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寓所,我忽然失眠起来,我竟像赴刑场一样的,想在死前去拜访几个亲友,作最后的会晤。我决定于一觉醒来后,去看几个于我生命有特别联系的人,有一个就是海伦。因为这个决定,使我很急于入睡,但偏偏办不到,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一直到九点钟时候,方才睡着。

醒来是下午四时,预备照夜来的计划去看几个人时,我决定把礼服带在车内,七点钟如约到本佐次郎的地方去时去换,换好了同他一同去。所以我现在穿的是便服,我围好围巾,穿上大衣,带手套的一瞬间,我习惯地拿一支烟抽,正当我点起洋火,呼第一口烟时,是闪电一样的感觉,使我对于去拜访亲友的事彷徨起来。于是我坐到在沙发上开始有许多考虑,第一我昨夜与白苹道别的情形就断定我自己会在别人面前一样地透出死别的情绪,那么这算是我失败的预兆,还是要让别人的盘问而改变初衷;第二,一切别人的怜惜同情或是无理由的感伤都会损害我工作的勇气;第三,我应当自己有必胜的信仰。这样,那我就不应有那种懦弱文柔的不彻底的行为;假如一时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尤其在海伦面前,也许把工作的秘密泄漏出去,这是多么可耻的行为? 有这几点考虑,最后我决定放弃了这个计划。这时候,去本佐次郎那里还太早,他们不会在家,不出去也太闷。我的心那时当然无法看书或作事,一切娱乐的场所我也想到,但都不想去,正在无法打发时间的时候,仆人上来,说有电话。

“谁?”我下去拿起电话问。

“白苹。”

“白苹。”

“是的。”她说:“我希望你来。”

“不。”

“一定来,徐!”

“可以。”我说:“但不许再提起昨夜的问题。”

“好的。”她踌躇一下说。但是我忽然想到她那里的空气实在不适宜于我现在的心境,我把语调变得很轻松,我说:

“白苹,让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

“但是六点半我要同人去吃饭。”

我知道这是有田的饭约,预备饭后去参加面具舞会的。我说:

“自然。就在仙宫好么?”

“好。”她声音很愉快:”马上就去,那面会。”

“但是 ,”我抢着说:“不许提昨夜的问题。”

“自然 ,”她干脆地说:“今天纯粹是娱乐,我们需要忘掉现实。”

电话搁上后,我就去赴约;白苹比我晚到。我们虽然能够在音乐中寻乐,她虽然一句也不提昨夜的问题与今夜的工作,但是我们心中似都有奇怪的不安,使我们虽有畅快的谈话与愉快的空气,白苹似乎时时在设法想打破这寂寞与沉闷,我也有意识地在努力,但是一切的笑声总是勉强,一切的谈话都是枯涩,我们的智慧并不能冲淡我们的情绪。时间在一曲一曲的音乐中滑过,我在难堪的沉默的压迫下,除了不断的邀她同舞外毫无办法,而这严重的情绪竟不但管辖着我们的谈笑,还管辖着我们所有的动作,它使我们的舞步始终未能如过去一样的谐和。

在这种不舒服的情境中,我慢慢地觉得今天的娱乐反而是一种受罪,我三次两次的想逃避白苹,但是我还是挨着,我想白苹也是这样的。于是我开始后悔到这没有舞女的茶舞中来的,我说:

“让我们换一个地方罢。”

白苹不响,她看了看我,迟缓地说:

“时间也快到了。”这“也”字,很明显的,是她对于今天空气已经绝望。

我看表,已经是六点零八分,于是我就不响,什么也不响,听凭时间在音乐里滑过。但是这整个的沉默,并非是因为我们在思索夜来的工作,也并非是因为我们心里有什么害怕,我相信下意识里大家埋着夜来的心事,但并未过细的想到。我的脑筋里空漠非凡,毫无思索的对象,也毫无观察与体验的对象,只是感觉着白苹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威胁。我几次都怕她提起昨夜的问题,每一个笑容都似乎有引到昨夜的问题的可能,但是她并不,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睛望着毫无理由的世界,既无问题,也不好奇,只是落寞地空望着,最后,她透露失望的笑容说:

“让我们走罢。”

我伴她出来,在门口,她说:

“你送我回去么?”

“你先回家?”

“自然 ,”她说:“我要换衣服。”

我于是打开车门让她上去,她坐在我的旁边,我驾着车,大家再没有一句话,一直到她的寓所前,她下车了,好像是阻止我下车似的,她说:

“晚上会。”

“好的。”我说:“晚上见。”

但是她忽然又回过头来同我握手,眼睛望着我,又说:

“祝你胜利。”

“谢谢你。”

她关上车门,我开动了车,看见她还在同我挥手。

同白苹在一起并不觉得热闹,但是一离开她我可感到说不出的孤寂。我像逃避似的开足了速率,赶去找本佐次郎。

本佐次郎本来是约我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同去面具舞会,但我没有想到他也约请了其他同去的人,当我一进门后,才发现有这许多客人,男客是四位,大都是见过的日商,女客则有五位,除一个仙宫的舞女沙菲外,都是日本女子,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他们说,沙菲是专为我约的。在不认识的女子中间,有一个叫宫间美子的,说是二个月前从东京来的小姐,非常静娴幽秀,很少说话。

本佐次郎不久前同一个日本女子同居,我们都叫她本佐太太,我曾经见过她三四次。她很有礼貌的招待我们,但特别对宫间美子有意外的恭敬,这引起我们对宫间美子也不得不有一种特殊的尊重。

我不会日语,从我进去一直到入席,很少同那几位日本女客交谈,同宫间美子尤其少。

本佐次郎在中国多年,无论对中国话对中国菜都很精通,那夜的菜是明湖春的北平菜,很丰富华贵。入席后,我才知道本佐次郎今夜是特别为宴请宫间美子的。所以宫间美子坐在主客的座位,我就坐在宫间美子的左手。

酒斟好后,本佐次郎就站起来举杯说:

“大家为宫间美子小姐饮一杯。”

我们都站起来举杯,但宫间美子则端坐在那里,意态恬然的举起了杯子。

大家干了杯坐下,本佐次郎忽然对我说:

“你可以对宫间小姐说英文。”

自从太平洋战事爆发以后,英文在日本人的眼光中是敌国的语言,但这时本佐忽然这样说,我想本佐对宫间美子是很熟捻的了。

我开始对宫间小姐有几句谈话,但宫间的英语并不好,始终 用一个字两个字来回答我的问句,所以我没有多谈。而事实上宫 间的沉默似乎是天性,她说日语也少,声音很低,菜也吃得少,举动文雅清淡,似乎是高贵家庭的小姐。我从本佐为我介绍后,一直坐得离她很远,没有正眼看她,现在坐在她的旁边,我开始闻到她淡雅的粉香,于是也比较仔细地去看她的侧面。

座中的女子,有三个都已换上晚礼服,沙菲还穿着嫩黄的旗袍,本佐太太仍旧穿着和服,宫间小姐也是和服。

对于和服的华丽我虽能识别,但关于和服的身份我可不很懂。宫间小姐个子不矮,坐在那里更不比我低多少,我从她衣领看上去,觉得正是图画中所见的日本美人,可是脸庞完全是属于孩子的活泼的典型,古典气氛并不浓厚。这样的脸庞应当有谈笑嫣然的风韵,可是她竟是始终沉静庄严,当她去夹在左面的菜时,我注意她的眼睛,睫毛很长,但眼睛永远像俯视似的下垂着,这印象,正如有许多照相师把人像的眼珠反光修去了的照相所给我的一样,是一种肃穆,也可以说是有点神秘。

我期待她笑,但是她连微笑都没有,不过在吃东西的时候,微微透露孩子面上常有的漪涟。我本来想她是二十三四岁,自从 我发现这漪涟以后,我真要当她还不满二十岁了。

饭后,几个女孩子都由本佐太太带到楼上去,我则到楼下的后间去换礼服,非常小心的把白苹给我的毒药放在背心袋内。换好出来,本佐他们正在分配行程。这在本佐似乎是早就想好的 ,规定本佐夫妇同宫间美子另外一个矮胖的日商叫做木谷的同行,我需要陪沙菲去换礼服,所以只带沙菲同去。其余的人坐另外一辆车子,似乎可以先走,因为那几位女客都已换好了礼服。 这个安排,自然没有人反对。但是楼上最先下来的则是沙菲,后根据沙菲告诉我,是因为本佐太太知道她要回去换衣服,所以叫她先下来回去。

她下来后,本佐就叫我先陪她回家换衣服,可以同他们同时到会场。

这样我就告辞出来,所以我始终不知道她们的两辆车子是同时走的还是先后走的。总之,当我到会场的时候,她们都已先到了。

仙宫的茶舞没有舞女,夜舞我后来很少去,但在没有发现白苹以前,我与史蒂芬也一度常去,沙菲就在那时候,也因为有日本舞客,所以被史蒂芬注意,我也在那时同她认识,可是自从发现白苹以后,我个人同她就没有来往过。最近同本佐他们厮混,我才同她有几次交往,知道她与本佐很熟的。

当我决定不带曼斐儿母女以后,我曾请本佐随便临时替我找一个伴侣,想不到他找的是沙菲。我喜欢同一个很熟的人,比 如是白苹或海伦同去赴会,也不怕很生的人,但半生不熟的人就觉得很为难,既不能随便,也不能太疏远,既不能当朋友,也不能当路人,偏偏现在就处于这样的苦境,当她是朋友,许多举动谈话都不可能;当她是陌生的舞女,则去参加这样的集会,似不能对她不说话,不装得愉快。

在汽车里,她坐在我的旁边就使我窘,听她的指使,驶到她寓所的弄外,她说:

“不用开进去了。”

我停下车。

“进去坐一会么?”

“不 ,”我说:“我就等在这里好了。”

沙菲并不多让,就下车了,她说:

“但是你可不要心焦。”

“要很多时间么?”我说。

“二十分钟。”

“希望你稍微快一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实在很想到她家里去等,但是她竟没有叫我,只是微笑点头很快地向弄里进去了。

我守着车子,守着表,一支烟一支烟的吸着等她,一分钟一分钟的等待。起初我尚亮着车顶的灯,后来看来往的人都向我注意,于是关了灯,开始注意外面,但一点不能集中。

一半自然还是因为工作在心,我等得非常不耐,有点焦躁。 要是熟友,我可以进去催,要是陌生舞女,我真可以不管她而走,而现在是不生不熟的,她可以说是本佐的热友,而我既不知她门牌,也不能不等,我真后悔刚才不跟她进去,我也几次三番想不管她,但总觉得这不但对不起她,也太使本佐难堪。于是我只好死等。可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她还不出来。我下去到弄内两三次,弄很暗,又曲折,又复杂,当然连她影子都找不到,只得再回到车里抽烟,一直到第三支烟的时候,我想一定已经过去半点钟的时间,才见沙菲穿着晚礼服,披着海虎绒大衣出来。

等我们到了梅武官邸,面具舞会早已开始,我们寄存了衣帽,被领到客厅里,客厅里坐着带面具的女人,她叫我们签名,发给我们面具,很有礼貌的请我们马上戴上去参加舞会。我们自然遵行着戴好面具到舞厅去。

这时候我的心急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候很恨晚来,觉得假如我早来,一定可以有比较充分的准备。在我急于想认出 白苹梅瀛子米可之外,我有说不出的迫切想认出本佐夫妇与宫间美子,我相信她们一定比我们先到。

那时舞厅的灯光是紫罗兰色,很暗,沙菲在旁边座位上放下皮包,我就带着她舞在人丛中。我急于想发现白苹或梅瀛子,告诉她们我已经到会,但是人很多,挤来挤去的使我无法寻找。直到音乐停了,沙菲以及许多人都向四周就座,顶中的大灯一亮,我以为这总可以找到她们,但我只能四周望望,连过分走动都不可能,我心里焦急异常,不知如何是好。刹那间音乐又起,顶中的灯光又灭,我就同附近一位女孩子跳舞,但是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心里只是焦虑着如何去寻到她们。我偷望每一个女人的手,看是否有我期望的戒指,最后在我们的左面,隔着两对人,我看到一只闪光的戒指。我带着我的舞伴挤过去,这戒指似乎很像白苹的,但那位女孩子实在太矮,矮得使我可以确定决不是白苹,立刻我也发现这戒指也不象白苹的了。

没有多久,音乐停了,电灯亮了,我还是无法找到他们,这时候我的心中真是焦灼不安已极,但毫无办法,只能忍耐压抑矜持。在音乐再起的时候,我又请一位女客同舞。这一次我用力不作别种思索考虑,近看远望注意每一个女子,每一只女子的手。 最后终于在转角的地方,我看到我后面不远的地方一个女孩子手上的红方框中白十字架的戒指,我那时立刻兴奋非凡,心怦怦作跳,把舞步带住,让我后面的人过去,经过好几个周折,我终于看到那只戒指在我的左面出现了,我紧逼过去,使我自己处于后面的地位跟随他们,我希望音乐快完,我可以注意她座位,于下只音乐请她去舞,但偏偏音乐很长,在人丛中,我要费很大的力量与整个的注意力才能跟着她,就在这时候,我在转弯的步伐中踏住了我舞伴的衣裙,我说:

“对不起,小姐。”

“不 ,”那位小姐说:“这是我的衣裙。”

这声音与语调有些像白苹,我吃一惊!

她戴着银色的面具,身材很像,而头发显然不同,但这很可能是白苹于回家后又去做过。一瞬间我几乎想叫出来,可是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怎么我这时就反会忽略她的戒指呢? 于是我感觉到她的戒指,这戴戒指的手正在我的手中,可是我没有法子细看,我看得它是白钻,此外我只能用我触觉来感觉,这在我又是毫无经验,我自然无法证明,所以事实上似乎必须在音乐停 后方才可以知晓。于是继续同她跳舞,开始想到我刚才在追随的红方框中白十字架的戒指,但是它已经不在我的面前,我先注意左右前后,又望四周,都没有。我已经无法找到,而就在失望之中音乐停了,我陪我的舞伴到她的座位,在明亮的灯光下,我注意到她的戒指,是钳形的镶嵌,显然不是白苹无疑。我失望已极,匆匆向她道谢了就走开。我追悔刚才舞中的疏忽,使已经找到的米可又匆匆失去了。

房中空气很热,我有点汗,心中非常惭愧也非常焦急,又是两只音乐过去,我没有去舞,只是坐在旁边细看,但竟仍没有找到;一直到第三只音乐停时,电灯一亮,许多人到后廊去,我注意每一个出去的女子,最后我也随去。后廊今天有点布置,有几张圆桌,四周可以出入,仆人在那面供应饮料。今天廊外开着门直通园外,有人也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我一看没有她们,就回到里面,里面也有仆人推着轮几,供应饮料,许多人围着在拿,正当我也向盘中拿一杯酒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女孩子举起了杯子,她先用日文,又用中文说

“祝福了,先生,太太,小姐。”

忽然,我猛省到她举杯的手中正带着白苹的戒指。

是白苹,这当然是白苹,果然她带着银色的面具。 大家举起杯子,于是我也举起杯子走到她的右面,同她碰了杯,我说:

“先谢谢我们美丽女郎的祝福。”

我相信她能够听得出我的声音。果然,当许多男人都说:“祝福我们美丽的女郎”时,白苹说:

“同我碰杯的人来跳舞吧。”

“同我碰杯的人,

来跳舞吧!

舞尽了这些烛光,

让我们对着太阳歌唱。

“同我碰杯的人,

来跳舞吧!

舞空了这些酒瓶,

让我们再去就寝。

“同我碰杯的人,

来跳舞吧!

舞过了这段黑夜 ,

天边就有灿烂的云彩。”

原来“同我碰杯的人,来跳舞吧!”是一只歌。我看见一个戴着桃色面具的女孩,一手举着干了的空杯,一手牵着礼服的衣裙歌舞着过来,音乐也立刻配合着她。她反复地唱,唱到我的面前 ,我猛然看到她手中红方框白十字架的戒指,这正是米可。歌声毕时,轮桌己撤。我注意白苹与米可回去的座位,于舞乐起前,我抢先请白苹同舞,她翩然起来,苗条地偎依着我,我带她到人丛之中,她说:

“可是同我碰杯的孩子?”

“是的,苹。”我把“苹”字说得很轻。

“梅……呢?”她讳隐似地低问。

“还未……”

“在我座位右面不远。”

“谢谢你,小姐。”我说。

“十字架呢?”

“见到了,谢谢你。”

以后白苹就没有话 .一直到音乐停时,她说:“我祝福你。”

我送她回座,开始注意她的右面,果然我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位体态婀娜也戴着银色面具的女子,项间挂着明珠的项圈坐下去,这当然是梅瀛子无疑。我现在开始注意到这些座位。这些座位并没有一定,只是她们故意用皮包占据着,使它固定就是。所以男子们只是随意坐在有空的地方,我幸运地在梅瀛子的旁边占到了空位,于是接着就与梅瀛子同舞。

“梅。”我低声地说。

“是的。”她说。隔了一会她又说:

“徐家汇教堂,歌伦比亚路的赌窟都到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白苹与米可,我说:

“是的,都到了。”

她开始沉默,愉快地同我跳舞,我正想问她钥匙的时候,她说:

“你真是一个美丽的舞手,下只音乐,请仍旧记着我。”

我知道她的意思,所以就不再问,但是接着的音乐,她很快地先被人邀去,我于是邀请了米可。在舞中我低声的叫她:

“米可。”

她不应,于是我说:

“我是×××。”

她还是不响,这使我很窘,难道我弄错了不成? 但是我清楚地意识着她手中的戒指,于是我大胆地说:

“梅瀛子的约会是几时呢?”

“什么?”她问。

“我们什么时候…… ”

“随便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请我跳舞。”她说。

她的话始终是好像对于这件事不接头似的,我很奇怪,沉默了许久,我忽然想到梅瀛子对我在手心划十字的吩咐。我怎么把这样重大的事情忘了,梅瀛子与白苹一听我的声音就认识了,米可自然不会认识,我很惭愧,于是我就用我的左手食指在她右手手心上划了一个十字,她马上也回我一个十字。于是我说:

“要你带我……”

“多同我跳舞。”她兴奋地低声说:“我自然会带你。”

此后我们间就没有讲话。

等到我与梅瀛子跳舞时,我在她手心上也划了一个十字,我说:

“可以交我了么?”

这时候我手心上发觉了有钥匙交来,我手一斜,握着了钥匙,放在裤袋里,顺手拿出袋里的手帕揩额上的汗。忽然我听到她在耳边低语:

“里面是GH五×× K八。”我没有听清楚,我在她手心上划一个问号,她又低声说:

“GH五○九K八,钥匙里面。”我猛然想到这是保险箱里面之号子。我还想再记一遍,我说:

“GH五○……?”

“GH五○九K八。”

“谢谢你。”我说。

“告诉我。”她说。

“GH五○九K八。”

“不要忘记。”她又放低声音说:“里面两包文件都是。”

我又在她手心划个十字,心里不断的记这个数字。

这以后,我大概还同白苹舞两次,同梅瀛子舞三次,一一她每次都在我手心划问号,叫我复述“GH五○九K八”

给她听。——此外我几乎都同米可跳舞。

不知道隔了多少时候,其中有两度休息,人们都到走廊与后园去;中间一次是米可,一次是另外一个人歌唱,但米可对我还是没有暗示,我的心已经很焦急。我一直忍耐着,直等到有一次我与米可跳华尔兹的时候,她在我耳边低声说:

“下只舞同我跳,带我到外面。”

在隔一只音乐完的时候,果然是休息,许多人带着舞伴到后席,有咱五对人从后廊到园中去,我也就带米可跟着出去。

园中有点冷,那天毫无月色,有黯淡的红绿小灯点缀着树丛,米可带我散步到僻处,三次两次的来去,但并不到后面房子的背面,一直同我谈有趣的舞会电影以及其他游乐。最后,园中与廊中的电灯都暗了,里面响起了音乐。人们陆续都进去,米可站在很远的一株树前,故意喃喃的同我说话,直到人去尽了,她才拉我到右面房子的墙脚,绕到了后面。

那里大概有六七步的宽阔,一面是那所小洋房,一面就是围墙,沿着围墙的地土,种有已枯的花草,就在那里,放着一架短梯,米可指指短梯,告诉我是要往转角的第二个窗户上去,就跑了。

现在我立刻陷于最孤独的情境里,萧瑟的小园,漆黑中只有我一个人,我隐约地听到里面热闹的音乐。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我竟毫无怕惧与担忧,我只感到凄凉与落寞。我从四周望到我前面的建筑,望到天空,望到这六七步宽的夹道,望到围墙,望到墙脚的地土,于是我望到米可指给我的短梯。立刻,这短梯竟像有魔力一般使我紧张起来,这短梯漆成暗绿色,很小巧,我拿出袋里白色的手套,戴上,拾起短梯靠到墙头,轻易地就爬上去,到二层楼的窗户,它略嫌短,但估计爬进去还不算困难,我用手先推窗户,窗户没有拴,这想是梅瀛子布置好的,里面似乎掩着窗帘,我用力再推窗户,于是我就大胆地爬了进去。

漆黑,我拿出打火机,才照出四周。我看到这房中简洁的布置: 一张打字台,后面是一架公文厨,旁边是一张写字台,它的后面就是保险箱。房中是一张圆桌,桌上披着棕色绒质的台布,四周围着皮面的单背椅,一套皮沙发放在旁边,我跳进去的地方,就是这套沙发的后面。墙上挂着一幅地图,我没有细看。当时我的心境很紧张,但极力镇静,我把呼吸放得很匀称深长,灭了打火机,静立了两分钟,于是我轻轻拉开窗帘,我的视觉已经适应了这份黝暗,隐约地可以分辩出我刚才看到的那些布置,于是我走到保险箱面前,但正当我拿打火机照这保险箱的锁孔,想拿出钥匙的一瞬间,我忽然听到门外的声音,当时我一惊之下,立刻灭了打火机静立着。我意识到那间房子的门是在我的后面,从阴暗之中,我看到发亮的弹簧锁,但是这门是否下着锁,我刚才竟会没有注意。我的心有点寒,一时竟不知所措,就在这几秒钟工夫我确实地听到有人在推门,我一急之下,有一种奇怪的灵感,使我毫无考虑的躲到了房中的圆桌下面,我躲得很进去,使台布掩去了我的身子,我静听门外的动静。但门外一时竟毫无声响,我想难道是我神经过敏,要不就是人们偶然在外面走过,半分钟之内我有七八次想鼓足勇气从桌下出来。但是忽然,我听见门上的锁的确有人在开动,我的心突然跳跃起来,我缩着身躯,注意我衣角的外露,我从台布的流苏注视那门上发亮的锁与门钮,我看见锁的转动,我看见门钮的转动,我极力镇静自己,但是胸口还是怦怦的跳,我意识到我白手套里手心的汗腻。于是这房门果然悄悄地开开来了,我注视着,注视着……。

但是从门隙中滑进来的则是一个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女子,我的心似乎从悬着的地位平落下来,我从怀疑到肯定,而到愤怒。——梅瀛子? 白苹? 无论是谁,这总是对我侮辱,她们竟这样看我无用! 从她反着身把门轻轻地关上,弹簧锁从她的手上滑进锁鞘的时候,我一时竟想跳出来去责问她,但是我马上想到这是疯狂的行动,我注视着她,我从台布的角隙可以看到她全身。

她转身过来,从她的胸口拿出一只二寸长发亮的东西,是手电筒,光很细锐,我从她白衣的反光中看到她手里还拿着一包白色的东西,她戴的也是银色的面具。今夜的面具共有三种颜色 ,白苹与梅瀛子带的既是银色,所以这个面具直接使我想到她们;也许是她们担心我没有带电筒,所以又自己出马来帮助我,一瞬间我刚才的愤怒似已平回,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但如果是白苹,她必须先找我,或者先给我暗示。我很奇怪,我那时会糊涂了半分钟之久,但幸亏我没有糊涂下去,我马上想到她们的特征。 这进来的女子项间既没有项圈,手上也没有指环,显然这不是她们二者之一,这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不知是谁,也不知是来干什么的人,我当时马上又惊慌起来!

她用细锐的电筒四周一照,最后就照到了保险箱。她缓步过来,于是像下弦月一样,她身躯慢慢地被台布吞蚀,最后我只能看到她白色的衣裙在我桌前驶过,这样,她身躯又逐渐地被我看到,但保险箱的距离没有门远,当她走到保险箱的面前,我还看不到她的上身,我必须移到桌边,可以多看到一点。这稍稍有点冒险,但不能不做,幸亏我的舞鞋很滑,而这地板也滑,我很容易不发生什么声音移到边上,于是我可以看到她手的动作,她用钥匙打开了保险箱的门,又似在转动里面的秘号,最后我看她拿出了二件封套,这当然就是我们所需的密件了。她把密件放在写字台上,接着把她带来的白包打开,将包中的一件黑物放了进去,她背着我,我不知道她在怎么安排,总之有许多辰光。这一段辰光,如果我有扒手的本领,我很容易从写字台上把那二件密件偷来。我看得很清楚,不断的望着它,我几次三番都想做这冒险的勾留,但是我还是不敢;我的心理也许同耗子想偷人们身后的食物一样,看得清清楚楚,而又近在咫尺,但是终于不敢下手。

最后,她像是已经安排好了,我看她似乎关上了保险箱里面的门,我有奇怪的明悟直觉地感到她安放的是炸弹。她又关上保险箱的外门,这时候我不得不将我自己移进一步,我发觉我的确发了点声音,我矜持自己,我立刻想到保险门上同时也发着声音,她是无暇辨出的。

她关好箱门,拿起写字台上的密件,就在这一瞬间,我有奇怪的聪敏,使我想到我有侦察她是谁的必要与可能,我的心又猛跳起来。

她这时已将手电筒收起。将密件包在一块白布里面,我想起这就是刚才她包炸弹 (?) 进来的白布。于是她轻步过来,我看她的衣裙慢慢地驶近了我所蛰居的桌子,我拿出我身上的墨水笔,那是一支旧式的派克,我旋转笔套与笔尾,把两个盖套纳入袋内,就在她驶过我的面前时,我放足了勇气伸手出去,把我笔管的墨水射在她曳在地上的衣裙上面。于是我立刻伸回手,看她的身躯慢慢地完全起来,一直到我可以看到她的全身,她旋开弹簧锁又旋开门钮,拉开门,轻盈婀娜的身躯就在那门隐处出去,有微光从门隙进来,但是她立刻把门拉上,很轻,只有这门锁的上鞘,我听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