和谐,恢宏自足之美依然如故。我们在这些雕塑中发现了唐代和奈良雕塑艺术的灵感之源。

中国唐朝吸收了前代的血统,重获新生,统一黄河与长江流域。唐帝国的势力越过了帕米尔高原,印度交通更为便利,大批朝圣者前往佛国,印度人同时流入中国,日盛一日。玄奘义净虽然以著述闻名,但也只不过是两国之间来往的无数旅客中的两例。唐太宗的征服刚刚打开了通过西藏的道路,在原有的天山南北道之外增加了第四条路线。洛阳当时有三千印度僧人和十万印度家庭,印度宗教和艺术给中国土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他们能给中国象形文字提供音韵,就可以看出他们的巨大影响。8世纪,现在的日本字母表由此产生。

大陆文化融合的伟大成果至今仍在日本遗存。有一篇古雅的传奇,讲述印度、日本和中国的三位旅行者在洛阳见面的故事。“我们在这里会面,”最后,中国人说道,“好像一把扇子。中国人代表扇纸,印度人代表扇骨,我们的日本客人代表虽小而必不可少的枢轴!”

这是宽容的时代,到处都可以预料到印度文化无孔不入的渗透。儒、道、佛三教并尊,景教教父们获准在长安传教,此事见诸大秦景教碑。祆教也获准在帝国重要城市建立拜火寺。中国装饰受到波斯和拜占庭的影响。印度也有同样的宽容,亚索瓦罕(Yasovardhan)和曲女城的戒日王(Siladitya)一视同仁地敬奉印度教、耆那教和佛教。于是,中国三教并行。杜子美、李太白、王摩诘分别代表三类诗歌理想,多多少少也体现了唐代的伟大和谐。文中子早已表述过同化思想,他的弟子魏徵就是唐太宗本人的主要顾问。合流论预示着未来宋代的新儒家,儒佛道融为民族的整体意识。

佛教在这一时期居于统治地位,当然,是第二期佛教。玄奘受教于世亲的弟子蜜多斯那(Mitrasena)。他从印度取经归来后,致力于译经注经的伟大事业,创立了新唯识宗。唯识理念甚至早在玄奘以前就存在了。8世纪初,贤首在中印度的吉桑南达(Gissananda),南印度的菩提卢奇(Bodhi-ruchi)协助下,进一步推动这场运动,创立了华严宗。华严宗的教旨是心物完全融合。这一时期的智力成就酷似现代科学,艺术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浩瀚宇宙的可视化,集中于佛陀。因此,它设想浩瀚无涯的维度,佛像成为无限的毗卢遮那佛(Vairochana)。毗卢遮那佛是律法之佛,而非慈悲之佛阿弥陀佛——释迦牟尼本人的化身。

现存毗卢遮那佛像的最佳样本就是我们以前提到的龙门石刻。龙门佛像酷似埃洛拉佛像,高度超过60英尺,佛塔伫立于龙门山绝壁,背后山势雄骏,足下激流汹涌。

另一座毗卢遮那石佛位于长江畔乐山附近,由孤山巨崖刻成。佛像之雄伟,可以从以下事实想象:一棵巨大的松树占据要津,不会明显影响石佛螺旋头饰的和谐。佛像以通常的风格,脚踏莲花宝座。佛像由红砂岩刻成,因此大部分特征已经磨蚀殆尽。长江从佛像脚下流过,因此即使在原始状态下也难以研究。

在日本,天智天皇于645年粉碎了苏我氏集权,开辟了一个新时代,一直持续到首相镰足的后裔藤原氏再次以贵族政治侵夺君权。过去各国守由世袭君侯担任,现在改由天皇任命。日本效法唐朝宫廷,编撰律令体系。司法交给特别任命的法官,整个国家焕发出全新的活力。道路得以修建,交通体系在更健全的基础上予以规范,驿站制度建立。内政全面革新,但外务大权或有所失,日本日益繁荣昌盛。710年,朝廷感到有必要在更广阔的大和平原建立新都,现在称为奈良。奈良成为伟大的佛教中心,僧侣团体的势力后来足以威胁皇室和贵族。

日本僧人道昭[1]在长安师从玄奘,677年返回日本。他和觉真在8世纪中叶将唯识、法相二宗引入日本。于是,在这些思想得以吸收后,日本开始加入新形式北宗的伟大运动。

因此很容易理解,奈良时代的艺术反映初唐风格,甚至可以直接联系到其印度原型。因为这一时期许多印度艺术家渡海来归。伟大的中国僧人鉴真在这一时期建立了律藏宗,他的随从冈坡大概是锡兰雕塑家。冈坡的作品跟阿努拉德普勒(Anarajapura)雕塑非常相似,显示了整个笈多时代全印度的主导风格。日本采取同样的主题,不仅具备印度的抽象美,唐朝的力量,还增加了精细和完整。奈良艺术不仅满足了民族的自豪感,亦堪称第二期亚洲思想表现的最高形式。

奈良时代以丰富的雕塑艺术著称,始于药师寺释迦三尊像。30年后,药师寺又铸成药师三尊像。无疑,奈良艺术的最佳样本莫过于此。在这方面,还有必要提及普度寺观世音和开莫寺药师。

不过,奈良毗卢遮那佛像才是巨型铜像的巅峰,是全世界最大的铜佛像。铜像两次遭遇火灾,遗骸至今仍然存在。一次火灾发生在1180年天平时代,佛像头和手被毁。不过,技艺精湛的雕塑家快庆在镰仓时期进行了第一次修葺。从遗存图像看,原有的比例保存得相当好。第二次火灾发生在16世纪内战期间,目前佛像的头和手是200年前德川时期修复后的作品。那时,雕塑艺术处于最低谷,艺术家对原有风格和比例完全没有概念。虽然目前的建筑空间狭窄,限制了朝圣者的视界,但任何人看到佛像后,都会对作品的不朽之美和大胆构想印象深刻。原有的建筑比目前的建筑高45英尺,长80英尺。

我们将佛像的构想归功于圣武天皇和他的皇后光明子,他们咨询了觉真和尚。大和尚走遍日本东西南北,宣传君主建造奈良毗卢遮那大佛的计划,然后补充说:“我们希望每一位农民都有权为巨像添土拔草。”我们一定要记住,大佛的本意是要成为佛教艺术的中心。我们仍然看到莲花座上精雕细琢的诸佛大千世界。

天皇自称“三宝奴”,倾宫廷之力建造佛像。三宝是指佛、法、僧。据说,最高贵的命妇们用锦缎宽袖为巨像添土。奠基典礼极尽隆重之能事。中央的佛像用了两万日镑精铜,覆以黄金。佛头光环悬挂了300个金像,更不用说美丽的绣幔和帘幕。至今犹存的残片证实了昔日的辉煌。婆罗门僧侣菩提来到日本,风烛残年的觉真和尚来自圣地,向比自己更有资历的客人致敬,并由他主持开幕式。第二天,觉真和尚就圆寂了,总算亲眼见到大业落成。

那是佛教大兴土木的时代。奈良七寺[2]奢丽无匹,西大寺[3]建筑精美,四周金凤口中含铃,因而闻名于世。人们视之为鬼斧神工,媲美龙宫。他们下令各国各建一座寺院和一座尼庵。从九州南境到陆奥北境,遗址宛然可见。

圣武天皇驾崩后,光明子太后致力于扩建寺院。她的女儿孝谦继任天皇并鼎力相助。太后有一首简朴的诗歌,足以表现她高贵的灵魂。她说起向佛陀献花:“采花恐污花,风吹芳草间。献花过去、现在、未来佛。”另一首情感激越:“工具的声音在佛像身边响起,让它响彻天堂!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为了众生。”灰田的颂歌和奈良时代其他《万叶集》[4]诗人都流露出同样庄严的感情。

孝谦天皇颇有阳刚之气,对于佛教艺术的进一步发展很有裨益。有一次,西大寺铸法王像,遇祸未成。据说她亲自指导铸模,终于大功告成。

法华堂不空罗索观音像[5]的头可以视为银质阿弥陀佛,用琥珀、珍珠和各种宝石装饰。这一时期的作品也应该提到过这座塑像。

奈良时代的绘画艺术卓越非凡,显示出了大和的天赋,甚至可以为阿旃陀石窟精品锦上添花。堀氏壁画可以归入8世纪初的作品,提供了奈良绘画的实例。皇室奈良藏品有一幅山水画,画上有一种名叫琵琶的皮系乐器(显然源于印度七弦琴),风格和奏法都与印度截然不同,令我们联想起唐代道教画派的精细感情。

帝国宝库(正仓院[6])也不同凡响,收纳了圣武天皇和光明子皇后的私人收藏品。这是他们去世后,由女儿奉献给弥勒佛的。收藏品原封不动地保存至今,包括他们的袍服、鞋子、乐器、镜子、宝剑、地毯、屏风、御用纸笔,以及用于忌日的典礼面具、条幅和其他法器。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1200年前豪奢显赫的生活。高脚玻璃杯、釉瓷镜子暗示印度或波斯的原型,还有无数唐代精工佳作,造就了一个没有火山灰的庞贝(Pompeii)和赫库兰尼姆(Herculaneum)。规范严格,每个朝代都只有特定阶层可以参观,因此所有宝物保存完好,就像是昨日的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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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道昭(629-700),日本僧人,俗姓船连。公元653年入唐,师事玄奘。公元677年(一说661年)归国,建禅元兴寺,开创日本法相宗。

[2] 奈良七寺,即南都七大寺,包括大安寺、元兴寺、药师寺、兴福寺、东大寺、西大寺、法隆寺。

[3] 西大寺,位于日本奈良,南都七大寺之一,真言律宗总本山。

[4] 《万叶集》,日本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

[5] 不空罗索观音像,日本国宝。

[6] 正仓院,建于公元8世纪中期的奈良时代,是用来保管寺内财宝的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