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来信收到。你提到作家集团组织,意见很好,希望有人来作。不过必须这人有本领,有空闲,且有很好的知识,动机又极纯粹,方作得好。我个人知识极少,不配教人,且受职务拘束,空闲时间不多,恐作不来。

社会组织日益复杂,一切事能“分工”或者比较妥当。高兴办事的办事,会作首领的作首领,肯低头写作的就低头写作,容易弄出成绩。一个人若能够各样都插一手,自然更好。

但明知能力有限,不量力去作,或有顾此失彼的情形。我比较宜于写小说,所以很希望把大部分时间来学写小说,细心看别人的,谨慎写自己的,再过十年八年,也许能弄出一点点小成绩来。至于如何指导人念书,那是大学教授的本行,如何打进社会,那是精于商业作家的工作,这两件事情我全不大懂,也就不能冒充内行,胡说八道。

你说年青人有种苦闷,要发表,要讨论,要……说简单一点,其实就是要感情与生活的出路。这个自然而且合理,因为这正是青年人的活力。社会也就要它来推进求变革。不过我认为,一切出路的基础,皆应建筑在个人埋头苦干上面。尤其是比较远大的理想,比较孤寂的事业,总不能从侥幸与马虎讨到多少便宜。就文学言,好作品不一定能从团体产生。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王五或李三,照你说,这些人免不了曾经出席过文学团体的集会,或者为某某文学团体的会员。

可你应当明白,不是他加入了文学团体,就成为大作家。一个作家支持他的地位,是他个人的作品,不是团体。

再说到从事创作要鼓励,要刺激,要批评,我明白。我可以告诉你,事实上最妨害一个大工作的发展的,真没有比同一团体、同一党派的阿谀更坏了!

一个作家若不能逃脱个人爱憎与社会流行毁誉,想伟大实无希望可言。我认为,个人若是从事文学创作,为的是对“真理”或“未来社会”有所倾心,鼓励他应当是他对生存的责任或兴趣,刺激他应该是全体人类全体幸福与快乐,批评他应当是现在未来的一切读者!正因为他看的大,看的远,他才有希望能把工作做好,做得坚实。如今许多作者把鼓励放在编辑与一二商人方面,把刺激派给编辑与商人,把批评也给附庸于编辑与商人的批评家同老作家。其所以如此,不外乎将“出路”认为“出名”,小看了自己的作品的成就,同时也小看了自己的能力。谦虚本来是人类极可称赞的美德,但过度谦虚一用到这件事情上来,便不免成为对于团体的依赖,把新起作家毁掉了。把一群年青作家放在一个团体里,受一二个人领导指挥,他的好处我们得承认,可是他的坏处或许会更多。目前从事文学创作独自埋头苦干的人真不少,这些人同流行的“热闹”或不大发生关系;照俗话说就是“不上文坛”,但也无妨。真的大作品,必然会从这种人努力慢慢完成的。至于那些出了名的,只顾捞钱,不出名的,只图出名,于是前者便马虎滥造,后者便想法出名,结果是已成功的站不住,只好倒下,不成功的虽勉强站住了,也依然倒下;多数人想明白中国为什么无伟大作品产生,这便是一个简单而真实的理由。就一部分人看,觉得很可悲观。就全体看,——把那些不预备上文坛却在努力作品写作的朋友全算在内,中国新文学的将来,应该乐观。就因为还有许多许多人,在各地方各种生活里努力锻炼,埋头搞自己那个工作。这一点我知道的比你清楚。这些人用不着在一处开会,用不着在一处办刊物,却同样在沉默里走上了一条应走的大路。异途同归,对于整个中国新文学运动,是各有不同贡献的。此颂安好。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