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

下午萧爷和他的乖乖去看电影。我当然不好和他们同去,他们也没有邀我。但萧爷说:

“韩爷,对不起,我没有邀你去。”

“别那么说罢,你邀我我也不便去的。”

他和他乖乖已走到房门外了,回顾我:

“你要是觉得无聊,你可以去找司马爷,我怞屉里抄下了他的住址。再不然你就看看书。”

一个人走到了萧爷的书室里翻了一阵书,我怞下一本书来:司马吸毒先生著的《大烟中之憧憬》。这是一部诗集,我看了几首,看不出一点什么。于是想看报,但是有许多不懂的地方:预备明天问问萧爷。那上面有一段是学者奖金的消息:

奖金将为王铭德所得

本届平民学会奖金给与会议将举行投票,据半官消息所传,则各委员已属意于写实派文学专家王铭德所作短篇《危机》云。记者按:王铭德为平民严俊所保证之作家,思想极为正确,早为国人所知,近作《危机》一篇,实为全世界本年度压卷之作,如本年文学奖金果为王爷所得,则全世界之上流人益将钦佩委员会之眼力也。

我赶紧在书架上找,看有这篇没有,果然找到了一部短篇小说集,标题就是《危机》。

一口气看完,但看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处,也许因为是门外汉之故。那内容是:国内的棉纱因国外跌价,销不出,国内的大棉纱厂都停办,呈显一个大危机,于是平民某(棉纱的大企业家)向各处去对上流人下流人呼吁,因此激动各种人的爱国本能,都毁家纾难,恢复棉纱厂,而这位平民为了国家之故,宁可将出口的货跌价,跌到贴本,于是才复原以前的盛况,而这位平民因积劳以死,全国人,即使有劣根性的下流人,也都哭泣这位伟大的平民的逝去。……他写那些各种人爱国心的激动写得很细的,写那平民是非常之伟大,或是因这一点而能得奖金吧。

又一条消息是:“人类学奖金已内定”,副题是“将给与易正心”。它后面还介绍一段易正心的心得。易正心证明出下流人的大脑中比上流人的少两个甲状细胞,所以他们永远下流,再也没有办法。天才比常人多五分之一的甲状细胞;天才与下流人当然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国内的那三位大平民,甲状细胞竟比常人多到四分之一有奇。爱国心的浓淡与甲状细胞之多寡成正比例,所以天才常是最爱国的,下流人往往不爱国,下流人如有爱国的,那“该”下流人一定和某一上流人有点血统关系。

还有一件大消息被我忽略了,是大统领任期将满,要改选的问题。这事始终不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对于他们太陌生了。

已十一点钟,不等萧爷回来了,我要睡了。

某日

吃早饭,有一个电话找仲讷。他一面听着话,脸子跟着紧张起来,嘴里:“啊?……啊?”再就“啊!”“……真么!”等等。电话挂上之后,他自语地“Eh,可怜。”他吃早饭的举动也慢起来了。

不等我问,他就说:“我一个朋友自杀了。”

他于是告诉我那朋友怎么自杀的。

他那朋友姓羊,家里本来很宽裕,后来中落了。到这位羊爷出世时,家里已很拮据,但仍不失为一个上流人。可是他无力去受高深的教育,他仅止在中学毕了业便不能升大学,因为政府规定:要能纳人口税五十元以上的才准进大学。……

“什么,纳人口税五十元以上的?”我插嘴。

“呃,是的,”他说。“人口税是按照你的家产怞的,家产多,怞的人口税也多。”

“这是……?”

“Eh,别插嘴罢,这事我们下次再说。我只告诉你……”

于是他说了下去。

那羊爷进不了大学。总之他家里是中落了。他有乖乖,而且有小孩子,而且很多,他找的职业不够他的家用。但也不能再找个薪水较丰的职业,因为他只是中学出来的,而又没有一个社会地位高的人帮他说话。最近他失职了,上星期还从萧爷那里借了二十块钱去。这样穷下去是很危险的,一个不留神便会堕落,而,如果有人告发,说他现在失职,不久会堕落的话,政治当局会将他送到低层去的。送到低层,谁愿意呢?这是有史以来最不名誉的事呀。于是他在昨天自杀了。

“他自杀了,”萧仲讷爷惋惜地说。“他是个上流人里的英雄,他宁愿死,而不愿去做下流人。”

但我又想起另一件事:“鬼土里也有死么,死了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又回到阳世去?”

“这谁也不知道。”

下午他告诉我,他三天以后要请平民陆乐劳吃饭,陪客是一时知名之士。最后他解释说:

“我是文学专家,本来社会性的事我不注意,社会上的闻人在理也少来往。但这位平民是特别原因,因为我是他保证的,晓得吧,并且他于出版界也是绝大权威,书的畅销不畅销他一句话便可以转移的。”

他拿个请客名单给我看,我所知道的人有,陆乐劳当然首席,其次的是,黑灵灵,司马吸毒,王铭德,易正心。

某日

萧爷写了一天的文章,他说明天将引我去参观本都的学校。

今天只有两件事可记。1,报上大登特登大统领继任为何人的推测,据说,严俊似属意于东方旦,陆乐劳与潘洛则属意坐社总裁巴山豆。又讯:“陆潘两平民意见既同,非严平民一人所能对峙,届时严平民或将收回意见云。”2,报上,又是报上,登载有一位法学博士于今日下午在都会大学演讲,题为《宪法第六章第七十三款第四十二目之原理》。

关于前者,一个什么“坐社总裁”不懂是什么,而且选举大统领为什么不选举,要那些平民去“属意”呢?也不懂。

关于后者,我翻开“宪法”将这什么第六章几款几目看了一遍,文曰:

……凡在本政治区域内居住十一个月又四日以上者,须出于至诚地忠爱本区域,并有如下之义务:

一、向外人宣传本区域之美德,并隐蔽本区域内丑陋之事或物。

二、拥护平民利益。

三、视本区域内住民如手足,并须出于至诚的。

四、至诚地向人宣传爱本区域。

五、本区域与外人有冲突时,须牺牲一己之老命,从事为侵略他人或防御本政治区域之抗战。

六、……

这我不知道根据一种什么。

晚上我问萧爷。关于大统领的选举,他说只是他们的方式不同,原理是和阳世一样的原理。关于那宪法第几目是:

“更没有什么可以诧异的。”他说。

他的老七(Logic)是:国民要爱国。居国境内十一个月又四日以上者得为本国国民。所以,居国境内十一个月又四日以上者要爱国。

“你们在阳世的人难道不爱国么?”他说,“自然爱国的。宪法上写的是,本政治区域,不过换几个字而已,毫不希奇。”

“为什么要十一个月……?”

“譬如你们阳世的规矩是要在本国内住五年住十年算是国民,这里不过日子少一点,也毫不希奇的。”

这里又想起“坐社总裁”,他告诉我这是一个议员的结社。

“一起有多少议员的政党?”

“两个,一个是坐社,还有一个是蹲社。”

“这两个名字真有点古怪。”

“并不,”萧爷很快地。“我告诉你罢,这两个政党虽然名字不同,议员也分成两个壁垒,可是政纲都一样的,都以平民政治为原则。”

“那为什么分做两派呢?”

“是这样,政纲同一,但日常生活的方式总有点区别的。……我问你,你出恭还是坐着出恭还是蹲着出恭?”

“蹲着的,怎么?”

亲爱的萧爷笑了起来:“那你应当拥护蹲社。蹲社者是主张国人都蹲着出恭,合卫生,而坐社主张全国人坐着出恭,合卫生。如今的大统领是蹲社的总裁,他一上任,便将全国的厕所改造做蹲式,将来坐社组阁,便又会将厕所改为坐式。”

过一会他说,“韩爷你别诧异,这里跟阳世是一点差别也没有的。”

某日

午后和萧爷去参观了两间学校:一是国立文艺大学,一是国立都会大学。

艺大学的教授和学生都以生活的浪漫出名的。一跑进去,便是满墙的标语:“浪漫的生活是艺术家的生活。”“我们要不规则的生活。”“浪漫是现代的象征。”等等。粉墙上漆着三平方米大的黑字:

不规则的生活万岁!!!!

我们由一位职员领到大礼堂里,大礼堂听讲席中的椅凳东一张西一张,横的直的斜的地放着。内中有藤睡椅,有板凳,有沙发,有行军床,有“骨牌凳”,有紫檀木的太师椅,有石头。地上满地的《十九世纪木刻大全》,老蛋和皮哑子痢的素插,老虱底的画集等。走过几个讲室都这样,画画的房间是和普通的差不多。其余,天井和的地上也堆着画本子。

“我现在再请萧韩二爷参观敝校长的办事室。”那职员说。

校长是当代大艺术家赵蛇鳞先生。他房门外一个纸条子,写的《黑女志》①式的字:“欢迎参观”。

①《张黑女墓志》,北魏墓碑正书,531年刻石。

“请进罢,敝校长为提倡浪漫生活起见,欢迎来宾参观。不过敝校长现在出去了,失迎得很。”

一走进房里,便是两床零乱的棉被放在地板上。书很多,大半放在地上。一张桃木写字台,四足朝天,椅子横摆,书架是直竖着的,但架上没有书,只放了一只尿壶。调色板放在棉被上,调色板上有一只脏得要命的绿袜子。

那位职员说:“敝校长每天早上要费三个钟头来支配这房,是煞费苦心的。”

其后参观宿舍。我们走到上,两边排列着学生住的房间。偶然看一间房的号码“z996740021”。

“乖乖,房间多少!”萧爷惊异地。“单只Z字的已经九万万多号了。”

“其实房间不多。”那招待的职员说。

这间房的隔壁,那号码是“甲字2”,再隔壁,“R5642”,再过去一间,“宙字11”。

“这是敝校长的思想,他觉得按次序地排列不大美,所以错乱一下。”

“那么有多少房间?”

“连厨房,连卫生处轻松处,一起二十四间。”

都会大学和阳世的大学差不多,只分科不同些。一共分两部:研究部,实用部。研究部就象阳世的大学里所研究的各种学。实用部:分工科,农科,医科,地方政务人员养成科,贤妻养成科(专为女生的),运动会选手养成科,商科等。

其余没什么可记的,只有在“揭示处”有个学生会的通告。

“为通告事:查本校社会系同学○○○,本学期未缴学费,据调查委员会报告,该同学○爷确系无力缴费。据此,则该同学必系下流人混人者。经本会第五十二次临时大会议决,决请学校当局令其退学,以免全体同学因一人而倾向下流之危险,除已呈请外,相应通告,即希全体同学查照为荷。”

某日

一早萧爷便忙着请客的事,平素住在低层的听差都跑到高层来,为的好伺候。

第一个到的是一个“二百二十米低栏赛专家”吴自强,和一个“太极剑专家”毛源,过两位专家都在政府注过册的。萧爷后来告诉我,这位专家是国家供养着他们,专门在开国际运动会时参与比赛,为国增光,所以他们是实际上的真正爱国者,而他们也为国家的光荣之故,非常之努力,总是得第一。

这两位来了不到三分钟,一个人喘着气来了,对他们说:“我老远就看见你们了,我走得那样快,也还是赶不上你们。”

他衬衫上有一个号码“250”,戴着顶棒球帽,穿着篮球鞋,拿着柄钢丝网球拍。他的头衔是“都会大学旁听生兼球类比赛的批评专家”。据说这种人并不会运动,但专任批评,所以每个运动会,每次有球类的比赛时,他定得到场,参观了之后写文章到报纸发表,说某人发球不稳,或某人回的球又稳又厉害之类。这种人也得在政府注册,不过没有薪俸。他的名字记不起来了,我没有留下他的片子。

十一点钟左右,来了两个我的熟人:司马吸毒与黑灵灵。司马爷面色苍白,手也发青,他对我说:

“韩爷,我昨夜失眠,我怞了一夜大烟,我写了一夜诗,我获得了神经衰弱,我伸开了两手,一天一天向坟墓走去。”

黑灵灵还是那套令我茫然的话:

“韩爷,你今天变了样子了,你今天是将一字锁的翅膀拍在漱口杯的优灵与优灵,一百个优灵的沉淀的夜莺中了。”

我望着他。

“怎么,不懂么:因为夜麻雀的夜柠檬嘴在鸣呀。”

其余来了许多客,于我都陌生的,内中只有易正心,我知道他的名字。

许多人围着易正心谈天才与常人的区别。易正心说他正在发明一种大脑反射镜,不久即可成功。这镜能推算出人类大脑中甲状细胞之多少,而断定这人之有无天才,有无爱国心,将来甚至于可以算出他是什么主义者。他说这镜子不外乎紫外光的作用。大概三个月后便会研究出一个结果来的。还有个公式,他已经想出了,反射镜反射出的数目,代到公式中的某个字,便算出甲状细胞的数目。可惜我数学不大高明,这公式于我没什么兴趣,故也没给它抄下。

其次,他又说明那反射镜还能证出人类的各种本能,不久他可以证明出鼻子之遮掩是人类羞耻本能的一种表现。

谈着谈着那赵蛇鳞先生也来了,头衔是:“后期印象派艺术专家,兼国立文艺大学校长,兼浪漫生活提倡人”。他房间虽是浪漫地陈设着,但服饰找不出一点浪漫气,因为他究竟是上流人。

还认得了一位人,是萧爷的乖乖哥哥饶三。他在地方政务局当秘书长,也是一位名人。

十二点差十分的时候,一个巡警跑到客厅里,立正高叫:

“报告!陆乐劳平民已到。”

于是谈着的,笑着的,突然都寂静下来。有人拂去衣上的烟灰,有的整理整理领结,长着头发的便将头发摩摩平。全体都严肃,庄重,有礼貌的样子,用了急促但仍不失为上流人的那种步子,走到大门口。

门外刚到了十五辆汽车,呼呼地。

我们的萧爷到第一辆汽车的门口,谦恭地开了车门,让车里的人下来。下来的人当然是陆乐劳。他大概四十几岁。肚子并不大。一下车他便和萧爷及其他来客点砂并握手,也和我握手,他的手爇得发烫。他态度很和蔼,极富平民津神。

那其余十四辆汽车上的人都下来了:第二辆上坐的是这位陆平民的一位工程师和两位秘书,后十三辆上的是卫队。

萧爷家的听差忙铺毯子,毯子狭长,由大门口直到客厅,毯子上有几个大字:“陆平民万岁”。陆乐劳就一面笑着一面踏着这毯子走到客厅。

“嗳,”陆平民说,“我们都是平等的,我不过是一个平民,不发这样铺张,哈哈哈。”

“这只是表示我们对国家柱石的一点敬意。”萧爷说。

“其实我这样真过不惯。譬如象这些卫队,政府硬要派他们保护我,其实何必呢。我是过惯平民生活的呀,是不是。”

饶三说:“政府深知陆平民是国家柱石,所以派人保护的。”

“不必这样说罢,哈哈哈。”

于是来客都说,陆平民真富于平民津神,虽然社会地位那么高,还一点架子也没有。

到客厅里,来客都站成一圈,陆乐劳在圈子中间,手里拿一把扫帚,扫着地。扫了三十几秒钟,一个听差将扫帚接过去了。于是所有的人都举右手,大叫:“平民津神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都狂拍着手。

叙过餐,陆乐劳坐在一个茶几旁,和饶三说着话。茶几上放着茶,烟,火柴之类。

陆乐劳忽然按电铃。于是老远来了一个听差。

“将茶端来给我喝。”他命令。

听差将茶几上的茶两手捧到他嘴边。

过一会又按铃。

“将我在袖子上的烟灰拂去!”

陆乐劳坐不久便走了,走时又是毯子铺到门口,大家送他上汽车,于是十五辆汽车象一条蜈蚣似地走了。

客散后我问萧爷,陆乐劳扫地为什么意思。

“这你看得出一点吧,”他说。“这不过是表示陆乐劳的平民津神而已。一个阔人怎么肯自己扫地呢,但我们是平民政治,所以阔人也应当表示他平民的津神,便用扫地来表示。每逢大宴会中,都有这种仪式的。”

“那毯子是怎么的!”

“那是这样的:只要在社会有一点声望的,都和某一平民有点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跟我有关系的便是他。各人都是用这种方法欢迎他那有关系的平民。……这毯子是家用的。……就是大统领的家里也有这样的毯子。”

晚上萧爷和他的乖乖听有声电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