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们从未出现过吵嘴之后一整天不和解的情形。今儿是破天荒头一遭。其实这算不上是吵嘴,只是公开承认感情冷漠罢了。他到房里去拿马驹的证书的时候,冷漠地瞥了她一眼,怎么可以用这样的目光瞧她呢?而且分明看见她绝望得心都要碎了,怎么可以熟视无睹,不哼不哈,心安理得地一走了之呢?他不仅对她冷漠,而且还仇恨她,因为他爱上了别的女人——这是明摆着的事。

安娜回想着他对她说的所有冷酷无情的话,同时还臆想着他显然想说而且也说得出口的刻毒话,不由得越想火气越大。

除了去拜访威尔逊用了两个小时之外,安娜整整一天都在胡乱猜疑:一切是否完了,还是仍有和解的希望?她是否应当马上就走,还是与他再见面一次?她干等了他一整天再加一个晚上,临回自己房间之前,关照侍女转告他,她头疼。这当儿她又在暗自推测:“如果他听到侍女的话,还是来看我,这就意味着他还爱着我。如果他不来,那就是说一切都完了,到那时我就拿定主意该怎么做!……”

笼罩着她整个心灵的那团迷雾顿时消散。昨日的种种感受重又刺痛她那备受创伤的心。她现在怎么也无法明白,自己怎么会不顾颜面,竟在他的房里跟他待了一整天。她走进他的书房,要向他表明自己的决心。

眼下死是挽回他的爱,惩罚他,使她心中的恶魔在与他进行的那场搏斗中获胜的唯一手段,种种死的情形历历在目地呈现在她眼前。

晚上她听见他四轮马车停下的吱嘎声,他的拉铃声,他的脚步声和他跟侍女的说话声。他信了侍女转告的话,不想再进一步了解实情,就回自己房里去了。这下看来,真的一切都完了。

早晨她又做了与弗龙斯基结合前做过多次的那种噩梦,一下子惊醒了。她似乎觉得,一个蓄着蓬松胡子的小老头儿俯身在一块铁器上做着什么活儿,嘴里哩哩啰啰说着法国话。与以往各次所做的这种噩梦一样(可怕就在于此),她觉得这个乡巴佬不理睬她,却用这铁器对她进行可怕的骚扰。她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

弗龙斯基被她说这几句话时的绝望神情吓坏了,猛地跳起来,想跑去追她,但马上回过神来,又坐下,咬紧牙关,皱起眉头。这种在他看来是不顾别人体面的威胁,惹得他十分恼火。“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他思忖道,“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不予理睬。”于是他准备进城,再去见母亲,要她在委托书上签字。

安娜站在房间中央,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他。弗龙斯基瞧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继续看信。她掉转身,慢慢地走出房去。当时要把她叫回来还来得及,但是她走到门口了,他还是不作声,只听见翻动证明文件的沙沙声。

安娜倒了平常服用的那点剂量的鸦片,这时她想到,她只要把整瓶鸦片都喝了,马上可以一死了之。她觉得这又方便又轻松,于是她又暗暗得意地想到,他将痛苦、悔恨并追忆对她的爱情,但为时已晚。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在一支残烛的火光下望着天花板的雕花饰顶和屏风投上去的一小片影子,生动地想象着,她不在人世,只给他留下回忆之后,他会有什么感受。“以前我怎么能对她说那么冷酷无情的话呢?”他会这样扪心自问。“我怎么能不说一句话就走出她的房间呢?可是如今她已经不在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在那里……”蓦地,屏风的影子摇晃起来,扩散到整个饰顶、整个天花板;这时又有一些影子从另一方面向她涌来;一眨眼影子都消失了,但随即又飞速地、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摇摇晃晃,融成一片,于是四周变得漆黑。“死!”她心想。顿时恐惧袭上心头,她久久弄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瑟瑟发抖的手怎么也找不到火柴来点燃另一支蜡烛,以代替那支快要燃尽、熄灭的残烛。“不,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活下去!因为我是爱他的,他也是爱我的!这件事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说,同时感觉到重新获得生命的惊喜的眼泪在脸颊上簌簌滚落下来。为摆脱惊惧不安,她急匆匆地赶往他的书房。

她起床之后,回想起昨天的情形,如坠五里雾中。

在她的想象中,弗龙斯基对她说了只有粗野的汉子才说得出口的种种最冷酷无情的话,她不饶恕他,仿佛他真的说过这些话。

去不去沃兹德维任斯克,与丈夫离不离婚现在都无所谓了。只有一件事必须做——惩罚他。

他在书房里睡得死死的。她走到他跟前,拿起蜡烛照亮他的脸,盯着他瞧了好长时间。现在他睡着了,她非常爱他,看着他,爱怜的眼泪就禁不住夺眶而出;但她清楚,他一旦醒来,就会用冷淡、自负的目光瞅着她。这时她要对他倾诉爱情,就先得向他证明,他对不住她。她没有叫醒他,回自己房里去了。她又服了同样剂量的鸦片,一直到凌晨才睡着,但是噩梦不断,时常惊醒,她一直觉得蒙蒙眬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这简直让人受不了!”

“我不阻拦您,”他会这么说。“您可以随便去哪儿。您不愿与您丈夫离婚,想必以后还回到他身边去。您还是回去吧。如果您需要钱,我给您。您需要多少卢布?”

“您走,我可不走了,”她重复了一遍。

“您走,我可不走了,”她转过身来对他说。

“您……您对此会后悔的,”说罢,她走出去了。

“安娜,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了……”

“哎,我说,”她走到门口了,他才说,“我们明天肯定走吗?是否当真?”

“发生过一次争吵。这种情形已出现过多次。我推说我头疼,他就不进房来了。明天我们就走,现在去看看他,作一下准备,”她自言自语道。得知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穿过客厅时,她听到有辆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她往窗外一望,看见一位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年轻姑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拉铃绳的仆人吩咐着什么。随后有人在前厅里交谈了几句,就登上楼去,接着客厅外面响起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他快步走下楼去。安娜又走到窗前。看见他没戴帽子走到台阶上,走到马车跟前。戴淡紫色帽子的年轻姑娘交给他一包东西。弗龙斯基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马车驶走了,他又快步跑上楼来。

“刚才是索罗金娜和她女儿坐车路过这儿,捎来妈妈托她转交的钱和证明文件。我昨天没能拿到。你头疼好些了吗?”他平静地说,不愿看到、也不愿了解她脸色阴沉而又洋洋得意的缘由。

“他这个朴实厚道的人昨天不是指天发誓要爱我吗?以前我多次陷入绝望,结果不都是多余吗?”紧接着她又对自己说。

安娜听到他在书房里和餐室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口站停下来,但是他没折入她的房间,只是对仆人吩咐,他不在时可以让沃伊托夫把公马牵走。接着安娜听见马车赶来了,车门打开,他又走了出去。不过他又回到门廊里,马上有人跑上楼来。这是贴身侍从跑上楼去取主人遗忘的手套。她走到窗前,看见他瞧也不瞧侍从一眼就接过手套,轻轻拍拍车夫的背,对他说了句什么。随后他没有朝窗口望一眼,像平时一样气势不凡地坐上马车,架起二郎腿,戴上手套,消失在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