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五奶奶和翠莲谈上一阵,把心事全掏出来了,这倒引起了兴致,就只管把话说了下去。那穿得齐整的女用人,胸面前系了白布围襟的,就有一个从从容容走了进来,因向五奶奶做个请安的姿势道:“老太,八爷起来了。听说王小姐来了,请一路去用早点。”翠莲笑道:“我们午饭都吃过了,现在还用早点呢。”五奶奶道:“你去陪着他们聊聊天吧。就是你吃过了,你去喝半杯牛乳,也不打紧。”翠莲道:“那么,我娘儿俩一块儿去。”五奶奶叹了一口气,接着又笑道:“我的姑奶奶,我虽然不懂事,我也不能浑蛋到那种程度。就是从前八爷到我家里去,我们这老梆子也要躲得开开的。于今他虽是我的姑爷,我不懂文章,我也常听到人说过什么新婚燕尔的,我这老厌物混到一处去做什么?”翠莲道:“这样说,我也就不必去做那萝卜干了。”

五奶奶将手轻轻推了她两下肩膀道:“你懂得什么?小姨子最吃香的人了。这件事,你娘知道,不信,回去问问你娘。”那女用人听了这话,站在一边,抿嘴微笑,闹得翠莲怪难为情的,通红的脸,更不好意思走开。五奶奶两个手轻轻推了她道:“去吧去吧。我们这姑爷姑奶奶都是急性子,你再不去她又要派人来催了。”一言未了,果然又来了个老妈子,站在门外,便笑道:“王小姐,我们八爷请你去吃早点心,正等着你呢。”翠莲却也怕得罪了凤八,搭讪着向五奶奶道:“你也去吧。”五奶奶道:“你先去,我随后就来。”翠莲有了这下台的台阶,她一面走着,  一面道:“你可得就来呀。”随了她这话,人也就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凤八这小公馆里虽依然有饭厅,但是他用早点却并不下楼,就在楼上小客厅里。翠莲一进门,凤八先由沙发上站起来,笑道:“我的小姐,你怎么这样难请。我们这样熟的人,你还闹一份子客气吗?”翠莲笑道:“我客气什么?我早就吃过午饭了。”玉玲笑道:“就是他,晚上尽聊天,不肯睡,到了白天,起来不了。”她本来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的,就捏了小锤子,轻轻地捶了凤八一下腿。真是新婚燕尔,看他两人那一份亲密高兴的分儿,真叫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翠莲抿了嘴微笑,站在一边。这小客堂正中,原有一张小圆桌,上面蒙了很厚的绒毡毯子,这时换了白布,上面摆了吃西餐的刀叉。翠莲心想,还真像那么回事。凤八移动着上方一把椅,笑道:“王小姐,你就这儿坐,不要拘束。我在公馆那边调了一个西餐厨子过来,给你姐姐换两天口味,等她吃腻了。我再把这厨子调回去。你高兴,这两天可以到我们这里来吃西餐。有时候我不能在家,你姐姐一人吃西餐,就怪没意思的了。”玉玲道:“真的,没事,你就到我这里来玩。”

说时,一个穿白衣服戴红帽子的西餐厨子,手捧着托盘,送了食物进来。本来西餐厨子,应该是戴白帽子的,但是这位凤大将军吃西餐而又不信西俗,他嫌白帽子丧气,改了水红的。而同时身上穿的白褂子,也都镶滚了红边。凤八把这厨子调到小公馆里来,又进了一步,把布质的衣帽改了绸子的,为着厨子站在面前更顺眼些。翠莲见那厨子手洗得雪白干净,将碗碟缓缓地向桌上送,两个老妈子垂手站在一边。这年头儿吃西餐,就不怎样普通。翠莲大小是个角儿,多少有点儿应酬,倒也偶然吃吃西餐。可是现在看看凤八家里这番排场,就比馆子里还设想得周到。桌子上大大小小,摆了许多瓶瓶罐罐,珊瑚色的玻璃瓶子装那新鲜牛乳,碧玉色的玻璃缸子装着白糖,像这一类的陈设,看去热闹,可也透着俗气一点儿。

当她这样张望的时候,凤八倒怕她外行,首先要做样子她看,便把面前一团白绸子扎的花朵扯了开来,是一方很大的围巾,展开来铺在膝上。玉玲这就想起了一件事,她坐在翠莲下手,伸手捏了两捏她的衣袖,因道:“你穿的还是皮袍哇!”翠莲笑道:“到你们家来,真有点儿担心。里面太热,出去了容易着凉。”玉玲道:“你到我那挂衣服的橱子里去,随便挑一件衣服穿。衬绒的也好,驼绒的也好,丝绵的也好,你爱穿哪样的,就穿哪样的。”翠莲笑道:“那我就不客气,照着你的话去挑件衣服穿。实不相瞒,我里面的小衣服汗都湿透了。”玉玲道:“你自己拿吧。哦!我还想起了一件事,我那里还有几条夹裤,你也随便拿一条穿就是了。”

翠莲听了这话,初不介意。到那衣箱房子里,只见那挂衣服的玻璃夹道门正是半掩着,前两天看到这衣架钩上还有空钩子,现在可就挂满了。翠莲掩上房门,先把身上皮袍子脱了,先凉爽凉爽,然后在衣架钩上取了一件水红绸衬绒袄子穿了。穿起来之后,到外面亮处,对穿衣镜子一照,不觉哎呀了一声。原来梨园行的女孩子,在这日子是得风气之先,全是女扮男装。穿了长袍子的小背心,甚至小马褂,两条腿总是穿了扎脚裤子,质料是向来不大讲究的。这时翠莲将短袄子一穿,在穿衣镜里看到下面穿的那条青布棉裤,实在不相衬,怪不得玉玲让自己穿她的裤子,她早就想到这里了。一个人有了钱,终日无事,便在吃穿上打主意。果然她想得周到,预知道我穿了上身,下身就不相衬。这也用不着难为情,穿起来就是。说不定她倒难为情,不好意思把这两件衣服收了回去。这样一想,复又走进那挂衣夹弄里,要挑一件颜色和袄子相配合的裤子穿。也是这里衣服太多了,一时不知选择哪种颜色的才好。还是原来挂水红袄子的衣架里边,横格棍上搭了一条青缎子裤子,仿佛是老早配好了的,换穿起来,再一照镜子,又雅又艳,自己看了也十分满意。再回到小客堂里去,玉玲点头说穿得很好看。翠莲笑道:“这件袄子颜色艳了,必定要配上这条素净些的裤子才对。”

凤八正拿了刀叉,切着火腿鸡蛋盘子里的火腿吃。见她两人都在称赞这件衣服,便也回头向翠莲身上看看,然后又偏转脸去对玉玲道:“她穿着很合身材,她又很喜欢,我们就送给她穿吧。”翠莲不料所幻想的又成了事实,笑着道:“那可不敢当,玉姐大概还没有穿过几回呢。”玉玲笑道:“你喜欢你就穿着得了。我的话好办,我若愿意,再照样做上一套就是了。”翠莲见面前已放下了一杯牛乳,带了微笑,抿着嘴喝。玉玲问着:“看你这样子,好像心里头有许多话要说。”翠莲笑道:“许多倒是没有。我想玉姐您现在真过的是神仙日子,要什么有什么。本来您就慷慨,现在您手头方便,越发地慷慨了。”玉玲笑道:“那除非是你,对于别人,我当着八爷,也不能把他的东西这样慷慨给人。”翠莲笑道:“把东西慷慨送我,难道就不怕八爷见怪吗?”玉玲道:“他见怪谁?他疼你还怕疼不够呢。”

这句话把翠莲说得脸飞满了红晕,只好低着头,端起杯子来喝牛乳。凤八哈哈地笑着,因道:“王小姐脸皮怪薄的,咱们别占人家的便宜。”说到这里,正好厨子和她也送了一碟火腿蛋来。便给拿了刀叉架在盘子上,因笑道:“多少你吃一点儿。”翠莲笑道:“我在家里吃了午饭来的,不想到了你们这里又要吃早点。”凤八笑道:“虽然你吃不下去,你也得尝尝这火腿的滋味。这是真正的云南宣威火腿,这天津市上,除了我家,别家公馆里未必有。至于馆子里,那更不必说了。”玉玲向翠莲笑道:“你听听,就是平常煎荷包蛋的盘子里,放上两块火腿,还有这么些个来历。你姐夫可不算平常的一个人,你让他疼着一点儿也不坏。”翠连不知道她这是醋话呢,还是开玩笑呢?为了凤八在当面,又不便把这话完全驳回去。便故意装成撒娇的样子,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将身子一扭,向玉玲微瞪了眼道:“玉姐,看你。”凤八放下刀叉,将手轻轻拍了玉玲的肩膀,微笑道:“不说笑话了,不说笑话了。吃过了,新车子该开来了,我们应该一路出去试试车子。”翠莲也不便跟着向下说什么,只好装着傻子,用刀叉切了火腿来尝。

这餐说是早点,倒上了两三道菜,随后又是麦片粥、鸡蛋糕,最后才是柠檬红茶。看看凤八两口子,也只是每端了一盘子菜来,随便切着尝上一点儿,何曾会吃出什么滋味。果然,就在这时,听到呜呜的门外有几阵汽车喇叭声。凤八端开面前的杯盘,站起来道:“我看看车子去。”说着,移步就向屋子外走,玉玲一伸手将他衣服扯住道:“你要到哪里去,你不看看你身上穿着什么吗?”凤八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绒线睡衣,而且下面还赤了双脚,踏着一双缎子拖鞋。因笑道:“我们家里的热气管子,也烧得太热了。我一定要开着窗户,透进半个钟头的风,我才敢穿衣服。回头告诉烧煤的老刘,明天少添一点儿煤。快拿衣服给我穿。”

只这一声,两三个女用人忙作一团。有的拿衣服,有的拿裤子,有的打手巾把。翠莲自是不吃了,只把冷眼看他们乱。一会儿凤八将衣服穿好,就到门口去看车子,因向玉玲道:“外面大概很冷,你就在楼上,隔了玻璃窗子望着得了。”玉玲真个挽了翠莲的手,同站在玻璃窗子前向外看着。那西北风由窗户缝隙里吹来,虽是冷飕飕的,却也奇怪得很。便是这西北风,也是个极势利的东西,吹在有钱人家里,不但不冷,而且像六月天的东南风一般,吹在身上,却十分舒适。要不然,也不见得这屋子里热气管,热到什么程度。这时,凤八在门外看看汽车,按得喇叭呜呜乱叫。然后他又跳进门来,站在楼下院手里,向楼上乱招着手。看他那笑嘻嘻的样子,自然是很高兴。一会儿工夫,他跳着跑着,笑着上楼来了。因向玉玲笑道:“很好的一辆车子,比我们老爷子的那辆还好多了。据说,这次同样的车子,只来了三辆。一辆运上了北京,听说是总统府要了;一辆是银行团的代表要了;这一辆便是咱们的。”玉玲笑道:“那我们怎么高攀得上呀!”凤八笑道:“管你高攀得上,高攀不上,反正车是我买了。我买的车子,你就可以坐。”玉玲笑道:“我们有个想头,再迟三五个月坐车子就好了。”

凤八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架了腿坐在沙发上,正待擦火吸烟。听了这话,手上捏了纸烟,倒呆住了,望了玉玲道:“那为什么?”玉玲道:“你瞧,坐汽车的人,都是大富大贵的人。现在天津市上,也没有多少汽车,坐着车子出去,让人怪打眼的。再过些时候,街面上车子多了,那就无所谓了。要不然,我坐了车子出去,人家把我当了个了不起的人,我倒有点儿受不了。”凤八坦然地吸着纸烟,笑道:“你很郑重地说了出来,我以为有了什么大了不得的事,原来是为了怕人知道。知道又要什么紧?西南凤家,漫说是北京天津这在朝的人拥挤之所,便是走到云南山坳子里去,提起凤大将军家里,没有人不称赞一声的。你嫁了姓凤的,你还怕什么名不符实吗?若论坐汽车,恐怕天下公论,也正应该由我们这里坐起。我们是非摆一点儿场面不可。若不摆场面,人家倒要疑心我们装样子。”说到这里,他见翠莲坐在旁边微笑,因道:“王小姐怎么样?你觉得我这话还有两三分对吗?”

翠莲笑道:“怎么只说两三分对,简直全对。请问,您府上若不算头一份儿有钱,谁该算头一份?”玉玲道:“说是这样说,我们也无法子否认,其实也不过是个虚名儿罢了。若像我们排那本戏,南京沈万山那样有钱,也透着过余点儿。”翠莲指着她笑道:“你才到凤家做儿媳妇几天,也跟着凤家人一样说话了。你们家有钱,都是个虚名儿,那要什么人才算是真有钱的呢?”凤八哈哈大笑道:“我倒不那样假客气,说我有钱,就算有钱吧。这外国人生意,倒是说一不二的。洋行里让我们试一天车了,明天可得开支票给人钱。现在快两点钟了,我们还不应当出去试车。你这一化妆,不知道又是多少时候?玉玲道:“一急起来,你就急得什么似的。我也总得洗把脸,梳梳头发出去。要不,就这样蓬头散发,黄着脸蛋子出去,也是您八爷的面子。”凤八道:“好!我限你半点钟,快去收拾。”

玉玲笑着,带了翠莲到洗澡房里打扮了一阵。翠莲坐在一边看到,倒有些和她着急,因笑道:“玉姐,你不会快一点儿,这样子下去,非一点钟也收拾不完,八爷又该催你了。”玉玲笑道:“你信他胡扯,限我半个钟头完事。根本他还没有过早瘾,这一顿大烟,你怕他不要两个钟点吗?”翠莲道:“现在日子短,一混是四点钟,你们该晚上出去试车了。”玉玲道:“可不是?每天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糊里糊涂的天就黑了。所以到了晚上,我们就整晚地聊天,非到两三点钟不能睡觉。”她一面说着,一面擦粉抹胭脂。她专有个梳头的女用人在这里伺候着,站在她身后和她梳篦抹油,挽了个如意头。直等诸事料理清楚,玉玲换了一套衣服,方才出去,果然费时一点多钟。

楼上那间小房里,是凤八的烧烟室。走去看时,窗户帷幕,全都掩个密不通风,屋子里电灯倒亮着。他穿了短衣服,躺在床上,两手拣了烟枪,口对了枪头,吸得呼噜有声。一个女用人坐在床沿下小方凳子上,左手托住烟斗,右手夹了烟签子,对了灯火,双目注视,聚精会神地烧着烟。玉玲站在房门口,便回头向翠莲笑道:“你看怎么样?人家过瘾还是正来劲呢。”凤八将那一袋烟一口吸完之后,紧紧地抿了嘴,抬起身来,扶着烟盘子边的茶壶,嘴对嘴地喝了一口。然后伸着脖子,将茶和烟一齐咽了下去,这才笑道:“忙什么的。这又不是有什么约会,怕误了钟点,你总应当让我过足了瘾再说。”玉玲回头望了翠莲笑道:“你看怎么样?我说我们这口子他不会忙吧?他不但不会等我,简直地还要我等他。”凤八笑道:“你们就在这里坐坐吧,至多还有十分钟。”说时,那女用人已把第二个烟泡插上了烟斗,把枪头伸到他嘴边去。

翠莲倒比他们两口子急,要尝尝这新车的滋味,眼看天色越来越晚,倒怕误了这试车的机会,便坐在烟铺另一边等着。手里玩弄着烟盘子里的玉石烟膏罐子,笑道:“这玩意儿无论说怎样的好,我总觉得它有点儿耽误时候。”凤八听说,由口里扯出烟枪来,哈哈大笑,因道:“你觉得抽大烟的人太啰唆了。”翠莲笑道:“先是你催玉姐,这会子你把什么都预备好了,反要等你。”凤八笑道:“我原是烧着烟等她的,不想一躺下就是一个多钟头。”说着,坐了起来,向玉玲招了二招手,笑道,“我够了,你来两口。”玉玲坐在外屋子里沙发上,将手一摸油光的头发,笑道:“人家刚梳的头,又把它睡毛来吗?你没有醒的时候,我就先过了瘾,为着就是怕出去晚了。”凤八道:“那也好,你回来再过瘾吧。”

那个烧烟的女用人立刻放下烟枪,在墙上电扭上按了两下,这就另有老妈子打了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来。凤八擦过脸,另有个用人走来,将小木托盘托着一盖碗牛肉汁来,他端着喝了一口,便放到一边,这才起身向外西屋子里走。女用人取过皮袍来,披在他身上,他仅伸手穿而已,连纽扣也是人家代扣着。翠莲以为他这该出门了,不想他又在沙发上坐下,那烟烧的女人取了一支雪茄来,递在他手上,擦火和他点着。凤八吸了两口烟,才夹了雪茄指着翠莲道:“你穿短衣服出去,可冷。玉玲,你把那件狐皮袍子借给她穿穿吧。”翠莲本想说,还是穿自己的羊皮袍,恐怕一谦逊,又得耽误不少时候,就没作声。候着玉玲传话老妈子把狐皮袍取来,又是十来分钟。翠莲只好不客气地穿上。凤八算没有什么事了,在衣架上取了獭皮帽子戴上,对立着的大镜子端相了五分钟,方才出门。翠莲看看天上漆黑,满街是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