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开幕了。金莺小姐尽凭着窗口往大殿上望去。大殿上挤满了长衫短褂的绅士们,都在交头接耳说着话。大殿外,穿着仅仅过膝的长竹布衫的高小学生们,也一个个有气没力地抬着脚进来。“这是又文。”金莺小姐由琴仙小姐的指点,知道那面孔象黄胖道士、喉咙象打锣似的说着话的一个男子是又文。

“这是古清。”金莺小姐又由琴仙小姐指点,知道那白削脸的,在这大暑天气还穿着棉背褡的一个男子是古清。

“唔,这二个,尽在会场里交头接耳说话呢。”金莺小姐象带有指责的口吻说。

“唔,看看,又文还拼命在拉拢那些破破烂烂的高小学生呢。”琴仙也说。

“别小觑他们哪,都是连山乡教育界中的人物呢。”金莺小姐不禁笑出声来。同时,想到自己也在高小毕了业,却不懂教育是怎么一回事,也有点自愧了。

会场,有人在演说了。是梦华。金莺小姐很知道梦华,梦华的女人,是金莺小姐的同学。

“我们区教育会的中心任务是什么呢……

梦华的洪大声音,屋瓦也给振动了。金莺小姐有点不敢听。她觉得任何男子,总欢喜把说话的声音放高,这就是表示男子问女子表示自己伟大的存在的意思吗?“是创一办一乡一高一小!—”

金莺小姐急忙把两耳掩上了。梦华说话的最后一句,简直是击鼓般,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接着这高大的声音的是全个会场的沉默。靠在窗口的金莺小姐,好象刚才被梦华洪大的声音所举起来的自己的身体,此刻忽然被掷到地下一样,而感到了立不住脚似的了。

“我以为呢……”通过了长时的静默,有不同的说话声音发出来了。金莺小姐投过眼光,一看是梦若在演说了呀!梦若的声音,象发颤的弦线,然而清晰可闻。金莺小姐的心,象潜伏在弦线下边去了。“凡球琳”腹里的钢丝,也一起地发出了共鸣。

“……我以为这世界是会有一番大火的。因为我们只要看一看农村经济情况,农民背井离乡,土匪蜂起,唔——还有,还有劣绅……地棍的形成……便可证实。我们只有期望大火后,打扫断砖残瓦,再来建筑,或则可以如心一点。……但这似乎没有人愿意……而且正如做人一样,明知要死,还是要做;所以,明知这世界会有大火到来,但我也赞成建立高小的建议。”

金莺小姐一边听着一边想着,觉得这话有点合乎自己的心意,尤其是在梦若的语调里带有看破世情的意味。所以我决不爱任何男子。天下老鸦一般黑,男子会有好的吗?金莺小姐却转想到另一方面去。

“这正如一个女子。……”金莺小姐又听到这样一句话,——在说起了女子呢——金莺小姐心里一惊,下句的话给溜跑了。女子,女子什么呢?是呀,女子,为了必须象女子样做下去,首先第一,要会玩弄男子,可不是。金莺小姐的想头,又从沉默状态下跳起。“哈!哈!哈!”象鸭叫似的,会场里又在哄笑了。接着,梦华也在笑声中消去。

于是,又有一个白须白发的老绅士,站上讲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便说:

“今天我要讲的,是一句话,乡高小应办,我十分赞成。”

但立刻,他又是一个九十度的礼,便下去了。

“哈……”这回金莺小姐却也笑了。然而,这是她形式上的表现,她为了掩饰她的心向另一方面——向梦若方面走去,放出这样笑声来。

看去,演说完毕了,选举开始了。黄脸道士和棉背褡活起来了。高小学生挤挤挨挨上去,象翻到顶上又掉下来,掉下又翻上的粪蛆似的。全会场,黑影在簇动。在这黑影的簇动中,嘎然长啸飞出一只白鹤,独立在院子里,往楼窗叫“韵仙!韵仙!”(而心里却是“金莺!金莺!”地叫着),是梦若在喊。同时,他又回头向殿里的人说:“我放弃!我放弃!我放弃选举!哈哈……”

金莺小姐微笑着偷瞧梦若,但头还是向着会场,象在看会场中那种可笑的热闹。

“哎!”楼上发出了应声。接着是石子滚下山来似的咯咯的楼梯响声。“叔叔!叔叔!”象一个小猴,一下挂在梦若的背上了。

于是他们俩又组成了另外一个世界,自然、纯朴,和会场卑污、险诈的世界相对抗。

伏在梦若肩上的韵仙,看到了梦若衣袋里的茶色的小本子,便偷偷地伸下手去。

落跳下地时,便拿了那本子跑上楼梯。

大殿中在唱名了:“又文!又文!古清!古清!”之声不绝于耳。梦若的心,为这唱名声所振动,冷不防那册子给韵仙握去。忽然记起那册子是写自己的隐秘,便急忙跑向楼上追去。

金莺小姐手颤颤地从韵仙的手中接过那茶色的册子来。随便翻过一页,便看到那中间这样写着:

“我需要恋爱吗?那么我已经堕入在恋爱中了。英子啊!你什么时候会来到我梦中来呢。……我们俩的梦不能做在一起吗?”

金莺小姐一边看着,一边听到楼梯上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是梦若追来了,便又喘着气翻过一页。

“我哪能忘记你呢,你那青烟朦胧下碧波也似的眼睛,你那绚烂的春之火燃着般的两颊……英子呵,……我的心……”

“啊!啊!别看!别看!”是梦若从门口袭来的叫声。

金莺小姐还当做没有看过似的说:“我当是你的大作,所以翻了一下。”接着就轻轻把那册子掩拢,好好交给梦若。“可是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不,不,我要!我要!”在金莺小姐交还册子时,韵仙还跳着,抢。

“是日记。”梦若回答了金莺小姐的问话。

“呵!是叔叔的日记呢。”金莺小姐便一边温文地安慰着韵仙,一边瞟了一眼梦若。

“是的,叔叔将来给你别的东西吧。”梦若也说着,抚着韵仙的头。

“把英子给你呵?”金莺小姐在自己话中听到和自己名字同音的“英”字,便禁不住低低地沉吟着:“英子!英子是谁呢?”突然又大声地叫出。

“是谁吗?”对下面会场看得出了神的琴仙,回过头来说:“是又文、古清当选了呢。”

而梦若却在苦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