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想法也具有它本身的魅力。

五月八日,考完最后一门《神学》以后回到家里,我发现罗扎诺夫裁缝店的帮工来了,我认识他,他以前曾送来过用线绷上的平整光泽的黑呢制服和礼服,用粉笔在翻领上画了记号。现在,他把完全做好的、缀着亮晶晶金纽扣的衣服送来了,纽扣都用纸裹着。

穿上这套衣服,觉得好极了。尽管St.-Jérôme硬说礼服背后有皱纹,我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带着扬扬得意的笑容走下楼,到沃洛佳房里去。我感到仆人们从前厅和过道里不住地凝视着我的目光,只是假装没有理会。管家加夫里洛在大厅里追上我,祝贺我进了大学,遵照爸爸的命令,递给我四张白票,并且说,也是遵照爸爸的命令,从即日起,车夫库兹马、一辆轻便四轮马车和那匹赤骝马美男子,完全由我支配。我喜出望外,在加夫里洛面前怎么也装不出毫不在乎的神情,而且有些张皇失措,喘不过气来,脱口说出首先涌上我脑际的念头——我似乎说了:“美男子真是一匹骏马。”我望了一下从前厅门里和过道里探出来的人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穿着那件缀着亮晶晶金纽扣的新礼服飞奔过大厅。我刚走进沃洛佳的房间,就听见背后传来杜布科夫和涅赫柳多夫的声音,他们是来向我道贺的,提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顿饭,喝杯香槟酒,来祝贺我进了大学。德米特里对我说,虽然他不喜欢喝香槟酒,但是为了和我你我相称,他今天也要陪着去干上一杯。杜布科夫说,不知为什么我很像个上校;沃洛佳没有祝贺我,只冷冷地说,后天我们可以下乡。好像,他虽然高兴我进了大学,却有点不愿意我如今像他一样成了大人。St.-Jérôme也到我们这里来了,他大言不惭地说,他已经尽了责任,他不知道他的责任尽的是好是坏,但是他尽了全部力量,明天他就要搬到那位伯爵家去了。人家无论问我什么,我回答时感到脸上不由得露出一种甜蜜的、快乐的、有些愚蠢的扬扬得意的微笑,我甚至注意到这种微笑感染了所有同我交谈的人。

现在,我没有家庭教师了,我有自己的马车,我的姓名印在大学生名册中,我的腰带上佩着一把宝剑,警察有时也会向我敬礼……我是大人了,我好像很幸福。

我们决定五点钟在雅尔饭店吃饭,但是沃洛佳到杜布科夫家去了,德米特里说他饭前还要办一件事,也照例溜走了,因此我可以随意消磨两个钟头。我在所有的房间里转悠了好久,照了所有的镜子,一会儿把礼服纽扣扣上,一会儿又完全解开,一会儿只扣住上面一个纽扣,不论怎样我都觉得美极了。后来,尽管我觉得露出过于兴高采烈的样子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我还是忍不住到马厩和车棚去看看美男子、库兹马和马车,随后又回来,满屋子乱转,照照镜子,数数口袋里的钱,依旧那样快活地微笑着。然而,还不到一个钟头,我就开始感到有些无聊,或者惋惜没有人看见我这样光彩照人,于是我觉得需要活动活动。因此我吩咐驾上马车,打定主意最好到库兹涅茨桥去买点东西。

我记得沃洛佳进大学时,曾经买过石印的维克多·亚当[20]画的马,买过烟草和烟斗,于是我觉得我也必须那么做。

人们从四面八方注视着我,阳光在我的纽扣上、帽徽上和宝剑上闪烁,我来到库兹涅茨桥,停在达恰罗画店门口。我环顾了一下之后,就走进店里去。我不愿意买维克多·亚当画的马,免得人家说我盲目模仿沃洛佳,但是,我又不好意思麻烦那位殷勤的店员,于是就匆匆忙忙赶快挑选了摆在橱窗里的一张水粉画的女人头像,付了二十卢布。可是,在店里付了二十卢布以后,我还是觉得为了这么点小事麻烦两位穿着十分讲究的店员有些不好意思,同时我又觉得他们还是那样爱理不理地对待我。我想让他们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物,于是就去注意观看摆在玻璃柜里的一个银器,知道这是porte-crayon[21],价值十八卢布之后,我就叫店员用纸把它包起来,付了钱。我又打听到在隔壁的烟草店里可以买到好烟斗和好烟叶,我就客客气气地向两个店员行了礼,夹着那幅画走出来。隔壁商店的招牌上画着个吸雪茄的黑人,在那家铺子里,我也不愿意模仿任何人,没有买茹科夫厂出品的烟叶,而是买了苏丹烟叶、一支镶着土耳其烟嘴的烟斗、一支菩提木的烟管和一支蔷薇木的烟管。出了商店上马车的时候,我看见谢苗诺夫穿着普通礼服,低着头在人行道上快步走着。他没有认出我,使我很气恼。我相当大声地喊:“把车赶过来!”然后就坐上马车,追上谢苗诺夫。

“您好呀。”我对他说。

“您好。”他回答说,继续往前走。

“您为什么不穿制服?”我问。

谢苗诺夫停下来,眯缝着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像对着阳光刺痛眼睛似的,其实呢,他是要对我的马车和制服表示冷漠,他默默地打量了我一眼,就走开了。

从库兹涅茨桥,我乘车到了特维尔大街一家糖果点心店,尽管我想装出我感兴趣的主要是店里的报纸,我还是忍不住接连吃了几个甜馅饼。有个绅士从报纸后面好奇地打量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是飞快地把店里所有的八种甜馅饼每样都尝了一个。

回家之后,我觉得胃有点痛;但是我丝毫没有注意,开始细看我买来的东西。我很不喜欢那幅画,我不仅没有像沃洛佳那样给它装上镜框,挂在房间里,甚至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抽屉柜后边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回到家里,我也不喜欢那个porte-crayon,我把它放在桌上,不过,我想这东西是银的,值钱,对大学生很有用处,来以此自慰。我打算立刻使用烟具,试它一试。

拆开那个四分之一磅的纸包,我细心地把金黄的、切得很细的苏丹烟丝装满了土耳其烟斗,放上火绒,把烟嘴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我特别欣赏手的这种姿势),就开始抽起来。

烟味闻着很香,但是抽到嘴里却发苦,而且呛嗓子。可是,我硬着头皮抽了好半天,试着吐烟圈和吸进去。不久,屋子里满是淡蓝色烟雾。烟斗咝咝响起来,燃烧的烟叶冒起火星,我觉得嘴里发苦,头有点晕。我想不抽了。我刚要叼着烟斗去照镜子,可是我的两腿摇晃起来,使我吃了一惊。房间在旋转,我勉强走到镜子跟前,往镜子里一照,只见我的脸像块白布一样苍白。我刚来得及倒在沙发上,就想呕吐,四肢无力,于是我想象烟斗会要我的命,我觉得我要死了。我真吓坏了,想喊人救命,找人去请医生。

但是这种惊慌并没有持续很久。不久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头疼得厉害,浑身无力地在沙发上躺了半天,呆呆地望着纸包上画的博斯通若格格[22]的商标、掉在地板上的烟斗、烟蒂和馅饼屑;这时我忧伤失望地想:“如果我不能像别人那样吸烟,大概是我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显然我命中注定不能像别人那样把烟嘴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吸口烟,再从黄胡子中间喷出去。”

德米特里五点钟来找我,正赶上我处在这种不愉快的情况下。但是喝了一杯水以后,我觉得差不多恢复了常态,准备和他一齐走了。

“您怎么想起抽烟的?”他说,看见我抽烟的痕迹,“这太愚蠢,白费钱。我打定主意决不抽烟……不过,快走吧!我们还得去找杜布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