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提起过“国际劳工保卫团”,并说这在美国劳工运动中是一个很重要的组织。我现在想谈谈美国“国际劳工保卫团”的大概情形。

“国际劳工保卫团”,英文原名是International Labor Defense,简称为I. L. D.,是美国劳工界用民众力量实行民众保卫的一种组织。美国的支配阶级最怕劳工的组织,尤其是在南方。劳工有了自己的组织,要求待遇改善而被拒绝的时候,最重要的抵抗的工具是集体的罢工。当罢工的时候,劳工方面坚持所要求的条件,资本家方面就利用警察的恐怖政策,利用所私雇的武装流氓,设法破坏劳工的团结奋斗,同时并雇用“工奸”(他们叫做Scab)来捣乱。武装流氓往往混杂在工人的纠察队里面,和他们寻衅打架,只要流氓里面放枪弹打死了一人,尽管是他们自己人误打的,总是资本家破坏罢工的最好机会,因为他就立刻拘捕工会的领袖,硬加他以杀人的罪名。尽管有许多人可以出来做证人,证明当这个枪杀发生的时候,这工会的领袖并不在场,却在离开几英里远的工会事务所里。

但是这些证人都是参加罢工的工人,而在厂家和当地的法院方面却有许多武装流氓和“工奸”出来证明,诬指这工会领袖确是在场开枪的人。本地律师慑于土劣的权威,不敢出来主持公道,结果便很容易地把工会的领袖送入牢狱,领袖既去,组织松懈,罢工往往不能坚持到底,在厂家方面当然是得到很大的便利。这种情形,在美国的本薛文义亚,西佛纪尼亚,阿海阿,柯罗来都,亚尔巴玛等处的煤矿区域,尤其是常有的。但是自从有了“国际劳工保卫团”的组织,各厂家便不能这样顺手了。他们在法庭上原来可以无所不为的,现在却忽然发现有个机关叫做“国际劳工保卫团”的委着律师出庭辩护(如在南方,这种律师都是由北方特请来的),引起全国各处的抗议,执行各种方式的宣传与暴露,组织纠察队等等来和法庭抗争。

以上所举的不过是一个例子。其实这保卫团对于被非法压迫者的保卫,并不限于工人,凡是农民,教员,白种工人,自由职业者等等,无论黑种白种,受到非法压迫,都愿尽力营救,虽则在实际上受非法压迫最厉害的是工人阶级,需要营救最迫切的是工人阶级。

美国的“国际劳工保卫团”成立于一九二五年,设总机关于纽约,分部布满全国,现有八百区部,会员二十万(有个人会员和团体会员两种)。在一九二六年,该团所经手的案件达一百五十件;一九三三年达八千件。一九三四年每月所照料的案件以千计。今日美国各城市的工人敢于公开活动,支配阶级不易妄加诬陷,大半还因为有这个组织的存在。这个保卫团却不仅是一个法律上的协助机关。资本主义的国家法律是为着支配阶级服务的;法庭,法官,检察官,警察——乃至国家的一切机构,都受着支配阶级的控制,所以仅仅在法律上斗争是不够的,该团尤其重要的工作是在组织民众力量,动员民众的力量,用民众的伟大力量来执行民众的保卫。以二十万会员为发动中心的民众力量,布满全国的宣传网,这的确不是一个微小的力量。

这保卫团的组织单位是区部。无论在美国何处,只须有五个或五个以上的工人,赞同该团宗旨的,就可以向总机关注册成一区部。在某一区域有若干区部,即可联合组织分部。在更大的地方,各分部还可再联合组织分会。现在全美国有二十分会。这个保卫团虽有许多前进的分子努力工作,但并不属于任何政党,所以会员里面各党的党员都有。会员不但不限党籍,并且不限民族,人种,和国籍。

保卫团遇着工人受到非法的压迫,不但对这个工人本身努力营救;倘他有着倚靠他生存的家属,该团还要设法代为维持他们的生计,替他们解决种种困难,减轻他们的痛苦。

在美国南方的支配阶级要离间黑白工人的联合,而极端压迫黑色工人,向来有个重要的借口,那便是硬诬指黑人强奸白女。在“强奸白女”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下,黑人老的幼的,牺牲掉生命的,总是以千计。这在美国南方的地主们看来,久已司空见惯,丝毫不成问题了。但是自从有了“国际劳工保卫团”,形势就大不同。例如曾经闹得世界闻名的司各资波落(Scottsboro)案件,有九个黑色小工人,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三岁,被诬陷强奸白女,宣判死刑。以九个区区黑色小工人,穷苦无告,哭诉无门,犯着“强奸白女”的滔天大罪,除了结果掉那蝼蚁似的小生命外,本来是毫无办法。倘若没有“国际劳工保卫团”起来仗义执言,扩大宣传,则这向来被大家看作毫无重轻的小小事件,那能激动美国千百万的黑人都奋发起来力争;那能激动美国千百万的白色工人和中等阶级都来参加这个斗争;那能激动全世界的主持公道者都来质问美国政府,替这九个区区黑色小工人呼吁?

这个震动全世界的向被看作微小得不足道的小小案件,所以能激动美国到那样的程度,所以到现在美国支配阶级听着还要惊心寒胆,到现在美国劳工界谈起来还要挠起大拇指,认为是劳工界斗争胜利的一种重要标志,并不是仅仅从人道主义做出发点,实在是由于“国际劳工保卫团”的宣传得法,抉出这是美国支配阶级压迫一千多万黑人的象征,抉出这是美国支配阶级离间黑白工人的一种烟幕弹,把这个似乎是小事件的真正内容显露起来,使人们不把这件事看作是几个黑色小孩子的个人的事情,却是有关全体黑人和全体劳工界争取自由的事情。当时这个保卫团并筹款保送这几个小黑人,里面的一个黑色母亲到欧洲各国去演讲宣传。这黑色母亲也是一个穷苦无告的女工,倘若不是得到有力的援助,那里梦想得到可以往欧洲去替自己含冤莫白的儿子做什么宣传?最有趣的是当时美国政府感觉到这种宣传太使美国的支配阶级丢脸,纷纷电令驻在各国的美国外交官竭力禁止,但是有着各国劳工界的有力响应和援助,美国政府也终于无可如何!这可以想见有组织的民众力量是怎样的伟大!

又例如我在上几次曾经谈到的亨顿(Angelo Herndon)案件,在二十三天的短时间内,能向全国劳工界——经过五年经济恐慌摧残的劳工界——捐到超出十八万金圆的保金,这也是出于“国际劳工保卫团”的力量。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黑色矿工,无论如何,梦想不到能够拿出十五万金圆的现金,慨然向法庭把自己保出来。在亨顿以前,黑色工人被随便定着罪名,送到“链队”里去受尽惨酷的待遇,真是神不知鬼不晓,谁来理睬这类闲事?但是自有“国际劳工保卫团”出来主持一切,形势便大不同了。不说别的,只说由全国各角落里的苦人儿,为着亨顿的事,写一张明信片表示抗议,就有十五万张这样的明信片纷纷送到白宫里去,堆满了总统的办公室,至于由各机关各团体送去的抗议呈文,一来就是几千人签名的公文,那更弄得白宫慌得手忙脚乱。在美国纽约的联合方场(Union Square)开了大规模的示威运动,要求释放亨顿,不但全国各处的劳工界纷纷响应,同时巴黎柏林(当时“领袖”希特勒还未露脸)等处的劳工界也纷纷响应。

有这样伟大的民众力量做后盾的亨顿,他的英勇的态度也确比常人不同。当佐纪亚的法庭宣判他二十年“链队”惨刑的时候,他立起来说出这样慷慨激昂的话语:

你们对于恩哲罗·亨顿尽管任所欲为,你们尽管诬陷他,你们尽管把他押入牢狱里面去,但是还有着几千万的恩哲罗·亨顿随在后面。你尽管能杀死我,杀死一个,两个,乃至几十个劳工阶级的组织者,但是你不能杀尽劳工阶级。

我们只要想到佐纪亚是怎样反动的一个区域,只要想到亨顿处在怎样黑暗的一个环境,便可以知道他的这个大胆的公开的宣言,实在是够大胆了!这在美国南方的支配阶级,乃至美国全国的支配阶级听来,一定要吓得目瞪口呆,认为真是人心大变了!

亨顿用了十五万金圆的保金保出之后,保卫团一方面替他准备上诉,一方面资助他到全国各处去演讲宣传。他由华盛顿到纽约的途中,火车所经过的各站,都有整千整百的工人和同情者到站欢迎。最后他到了纽约,纽约的火车站(Pennsylvania Station)简直成了工人的世界!因为到站欢迎这位被判二十年“链队”酷刑的黑色矿工,竟达万人之多,把全车站都占得满满的。等火车驶入月台时,大家都转着眼珠向各车窗里望,望到了那个黑脸,大众就像海裂山崩似的,欢呼叫喊得全座车站好像要坍倒的神气。

这个黑色青年刚钻出了车门,摄影记者争相拍照,有些工人争前送花,民众代表团趋前握手慰问,千万人的喉咙里喊着唱着。工界老将迈纳(Robert Minor)把他抬在肩上,在欢声雷动歌声震天的群众中把他接出去。同时旗帜飞扬,军乐大奏,大队向着百老汇路(纽约最热闹的街道)前进,他们一直向前,谁也无法阻挡,百老汇路上的管理交通的红绿灯都完全失却效用了!直冲到了联合方场,迈纳跳上演台,大声向大众说道:“十年以前,我们找不到恩哲罗·亨顿。在那个时候,白色工人里面没有黑色的领袖。今天,我们有了整千整百了,这是全美国黑白工人联合的前奏!

也许诸君要发生一个疑问,就是亨顿到底干了什么事,值得美国的劳工界对他这样的热烈!他是一个黑色矿工的儿子,八岁就死了父亲,靠他的母亲做女工抚养他,他自己到十三岁就开始到矿里去做工,眼见世界经济恐慌发生之后,资本家的利润仍然照旧地吸取,他们的工资却接连不断地减少,这种情形养成他反抗社会的性格,同时美国支配阶级对于黑工尤其压迫得厉害,使他更深刻地感觉到参加劳工运动的必要,所以到了十九岁,他奋身参加组织失业工人的艰苦工作,不但得到黑色工伴的信仰,而且得到白色工伴的信仰,隐然成为一部分劳工的领袖。

在一九三二年的六月间,他在佐纪亚州的爱特伦塔城,因为该州当局竟取消失业工人的救济,他组织了一千失业工人在该城的富尔顿镇法院前示威,要求恢复失业救济。在这一千工人里面,白色工人占了六百,这在向来轻视黑人的佐纪亚州,可算是破天荒的事情,因为一向被白人看作奴隶的黑人,现在竟被白色工人拥为领袖,这是美国支配阶级所认为大逆不道的勾当!亨顿的组织力和领导力,于此也可见一斑了。他所领导的这次示威运动,却得了相当的结果,因为该镇的救济委员会看见形势严重,在第二天就通过一个议案,拨款六千金圆救济失业。可是亨顿的失业工伴虽得到好处,而他本人却被雇主们恨得刺骨,把他抓去,说他犯了叛逆的罪,宣判他二十年的“链队”酷刑!

我们看了这一段的经过,便知道美国劳工界何以把亨顿看得那样重,因为他是不惜牺牲个人,为他的工伴谋利益,这显然是有功于劳工界的。

经“国际劳工保卫团”的努力,我在美国的时候,这件事正闹得全国震动,亨顿的英勇的奋斗能力引起了许多青年的敬爱。我在纽约遇着几位听过他演讲的美国男女青年,都满嘴称赞亨顿有演讲的天才,说他演讲得怎样有条理,声音又洪亮,态度又激昂,实在令人听了觉得感动,甚至有人称赞他的体格的美,容貌的美!我在上几次谈起过的R君,是在美国南方“国际劳工保卫团”的一位重要组织者,他谈到亨顿,也表示倾倒之至。

我所尤其感触的是美国南方的黑人因受着长期的压迫,有不少黑人养成了绝对不抵抗的服从习惯,有人就根据这种表面上的情形,说黑人是奴性天成,无可救药的了!但是换个环境,这表面上的情形,不是不可以改变过来,亨顿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因为参加了劳工运动,因为有了“国际劳工保卫团”做后盾,他便成了一种强有力的组织里面的分子,他便有机会发展他的特殊的能力,他便英勇起来了。

其次我所感到的是我们一方面在“国际劳工保卫团”的活动里,固然可以看出民众力量的伟大,但是同时却不要忘掉这种力量不是一有了组织就自己会来的,其中还经了许多艰苦斗争的过程,由斗争过程中产生领袖,由斗争过程中得到对付敌人的经验,由斗争过程中获得更大的自由。这实在是可给与争取自由的人们一种极可宝贵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