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孤独的人,

从湖上飘去,

难道山色已非,

使你不能久居。

是一个孤独的人,

……”

梅瀛子低声地哼着日本味的歌,用手中的短桨弄着水; 白苹看着天空。

湖上游艇很少,更使我感到倦游归来的落寞。绿色的水非常清澈,青山的影子有万种自怜的情绪,苏堤看来很荒芜,白堤也萧条的可怕,有寥落的人民与敌军在那里走着。我忽然想到当年艺术院里的朋友,怎么在那里欢笑奔驰与闲步 ?远方孤山如梦,多少的梅花在自开自落。牛公墩黯淡,印月的三潭凄凉,旧梦都碎,故人已散,斜阳中,我看到水面人影的萧索。

这些是谁?是新交的美国朋友,是初聚的放诞的小姐,是萍水的神秘舞女。那么我为何同他们在一起,到这个沦亡的风景中凭吊过去故人的遗迹?昨日亲友的旧情呢?他们中谁能了解我这一份悲哀与梦?谁能体验我现在的心境?我有悄悄的苦痛与杞爱在水中点点金波中起伏。

大家沉默着,听凭舟子驾船前驶。有风,我感到料峭,原来初春的黄昏也有残秋的寒意,白苹象打了一个寒噤,我拿她放在我前面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我说:

“ 萧条吗?”

“……” 她点点头。

船终于靠岸,我们到旅馆休息。饭后一杯咖啡,一支香烟才提起了我的精神。

我们有一个钟头的谈话,有两个钟头的 “桥 ”戏。十点钟的时候我回到我的房间就寝,手头没有一本书,四周没有一点声音,我关了灯,月光从窗口进来,我体验到夜从野外逼近,逼近。我感到到处是夜,到处是夜,我缩在被层里,缩在被角里,但是夜侵入我床,侵入了我被,浸透了我肉体,浸透了我的心,最后我灵魂就在这夜里溶化。

醒来我看见满屋月光,辗转再不能入眠,我心头漂起白天湖上的情绪,想到人影,想到梅瀛子,想到白苹,想到白苹在我家里关于梅瀛子的话,又想到梅瀛子在山上关于白苹的话,我开始发觉她们的神秘,开始发觉我与她们交友的荒唐与无聊。于是我分析自己,到底是她们有特殊的吸力还是我自己生活的苦闷,叫我沉醉在这种浪漫的风趣里?史蒂芬生成是浪漫的冒险的性格,那么我呢?我想到史蒂芬太太,她的恬静美丽的生活,艺术的爱好与美的追求,以及她对我说的话。我觉得我应当放弃现在这样的生活,放弃与梅瀛子白苹的交游,我可以到内地去做抗战工作,也可以埋头做学术工作。但是我立刻想到史蒂芬太太劝我结婚的话。难道我生活矛盾,就起因于我的独身主义吗?难道我真是需要异性的伴陪吗?于是我开始想到山上的晨曦,想到海底的星月,我想到灯,想到灯光下我自己的影子,想到 Schumann 的Reverie, 我想念我自己的房间,像是乡愁,像是相思,我又想到史蒂芬太太的客室,猛然我想到她的茶会——星期六,呵,星期六 ,明天不就是星期六吗?不,现在已是星期六,我一定要回去。就从今天起我改变我的生活……

我在胡思乱想中睡去,醒来已是八点半。窗外阳光灿烂,鸟声喈喈。树丛中我看见梅瀛子站着,两手在攀折一朵新开的月季,手指上闪着我熟悉的钻戒,啊,那么是白苹了;不,是梅瀛子,白苹的指环就在她的指上。

我盥洗后,几度的彷徨决定了我昨夜的念头。我问明茶房火车的时刻,留了一封信,我说:

“今天是史蒂芬的主人,但是四点钟的时候史蒂芬太太也是我的主人。第一那个茶约在先,第二当然太太的约会重要,第三我恋念那面客厅的空气。但是我怕摇动你们的游兴,因此不告而别,恕我无礼。在灿烂的湖山中,春天因你们的探问而早降,我祝福你们畅游。”

我的袋里有两张通行证与车票,一份是白苹的,我也留在这封信里,写好名字,放在桌上。我偷偷地溜出来,跳上车子,一直到车站,在小面馆里吃面,等十点钟的火车。

十点一刻的时候,我坐在头等火车里。车座空极,一个人坐一厢,还有许多空厢。我打开我刚买的一罐黄锡包,拿一根放在嘴里吸着,用最舒服的姿态,望着车窗外阳光下的野景,似乎是久别的游子旋里,觉得家乡就在面前,有淡淡的期望与安详的愉快。我想到史蒂芬他们现在一定发现我的偷跑,没有办法,三个人去游山了,不时还在骂我……忽然,从我头上飞来一朵红色的鲜花,径落在桌上,我以为是别人偶尔抛错的,捡起来预备归还给这朵花的主人。但我前面既没有人站起来期待,后面也没有人站着在探望,我站起来又坐下,不安地拿着花等待人来问。就在这时候,我头上又飞来了一朵白花,径落在桌上黄锡包旁边,我又抬起头来,但看看前后又没有人,我只得坐下,细看这花里有什么古怪的可凭的参考,让我知道这花的来源与用意。可是我没有什么获得,仅觉得摘花的人是懂得花美的人,花枝较长,留着两三瓣叶子,攀折的地方也很适宜。我猛然想起梅瀛子,在我起床时不正在我窗外园中摘花么?那么是他们三个人赶来了。我站起来后望,但是后厢的座位上竟看不见人,于是我手里摇着花朵,转身出去,看到我反面的座角里斜坐着白苹,她凝视着我淡笑,我轻轻地在她的对面座上坐下,低声地说:

“他们呢?”

“谁?”

“梅瀛子与史蒂芬。”

她坐正了,浮出百合初放的笑容,悄悄的说:

“假如当你一个人上车时,有人这样问你,你将怎么样回答呢?”

“我当然说他们大概在山中玩吧。”

“ 我也这样回答你。”

“那么他们没有来?”

“我不知道。” 她说。

“你怎么不知道?”

“当你以为我在游山的时候,你知道我是坐在你后面吗?”

“……”我说不出什么,微笑,玩弄着花朵。于是我想到熟识的钻戒,又看看白苹的手指,我发现现在它又在她的手上了,那么早晨采花的人一定是白苹,而她们的戒指是在昨夜换回来的,我说:

“ 那么早晨在园中采花的是你?”

“是的,”她说:“你以为是梅瀛子么?”

“我在窗口看见你,但后来一想,这戒指昨天在梅瀛子的手上的,所以我以为是梅瀛子了。”

“但是戒指随时可以换回来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信呢?”

“我采了花,在园中散步,穿过走道,看见一个茶房从你的房间出来,我问,你可是起来了,他说,起来了刚出去。我想进去等你回来的,可是我发现了你的信,于是我拿了通行证与车票,留了一个条子就追来了,在月台上,等你走上车,等你坐下了,于是我才上车。”

“但是你为什么要赶着来呢?”

“ 那么你呢?”

“ 我的理由不是留在信里么?”

“我的理由也在留着的信上。”

“可惜我没有看见。”

“好在信上的理由是浮面的。” 她微笑着。

“你以为我的理由也是浮面的吗?”

“自然。”

“那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她说:“ 是不是忽然感到寂寞了?”

“我感到……”我微笑着。

“同梅瀛子在一起还会寂寞么?” 她说:“是多么丰富的灵魂值得你探索呢。”

“我觉得我必须离开你们才有我的世界。”我坚强的说:“我很喜欢你,也喜欢梅瀛子与史蒂芬,但是你们的世界同我的是多么不同。你们有万种光芒叫我贪恋与探索,但结果我离开了自己的世界,向你们的光芒迈进。我在你们的世界里探索,最后我相信我会迷途,于是我再也摸不回来,我就只好流落在你们的世界中做你们良善的人民。”

“这是说梅瀛子的光芒动摇了你的独身主义,你害怕了。”白苹笑着,这笑容,似乎补充了她话中所缺的自己的名字。

“我说的是整个生活。”我庄严地说:“连你与史蒂芬也一样,我想今天起不再同你们老在一起了。你愿意尊敬我这个意思,而帮助我么?”

“好的,”白苹沉着地说:“我希望我真能帮助你。”

“那么,”我感激得兴奋起来:“你可以把我这份意思让史蒂芬了解与同情么?”

“自然可以;而且一定办得到。史蒂芬已经同我谈过,说你同他做朋友,还不如同他太太做朋友会更融洽。”

“也许是的,” 我说:“所以我要赴史蒂芬太太的茶会,慢慢的我的心会沉静下来,我先要写完一部哲学上的书。 ”

“还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你呢?”白苹低着头玩弄着戒指,诚恳地说:“我总是你的朋友。”

“是的。白苹,让我们做个朋友,我在你家中无人的时候,偶尔会来看你,你也随时可以来看我。但是我将不再进舞场,赌窟,不再贪玩。”

“是的,你这样做是对的。”白苹说。

我们开始有平和安详的沉默,突然,白苹发问了:

“假如梅瀛子来看你呢?”

“我招待她,但不同她出来玩,一样的。”我说:“而且她的交际很广,马上就会忘记我,也不再来看我了。”

“但是她很喜欢你。”

“她同你讲过?”

“是的,我们足足谈了两夜。”白苹笑了:“而且她断定你有点爱她。”

“你相信么?”

“我不能不相信。”

“你以为她值得爱么?”

“自然值得,”她说:“但是这是冒险的事情。”

“你是说被她愚弄?”

“甚至被她陷害。”她说:“她太神秘,这样的性格,我不相信她有爱。”

“但是她非常喜欢你。”

“同你说过?”

“是的,就在那天葛岭上。”我说。

“ 我也非常敬爱她。”白苹甜蜜地微笑。

“我想你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也许,” 她说:“但也最可能做敌手。”

车子的速度很快,窗外的远山近河在转旋,我与白苹的谈话,使我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与愉快。我起来,到我原来的位子去取那罐黄锡包,回来时我抽起烟,我问:

“梅瀛子没有同你谈起她自己的感情吗?”

“当她说她很喜欢你时,我就问她,可是有点爱呢?她大笑,她说她的爱还没有给过任何人;她准备随时给一个男子,但始终没有男子值得她爱。”白苹低下头微笑着说:“她还说她对于男子有特别的理解与观察;她说史蒂芬是一个好朋友,好的丈夫,但是一个乏味的情人,你是一个最可爱的有味的朋友,最理想的情人,但是最难投洽的丈夫。她说关于你的独身主义,史蒂芬太太以为是你寻不到理想的对象,在她以为只是怕尽丈夫的责任,是逃避的心理。”

“你以为这些对么?”

“自然有一部分道理。”

“但是我的独身主义也许就会放弃的。”

“这是说为梅瀛子么?”

“不,实在说我并没有爱她。”我说:“我只觉得史蒂芬太太对我的劝告很对。”

我们沉默了一会,茶房报告饭已经开了,我偕白苹到餐车去。饭贵而坏,但是我们还是过得很舒服的辰光,因为今天白苹给我更愉快的印象,我们谈到过去,谈到将来,谈到都市,谈到乡村。最后我说:

“白苹,你是不是永远留恋这样的生活呢?”

“不见得。”她说:“但没有爱的时候,我将用我的青春享受这样的生活。”

“但是青春是不久的。”我说。

“人生是什么呢?青春享受尽也可以死了。”

“是这样简单么?”我说:“死也不是容易的。”

“那么嫁一个朴实诚笃简单年长的人。”她似笑非笑的说:“嫁定了等死。”

白苹的话,使我无法回答,我意识到空气的灰色,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沉闷。很久很久,车子在小站上停了,我们回到了客车,我说:

“一到上海先送你到家,再同你去参加史蒂芬太太的茶会,出来我们吃饭,饭后大家回家。”

“不。”她说:“茶会我不去了。”

“为什么?”我问:“她没有邀你么?”

“她同我说过,说有兴趣同你一同去。”

“但是你没有兴趣。”

“不知怎么,”她说:“今天我很想休息。”

“那么你现在休息一会,打一瞌盹可好 ?”

“我试试看。”她笑着说,调整了她的姿态,靠在里角,闭上眼睛,两排茸长的睫毛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我把半开的窗子拉上,抽起烟坐在她的对面。

一支烟将尽的时候,我看她已经入睡了,我拿她的大衣为她盖上,闻到她微微的呼吸,薄薄的嘴唇闭着,同她茸黑的睫毛有很调和的配置,今天似乎没有敷胭脂,但有天然红润透在面上,倍增了这脸庞的可爱。是一种甜美的典型,使我不得不注视着她,我从袋里寻出记事簿,用钢笔想为她画一张素描,但一连几张都画不像,到第六张总算得到了一点趣味,后来我把握到她的特点,画了一张却觉得很好。

车快到的时候,我叫醒了白苹,白苹似乎还贪睡,但随即振作了一下,笑着说:

“我怎么啦?”

“你太乏了。”

“昨天同梅瀛子谈得太晚了。”她说着手摸摸额角淡笑着说:

“我别是病了。”

我开始发觉她脸色的红润是发热的象征,我握她手,她的手指很冷,但手心发着焦热,她拿我的手到她的额上。真的,白苹病了。

下车后我一直送她到寓所,一个年轻伶俐的穿着白衣的女仆来应门。我到过她公寓门口有许多次,但从未进过她房间;今天是第一次,我非常奇怪我自己在过去会没有想到进来,是这样一个精美的公寓,她的房间不大,但非常精致。我开始发现她对于银色的爱好,被单是银色的,沙发是银色的,窗帘是银色的,淡灰色的墙,一半裱糊着银色的丝绸,地上铺着银色的地毡,一条白灰色的皮毯,铺在床前,上面有一对银色的睡鞋。

“ 坐。”白苹在一张沙发前说,她自己就走进了浴室。

那个活泼健康的女仆拿茶进来,并且拿了一支烟给我就出去了。我抽起烟,坐在一张矮小的沙发上,我很闲适地觉察这间房间的布置,一张小小的书桌配着椅子放在窗下,一面是抽屉,一面是两层书架,上面挤满了书,桌上也有一些书籍等东西,有一匣非常讲究的装信纸信封的匣子。床旁边是一只矮的灯柜。一面是一架衣橱,有四只同我坐着一样的沙发,前面是一张矮圆的铜盘,盘里铺着白色的麻布,上面是一只日本货精巧的烟匣,烟灰盘与打火机,还有洋火。我在烟灰盘上弄灭了烟尾,在烟匣中又拿了一支烟,试用那只白亮的打火机。

白苹已经换去了刚才的衣服,洗去了所有的脂粉,穿一件灰色的宽大的旗袍,她一出来就说:

“那么我不去茶会了。”

“自然,”我说:“你快睡吧。”

“我可以坐一会。”她笑着坐在我的旁边,又说:“你觉得我的房间好么?”

“的确是白苹的房间。”

“谢谢你。”她说着似乎有点乏,看了看表,说:“你该去茶会了,我也要睡了。”

“好的,”我说着站起来:“明天我来看你。”

当我出门的时候,她站起来似乎就向床边走去。我一个人到街上,走向电车站;经过了一家药房,我想起白苹在睡前似乎可以吃点阿司匹灵,于是我买了药,顺便买点水果又回到白苹寓所去。

白苹已经躺在床上,我叫那位女仆倒点开水,拿药片叫她吞了,我说:

“夜里想吃什么呢?”

“什么都不想吃。”

“很好,”我说:“饿了也千万少吃。”

女仆拉拢了窗帘,白苹伸手开亮了台上的灯,我说:

“睡好吧。”她把手伸进去,我为她盖紧了被,我说:

“现在我去了。”

“叫阿美,叫一辆汽车去。” 她似乎在对女仆说。

“好的。” 我说。

阿美在走道打电话,白苹说:

“明天什么时候来看我呢?”

“上午。”

“在我地方吃饭。”她说着打了一个呵欠。

“好的。”我说着为她灭了灯,她对我笑笑,翻了一个身。我站起来,心里突然浮起了一种异常的感觉,像是银色的空气沁入了我的心胸,我矜持了一下。是银色的女孩病在银色的房间里,是什么样一个生命在时间中与青春争胜呢?我不知道是悲剧还是喜剧?但是我今天开始认识了银色竟象征着潜在的凄凉与淡淡的悲哀。

我心中荡漾着潜在的凄凉与淡淡的哀愁跳上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