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普医师的诊所,是我与史蒂芬第一次交友的地方,自从那天以后,我从未来过。现在是我第二次来。

我在门口挂号,填病单进去的时候,大概是四点半。候诊室里还有六个人,两个男的,三个女的,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白种小孩,依靠在一个近四十岁的妇女身旁。有两个人在翻阅杂志。我就坐在他们旁边的沙发上。大概半支烟工夫,里面有人出来。有一个看护,是穿白衣的中国女孩,拿着病历单叫下一个人进去。

我拿架上的杂志,随便翻翻,但心很不安,并未阅读。最后我 又回到原处坐下静候。

大概诊到第三个的时候,外面又进来一个老年的病人。他坐在我的斜对面,面色很不好,还有点焦虑。我进来的时候,心里总好像是有重大的使命,但在这样期待之中,我好像觉得我也是病人一样。但是我忽然想及,可是这些病人都是海军的工作人员 ,到此听候工作的? 或者其中有几个是与我同样的使命,我开始在他们的脸上举止上考察,但我看不出什么。这样等了许多时候 ,看着座中的人进去出来,出来的人走了,座上的人进去,候诊室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终于轮到了我,但是看护叫的竟不是我的在 字,我望着斜对面的老人应着进去。

一刻钟后,这位老人出来,他悄悄的走出去,接着看护出来叫我。在史蒂芬家里,我与费利普医师,曾有几度的会面。是四十几岁模样,上唇蓄着胡髭,态度非常庄严文雅的绅士。我进去,他微笑点头,当我坐在他写字台旁边时,他同我握手,但并不热烈。他穿着白衣,写字台上是我空白的病历单与药方簿子。他手上长着茸茸的毛,右手拿着一支铅笔轻敲着他的左手,说话时声音低微而有力,他说:

“感到不好么?”

“是的。”我说:“我想是神经衰弱。”

他开始注视我,是一对碧蓝的眼睛,发着坚强有力的光芒。

他似乎很少注视人,但每一注视必用这逼人的光芒似的。我避开他的视线。

他把旁边另一只凳子拉过来,过去洗手,于是坐在我的对 面,两膝顶住我的膝头,叫我轻闭眼睛,又叫我张开,于是拉开凳子。他叫我脱去衣裳,接着又坐在我的对面,他听了又听,敲了又敲,于是把听筒收起,站起来叫我穿上衣裳,他回到写字台前,开始写药方。我这时好像是真为来看病似的,心里浮起了病人的情绪,我问:

“肺有病么?”

“没有。”他没有望我,淡然说:“神经衰弱。”他把药方交我,似乎不再同我说话,我自然意识着我的使命,但是他已经站起,过去洗手,我于是也站起来,我问:

“没有什么了?”

“多睡,少用脑,常用冷水擦身,这些大概你都知道的。” 他一面用干布擦手,一面微笑着,目光似乎在送我。

我同他点头,眼睛望着他,迟缓地奔向门口,他竟一点吩咐都没有,我惊奇得不知所措。难道史蒂芬太太没有同他约好,再不然是起初想用我,后来觉得我不合适了?

在这样的疑虑中,我开门出来。我进来时,候诊室中,已没有人,但现在又有一个女人了,站在窗口,刚在我不知怎样好时,她回过头来。

是梅瀛子 !

“啊,是你?”梅瀛子露着杏仁色的稚齿,笑着站起来,她说:

“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这样光亮。”我过去同她握手。 看护拿着病历单站在门口。

“你有病么?”我问。

“打针。”她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马上就出来。” 她留下一个美丽的笑容进去了。我坐下抽烟。我开始悟到史蒂芬太太所谓来同我接洽的人一定是梅瀛子无疑。那么梅瀛子原来是他们的同伙,怪不得一直同日人交际。

我抛去烟尾,走到窗口,雨已经停,天边有红黄的晚霞,上面白色的云片下也透着红光,很美。

“对不起。”梅瀛子已在我的身边。

“近来好?”

“谢谢你。”她说:“怎么,陪我吃饭么?”

“你没有应酬?”

“最光荣是和你一同吃饭了。”她笑:“我应当忘去了别的应酬。”

“是我的光荣。”

她挽着我的手臂走出来,坐着电梯,门口是她的红色汽车 ,我说:

“赛罗凡么?”

“不 ,”她说:“槟纳饭店。”

“槟纳饭店?”我问。

“你不知道么?”她说;“所以我要带你去。”她驾车由静安寺路向西行。

是黄昏,马路上人很多 ,电车挤极,但是汽车极少,上海的汽油早受日本统制,汽车也在随时征用,但是梅瀛子居然可以随意驶行,这可见她在日人圈中的地位,而她是美国海军的工作人员?我忽然想到莫非她并不是史蒂芬太太所谓同我接洽工作的人,而真是偶然同我碰到的?

静安寺那面行人更挤,汽车慢下来,就在那时候,有一辆车子转弯过来,是三个日本军官间坐着一个衣服丽都的女子。一转弯就疾驶向东而去,我们的车子穿过海格路到大西路,梅瀛子忽然笑着问:

“你没有看见吗?”

“什么?”

“我们美丽的白苹。”我忽然想到与日本军官坐着的女子。我问:

“真的是白苹吗?”

“你连白苹都不认识了?”

“我好久不见她了。”

“好久不见她了?”她惊异地问。

“怎么?”我反问。

“白苹现在真是赛金花了!”

“你是说……”

“我是说她重要而且忙呀!”

路上行人稀少起来,汽车的速度快到四十三哩,穿过荒凉的地带突然又慢了下来,我问:

“在这里?”我奇怪,在这样的地方会有饭店。

“就到了。”梅瀛子说。

我看到一排绿色的短木栅,车子弯了进去;前面是一所三楼的洋房,窗口亮着灯光,四周是草地,似乎种满了树术,因为是冬天,我看到很少的叶子,车子停在二排整齐的冬青树的夹路面前。我跳下车,看到对面的路灯,也可以说是门灯。在左手冬青树后面的草地上,球形的白磁罩上写着 Benner Inn 的字眼;我们从小路走进去,看不到房子上其他的标帜,一直到我到了门口,在擦得很亮的一块铜牌上面,才看到同样的字记。梅瀛子按铃,一个白衣的侍者来应门。在走廊上,梅瀛子挂置了大衣,我也把衣帽放好。梅瀛子带我到客厅。她自己就告歉一声去了。这客厅是道地英国式的布置,两只写信的书桌,上面小架上插着信纸与信封,一只圆台在房中,四周小沙发接着小沙发,分组似的排着,后面或旁边放着小几。对窗的角上,则有一套沙发,围着一只轻巧的椭圆形小几。房中水汀很热,窗户都密垂着窗帘。我进去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但随后有两个中年的男人进来,说着德文,我不懂。我坐在一角,好像一只鸟飞进了室内,生疏的环境使我感到非常不安,但同时我直觉地感到了这个地方的神秘。

梅瀛子进来,她已重新洗梳了,又换上晚服,风致嫣然。

“原来梅瀛子就住在这里。”我想,梅瀛子的寓所,白苹曾来投宿过的,当时偶尔谈到,我没有细问,但似乎并没有提起槟纳饭店过,那么是她新近搬来的了?

梅瀛子轻盈潇洒,走到我的面前,又转到我侧面的沙发上坐下,她说:

“这里还不错吗?”

“很静。”我说:“你就住在这里?”

“是的。”

“很久了?”

“不 ,”她说:“不到一星期。”

一个侍者进来,对梅瀛子说饭已经开好。梅瀛子就同我到饭厅去。

饭厅里黄色的墙壁,上面挂着两张色彩明朗的静物,大概一共有十来张桌子,约摸五六桌坐着人,梅瀛子同他们约略招呼,我们就面对面的坐在布置好的桌子两端,梅瀛子叫来了酒。

我总以为梅瀛子这时候应当有什么话吩咐我了,但是并不,她浅笑低颦,很少说话。厅中人固不少,但都十分静寂,无线电开始播送了幽静的夜曲,梅瀛子似乎在倾听,我也慢慢融入音乐的想象中,一瞬间竟忘了我应当期待的使命。

很久很久,我没有这样甜美的享受,好的音乐,好的友伴,好的饭菜,在幽美洁净的房中消一个黄昏与半个夜晚,这能使我灵魂有再生的新鲜,使我的工作有更大的效率,但是今夜,我并不能够耽于这种享受,我的心灵周围荡漾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氛,使我期望早一点揭穿这个谜底。但是梅瀛子沉默着,室内只有偶尔的细小的刀叉声音。

一直到餐罢,梅瀛子在一曲音乐告终时,她说:

“到我的房间去看看么?”

“……”我没有发声,点点头。她站起来,我跟着她站起来,跟着她走出餐厅,跟着她上楼。跟着她走进房间,立刻有一种她身上常用的香味袭来,外面似乎是很小的起坐间,一套沙发,一只写字台,疏落地安放着,黄色垂地丝绒大门帷,挂起在那里,我在外面可以看到床,看到灯桌,这当然是她的寝室无疑,但是我始终没有进去。梅瀛子在沙发上招待我坐下,她用轻盈的笑容带出低微的声音,她说:

“给史蒂芬太太的诺言有后悔么?”

“自然没有后悔。”我说:“我不是小孩子。”

“但是这不是玩笑 ,”她说:“我现在给你一个最后挽悔的机会。”

“你放心 ,”我说:“不会后悔,也无须挽悔。”

“真的?”她说:“但是工作只是服从与勇敢。”

“我知道。”

“那么 ,”她说:“我现在要请你去做一件事了。”她坐在我的旁边,拿起一支烟,她抽烟是偶然的事情,但是总有很熟练的姿态,我为她燃烟,她开始望着她吐出的烟雾,庄严而沉静地说:

“你多少日子不同白苹在一起了?”

“已经很久。”

“啊 !”她看我一眼,又沉静地说:“现在的工作就是请你在白苹地方把一包白封袋的东西拿来。”

“白苹?”

“是的。”她说:“过去我已经暗示你。”

“你是说她……”

“是的。”她说:“但是你无须问下去。”于是她轻微地笑了一笑:“封袋是二十四开报纸大小,印有日本海军部的字样,没有拆封,反面有火漆的印子。”

“一定在白苹地方?”

“一定 ,”她说:“但是你必须快,今夜,明天,明天 ,” 她计算着又说:“明天中午前我在这里,后天早晨七点钟我在兆丰公园等 你。”

“…….”我说不出什么,我在沉思之中。

“否则我怕这东西已经不在她手头了。”她说:“你必须今夜马上拿到;否则明天你不要离她,明天还有一个机会。”

“好的。”我坚定地说。

“一切希望好好的进行,不要同白苹冲突,不要让她发现这东西是你拿的。”

“但事后怎么能掩饰她发现呢?”

“我只要用一个晚上,第二天原物还要请你拿回,放在她原来地方。”

“唔。”

“今后你必须同她保持经常的交往,但不要被她疑心到你的目的。倘若你由她而交际到与她有关的日本军人,而不使那些军人妒忌你同白苹的交情,那你就完全成功。你必须有超然的姿态,同白苹在一起。”

“好,我试着做。”

“你千万不许对她有什么暗示,或者有劝她改邪归正的意思。”

“为什么?”我惊奇了,因为这正是我所想要做的。像白苹这样的人,如果被日本人买去,那完全是因为她奢侈,因为她需要钱,因为她自暴自弃。到底她是中国人,如果给她钱,她不是同样的可以是我们的人,但是梅瀛子竟预先禁止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关系你整个的工作,这关系你的生命。”她冷静地说。

“我不懂。”我说:“她是一个人材,是不是?”

“是的。”梅瀛子俏皮地笑。

“她是中国人,是不是?”

“为什么你不能用她?”我说:“我以为你用我还不如用她。”

“是的,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

“就不许我再试呢?”

“但是你的工作只是窃取那文件,还有是同她保持很好的交往。”她忽然站起来,走开去,冷静严肃地用命令的口气说。

“那么我遵守。”我说。

“谢谢你。”她说着站起,走到写字台旁打开抽屉拿出一张支票,轻盈的过来交我,她说:“这是钱。”

“钱?”

“收着。”她平淡地讲:“有特殊的需要时告诉我。”

我接过支票,是福源钱庄的,数目是两万元。我收起。她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我这里电话是×××××,电话内当然不能说话,非必要时还是不打,明天中午前我都在这里。你如不来,后天早晨七点钟,我在兆丰公园池边等你。”

“那么再见。”

“再见。”她同我握手,只用一个美丽的笑容送我,门轻轻的阖上,当我再回头时,我听见下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