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斐儿太太在我旁边,汽车从平滑的路上驶着,野景黯淡,路灯奇明,这儿离市已远,已经是江湾了。

梅武官邸是离过去我们市政府大楼不远的一所灰色洋房,战前照耀着晶亮的灯光,不知是属于哪一个达官富商的,如今为梅武所占用。这房子离马路有两丈之遥,由一条两辆汽车可开的路,引到门首。这条路两边种着整齐的冬青,今夜冬青树上扎满了五彩的电灯,路口站满了日兵与伪警,汽车到那里就须停下来。两个服装整齐的日兵严肃地来询问,我把请帖给他看,他就指挥我把汽车驶进去。走完了冬青路一个圆形的大场,四周已经停满了汽车,整齐得如军队的战车操列,都是头对着圆心,车尾向着圆周。我到的时候,第二圈已经快满,我就停在缺口处一辆一九四○年的别克旁边。圆场的中心是一株高大的轮柏,今夜已被点缀成光彩夺目丰富美丽的圣诞树了。我一下车就注意到梅瀛子的红色汽车不在,那么她还没有来么?曼斐儿太太很自然的手挽着我的手臂。一个绿衣的童子,过来鞠躬,引我们穿过圆弧走上石阶,从雪亮的门口进去。

客厅很宽敞,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梅武少将全副海军军装过来招呼我们进去,并没有一一为我向客人介绍,梅武同我约略谈几句,招呼我随便坐,就走开去了。我到房间深处,发现几个日本陆军军官是以前相熟的。本佐次郎们并没有在屋;(不来了?) 许多伪官,我只认识三四个;但在几个西洋人中,我看到了费利普医生与太太。这真是奇怪,我同费利普医生不算顶熟,但现在见到他,我真有见到亲人一样的感觉。我下意识的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中,人人都是我的敌人,只有费利普是我的朋友。我同大家约略招呼后,同费利普握手。费利普似乎发觉我太热烈,他用尊敬的态度同我握手,而用严峻的眼光拒绝我对他亲热,我立刻意识到我不够沉着,于是我矜持一下自己,收敛我嘴角太浓的笑容。我以淡漠而庄严的语调低声地说:

“史蒂芬太太……”

“她不来,”他说:“不舒服。”

他非常冷淡,说完了马上转向曼斐儿太太去谈话。于是我就只好同别人去招呼了。

主人的招待不能说坏,但是这空气是阴沉的,日本军官俨然摆着胜利的面孔,伪官们谄媚的笑;大家低声静气谈着敷衍话,要使每一句话不着边际,不表示主张,不透露感情,不带着理论,但又不得不说!要使每一个笑容不表示快乐,不表示讽刺,也不表示安慰,但又必须带着笑!是这样的世界,是这样的空气,我愿意此时此地有一个炸弹把它完全毁灭。

我相信在座每一个都同我有一样的感觉;而我所差可安慰的,是我良心没有内疚,因为我的使命与工作,就在毁灭这样的世界,自然,为此,我心理上也多一个负担。

客人陆续的到来,客厅慢慢地满起来,我期待我可以早点看到梅瀛子,但是梅瀛子还不来。

突然,外面有高朗的笑声传来了,整个的空气开始变动,大家借此停止了无聊的应酬话,把视线移到门口。我听到梅武在外面大声的谈话,是日语,我不懂。但是这声调中是包含多少的得意,多少的骄矜与多少的兴奋呢!

我的心骤然跳起来,因为我断定这是梅瀛子到来无疑,我几乎没有瞬一下眼睛,凝望着门口,但是进来的是白苹。

白苹垂着眼,几乎是微低着头,披一件长毛银狐的大衣,下面拖着雪白的晚礼服,一只手挽在有田大佐辉煌的陆军制服臂上,梅武则穿着漂亮海军制服站在另一面同她谈话,我看到她手上戴着我送给她的钻戒。她一言不发,只是微笑与低头,活象一个到牧师面前去的新娘,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姿态,端庄,含羞,宁静,安详。是伪作的吗?我想。

梅武接过白苹的大衣,许多日本军官过来同白苹招呼,白苹开始迟缓地离开有田的手臂,似乎是含羞,似乎是娇弱,又似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同他们招呼,最后方才同四周的熟人招应。用客气倨傲带命令的口吻,淡漠而轻轻地招呼我:

“您来了?本佐他们呢?”

“不知道。”我说:“我伴曼斐儿太太来的。”

于是白苹同曼斐儿太太招呼起来,我开始看到她比较显明的笑容,也听到她微低的语声了。

一时客厅的空气比较流动,白苹象泉流冲散了死静的浮萍,两两三三的伪官们在一组,他们的太太们又在一组,几个西洋人又在一组,几个日本商人,日本军官与参谋们忽散忽聚的在一组。白苹的周围总聚着最多的笑容,她非常自然的在同各组谈笑,即使在认识不多的伪官太太群中,她也有恰到好处的交际。

客人还是陆续的到来,本佐次郎他们也带着我不认识的女子们来了,我很自然的就同她们在一起。这里我同日本军官们无话可谈,同伪官们不够熟,双方都有戒心,费利普拒绝我同他亲热,白苹正在各方面交际,倒是本佐次郎们,又熟稔,又没有纠葛,可以随便谈谈。他告诉我梅武在英国住得很久,曾任公使馆的武官,是一个十足欧化的人物。他又告诉我他带来的那个日本女孩,是北四川路的茶座女郎,如果我喜欢,他可以让给我;他忽然指着伪官太太群中一个鹅蛋脸的女子,问我是不是认识她,我说不知道,他告诉我她以前是白宫舞厅的舞女,他曾经同她玩过,……本佐是居留上海十多年的商人,可以说是被中国同化了的,他一点不爱“国”,他虽不反对日本侵略中国,但对日军统制贸易物价等事,他总是有怨言。除了商务以外,他很会作乐,花钱很慷慨,借此同日本军官连络连络,两方面都得其所哉。我心里担着沉重的心事,同他在一起不过是掩饰孤独与局促的处境,所以他兴高采烈的谈话,并不能引起我的同情与兴味,我没有完全听进去。

我现在悟到梅瀛子的估计是对的,看守白苹是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我不过是一只青蛙,而白苹是鲫鱼,叫我在这里看守白苹,就等于叫青蛙在河底看守鲫鱼;而又不许让别人看出我在看守她,这自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在一个客厅中,我虽然可以注意到白苹一切的行动,但假如白苹伴有田或梅武走出去,我就很少办法一直去跟着。我焦急地盼望梅瀛子来,我想告诉她这一层,同时我也想劝她,假如情形太为难的话,希望她放弃今夜的工作,待将来有机会再进行,我很奇怪,在前些次会面时,我全没有用这层意思去劝她。我想当一个人脑筋专往积极方面想的时候,就不会回头去想,过去的计划似乎都集中在“如何做才好”的问题,而没有想到“何时作才好”的问题。我想这工作都不是一定要限于今天的,因此我希望梅瀛子快来,我要把我的意思去贡献她。

我听见许多人都互相问到梅瀛子,白苹用很自然的态度在谈话中向不同的人问到梅瀛子为何还不来的问题已经第七次了,我想第八次也就将开始。

“梅瀛子小姐!”外面有人喊了!

梅武迎出去的时候,梅瀛子已像光一般的进来,有四个日本陆军簇拥着她,又随着二个海军军官,梅武非常庄严而有礼地去同她握手。梅瀛子同梅武握手以后就昂首前望,用最光明而甜美的眼光从全厅的人群扫掠一过,这时候鸦雀无声,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穿着素白长毛皮大衣,纯洁得没有一点颜色,下面蠕动着礼服是白雀浴后的毛羽,最堪注目的是裸颈上挂着纯白明珠的项圈。正当我注意她面部的时候,她笑了,刚刚让人家看到她的笑容,她用二十度的鞠躬向大家行礼,我相信全厅的人个个都在以为她的眼光只看到自己,也个个以为她的甜笑是专赠给自己的,不用说每个人也都以为她这个二十度的鞠躬是对自己在招呼,不约而同的大家都用四十五度的礼去还她,我发现梅瀛子一瞬间已成了女皇。梅瀛子昂首起来,把大衣交给梅武,第一就亲密地同白苹握手,蠕蠕不休地倾诉阔别的渴念,于是她转到西洋人的群集中,用英语一个个招呼,接着她同伪官们,谦恭地用漂亮的国语敷衍,我惊奇她竟会个个都很熟稔,最后,在日本海军军官间驻足,用流利的日语交谈。

仆人送上鸡尾酒,当每人手擎一杯的时候,梅武高举杯子说:

“为我们梅瀛子的美丽饮此杯。”

大家干杯以后,仆人送上第二杯。于是梅瀛子绕到中心,高擎着杯子,这时候我才第一次与她视线相遇,我发现她对我有所示意。她说:

“我请求主人光荣的允许,让我们把这杯酒为白苹小姐祝福,并推她为今夜欢会中的主席。”

“……”白苹似乎在说话。但四周的欢声掩盖了她,大家高举杯子倾饮了。

第三杯的时候,白苹在两个军官掩护之中举起了杯子,她说:

“为大东亚的和平,中日联谊中第一个欢会,我们推举梅瀛子小姐为和平之神。”

这句话非常刺耳,但似乎是日本军官在暗示,因为接着就有人送来鲜花扎成的花冠,梅武把酒杯放在桌上,庄严地把花冠捧到梅瀛子的头上,于是重新擎起酒杯,在梅瀛子面前说:

“中日联谊第一个欢会中,让我们祝福和平之神永久的光明。”

于是梅武对梅瀛子干杯,白苹欢呼着跟着干杯,接着大家都干杯了。哄堂的掌声掩盖了一切。

刚才沉闷萧索勉强的空气,现在已融在梅瀛子与白苹的笑容之中。在一切交际谈话间,白苹始终让着梅瀛子,而梅瀛子则总站在拥护白苹的男子立场上拥护白苹,这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争胜抢优的样子,不但如此,假如我不是圈子里的人,一定还以为她们是互相标榜的一对了。

最后梅武招待我们到舞厅去,这一间大厅是临时布置的。厚重的呢帘掀处,耳室里,响着七人的乐队。我们进去以后,十来个妖艳的日本女子,尾随着六七个海军军官进来。梅武请夜会司令白苹开舞,大家鼓掌,于是梅瀛子就推梅武少将带白苹起舞,我们就跟着跳起舞来。

我必须尽早与梅瀛子伴舞,可以说几句话,但是始终没有机会,我想梅瀛子一定也感觉到有同我说话的必要,所以在音乐停的时候,她走到我的身边来同我交谈,这才使我有同她跳舞的机会。

从来从容不迫的谈话惯了,现在要在短促的时间中谈话,我竟不知从何说起,好象许多话都涌在狭小的喉头,象电影散时的戏院门,挤得无法出来。倒是梅瀛子先开口了:

“你现在总相信龙在海中是无法看守的。”

“青蛙的确无法在河底看守鲫鱼。”我说:“那么我是否……”

“你践着我的衣服了。”梅瀛子抢断我的话,一面握紧我的手,我才注意到,一个日本军人从我们的旁边舞过去,于是获到一个机会,她又说:“一切事情,事先必须考虑周到,事后只好随机应变,听天由命。”

“梅瀛子,”我带她到房角,一面舞着一面说:“能不能把今天所有的心绪都集中在欢乐上?好象日子正多,顺风的时候我们再来驶船怎么样?”

“这是一个浅滩,”她说:“难得有水可以驶船,也许顺风的时候会有,但多半是没有水的日子。”

“你不想再考虑一下么?”

“我考虑得很仔细了。”她说。

“曼斐儿太太同我一起来的。”我提醒她,意思当然是问她有什么可以用着曼斐儿太太的地方。

但是梅瀛子不理会,若有所思的忽然找一个机会对我说:

“回头白苹上楼赌钱的时候,你去加入好了,尽可能同她豪赌一场,我想这是你最光荣机会。 ”她愉快地笑:“跳舞你是赶不着的。”

“谢谢你指导我这样好的机会。”

音乐停了,我们的谈话就此中断。

我注意白苹,白苹正忙于应酬,我想不必待我去看守她,这些男人们自然会缠得她难于离开这里的。

这时候,我注意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日本女子,她也正在注意我。我想我们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我去请她跳舞,在舞池中我问:

“对不起,小姐!我们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么?”

“自然,”她羞笑地说:“我认识你的。”

这倒使我吃惊了,我说:

“那么我是谁呢?”

“是梅瀛子小姐的好友。”

这句话很使我奇怪,但我玩笑地说:

“这里谁不是梅瀛子小姐的朋友呢?啊,这句话不能证明你是认识我的。”

“你,”她笑了:“你就是在 Stand ford 要求我唱‘黄浦江头的落日’的男子。”

我想起是她,但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说:

“是不是那天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米可。”(这是那一国人名我不晓得,这里我只记下她名字的音。)

“对不起。”我说:“我是一个很笨的人,未告诉我名字的人我是永远记不起来的。”

她笑了,这笑容带着几分矫揉,但这笑容的本质是无邪而甜美。我觉得米可是简单纯粹驯柔的孩子,同梅瀛子白苹这样深刻而复杂的女孩交往以后,反觉得同米可这样的孩子谈话,是比较轻松而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