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演讲了,叫我们为死者唱诗,祈祷。这里我看到史蒂芬太太寿会中所有的客人。

伴着棺木,我们一直到万国公墓守着它葬好。在十字架面前,我们沉默地献花。

多少的心灵,只有一种悲哀。

人陆续散去,我拖着无限的怅惘与沉重的脚步回来,我无法解脱这一份伤感与悲哀。我眼前显露活泼年青的史蒂芬,在马浪路路角,在费利普的诊所,在我旧居的窗口,在我房内的沙发上,在立体咖啡馆中,在百乐门舞场里,在史蒂芬太太的寿会中,以及在杭州的旅馆……他的举动,他的谈笑,他的舞姿,于是我看到僵卧在病床里:蓬松的头发,零乱的短髦,铁青的面颊,深紫的嘴唇,紧闭的嘴,半开的眼睛……而如今,他已经在地下长卧,此后世上将永无这一份活泼,这一份笑,这一份潇洒与隐藏在里面的这一份果敢沉重的事业与责任了。

这为爱,为自由,为理想与梦的战士。

我爱,我敬,我怀念,我有耿耿的不安与未倾吐的话,我后悔我那天出外,我更后悔第二天晚去。然而这是再也无法挽回了。我用我手指的触觉来回忆他的眼皮,我又用我眼睛的知觉来回忆他半开的眼睛的闭阖。我深信这是我们友情中的一种期待与默契,我又不禁流出了眼泪。

第二天早晨七时,我一个人捧一束花到万国公墓去。天下着雾般的细雨,墓道上已经湿了,我低着头,从洋槐下悄悄的走着,在转弯的地方我抬起头来,远望史蒂芬的坟墓。我奇怪了,这样早,竟已有人在他的墓前凭吊了。

是一个黑衣的女子,但不像史蒂芬太太,也似乎不是梅瀛子。我凝望着她迟缓地走近去,我越断定不是她们,越是认不出是谁。我想,史蒂芬太太既然不是他真的妻子,那么这该是一位我没有见过的他的真的情人了。

我没有惊动她,悄悄地过去。她似乎已经献好了花,两手互握着,庄严地俯着首站在面前。我注视着她的后影走上去,但是走到大概离她五六步路的时候,我吃惊了,我情不自禁地喊着:

“海伦!”

她回过头来,楞了;接着就靠在我胸上哭泣起来。

“海伦!”我拍着她的肩背,但是再寻不出话了。她哭得更加厉害起来。

“海伦!”我抚着她的金黄的头发说:“死的已经死了,让我们活着的勇敢地活吧。”

她没有回答,呜咽了许久,我看她稍稍节制自己一点的时候,我推开了她,用手帕拭她的眼泪,我说:

“放出勇气来,海伦,我们要勇敢地活。”

“是的。”她嗫嚅着说,于是她自己用手帕来拭泪了。 我离开她到墓头去献花,于是我站在墓前为史蒂芬祝福。十分钟后,我回身的时候,发现海伦严肃地站在我旁边。我沉吟了一会,想了一句松淡的话微笑着说:

“你比我还早。”

“我不安,我整夜没有入睡。”她说着又流泪了:“我难过!当我想到我每天同日本军人的交际,你想,我在这个为祖国而死的英雄面前,是多么惭愧与可耻呢!”

海伦的话远出于我的意外,使我惊异到一时竟无话可以回答。我走在她的旁边,踏着潮湿的道路,体验到海伦高贵的内心。我回忆到兆丰公园里,月光下她孤独地漫步,我尾随在她的后面的情形,是那么沉寂,那么懒散,像不染尘俗的水莲踏着流水,像仙子踏着云片,清纯无瑕而又庄严高贵。我现在又看到了这一份灵魂,这神圣的灵魂是上帝于赋给她美丽歌喉时同时赋给她,后来在尘世流落,失去了灿烂的光彩,如今一瞬间又在她心中复活了,是史蒂芬的精神唤醒了她,使她回到了过去的灿烂。

“昨天我真想自杀。”她说。

“海伦,这是什么话呢?”一瞬间我想告诉她,她一切的机会与行动都是梅瀛子在摆布播弄,而这些摆布与播弄都是史蒂芬工作的一部。但是这结果是甚么呢?像海伦这样的性格,她立刻会感到这摆布播弄是一种侮辱,也许反使她自弃地流落也说不定;其次,假使我有能力,对她作详尽的解释,使她对于这一种播弄有根本的谅解,那么难道她也就当作一件工作般去过现在的生活么?最要紧是梅瀛子的判断,而我需尊敬工作的纪律。我没有说。

“我惭愧,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堕落到这样!我想自杀!” 她忏悔地说,靠近着我。我们在公墓小径上踯躅。沉默了许久,我说:

“我们走错路了。”

“那面也绕得出去。”海伦四周望望指点我。

“那么,海伦,”我说:“你不过是走错了路,什么地方绕不出去呢?”

“谢谢你。”她露出美丽的笑容,眼睛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她说:“那么你带我出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竟想不出路径。

“像那夜从施高塔路带我出来一样。”她说。

“那是白苹的力量。”

“是你先发觉的。”

“是的。”我说:“现在我也只是发觉。”

“只有在你我两人的时候,我才感到我过的都不是我灵魂的生活。”

“这是我的光荣。”

我们始终在小径里盘桓,枯秃的洋槐上有群雀在叫,空气是潮湿的,地面润亮着。细雨已停,东方透露了黄弱的阳光,有几个老妇在陌生的基头献花了,虔诚而寂寞,这一角世界与烦嚣人间的关系大概再无争夺妒忌与愤恨了吧,是一种真正的爱在沟通着,我想。

“回去吧。”她说。

我没有回答,悄悄地伴海伦出来。我们在静安寺吃早点,沉默中,贯穿我们心胸的是透明的了解与同情。

座上,海伦突然打破了沉默,她说:

“你希望我现在怎样去生活呢?”

“忠诚,”我说:“我们只有忠诚而勇敢地去生活。”

她不响了,嘴角浮起了低迷的笑容,这笑容才是属于她的灵魂的,它曾经引起我许多想象,但自从她学会了时髦的笑态,我竟忘去了是她曾留给我这个特殊的真笑。这笑表示她已经彻悟,已经从生活的形式中看到了生活的内容。我说:

“我们要忠实的笑,忠实的哭,忠实的歌唱,忠实的叹息……”

“那么你以为我过去的一切都不忠实了。”

“只是笑。”我说。

“笑?”

“是的。”我说:“我相信每个人应当有每个人的笑态,但是现在的笑容似乎形成了派别,大家互相学习与提倡,于是笑态也成了时髦的点缀。”

“这也许是美国电影的力量。”她说。

“电影应该是学习实生活的,但是现在实生活里的人在学电影。”

“我以为这是人类的进步。”她说:“电影里的笑是提炼社会上笑容的美点而删去它的丑态而成功的。”

“我想这是对的,但大家争着模仿,结果是每个人独特的美点都没有了。”

她又笑了。这也许是美好的镜头,但不是海伦的美点。我无意识地笑了出来。

她似乎知道了我笑的什么,有点羞窘。一矜持时,不自觉的重新透露了她低迷的笑容。

现在我彻悟到,也许只有婴孩的笑容是天使的声音,所以在许多圣画里,玛丽亚永远是庄严而静默,而无数的小天使都是婴孩的笑容了。

我于六点钟送她回家,此后有好几天没有见她。但是我忽然从家里接到一张圣诞节夜会的请帖,是日本海军部梅武少将出面的。我从来没有会见过梅武,这自然使我想到那天海伦的话,而断定那是海伦向他们指示的了。

于是有一天黄昏我到她的家去。

她家里布置依旧,但是海伦的装束与态度可完全变了,她头发匀整地后垂着,毫无油腻与发夹的束缚,后面轻束着一条呢带,这呢带与她身上的衣料一样,是白底嫩蓝小方格的花纹,脂粉眉黛全疏,我看到她鼻梁边几点淡淡的雀斑。她身上除一条黄色漆皮的腰带外,一无其他的点缀。轻柔的衣质在她走路时有宽舒的飘动,这一个改变,象是古典的 Ballet 舞受到邓肯(Isadora Duncan)的解放,我觉得她是自然而年青了。她似乎已经恢复了我第一次会见她时留给我的印象,但是她并无当初的羞涩与温柔,她庄严沉静而大方,用史蒂芬太太一般的风度,招呼我坐下,淡漠得象是失去了所有的情感,眼睛始终避开我的视线,没有一丝表情,我寻不出她内心与那天公基里的悔恨,那天施高塔路的哀怨有一丝联系。我说:

“怎么样?有甚么变化么?”

我避开对海伦注视,想使她有更自然的答案。忽然我看到了墙上的相片,已经换上了她的父亲哥哥与她们母女的合影,三个坐着,二个站着,我想问了,但是……

“生活,”她说:“我要忠诚而勇敢。”

这使我回到了那天在公墓时的情绪,我宁静而安详地说:“你已经放弃了交际。”

“不但交际 ,”她沉静地回答:“而且也放弃了职业。”

我没有诧异,因为这是海伦个性里特质的表现,这个性是我所了解的。我微喟一声,接着是大家的沉默。就在这沉默中,我忽然忆起我来此的目的,我从内袋里抽出请帖,递给她说:

“那么何必还叫他们寄这个给我呢?”

她微颦一下,接着是恍然悟到的开朗,于是她诧异地接过这请帖,冷淡地一望,迟缓地说:

“并不是我的关系。”

我知道这是我自己误会了,这帖子的寄来,可以是梅瀛子的意思,也可以是白苹的意思,也可以是随便那个日本人的意思,只因为海伦同我说起过,所以我会肯定是她,我说:

“那么一定是他们自己寄来的,你没有收到么?”

“送来过,我告诉他们我去北平,退回去了。”

“自然你是不预备去参加了。”

“任何的约会都不再参加。”

“深居简出养性么?”我说着看到钢琴上几本零乱的书籍,我问:“阅读么?”

“是的,”她说:“隔天再借我几本书。”

“歌唱呢?”

“是的。”

“练习么?”

“是的 ,” 她说:“充实我自己的生活。”

“充实生活。”这句话使我顿悟到海伦生命的变化,这是史蒂芬太太外表上的方式,是一种美丽的隐士的心境。她阅读,她唱歌,她奏琴,但不是为真理与艺术的追求,也不是为苦闷的寄托,更不是为虚荣的诱惑,而是为生活,为生活的充实。似乎她已经从烦嚣零乱的生活中彻悟,从奋斗挣扎的生活中清醒,从无数热烈的追求中幻灭。她体验到恬淡的趣味,宁静的安详,她把生活交给了自然,像落花交给了流水,星球交给了太空。世界在她已无期望,万物在她都不稀奇,这心境也许是美丽的,但是她这样的年龄所应该有的么?

我缄默,缄默的像一条鱼。

云彩在窗外驶过,微风吹乱了窗纱,海伦把窗帘理好,轻飘地走到琴前,幽淡宁静地播弄着琴键,像是意大利的夜颂,使我悟到黄昏已经渗透了窗棂。

在琴声停止的时候,我说:

“多谢你赠我美丽的夜颂。”我站起告辞,走到她的座前,我不安地说:

“原谅我说一句庸俗的话。假使需要我帮助的话,请当我是你的好友,不要客气。”

“我感谢你纯美的友谊。”她说着抬起头来:“不等我母亲回来么?”

“你母亲?”

“她现在在汇美饭店做事。”

“我隔天再来看她。”

海伦送我出来,在门口,她说:

“谢谢你关心我们,谢谢你来看我们。”

“多谢你赠我美丽的夜颂。”我说:“今夜我要虔诚地为你祈祷。”

归途中,我猛然想到,今天海伦没有透露过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