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1600)十月十七日,接收土佐浦户城的一行人沿海路从大坂出发。船只共八艘,经纪淡海峡南下土佐。船上有长曾我部盛亲的家老立石助兵卫,井伊直政的侍从铃木平兵卫、松井武大夫,还有伊右卫门的弟弟——大名代理修理亮康丰。加上井伊、山内两家,大概有两百余人。

一行人一路上并未遭遇任何风浪,三日后平安抵达土佐浦户湾港口。

“这里就是土佐?”修理亮望着眼前的山河,一张脸略显青灰。这位修理亮,比兄长伊右卫门更为小心谨慎。他对井伊家重臣铃木平兵卫道:“平兵卫大人,长曾我部的人要是反抗的话,咱们这些人怕是不够吧?”

“正是。不过咱们有盛亲大人的亲笔朱印状,就算此国之人再无法无天,也不可能故意挑起战事。”铃木平兵卫冷静道。

众船逐渐靠近岸边。这一带虽称作浦户,可海岸却叫桂浜。港口面朝外太平洋,浪头很高。不久,长曾我部盛亲的家老立石助兵卫从船上放下小舟,一个人朝岸边驶去。岸上已有数百人,均身着盔甲,手上长枪冲天而立。

“别开枪,是我,立石助兵卫!”立石一边划船一边朝着岸上吼道。

待他在沙滩上站定,岸上众人七嘴八舌问道:“大坂情况如何?”立石则不由分说拨开众人,只顾前行:“让一让,让一让,万事进城再说。”他上了山丘上的城郭,见到城内的大堂之上,已有多位家老重臣等待。

“情况如何?”对大家的这个疑问,立石助兵卫并不答话,只默默递出了盛亲的朱印状。“什么?把城池拱手送人?”众人原本还有些期待,如今都脸色一变,有一人叫道:“混账!”

立石见状,连忙安慰大家,并道出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大坂比想象中强硬得多。家主能保全性命,已属万幸……”家老重臣们听立石细细把话讲完,多少还是能体谅家主的难处,可被称作“一领具足 【1】 ”的一伙人却怒意极盛。这伙人曾经是征服四国的长曾我部军团的核心力量。

这是一群特殊的武士,自身并无封地,但可自行开垦田地,并全免租税。他们每日里勤练武勇,去田地里干活儿时也会在长枪柄上拴好草鞋、干粮,倒插在田埂之上。有人一招呼,便丢下铁锹,加入战阵之中。因为他们仅有盔甲一套,战马一匹,所以被称作“一领具足”。

他们平素与城下的武家集团并无交往,不懂礼仪章法,也甚少有机会听闻天下形势。而且他们自己也绝少有兴趣关心这些,天下由谁任将军对他们来说都无足轻重。可是,他们却愤怒嚷嚷着“哪能把国土拱手送给京城的外人”,并陆续聚集到桂浜岸边,很快达到了千人以上。

见岸上人数骤然增多,船上的山内修理亮不由得担心起来,有乐观之人回答道:“没什么,不过看热闹的罢了。”

不久,岸上之人一齐冲至拍浪处,并踏入海水之中,甚至还有人连腰都泡在水中。更令人惊惧的是,他们都手持铁炮。

“啊!快!起锚!起锚!”船头上的人慌乱起来,可已经迟了。岸上的铁炮一齐射出,至少有五六百发。因弹药密集,船上之人倒下一大片。

“开远点儿!把船开远点儿!”修理亮叫道。

的确大意了,离岸边太近。“别探头!身子尽量躲到船舷下!没事儿就躲在船舱里不要出来!”多亏井伊家的铃木平兵卫沉着而熟练地指挥众人,船才退至铁炮的射程之外。不过,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于是铃木平兵卫找来大嗓门之人,并让其站在船首,冲岸上喊道:“我们可是京城使者!天下已经平定,我们有话要传达。想听的人,就坐小舟来听。不允许两只以上同时来,每次只能来一只,我们将在船舷处告知。”

此时已是傍晚。铃木平兵卫担心会遭到夜袭,命八艘船都点燃了所有的篝火。终于,夜幕降临了。岸边有小舟吊着篝火一只一只划过来。每只小舟来访,都有井伊家之人从船舷处探出身子,告知对方:土佐国守现已换人,盛亲并无生命危险,大家应该冷静下来,若是闹腾,怕盛亲性命难保。

这是件相当费时费力的事。从日落干到深夜,又从深夜干到清晨,一领具足们一个个不厌其烦地乘坐一只只小舟到访。到了中午,终于结束。而岸上,所聚集的人数已超过五千。

“这样子,怕是上不了岸了。”听伊右卫门弟弟修理亮这样说,铃木平兵卫丝毫不露惊惧之色,道:“总会有办法。”他叫一个侍从乘小舟上岸,去拜访附近的雪蹊寺,此寺是长曾我部家的菩提寺。他在大坂时曾听盛亲说过,此寺里有一位禅僧称月峰和尚,在上下层中很有人缘与威望,于是想请他来调停。

“老衲试试看。”月峰和尚答应下来,亲自来到岸边,问:“哪位是大将?”

只见一个壮汉走出来,道:“一领具足里没有所谓大将,在下是众人推举的首领,竹内惣左卫门。”

“不管怎样,万事总得与京城使者交谈之后方能做决定。”月峰和尚耐心地把道理讲与他们听,他们才终于肯答应在雪蹊寺会谈。于是,京城使者铃木平兵卫、副使松井武大夫,还有山内修理亮与家老深尾汤右卫门一同下船前往雪蹊寺。

在雪蹊寺的会谈里,那些一领具足们怎么都不肯让步,一直咬住这一句不放:“至少要给长曾我部家一半的国土,否则我们就跟天下之兵为敌,战个一百年!”

(真是个恼人的地方!)

铃木平兵卫思忖道。其他大名家若是家主被废,只要重臣们点头便能相安无事。可这里却是地位最低的一领具足们顽冥不化,而家老与重臣反而跟这一拨人不搭边儿。因此铃木他们不得不跟这个集团进行交涉。

交涉进行了两天,铃木平兵卫说:“你们虽提出要一半国土,可决定权并不在我等手上。”于是就有人问道:“那在谁手里?”

“在大坂的主公手里。”

“主公是什么人?”一领具足们的代表问道。

“是德川内大臣家康大人。”

“那就叫那个主公,到这儿来一趟。”代表口无遮拦道。

“放肆!主公乃天下之主!”铃木平兵卫呵斥了一通,可他们丝毫不惧。

“那你们就派人去问问那个主公如何?”

面对一拨人任性的提议,铃木平兵卫困惑不已,回答道:“这事已经定下来了啊。”

一拨人张口便笑,道:“你们要是不派人去,那就把你们一个个宰了。”无奈中,铃木平兵卫只好派冈七平、田中源左卫门两位井伊家武士作使者,急赴大坂。

这两位使者回到大坂城,先拜见了家主井伊直政,详细禀告了土佐的现状。直政听后甚是震惊,连忙向家康禀明,得了家康的详细指示。

随后,伊右卫门面无血色,前来问道:“情况如何?”

“出了点麻烦事。”直政说明了一番后,伊右卫门逐渐愁容满面。

“这可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早就考虑到可能不会一帆风顺,已跟土佐的邻国——伊予、阿波、赞岐三国的大名们打过招呼。今天我就派急使去,让他们领着军队压到国境上去。请放心!”

“那在下做什么好?”

“您就在大坂静等消息就好。”

“这可实在——”伊右卫门回答。可他终究是什么也干不成的,这时他若是前往土佐——你就是所谓新国主?拿命来!——他随时都有可能被削去脑袋。

“反正,那里的一领具足们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这次听人说,他们问新领主是谁?我的人回答他们,说是山内对马守一丰大人。结果他们却大笑,说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哈哈。”

“哈哈。”对伊右卫门来说,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两位使者终于从大坂回到土佐,复命道:“主公之意不变。”

谈判决裂。

“看来只有跟天下之兵来一场硬仗了。”一拨人气势高涨,“那个叫什么山内的所谓新国主,胆敢跨入土佐岸边一步,就叫他有去无回!”众人嚷嚷着占领了雪蹊寺,在境内很快架起哨所,建好小屋,在通往境内的山道关隘处设置好栅栏,并种下路障。

一领具足的人每日里都在增加,十一月中旬已有一万五千人之多。

这个消息传到大坂的那日,伊右卫门回到府邸,在千代面前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拜领的土佐一国,看样子是画中饼啊。”

“真的?”千代眼睛一亮,神情极为高兴。

“干吗这副表情?”

“没什么。最近一丰夫君脾气硬得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现在终于见到夫君以前的模样了。”

“千代,你可有法子?”伊右卫门声音极细。

千代一听更是高兴,好像她一见到这般怯弱的伊右卫门就会情不自禁涌出一股兴奋来,要拍拍他的肩,替他打气——喂,坚强点儿!也许是结婚以后养出来的坏毛病。

“喝两杯如何?”千代兴冲冲的。

“没心思。”

“可是,人家好久都没见到以前的一丰夫君了嘛,人家要喝!”

“你真要喝?”

“那当然。”千代站起身,吩咐侍女把酒热好,自己还亲自去厨房,做了几尾下酒小鱼。

年长侍女芳野见千代如此神采奕奕,很是惊讶,问:“夫人,您可是碰到了什么好事儿?”

“那是。”

“什么事儿呢?夫人可否讲出来分享一下?”芳野求道。虽说是年长侍女,可她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已,是个爱笑的姑娘。

“这个嘛——”千代做出一副甚为可惜的模样,“芳野还是单身,理解起来怕是有难度。夫妇之间可是很奇妙的呢。”

“怎么奇妙?”

“只要有一点儿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就会非常高兴了。比如说,丈夫的鼻子今天红了,牙不疼了,或者喝了一次久违的酒,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是么?”芳野看似有些难为情。

“你呀,还没有丈夫,想是很羡慕吧?”千代拿芳野开了个玩笑。

“人家才不羡慕呢。什么牙疼呀,喝酒呀,那些事有什么好羡慕的?”

“哎呀哎呀,芳野可是女强人呢!”

简单的下酒菜备好后,伊右卫门与千代便碰杯喝起来。

“千代,你的智慧呢?”

“智慧?”千代很感意外。

“不是你说要借俺智慧,这才要跟俺喝酒的吗?”

“哦,这事儿啊。”千代笑起来,“我说的智慧,指的就是这样一起喝点儿酒,慢悠悠、坦坦然地过日子。”

“你说——什么!?”

“不行不行!”千代摆手道,“都老夫老妻了,你露出这副怒容能吓唬谁啊?”

“都怪你撒谎!”

“我才没呢,”千代拿起酒瓶,给伊右卫门斟满,“夫君你就听我一句劝。土佐的事,有内府大人跟井伊大人操心就够了。你得的是一张受封土佐国主的朱印状,又不是挥军南下的黑印军令状。”

“那倒是。”

“所以,悠闲地喝点儿小酒,享受享受这太平的喜乐就好。若是焦急不安,反倒衬得夫君器量不够了,到最后还会被井伊大人瞧不起。何苦呢?”

“你的意思是静等事态变迁?说得倒轻巧。”

“不然,一丰夫君跟千代两人杀进土佐试试?”

“说啥呢?你是醉了吧?”

千代用手心捂住脸庞。伊右卫门又道:“跟你杀进土佐去作甚?毫无裨益。”

“就是嘛!两人也好,两千人也好,都是一个结果——毫无裨益。毫无裨益的事,还有必要去考虑么?”

“是吗?”不胜酒量的伊右卫门只两三杯便面颊通红。

“干脆再呆头呆脑一点儿,让人说,那位仁兄莫非有些愚钝?这才更像大国的国主呢。”

“真的?”

“肯定!”你原本就呆头呆脑的嘛——这句让千代给吞进肚子里了。

“那,就耐着性子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这就对了。”

土佐的怪事接二连三,如今已分作两派。浦户城的家老重臣是一派,附近占据了雪蹊寺的一领具足一万五千人自成一派。家老重臣们听了井伊家铃木平兵卫的解释,都表示理解:“如今已是大势已去,倘若搞些无谓的闹腾,怕是京城里的家主性命不保。”

“可是,一领具足们如此闹腾,传到京城里会怎样?他们原本也是长曾我部家的旧成员,定会落个‘土佐叛乱’的罪名。既然诸位明白了这点,不如索性把这帮乱党镇压下去。”

听说浦户城的重臣们态度软化了,雪蹊寺的一领具足们群情激昂道:“家老们蔫了!他们背着咱们,好像在捣鼓把城池拱手送人的事,咱们可得做好准备!”十一月二十九日,他们开了个大军议会,“家老重臣们的丑恶心态已经昭然若揭!看来,咱们只有一条路!把他们也干掉,让京城使者铃木平兵卫切腹自尽,再据守城池!”他们决意两日后进攻浦户城。

形势是越来越乱。不过一领具足之中,有人把此消息泄露给了重臣一方,把家老重臣着实吓得不轻。

“可有办法应付?”众人商讨中,一位叫桑名弥次兵卫的年轻家老抬起头,环视众人道:“鄙人有个办法,可否将此重任交与鄙人。”

桑名弥次兵卫在军团的指挥上出神入化,其名不仅响彻土佐,更是远播四方。上一代元亲临死时,曾留有遗言道:“咱家将来若是有事,让桑名弥次兵卫打前锋就会逢凶化吉。”

众人一同点头,都同意让桑名弥次兵卫来处理。他的父亲是家主盛亲的贴身防卫,所以他从小就是盛亲的玩伴,对盛亲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从之情。

(绝不容许这些下士们轻率的行为导致京城的盛亲被杀!)

这是他心底里的强烈愿望。

(得想个好计策。)

除了奇谋以外,难以解此危局。弥次兵卫从家臣中挑选出十位精通刀术之人,只带这十人,身穿常服,奔赴一领具足的雪蹊寺。

弥次兵卫事前已经侦察得知,这夜有一拨主力在雪蹊寺,其大将级别的八人会在雪蹊寺后的房间里召开军议。

“鄙人弥次兵卫。”他在寺前叫道,“鄙人跟诸位想法一样,想跟你们详谈一下,不知可否让我们进去?”弥次兵卫在一领具足之中有着极高的人气,众人一听甚是高兴,忙带他们来到军议处。

房间里有八人:吉川善介、德井佐龟之助、池田又兵卫、野村孙右卫门、福良助兵卫、藏冈彦兵卫、下元十兵卫、近藤五兵卫。弥次兵卫一踏进室内,便厉声道:“对不住了,借诸位首级一用!”只见他手中一柄重剑挥过,池田又兵卫的首级已然落地,收剑时又顺势削落德井佐龟之助的右肩,接着又上前一步,将正对面的藏冈彦兵卫如破竹般纵向劈开。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其他五人虽也拔出武器与弥次兵卫的侍从打斗了一番,但无奈此番变化实在太过突兀,终究不敌,均丢了性命。而与此同时,家老重臣们按照弥次兵卫的吩咐,领着一万人火速赶至雪蹊寺,杀了个热火朝天。

激战直至凌晨,方以一领具足的失败而告终。败兵四下散了,攻击方拿下的首级共计二百七十三枚。这些首级,由京城使者铃木平兵卫于十二月一日用两艘船载回了大坂。这日,伊右卫门的大名代理修理亮,终于接收了浦户城。

当大坂的伊右卫门听说土佐在血战后终于得以平定时,甚是高兴。他一回府便神采奕奕道:“千代,成了!”

“才成啊?”

“没错,才成。井伊大人家老铃木平兵卫今天回到大坂,在西之丸做了报告。”伊右卫门详细说了经过。

千代是女人,听后锁紧了眉头。合战倒也罢了,可入主自己的领国为何非要搞得这么血腥?

“那里有一群叫做一领具足的家伙,是鬼,不是人。”伊右卫门听说了一领具足们异常顽固的抵抗之后,好似有了这种印象。

“怎么会?”

“就是!那帮家伙,好像无论跟他们怎么讲道理都没用。现在好歹算是消停了不少,可若是俺一去,怕是又会死灰复燃。”

“那国主一丰大人就以德服人,安抚一下他们如何?”

“京城的这一套对那帮人丝毫不起作用。”

“那怎么办?”

“只有用俺的武威来震慑他们。”伊右卫门道。

千代已说过多次,不要有那种粗暴的念头,可伊右卫门就是听不进去。其实他心里充满恐惧,这种恐惧使他没有余裕去采取安抚的政治手段,只能一味地以强碰强,以刀对刀。千代的话在他看来就是“理想”。

“用兵者以兵镇压之,用刀者以刀诛灭之。要树立武权,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可是,长曾我部家的旧臣之中,上级武士们不都对京城方面言听计从吗?”

“那些人是明白道理的人,不但对咱们言听计从,还设计镇压了一领具足。”

“井伊家的铃木平兵卫大人的方法不就挺好的嘛。”千代不经意间嘲讽了伊右卫门一句,可伊右卫门竟没听出来。“那些家老重臣等今后怎么办?”

“俺命他们尽早撤出领国。”

“连那位桑名弥次兵卫大人也是?”

“是。”

桑名弥次兵卫此后被藤堂家看中,请来做了家老。其余有身份的旧臣,比如那位立石助兵卫去了细川家,封一千五百石。家老之中,十市缝殿助去了纪州德川家,封两千石;宿毛甚左卫门去了藤堂家,封一千五百石;香宗我部左近去了堀田家,封两千石。重臣之中,柴田忠次郎去了奥州伊达家,封三千石;近藤长兵卫去了森家,封一千五百石;斋藤与惣右卫门当了德川旗本,封三千石;斋藤摄津当了德川旗本,封五千石;蜷川木工左卫门也当了德川旗本,封一千石。另外被其他大名看中请去的身家一百石以上之人,达百名之多。

千代费尽唇舌劝说伊右卫门招这些人进来,可伊右卫门就是不愿意,仿佛是对自己领国之人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与憎恶感一般。

“一丰夫君怎会变得如此顽固呢?”千代唯有叹息。

“岁数大了的缘故吧。”

“夫君若是年轻时当了国主,脑袋瓜还较嫩,千代的话一定能听得进去。”

都说土佐算是安稳下来了,可伊右卫门仍在大坂不动。而且还在大坂大肆招募浪人,并一船船运往土佐。

(怎么跟人贩子一样啦?)

千代见了伊右卫门的做法竟是哭笑不得。直至幕府末年,山内家的家臣团中,有七成都是这个时候伊右卫门从大坂招募进来的各地浪人之后。

进入十二月后千代偶尔会问上一句:“一丰夫君打算什么时候入主土佐呢?”

“哦,随时均可。”伊右卫门虚张声势答道,其实他心里还是颇为担忧害怕的。

“不久便是年关了呢。”

“着什么急啊?”

“可是——”市内有百姓在坊间打趣儿说,山内对马守大人在大坂往土佐远吠,发号施令。千代不会问“这种传闻夫君可曾听过?”跟以前一样,千代从不会告诉丈夫外面对他的恶评。为那些无谓的传闻而一喜一忧,对伊右卫门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土佐的人都想早日瞻仰新国主的风采呢。”千代煽情道。

“哪里。”伊右卫门倒是冷静,面无喜色。也许早过了会高兴的年纪吧。“不是想早日瞻仰,是想早日点燃火炮,把俺炸个皮飞肉绽吧。”

“那可不妙。”千代不再言语,她实在没心思再劝了。

不久后的一日,在大坂城西之丸办事的井伊直政,叫住了在殿中晃悠的伊右卫门:“哎呀,这不是对马守大人吗?”

(他怎么还在大坂?)

直政笑眯眯打趣道:“您是打算在大坂跟夫人和和睦睦共迎新年啰?”

伊右卫门一听,会错了意,忙道:“呃不,内人——”他一大把年纪了竟红了脸,性格实在笃厚。

“您有位好夫人啊!”

“哪里哪里。”伊右卫门满面堆笑。

“哎呀,这几年,”井伊直政道,“天下总是不太平,根本没多少时日能跟夫人共度。对马守大人跟我们不一样,您可是尊夫人最珍重之人。此刻若是考虑什么去土佐,怕是煞风景得很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伊右卫门终于搞懂了直政言语中真正所指。“怎么会?承蒙大人挂怀,鄙人打算十二月中旬就扬帆入主土佐。”

“那敢情好。主公(家康)也等着听您的见闻呢。”

伊右卫门这时发觉腋下已汗湿一片。

千代留在大坂。伊右卫门备好船只,最终离开大坂是在十二月中旬。船队沿泉州、纪州西岸缓慢前行,且在纪州有田川的河口停泊了数日,理由是“避风”。不久,土佐方面开来一船,也停在了有田港。

此船是驻留浦户城的弟弟修理亮派来的使者,向伊右卫门详详细细报告了土佐的治安状况。据说土佐情势至今未稳。

伊右卫门让使者回土佐,命他道:“俺就在有田港待着,你们要一个接一个前来禀报。”于是,伊右卫门果真就在有田港落了脚,遥远地观望着海对面的土佐形势。他在大坂待得久了,会被千代催促,被井伊直政嘲讽,还不如做做样子开船出来,反正逗留此处又不为人知。

终于到了正月。伊右卫门在船上摆了宴席,接受家老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等人的新年祝贺。酒宴时分,野野村暗嘲道:“船上的元旦,真是意外之至啊。”

“俺也很意外。”伊右卫门一如既往的诚实,“俺这把年纪,着实去过好些地方过正月,可这样吹着海风喝着屠苏酒的正月,还是头一次。”

“而且还在这无缘的纪州。”野野村道。

伊右卫门点点头:“或许该称之为‘宿缘’吧。”说罢,笑得很是得意。

这天正月十日,不知是第几位的土佐使者前来禀告:“已经差不多了。”凑巧又起了顺风,船队便扬帆起航,再次出海。

所谓船队,仅只两艘,对伊右卫门的大将身份来说,实在寒碜。而且,还故意收起了山内家的三叶柏纹帷幔与旗帜,乍眼一看,还以为是某地的商船。这是伊右卫门苦心经营的计策——不能让人发现新国主就在船上。

三日后的清晨,船终于驶入浦户城下的桂浜。伊右卫门从船上远观陆上情形,只见山内家旗帜果然插满了浦户城内外。“不会有事吧?”他问野野村。

“哪能有事?大人从来就有上天庇佑,决不会在这种海边遭什么伏击的。”

他派的使者已经到了浦户城,不久便带了两千军兵来到海边,铺了一条密密实实的警戒线。可就算这样,伊右卫门仍是不放心,故意穿了身普通武士的常服,还找来五个人也穿上同样的衣服。所有事都准备万全之后,他才乘小船上岸,脚踩在沙地上,心里却忍不住想:

(好不容易才入主土佐国,这个样子也——)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怜悯起自己来。

伊右卫门进浦户城后,一步也未曾离开过。“大人,您可不能出门!”家老们的死命劝诫也是理由之一,而外面也的确天天都有惨事发生。山内家的武士、足轻兵们常被发现横死街头,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

因此,家中所有人平素禁止私自外出,若要出去便组成一队,人人披甲戴盔,长枪铁炮从不离身。可谓把城中所有人都当成了敌人,仿佛那些草、树都会变作一领具足,扑将过来。这时如果有外人知道伊右卫门要出城,一领具足们肯定会聚结起来,捣鼓一场野战——灭掉新国主!所以“山内对马守大人已入主土佐”这事,至今还是秘密。

(窝囊!)

伊右卫门不得不唉声叹气。

(俺是国主!土佐是俺的领国!可俺却跟只贼猫似的蹑手蹑脚入国,之后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在城内蹲着!)

他甚是忿然,却苦于无计可施。他没有勇气说——俺就要像在京城那样,排个华丽的队伍,去转一圈回来,震慑一下这群未开化的野蛮土佐人!

(俺太胆小——)

他不得不承认这点。

在伊右卫门的长浜时代,加藤清正二十五六岁便受封肥后半国,成为熊本城的城主。肥后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谷仓地带,一半的领国便有足足二十五万石,与土佐一国不相上下。而且当地人的风气也与土佐酷似。他们极端排斥新领主,在各地兴风作浪发动叛乱,好似要将整个领国搅翻天。可加藤清正一身武勇,率领将士们在国中奔走,自己始终站在阵头,有时还与对方单挑。不仅很快镇压了叛乱,其武勇反而还为国人所尊崇。如今在国人心中,他已如半神一般。

不过伊右卫门不敢依样画葫芦,若是站得高摔得重,反倒成了土民的笑柄。

伊右卫门拿着土佐一国的老地图,与长曾我部氏所调查的各郡各村的粮谷明细账目,把家老重臣的封地定了下来。

首先是最先跟随自己的祖父江新右卫门,他现在已是老态龙钟、行走不便,伊右卫门封给他一千四百石。与祖父江一道最先跟随伊右卫门的五藤吉兵卫,在伊势龟山阵上战死了,此次伊右卫门提拔其弟内藏助为重,封与五千石。

乾彦作封了四千五百石;福冈市右卫门一千石;深尾汤右卫门受封佐川乡,领一万石,属家老之最;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四千五百石;安东左近受封藩多郡宿毛,领七千石;寺村太郎左卫门四千五百石;前野勘八郎三千六百石;百百三郎左卫门七千石。

伊右卫门命道:“诸位要尽快平定各自封地。”加藤清正没有封过一个家老,而伊右卫门不同,是分掌主义者。

家老、重臣们各自带着人马前往封地,开始平定叛乱。伊右卫门直辖的领地,由奉行们前往镇压。而他自己则依旧在城内闭门不出。

“此国的一领具足,到底长什么模样啊?”有天,他这样问家老深尾。

“他们不剃额上之发,像山贼那样留得很长,头顶发髻粗得不成样。所带之刀,是又长又大,至少三尺以上。连胁差也都是两尺左右的大家伙。这些人自以为武勇过人,走路都是张着膀子,看似与野盗无异。”

“哦!”

“所穿衣裳,连正装都是粗丝或木棉。到了冬天,还填很多棉花进去,而且袖子极短,袴脚也短,腰间缠一根叫‘西畑’的木棉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就跟鼹鼠一个模样。”

“啊哈哈!”伊右卫门失声笑道,“像鼹鼠?”

“正是。而且他们所骑的马,那叫一个娇小玲珑啊!简直跟狗不分伯仲。”

“狗?”

“此种马称土佐马,是当地原产的马匹,最多不过四尺一寸大小。他们见了咱们的坐骑,竟惊得说那不是马,是别的生物。”

“他们见识不多嘛!”

“还真是见识少。他们对咱们的马鞍也是一惊一乍。比如他们见了梨子地莳绘 【2】 的马鞍,会问那上面发光的是什么东西。”

“傻得可爱啊!”

“发髻也很有趣。有人跟咱们一样,用细绳系在头顶;也有人把鹿角锯成环状,直接代替细绳,把头发箍在鹿角环中。”

“厉害啊!”

“不过,他们的武勇,或许是咱们所难以企及的。他们擅长刺杀,能像猛兽一样在山野上狂奔,而且丝毫不畏惧死亡,反而以死为荣。”

“这倒麻烦。”的确麻烦,这平定国土的重任,自己这一代能完得成吗?“一领具足共有多少人?”

“略估有一万。”深尾言语中伴随着叹息。

其实,新政第一条便是取消一领具足的武士身份。这无疑惹怒了他们,同时还有经济困难的因素。不被承认是武士,那就只能是普通百姓。原本是自己种多少就有多少收获,可如今则必须上交年贡了。从他们自身的角度看,不仅是被剥夺了名誉和身份,还使得生活苦不堪言。他们全没有欢迎新领主的理由。

“千代曾提议——”伊右卫门道,“把他们收归麾下。可要是招一万人,那德川家那边怎么交代?超出普通军役人数好几倍,说不定德川大人还会怀疑俺对马守要谋反。简直是无稽之谈。”

“大人说的是。”深尾也无计可施,茫然应了一声,只深深介怀于本地可能发生的大规模叛乱。

毕竟是南国,漫山遍野早绽的樱花已开始凋零,让伊右卫门惊叹不已。这段时期,领国内的新常识也逐渐被认知——新国主好像已经来浦户城了。而且,把长曾我部武士贬为普通百姓,还征收年贡的新政,使得领国内充满愤懑,仿佛一有机会便会有人揭竿而起似的。

“若有人敢犯上作乱,统统严加打击!”这个方针政策是伊右卫门在军议上决定下来的。对象是不听口头劝说的顽固者。

有一天,有人在浦户城正门处,贴了一篇非难新领主的文章,白纸黑字、铿锵激昂。早晨被门卫发现后,送交了家老深尾汤右卫门。伊右卫门也看了。

“是一领具足干的好事啊。”深尾道。一般若有人贴这样的文章,肯定是匿名文,可他们却堂而皇之地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共有七人。

(竟然连名也不藏!)

若是平时,少不了称赞其人有男子汉气魄。可眼下的形势,却反而惹得新领主极不痛快。

(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伊右卫门脸色铁青,直瞪着七人的名字看。

“大人,该如何处置?”

“这还用问吗?”伊右卫门只回了这一句。深尾汤右卫门从伊右卫门铁青的神色中看出了“杀机”。

“在下明白了。”深尾起身离座,亲自调了一千兵马急袭各村,抓齐了那七名嫌犯。

七名嫌犯是一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模样。大部队包围各村,射入信箭——识相的就出来。而无论哪一位,都是丢了大剑,悠然自若地走了出来,而且还亲自阻止了村民们替他们喊冤争辩。

其中有一位叫沟渊五郎右卫门,身长六尺,肩上的肌肉如小山般隆起,前去捉拿之人见状,吓得要开枪。他丢掉手中剑,大喝一声:“为何不绑了我!”说罢躺了下来。众兵忙上前将他绑了个严实。他大笑数声,道:“啊哈哈,终于抓住啦。咱土佐人不是恶鬼,快带我去奉行所。”或许他是想在奉行所嘲讽咒骂新政吧。

可是,深尾汤右卫门却直接把他们送至潮江川河原,连问都不问就砍了头。七人成了七颗头颅,摆放在河原之上。新政权对反抗者是何等冷酷惨烈,以此种真实展现了出来。

伊右卫门早前踏入浦户城时就在想:

(果然是乡下啊!)

实在难以想象,这个浦户城就是纵横四国的长曾我部氏所住的主城。箭楼、前门均是茅草顶,城壕四周也没有石墙,只用一些土坯作防垒。

自织田信长的安土城以后,京城周边的城郭建设急速发展了起来。而土佐与之相比,落后三十年左右。

(这种程度的城郭,若是一领具足们揭竿而起,怕是很快就会被攻破。)

“建新城!”伊右卫门入主土佐后不久便作此宣言,要建一座让土佐乡下人吓破胆儿的京城式城郭。天守阁一定要冲天而立,以展示新领主的威风。要让土民们臣服,说一百句话,不如大兴土木更有用。

重臣们均表示赞同。不管怎样,浦户城终是太小,无法把家臣们尽数安置下来。而且,周边土地也小,无法建城下町。

土佐就像是仍处在室町时代后期一般。长曾我部的武士团还延续着镰仓时代的传统,各自住在封地处,接到军令后才带着侍从们赶赴城郭。实际上,在信长过世后,武士们便开始统一在城下居住,一有战事就即刻奔赴战场。可土佐一地俨然是另一番景象,本丸娇小玲珑则可,城郭周围也无须兴土木建房屋。长曾我部时代,这样的浦户城已经足够。

不过伊右卫门不愿意。他要按京城的标准建设领国的国都、国城。虽说出发点是防御,但无疑是伊右卫门第一个把当时最先端的建筑形式与技术带进土佐的。

(首先,得选地。)

他思忖道,于是叫来家老百百越前(三郎左卫门)。这位百百越前,是伊右卫门拜领土佐之后才招进的一位能人。他起先跟随织田信长,本能寺事变后,秀吉命他当了信长嫡孙秀信(岐阜城主,十三万三千石)的家老,领家禄七千石、俸禄五千石。他同时擅长合战与行政,是声名远播的家老。不过,他因为家主秀信在关原之战中支持石田一方,战后竟一文不名,成了京城里的浪人。伊右卫门受领土佐一国,急需一位行政管理的能人,他听说百百越前就在京城,于是找了井伊直政作中间人,取得家康的首肯,并斡旋招募之事。

百百越前时年五十二。他有一项特殊技能——治水。因在水灾多发的美浓住过很久,所以对治水很有一套。而且百百作为先遣队很早便进入土佐,对土佐地理也很熟悉。

“从浦户往北三里,有一地叫‘河内’,就地相风水而言,很是不错。大人不妨前去考察考察。”

“是筑过城的地方?”

“不。据当地老人说,长曾我部元亲也曾想过在那里筑城,可最终因为排水问题而作罢。此地一下雨便会积水。可若是用美浓的土木法,则可解决积水的难题。”

第二天伊右卫门便领了一千人的部队,又让四位家老跟自己穿一样的衣服,前往新城候补地“河内”视察。此地背后,数里之外的北部,就是四国山脉;前面有潮江川流淌;附近都是平坦开阔的原野;只中央有一处小高丘。

“那高丘叫什么?”

“叫大高坂山。”百百越前道。

“就是在那小山上筑城吧?”伊右卫门道。不愧是百百越前,眼光独到,找到这么一处好地方。他感觉甚是满意。

伊右卫门登上小山,天然的护城河——潮江川就在眼下蜿蜒而过,流入浦户湾。这也使得将建的城下町在商业上有了水利之便。城下町的货物可以直接装船,经河口入海,再运往大坂。

“很不错啊!”

“那真是太好了。昨日在下做过说明,唯一的缺点是雨期容易积水成洼。解决方法就是——”百百越前拿鞭指着各处的地形地物,一一告知伊右卫门应在何处筑堤,何处挖运河等等。最后道:“如此,则不会再有水害。”

“是叫河内吧?”

“大概是因为河川纵横,一年内会多次积水,四季都润湿的缘故吧。”

“河内这个名字与水难相关,不吉。改称‘高知’如何?”

“啊!不错的地名。”百百回答道,“位高而知远。另外,‘知’还有统治之意,也就是——知而善统,实在是个好名。”

“越前你也这么认为?”伊右卫门听到新招的重臣如此称赞自己的提议,不由得容光焕发。“那就这么定了。这一带就叫高知,要尽快昭告百姓知晓。”

伊右卫门忽然离了队,看他走路的样子随从们都明白他是有了尿意。他是个举止极为端正之人,此种情况即便是亲随,也羞于让其看见。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任他一人钻入密草丛里。

正静静浇注着小竹叶时,伊右卫门突然听到眼前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于是脚都软了。“——?”他的手握住了刀柄,尿流到长袴里,热乎乎的。

“什么人?”就在他要嚷嚷出口时,一只巨大的狐狸探出头来,定定地望着伊右卫门。

(原来不是一领具足?)

伊右卫门松了口气,反倒对狐狸感觉亲近了许多。这只狐狸着实巨大,而且全身毛色近乎雪白。“你可是这山里的老狐?”

狐狸目不转睛盯着他,就像是在说“是啊”。据说狐狸都很胆小,可眼前这只显然不属此类。

“俺是山内对马守,是这里的大名。因为要在这里筑城,可能会害得你们无家可归,为了表示歉意,俺就给你们修座稻荷祠吧。”说罢,只见那只狐狸叫了一声便转身离去,很快消失不见。

百百越前做好了高知城的设计,本丸、二之丸、三之丸都是中规中矩,特别费了一番心思的是城下町的设计。因为这个城下町将是领国内繁荣的源泉。

街市的规划也都画好了图纸。首先有一条大路,称本町路,若是拿平安京的设计来比,相当于朱雀大路。此路两旁,是高禄重臣的府邸街区。然后,划分了中岛町、带屋町、商贾街,是中禄与低禄武士的府邸街区,同时也是商业地带。这两片地正是所谓“郭中”之街,一旦发生战事,这些府邸都可用作街战的小要塞。

外层设置了上町,是徒士、足轻等人的居住区。这片区域后来分作北奉公人町、南奉公人町两片。再就是下町。下町是为从郡乡移居过来的城下商人们所开辟的一片地。后来,根据商人们的出生地,分别被叫做浦户町、种崎町、山田町、莲池町。另外还有一批商人是从伊右卫门以前所在的远州挂川过来的,所以特称作挂川町。后来还有叫井筒屋宗泉的吴服商从京城过来,所以有了京町;堺市也有商人过来,于是有了堺町。

“马上开建如何?”百百越前提议道,可伊右卫门毕竟是个多虑之人。

“不忙。先征得德川大人同意再说。”伊右卫门道。他把图纸与信件送交到井伊直政处,自己也特意回了大坂一趟。家康一直在大坂城西之丸,忙于对天下的重新划分与整治。

这天夜里,伊右卫门跟千代阔别已久,又是一宿长话。

“土佐真的那么可怕?”千代听了伊右卫门的描述,感觉超出了想象。

“一领具足那些家伙,顽固透了。手下们胆战心惊都不敢一个人出门。”

“夸张!”

“是真的!”

“京城人都太弱了。以一丰夫君您为首……”

“你!”伊右卫门拧了一下千代的腿,“俺若是真那么不堪,能从一介士卒爬到二十四万石之主的位置吗?”

“哎呀!夫君好厉害!”

“就你敢当俺是傻子。”

“在北政所夫人眼里,连太阁殿下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丈夫而已。在妻子眼里,丈夫就是丈夫,没什么厉害不厉害伟大不伟大的。”

“亏啊!”

“什么?”千代捋了捋身旁伊右卫门的头发,宛如母亲对幼童一般。

“当丈夫太亏啦!”

“亏么?”

“是啊。”

“你确定?千代这么一心一意地对待一丰夫君,你还说吃亏?”

“真拿你没办法。”伊右卫门挪开头发上千代的手,道,“再怎么俺也是一国之主啊。可一回到千代这里,就好似被当成了孩子。”

第二天,伊右卫门登上大坂城西之丸,先去见了井伊直政。井伊直政对他说:“筑城之事,主公许了。”伊右卫门道谢后又报告说将地名改作了高知。

“高知,不错的地名。不管怎样这都是对州大人的第一座新城,或许会有不少艰辛,可也有很多盼头吧。”

“那是那是。”伊右卫门高兴的神色简直让井伊直政都看得害羞起来。

“主公有时候也会提起对州大人您呢。”

“哦?主公怎么说?”

“关原之战中的众人之功,若是用树打比方,对州大人的功劳便是树干,诸将是枝叶。”

“简直受宠若惊!”伊右卫门低头致谢。

不过,伊右卫门身上没有任何值得天下武士所憧憬的武功。也正因此,一直到幕府末年,与其他藩士相较,土佐藩士总觉得没有面子。

幕末时,土佐藩士在酒宴等地,常被众人质问:“贵藩的藩祖当时到底是凭什么得了二十四万石?”这些前来质问之人当然是熟知事情经过的,想借此来嘲弄对方一番。而这种时候土佐藩士的回答也是定好了的:“这可多亏了藩祖一丰大人那双有福相的耳朵。”或者“说不定是当时家康大人犯糊涂了。”这样用一些玩笑话来引开话题。

伊右卫门从井伊直政处出来后,便有人领他前去拜见家康。他先就筑城许可一事向家康致谢。家康兴致颇佳,道:“长曾我部的手下倒也真够恼人的啊!不妨筑得坚固些。”

后来便是一些杂谈。忽的,家康侧头问道:“对州大人,土佐到底有多少收成?”

伊右卫门惊了一跳。家康这样执掌天下大权的人物,不可能不知道土佐的收成。以前,在天正十六年(1588),长曾我部氏对土佐收成做过一次测量,有二十万二千六百二十六石,并向秀吉做了报告。当时就是以此数据做的记录。后来数字多少有些增加,增四万五千七百石,通称二十四万石。

伊右卫门诚惶诚恐答道:“天正年间测查时,有二十万二千六百二十六石。”

家康一听,神色颇感意外。“真的?”他道,“其实,太阁驾崩后我曾受长曾我部之邀,去他的伏见府邸做过客。那时的款待可谓尽善尽美,物什器具也极为精巧华美,怎么看都不像是五十万石以下的模样。我曾想,虽然土佐在海那边,远是远了点儿,但毕竟有五十万以上啊,所以这才赏给了足下。”

(啊!)

伊右卫门惊得身子抖个不停,仿佛都要跳起来似的。

(若家康大人所说属实,俺的功劳在他眼里就该值五十万石!)

伊右卫门感激涕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可真是让你受委屈了。”家康道。家康这枚三寸不烂之舌,给了伊右卫门两重的喜悦,也就等于给了他两重的赏赐。

“千代!俺太高兴啦!”伊右卫门讲述了殿中与家康见面之事,“内府大人一直认为土佐的收成不下五十万石呢!”

“真的么?”千代脸上也是一副高兴的神情。不过,只停留在了表面。

(这种事有可能么?)

她思忖,家康那样时时刻刻心系天下的人物,不可能不清楚各个领国的收成。就算他不知道,他的幕僚们也应该一清二楚。在赏给伊右卫门土佐的时候,他一定会问自己左右——土佐有多少石来着?

(不过,家康大人或许是个意外少根筋的人呢。)

总之,家康是她唯一琢磨不透的。本来在家康年轻时,土地的收成除了以“石”做单位,还用过“贯”、“永”等,而且各地不一。后来秀吉统一用“石”,这才使得大名、武士可用“石”来衡量家底多寡。或许,对家康等人来说,“贯”更好理解,各国到底多少石可能的确记不太清。更何况家康是东部的人,自然通晓东海道至关东的经济地理,但说到四国、九州两地,可谓缘分甚浅。提到“土佐”,大概也只会想到是在赞岐的南面罢了,不知道收成情况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论功行赏定下了天下的基盘。

镰仓时代的北条执权政府在战胜元寇来袭之后,未曾进行论功行赏,因此失了人气最终导致崩溃。建武中兴时的公家政治,也是对有功之臣封赏少,而对公卿、僧侣封赏多,因厚此薄彼而导致崩溃。足利幕府时期,又对功臣们过于大方,大赐领国,封赏太多导致大诸侯群起,反倒压制了幕府的威势。家康无疑是通晓历史的,而且知无不尽。

(土佐的收成他不可能不知道!)

千代的念头又转了过来。想到家康是明知故问、装萌卖傻地在拉拢人心,千代又不得不佩服家康的智慧与手段。家康只需一句“难道不是五十万石吗”,就能让一位率真无邪的大名欢喜得过了头。这位老人,用他的片言只句,就打下了他德川家天下永远的基盘。

“俺是感激涕零啊!”耿直的伊右卫门道,“只要俺山内家在一天,就决不会忤逆德川家。”

“是啊,”千代笑眯眯道,“那是肯定的。”

“俺是内府大人认作五十万石的人,这一定要让子子孙孙都记着。”

(你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能力。)

千代心底里觉得很是滑稽。

家康在考虑创设一个永久的政权。大概,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才力横溢的骏马相较,伊右卫门这种顺从而又耿直的劣马更让人期待。如今已天下太平,老实巴交比英勇善战更为重要。虽说是外臣,但只要忠于德川,家康便会优待。若千代是家康,也会爱护像伊右卫门这种类型的臣子吧。

大坂的公务一结束,伊右卫门就不得不趁早回领国,土佐有堆积如山的事情等着去做。这是因为,至今为止还什么都未曾做过。首先便是筑新城、镇压一领具足两件大事。

“千代你也来。”伊右卫门道。

“去土佐?”千代吓了一跳。她可不愿去那种荒蛮之地。“我就在大坂府邸好了。”说罢,她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我还是去京都住吧。京都的四季都很漂亮,京都人也很有意思。”

常年以来,她一直就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世道太平了,便去京都住,跟只居住于京都的那些学者、诗人、画师们高谈阔论,再随心所欲做些小袖给京都的姑娘们穿。

“京都?你犯糊涂了吗?俺拜领的又不是京都,是土佐啊!”

“啊,对。”

(拜领了一处不讨人喜欢的地方。)

千代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伊右卫门描述土佐的那些话,已经变作了她对土佐的印象。此地连武士都穿着塞了棉花的衣服,系着木棉腰带,搞得臃肿不堪,跟一群鼹鼠似的。对千代来说,服饰漂亮的京都才能赏心悦目。

“我还是跟你去吧。”千代只好让步。

“那当然,”伊右卫门道,又可怜巴巴加了一句,“俺还以为你会很乐意跟来呢。”刚才还雄赳赳的伊右卫门,霎时竟让千代觉得可怜起来。

于是千代只好装作很高兴的样子:“我自然是乐意的,那可是梦中的领国啊!”

“哦?你还做过梦?”

“浦户是个漂亮的地方吧?”

“有一处叫做桂浜的白沙海滨。岩石都被怒涛拍散,剩下一袭白沙,有说不出来的美。”

“人呢?”难道不是像鼹鼠一般么?她生生咽下了后半句,换了个话题,“其实,我还从没坐过船呢。”

“也是啊。”伊右卫门好像终于弄懂了千代不愿远行的原因。他露出一副安下心神的模样,道:“只要顺风,摇摇晃晃三天就好,第四天便可见到土佐山了。”

“不会晕船么?”

“自然会晕,饭也吃不下。”

“人家可是好吃之人啊。”千代一脸悲戚状。她比常人吃得多,而且吃什么都很香。

“最长不过五日。”

“五天!”千代大叫一声,听得伊右卫门大笑。

“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所以才一直年轻貌美,让人艳羡不是?”

“你自卖自夸也不怕羞!”

“一丰夫君——”千代盯着他看,“难道一丰夫君就不这么认为么?”

“认为什么?”

“千代一直都年轻貌美。”

“没错,俺是这么认为的。”

“真的?”

“嗯。绝无半句虚言!”

三日后,千代与伊右卫门一起从大坂的木津河口乘船,驶往土佐。大坂湾出航时并不见风浪,可来到纪州,从看见纪州山峦时起,风浪便大了起来,搅得船只起伏不定。正如千代所担心的那样。

“那是什么岛?”千代指着一处岛屿问道,可同时感觉胃里翻腾得厉害,好不容易忍了下来。

“是淡路岛。”侍女晕得一脸灰青之色。千代的侍女多是美浓出身的家臣之女,代代都跟大海无缘者居多。有人悄悄跟朋辈说:“船这种东西真是可怕得紧,不会沉了吧?”也有人唠叨:“我还以为这一生到死都用不着坐船呢。”千代也有同感,思忖道:

(真是得了一处了不得的地儿啊!)

“那座岛好漂亮!”

“叫友岛。”伊右卫门告诉她,“不过,不要去看。”

“为何?”

“看了就觉得是岛在动,会晕船的。”

“那你是闭了眼睛的?”

“最好闭上。”

“闭五天?”千代可要烦透了。

第二天,风向突然逆转,无法前行,只好在熊野一地找了一处港口停泊下来。直等得让人心焦。第四天,终于有风了。他们的船扬起帆走得甚是轻快,可日暮时分还是不得不又停了下来。那时只能靠沿岸的景色来确保航线,夜间是不会行船的。太阳再次升起之后,船再次启航。出到外海之后,波涛汹涌起来,千代哪怕坐着也曾数次差点跌倒。十日后,终于到达土佐的浦户。

“千代,你出来看看。”伊右卫门把千代叫出来,站在帆柱附近远眺。

(这是——)

放眼望去,岸边挤挤挨挨着一百多只小船,每只船上都插着红白相间的鲤尾丝帜、印有家纹的船帜等。这些小船为了欢迎千代他们的大船,正朝这边努力划来。船主正是各位家臣。而岸上,有担任警戒的将士们,正一丝不苟地手执铁炮、弓箭、长枪等。

“是个漂亮的地方吧?”

“嗯。”不管怎样,能从船上解放出来,对千代来说比什么都强。她道:“好想踩一踩那片土地。”

“那片土地便是土佐的土地。你不会那么反感吧?”

“呃,不会。”

“而且,是靠你得来的,是你的国土!”伊右卫门说了句意外的话。

“哦?”千代注视着伊右卫门的脸庞。

(这人确实是这么说的。不愧是一丰夫君,还是那么谦和、虚心。)

千代思忖间,泪不由得噙满双眼,大海、沙滩、山峦都溶成了一团青绿。

千代进了浦户城。

(好小!)

城郭的柱子是用手斧马马虎虎削出来的。墙壁也未曾粉刷过,仍是原本的赤土糙壁。房顶除了本丸与两三座哨所用的是瓦片,其余均是茅草。

倒是有个禅院韵味的庭院。在看惯了京城繁华的千代眼中,虽然这里的庭院多少有些农舍气息,可想到曾经每日在此修身养性的长曾我部元亲、盛亲,还有他们的家臣,千代不禁觉得难过。他们也并非坏人。他们的强健、粗野、豪放,鲜明地浮现在千代的脑海中。

(把他们视作敌人,不应该啊!)

千代在城里走来走去,不由得思忖。那些一领具足们,若是见了,大概也都是些好汉吧。

“可中意?”

“有些乡下气息,也并非是坏事。”千代道。千代出生的近江、成长的美浓这些地方虽说也是乡下,但都是丰饶的鱼米之乡,人们的居住环境与生活,跟京城也差不离。而千代看此处的乡气,就好似看一棵盘根错节的傲然老松一般,风味别致,另有一番美。

“这柱子——”千代见到本丸顶梁柱时,不禁失声。她还从未见过如此粗大的柱子,谁能想到这竟是木材?“这柱子若是挖空了,恐怕两个人都住得进去吧。”

“你还是这么风趣。这种桧木,木曾、熊野这些地方是不会有的。土佐有个地方叫本山乡,乡里有座白发山,那山上便是巨木的产地。去采伐出来,顺着吉野川运出,再装船运往大坂等地,可值钱得很哪!”

“那本山乡,已经归顺一丰夫君了么?”

“做梦呢。”伊右卫门神情似有不悦。

白发山附近有个叫做北山村的深山小村,是称作北山五百石的一片土地,大米能种得出五百来石。村里有个叫高石左马助的乡士,用伊右卫门的话说,就是个老怪物。浦户城的伊右卫门派遣家老前去告知时代变了,可这位竟毫无惧意——那个山内对马守是什么人?这片土地是我的!什么年贡不年贡的,痴心妄想!——然后便不由分说把来人赶走了。

“就是有这种怪物的地方。”

“那夫君打算怎么办?”

“反正总得想办法去灭了他才行。”

“把人请到浦户城来,给他讲讲道理如何?”

“不会来的。”伊右卫门恨恨道,“同是一领具足,靠海的那些人就明白事理。可越是往山里走,就越是不通情理。北山村的高石左马助等人,哪里还能称作人?跟天狗差不多。听不懂人话,也不通人情。”

“真是这样么?”

“不过深山之中孤陋寡闻,他们虽知有铁炮,却不知有大筒炮。俺只需让人带上三四挺,扫射一通吓唬吓唬他们,说不定就会作鸟兽散了。”

这天夜里,千代在寝屋道:“夫君终于成了一国之主了。”前一段时间就已经是国主了,可千代进入土佐以后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个事实。

“是啊。”伊右卫门似乎也感触良深,“俺想起了那个新婚之夜,那时你让俺当上一国一城之主,说要一生辅佐俺。说实话,俺只觉得是个遥远的梦,将来的事还在云里雾里,可嘴上还是答应下来了。没想到,那个遥远的梦终于成真。也许是托了你的福吧。”

(也许?)

千代有些不乐意了。伊右卫门还没修正他自大的心态。

“不过,还剩了几道坡。”

“什么坡?”

“修筑高知城、镇压一领具足这两项都需要俺耗费体力和精力。”

“人世的喜乐,就在于有坡可攀不是?正因为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人才能活得那么精彩。”

“也是。回过头来一看,俺爬过的坡也够长的了。”伊右卫门的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极度苍老。

“一丰夫君,心态年轻点儿!”

“年轻?”

“走过的那些坡,就没有必要再回过头来看了。”

“可是回头时擦擦汗,俯瞰一切,感觉很畅快的。”

“怎么像个老人似的,千代可不喜欢。”

“真的?”伊右卫门陷入沉思,“俺这就老了吗?”

“样貌倒是不老,可若是那样又是满足又是叹息的,看起来也苍老了,声音听起来也嘶哑了。”

“这么说,俺还算年轻?”

“嗯。”千代很精神地点头道,“夫君还年轻得很呢。你要是一个不小心变老了,一领具足们可是会跟天狗一样长得硕大无比,会抓住你的脖子肩膀不放呢!”

“提醒得好!”伊右卫门似少年般点点头。

“还有,”千代道,“筑城也一样,老朽的心态筑出的城郭,也会是个老朽阴湿、死气沉沉的城郭的。”

“有那么夸张?”

“所以千万要在年轻的时候一鼓作气把城筑好才是。”

“又不是做小袖,哪能那么快!”

“可千代无论多大,做的小袖都是十七八岁姑娘们穿的。所以千代才能这么永葆青春啊。”

“也不害臊!”伊右卫门抱紧了千代,眼角带有笑意,像是要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年轻。

千代第二日一直在浦户城休息,第三日早晨开始梳洗打理。她想,伊右卫门肯定会来叫她——千代,俺带你去看工事建筑地。

果不其然,伊右卫门从外面走进来,满面得意道:“千代,你怕不怕出门?”

“人家才不怕呢。”

“你就喜欢逞强!说不定哪个草堆后面,哪家窗格子里面,就有一领具足的炮口在死盯着你,还说不怕!”

“那样的话,我会跟他们攀谈攀谈。”

“谈什么?”

“谈世道变迁,天下已太平的事。”

“啊哈哈!那些人怎么可能听千代你说话?不过,既然你能这么心高气傲,那就真是不怕了。那俺就带你去高知城的工地,你先准备一下。”

“已经准备好了。”

“这就好了?”伊右卫门愣了半晌,“你原本就打算跟来的?”

“那当然,”千代装模作样正声道,“那可是自己家哦。”

(唉,无论年纪多大都是个疯丫头,拿她没辙。)

伊右卫门思忖间,叫人马上去备好夫人的轿子。

千代在浦户城正门前坐上轿子,并直接坐轿下了石阶,再出了城门。城门旁,已有伊右卫门的随从与千代的随行人员在等待。不多久,伊右卫门出门上马。他身着一件柿子色的无袖长褂,一条皮长袴,腰插粗陋的大小双刀,看似一个两百石左右的武士。而另外几名随行家老,也与伊右卫门穿着一样。

(真是不长进的胆小鬼啊!)

千代无奈摇头。

一行人出发行走二里地后,来到一个叫“滩”的渔村。每家屋檐下都有二三十人出来,跪地拜伏。

(这就是土佐人?)

千代很是好奇。或许是自己意识里把他们归为了一类,所以人人都似乎是一个模样。

(可看起来都是和善之人啊。)

正思忖间,一个男子映入眼帘。头发草草束了一个髻,一双筋肉强健的肩膀并未前倾下拜,眼睛还幽幽地望了过来。

(是一领具足吧。)

千代忽地让人停下轿子,并吩咐叫来那人。那个男子显然很是吃惊,只见他取下腰间带鞘的双刀,放置在地上,身子微微前倾,静静走了过来。

(一领具足不是也挺懂礼貌的么?)

千代思忖。这位男子五官分明,约三十左右,大概是在长曾我部时代便负责这一带的中坚力量吧。

“你叫什么名字?”

“鄙人水口吾助。”

“你样子不错。”她指的是面相有神,“明天你去高知城的工地,找一位叫百百越前的吧,一定会有好运气。”

轿子终于在工地旁停了下来。千代出轿,放眼望去,竟感动得不知所措。蓝天白云下,山坡被切断,有挖土的、搬运的、筑石墙的、搭台子的等等,人人身上都是汗水和泥灰。人数足达万人以上,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能找到他们的身影。此番热火朝天的光景,千代还从未见过。

“怎么样千代?”伊右卫门回头问千代,“这就是俺的城郭。”伊右卫门定是开心极了。在这漫长的武士生涯里,他第一次筑起了自己的城郭。

总奉行百百越前走来,行了个礼。他的装束因在工地的缘故,看起来甚是吓人,衣裾下摆全都撩到屁股上,露出一截大红锦的兜裆布来。

“越前大人系的东西不错嘛。”千代走近道。

越前已经年逾五十,自己的兜裆布这样被家主夫人称赞,不免觉得难为情。于是连忙把束好的衣裾放下。“让夫人见笑了。工地上需要大家齐心合力,如果自己不年轻点儿就很难办事,所以才穿了这么个东西。”

听说越前一直都穿着这样的红锦兜裆布在工地上跑来跑去。工地上的众人,有三分之一是家中的武士,都穿着细脚裤,腰间挂了饭盒,有的运土,有的推石。年轻的武士就更新潮了,特意穿了伊达样式的木棉单衣,或者剪了下摆的大红小袖,着实一派热闹的景象。

“越前大人,那些武士里,能再加一名进去么?”

“您指的是——”

“一位叫水口吾助的,明天会来这里找你。”

“他是做什么的?”越前侧头问道。

千代瞥了一眼伊右卫门,嘻嘻笑道:“一领具足。”这句话听得伊右卫门惊诧不已,忙要制止,却听千代又道:“千代问的是越前大人,又不是一丰夫君您。就让他来做越前大人的侍从吧。那样的石头——”她指了指远处,“他一个人搬大概力气都绰绰有余。”

伊右卫门闷声把千代拖到一处树荫下,满脸可怖道:“千代!你一介女流,让人家招新人作甚?!”千代装出一副害怕发抖的样子。

“你又在玩儿什么花样?”

“夫君责备,人家害怕嘛。”

“你!真拿你没辙。这水口吾助的事,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可是,看着从京城那边来的武士在这里修城筑楼,本地的武士们会怎么想呢?定然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怒发冲冠。若是能够慢慢招些本地人进来,他们的心情也一定会渐渐平复的。”

伊右卫门的性格在筑城一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万事上,他从来都对自己的头脑没有自信,这次听取了众人无数的意见。因他性格直爽,众人也是争先恐后地向他提议。最大的问题是——正门朝哪个方向开才好?

“千代,你怎么想?”他还问过千代。

望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千代是女流之辈,不懂这些事”的话,实在难以出口,于是道:“让我考虑一两天,夫君也问过旁人吧?”

“正向众人征求意见来着。可杂七杂八意见太多,反倒拿不定主意了。”

“一斋大人问过么?”千代道。

“一斋?”伊右卫门侧头回了一句。

一斋过去叫做毛利壹岐守吉成,是丰臣家的大名,拜领丰前二郡,俸禄六万石。他与中国地区的大豪族毛利氏没有关系,但因为出身尾张,原本又姓森,所以想沾沾大豪族毛利氏的光,改姓毛利。在秀吉还无甚名声时,他便跟随秀吉,逐渐做到了大名。可是,关原之战中,因跟了石田一方,战后被没收了所有领地,成为公仪罪臣之一。如今他与儿子胜永一起,由伊右卫门看管着,想是已来到了土佐。

伊右卫门总是被赞“有人情味”,他给了这两位被流放的罪臣一千石的口粮,让父亲一斋住在浦户城内,又把郊外久万的一处府邸给了他儿子胜永,还许他们自由行动。不过,后来这位胜永在大坂之阵前,前往帮助秀赖,与真田幸村等人一起成为大坂城七将之一,最后大坂城陷落时自杀身亡。

“哦,一斋啊。”伊右卫门沉思半晌,不知道将筑城的大事拿去问一个公仪罪臣,该是不该。

“没有什么不妥吧?”千代劝道。一斋曾经风光的时候,秀吉曾命他修筑伏见城,经验丰富。

伊右卫门终于还是去了浦户城内的一斋居所,给他看了图纸。一斋沉思半晌,回答道:“菩提寺建在北山,正门朝西不错。”菩提寺是祭祀山内家代代祖先的寺庙,在筑城时,也要算作后门要塞。

可是伊右卫门却不大认同一斋的提议,于是收集了家臣们提过的所有建议。各式各样的都有,但伊右卫门始终都不满意。

有天,弟弟修理亮出列道:“这样如何?菩提寺朝南,正门朝东。”而后细细详述了所定方位的理由。伊右卫门越听越觉得所言极是。

“定了!”伊右卫门回去后跟千代说道。千代点点头,祝贺道:“那可真太好了。”其实,一直到后来伊右卫门都没发现那个提议是千代的想法。千代曾对弟弟康丰道:“我一个妇人介入筑城之事有些不便,就当做是康丰大人的意见,跟家主说说吧。”

现在的高知市,的确是伊右卫门打的底子,可谓是规模浩大的土木工程。

城郭要建在海拔一百五十尺的大高坂山,这是不错,可山脚一带全是湿地,有齐腰深的湿泥,一走便会陷进去。这是一种让人望而生叹的地相。从腹地流过的一条大河,被大高坂山分作两条,一条江口川、一条潮江川,后又分而汇总,流入浦户湾。两条河所划出的三角洲地带,便是伊右卫门的城下町。这河甚是难办,没有堤防,一下雨便河水泛滥,使得三角洲成为一片汪洋,好不容易干了,却又留下了无数小池与湿地。

“没问题么?”千代不禁有些担忧。一代英雄旧国主长曾我部元亲也曾看中这块地,可最终却不得不撒手放弃。伊右卫门要做的是一番极难的工程。

“听说长曾我部元亲那样的人都放弃筑城了呢。”千代这样一说,伊右卫门答了一句意外的话:“元亲是不成的,聪明人总是不肯悠着来。可俺不聪明,也不是英雄,所以可以慢工出细活儿。”

原来如此,伊右卫门没有才气,还怕没有耐性吗?

有百百越前治水的经验帮忙,他们首先在江口川、潮江川上修筑了堤防。而后,又在三角洲地带挖掘运河,把湿地的水导往大海。要填埋湿地,就把叫做中高坂山的那个山峰切开,用山土来填。

城郭的建设也是很耗费精力的。土佐本来几乎就没有瓦房,也根本无人会烧瓦,因此每片瓦都需要从大坂运进来。石墙也是一样。土佐的城郭原来都是用一些土垒成的土墙,无人会筑石墙。所以伊右卫门又专程从近江的穴生一地找来很多石匠,来工地上当师傅。

看着总指挥伊右卫门的样子,千代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所谓真正了不起的人,指的莫非就是夫君这种人?)

有天夜里,千代道:“佩服!”

“什么?”伊右卫门满脸怀疑之色。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工地上进进出出,他都被晒得跟土木工人一样黑了。

“一丰夫君很了不起嘛。”

伊右卫门故意哼哼着笑道:“现在才发现啊?”

“是啊。”千代也笑。

“那你认为俺哪里了不起了?”

千代找了找词汇:“比如——迟钝什么的。”

“什么?俺迟钝?”伊右卫门奇怪地看着千代。不过对千代来说,她说的是实话。聪明人会看一眼地相,若是不符标准马上就会撤退。可伊右卫门却不知后退,一个人在那里打气,“反正总有办法”,细心地收集所有人的意见,再一个个决定下来并付诸实行。若是说得夸张点儿,就是傻人有傻福。

注释:

【1】 一领具足:指战国时期土佐国(高知县)长曾我部氏所创设的农兵制度下,亦兵亦农的当地武士。也是土佐藩乡士的别名。“一领”是一套之意,“具足”是盔甲之意。

【2】 梨子地莳绘:莳绘的一种,看起来有梨子的颗粒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