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贾宝玉不肯承认富贵闲人这个雅号,那自然是虚谦。不过富贵闲人这四个字,也大可斟酌。在现时代的富人与贵人,很难得着这个闲字,而且最富最贵的人,也许就是最不闲的人。事实上可以闲者,却正是贾宝玉之流,富贵人家的儿女。凤大将军,位等封王,贵矣,财可敌国,富矣,可是他就不得闲,每日要看一尺多高的一叠公文,会几十位客,和参谋人物商议几点钟的事,甚至睡在鸦片床上,还想着他部下这个月饷,四五百万如何着落?饷不是北京财政部未拨,是财政部早已拨来了之后,拖着做了别的用途,舍不得发给部下,所以真到了非发饷不可的时候,又得打别的主意了。古人说是作伪心劳日拙。在鸦片床上想心事的人,他是绝不会闲的。富贵如凤大将军也不能闲,还会有什么富贵闲人?可是真没有富贵闲人,何以又有这个名词?实在的便是凤八爷当富贵人的儿女,代了这个位置。所以富贵闲人这个名词虽然是早已有之了,而这样一个人,却要父子两代凑起来做,才算合适。就是富贵是父亲的,闲是儿子的。现在凤八的身份,便达到了这个阶段。玉玲跟着凤八,也就大有闲的资格。不然,也不会起床便打算出去试车,直到满街电灯发亮,才得出门。他们试车在外的时候,少不得吃喝娱乐一番,回家之时已有十点钟。

翠莲虽然十分愿意和他们一处鬼混,可是也怕误了场,回去要被母亲见怪,只管催着要走。凤八益发给了她一个全脸,却把汽车送她到戏馆子门口。这时候坐汽车,那是极惹人注意的事,翠莲这一度摆阔,弄得戏馆前后台的人都把她当了新闻,以为凤八又看上她了。不用说,她母亲王大婶儿又要发注横财。其实凤八只是找机会花钱,并未尝对翠莲有意。把那王大婶倒逗着做两场好梦,立刻拿起娇来,不许翠莲到凤八小公馆里去。那凤八既未介意,加之又在开始闹家务,也就不曾理会原来他那原配凤八奶奶。

凤八奶奶是伍督军正室生的小姐,和他为配,身份勉强已够。只是这位小姐既生得十分丑陋,又是被时代所淘汰了的一双小脚。所幸她在娘家,却念了不少的旧书,很能遵守旧道德。虽丈夫十分讨厌,也毫无怨色,而且在娘家找了几个极漂亮的丫鬟来陪嫁,随便凤八挑选使唤。而凤八为了讨厌伍小姐,连伍家丫鬟也看不入眼。伍小姐明知道凤八在外寻花问柳,却无法加以拦阻,也只好由他。自从听说凤八娶了赵玉玲,心里到底有些难过,不免在暗中多方打听。后来索性听到在外面租了公馆,而且人家对于赵玉玲也以八奶奶称之,这就让她酸心高起,那一肚子诗书,无论如何压不下去。因为这封建思想的女子,对那“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的说法,却十分固执,所以坚不愿让。只是向来没有和丈夫争吵过,对于这事怎样着手抵抗,却煞费思想,闷极无聊,便暗中垂泪一番。

可是凤八带了玉玲整日整夜在外狂欢,家里再大的事他也不放在心上,八奶奶在自己私室里垂泪他如何会知道?八奶奶这样哭了多日,算是凤夫人知道一点儿消息,便叫她到自己屋里劝过几次,说是要警诫凤八。其实凤八有整个星期不曾回大公馆,连要警诫他的消息也一点儿没有听到。八奶奶听说婆母要警诫丈夫,也就存着一份欣慰的心事,要等这回警诫之后,看看他是否略微敛迹。不想等了一个星期,凤八连大公馆也不曾回。她想来想去,并没有第二条出路,就把凤夫人抽的大烟膏子偷来一小盒,悄悄地吞着吃下去。恰好这事被一个丫鬟看见,立刻去报了凤夫人。

凤大将军向来是不管家庭琐事的,听了这消息,也大吃一惊。凤将军手上也不知杀了多少无辜百姓,一个年轻女人他又何必介意。只是这八奶奶的父亲伍督军,是自己政治上一位有力的朋友。自己现在到了北方,是个欠缺地盘实权的武人,幸是南方还保留一部分军队分属在两三位原来合作的督军之下。他们利用了自己在北方索饷,自己利用他们的声援保留虚名。其实自己那十万军队,绝不能调之北上,只是个纸扎的老虎吓吓人而已。若是伍督军一翻脸,这纸老虎要戳穿。所以听到凤、伍彼此取得联系的伍小姐吞了鸦片,这一急非同小可,立刻请着医生来和她救治。因而发救得快,人是救活了,可是儿媳之间的交涉,就透着濒于破裂,非给儿媳一点儿面子不可,因之把凤八叫回家来,当了伍小姐的面痛骂了一顿。但是凤大将军的军权,能加于儿子身上的,也只是痛骂而已。他不能为了这事,将凤八拿去枪毙。凤八一气之下,当天就带了玉玲向北京一跑,先躲开个三五天,后来听得父亲怒气息了,又带玉玲回天津小公馆。

玉玲知道凤八这颗心完全属于自己,却无半点儿醋意,越发伺候得凤八心软口软。当回到天津的第三天晚上,凤八带着玉玲坐了汽车,看电影而归,时候还是十一点。凤八回到屋子里,脱了皮袍,换上丝绵袍,就叫用人找拖鞋。玉玲却亲自斟了一杯玫瑰茶送到他手上,然后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了,笑道:“今天你还打算睡在这里?”凤八愕然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不睡在这里,睡在哪里?”玉玲笑道:“你别装聋卖哑,你听我说。我虽是个唱戏的出身,也略知大体。你那一位虽是长得丑陋一点儿,可是究竟是一位督军的小姐,身份是有的。虽然,你府上是中国数一数二的人家,不在乎什么阔亲戚撑腰,我想将军也不愿为了儿女小事,得罪伍督军吧?为了父亲的关系,我想你还是受点儿委屈,每星期敷衍她一两次吧?不是我说得损德一点儿,你进房的时候,闭着一双尊目就得了。只要你不看她那副尊容,你也就心平气和一点儿。”说到这里,她就扑哧一笑。

凤八听了这话,越是心头冒火,因道:“你知道我心里难受,你还故意把话来损我。”玉玲笑道:“我损你做什么?你不是为了她不含意,你为什么娶我呢?那个女人也免不了吃醋,天下哪有那种贤良女人,把丈夫推到人家怀里去?不过我是个大处着想。我们图个白头到老,这后来的日子就长着呢。既是事情图个长久,就得做个长久打算。无论我算正牌儿的也好,算副牌儿的也好,我总是你凤家的人,我自然也就望风家太平无事。你瞧,她那知书识礼的人,竟会为了丈夫讨个新奶奶就寻死寻活,那岂不是个大笑话。你暂时回去敷衍敷衍她,先让她不寻死,然后慢慢地开导她。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来你家许多年,小产也没有闹一次,不让你八爷娶人,要绝你的后不成?久而久之,她自然说不过这个理去。我呢,蒙你看得起我,粉身碎骨,也难报你的大恩。只要你不受委屈,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不能讲那蛮理。只要她肯和我讲三分道理,我就叫她一声姐姐,都心甘情愿。第一,总要堂上二老,不为这个生气。第二,也要和你接上一条后。第三,年头儿变了,于今外面有应酬,总是双双地请,双双地到。你现在是少爷,应酬也许少一点儿。但是将来你自己到政治上去做事业的时候,那就不能没有应酬。她呢?长得好看不好看,那倒没什么。第一她那双三寸金莲,怎好到交际场去来往?你慢慢地把这些话说给她听了,她也许为你着想,要回心转意。难道我一个唱戏的女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她一个督军小姐倒不懂得。”

凤八捧着那杯玫瑰香茶,慢慢喝着,将玉玲的话每个字听到心坎里去。可是她说得越有理,越觉得那位原配简直不成个东西。便重重地将茶杯子向桌上放着,打着桌面扑地一声响。因站起身来道:“你不要提了,你越提起来,倒越让我心里火烧。我心里烦得很,到小屋子里过瘾去,你把新学得的《黛玉葬花》那段反二黄唱给我听。”玉玲听说,自是依了他的吩咐。到了那小屋子里烧烟的时候,玉玲果然坐在烟榻旁低声慢唱,陪了他烧烟。这样有两小时,两人的烟瘾都差不多了。伺候晚班的用人,在外西屋子里摆上了消夜的点心。说是消夜,其实有时还胜于正餐,桌上摆了许多菜肴,而且还和凤八备着有小酒壶。吸鸦片的人,晚饭要晚些,但也不过九点钟上下,到了这夜深两三点钟的时候,相隔五六小时,当然是肚子饿了。必然要正正经经地吃上一顿,方可有精神。不然,候到明午一点钟,方才用早点,那就令人难受了。

这时,凤八坐上桌来见四周摆了四碗菜,中间却是个火锅子,因道:“我们这厨子,大概是不想干下去了。天天老规矩,还是餐餐老规矩,就不晓得换个花样。这样餐餐吃火锅子,也容易上火。”玉玲笑道:“可是,我又要和厨子申辩一句了。你八爷在烟榻上那个磨咕劲,真没有准稿子。有时候把菜放在桌上大半天,你也不能起身,满桌子吃的喝的全冷了。若是不预备只火锅子,全是冷的,你又该生气了。”说着,提起小酒壶来,向凤八面前放的烫酒杯子里斟上了酒,一看是天津五茄皮,因道,“这倒是该说用人们一声,家里现放着许多中国酒外国酒,好的多得很,他全不用,又是这土货。”凤八笑道:“你埋怨的也是不对,这是我交代他们预备这个酒的。我觉着自斟自饮,还是喝点儿五茄皮上口些,而且这也大补。”

玉玲看着身边用人走开了,向他溜了一眼,低声撇嘴道:“大补,你要是肯听我的话,比吃什么补药也要好些。”凤八笑道:“从明天起,听你的话就是。”玉玲道:“这奇怪了,为什么不从今天起,要从明天起呢?”凤八道:“我今天心里烦得很,我不愿再受什么拘束。”玉玲笑道:“原来如此!我怕你真听了我的话,要回公馆去看看呢。”凤八手端了酒杯,眼望了她道:“天这样晚了,你倒真叫我回那边公馆去不成?若是如此,明明白白,是回去陪那丑货。人都有块面皮,你让我在家里成群的用人面上,还保住一点儿体面?”玉玲也正色道:“只要你肯回心转意,倒也不忙在今晚上。我觉着大家弄个好日子过,还是你回去敷衍敷衍她为是。”凤八点点头道:“我倒明白了。你是怕她在我母亲面前拨弄是非,怕我父亲租界当局去一张名片,不让你在这里安身,所以希望这件事不要闹大来。”玉玲道:“将军是个办大事的人,大概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我要在你凤家长久做人,我就得让公婆都欢喜我。”

凤八端着杯子,接连喝了两口酒,笑道:“你果然有这意思,我倒可以指你一条明路。我母亲在我父亲面前,那是一个字说不进耳的。能和我父亲做六七分主意的,就只有四夫人。你若肯到公馆里给四夫人磕上一个头,天大的事都过去了。只是我有点儿不输这口气。”玉玲也是手端了小杯子陪着喝酒,听了这话,眼珠转动两下心里有了主意了,因道:“你先别问我肯去不肯去。你先说,为什么不输这口气?”凤八道:“我家的事,你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儿。我父亲七个太太,我弟兄姊妹十一个人,有的是正太太生的,有的是二夫人三夫人生的。最近,七夫人还生了个小弟弟。只有这四夫人却没有生得儿女。她有权,她也有钱,就是没人叫她一声妈。我们是正太太生的,更不大睬她。见了面,至多叫她一声四姨妈。她也曾和我父亲商量,想引个大一点儿的儿子放到自己名下来。巧啦,二夫人三夫人都只有一个儿子,谁肯让出去。我同母兄弟,算是有四个,谁肯不做正太太的儿子,去做姨太太的儿子!我们这位四姨妈,什么都心满意足,就是差了这一点点。”

玉玲听他这话,一面看他的脸色,因慢慢地答道:“我是无所谓的。假使你真有这意思,愿意我去磕一个头,我就去磕一个头。我自己就是做人家的二房,我怎能够瞧不起庶母?”凤八笑道:“你可别误会,我瞧不起庶母,那是另一回事,因为她太霸道。我对你,并没有把你当二房三房,我是把你当原配一样看待。所以这些用人,都是叫你八奶奶。”玉玲笑道:“不是的争不来,是的赖不了,你怕你说瞧不起姨太太的话,让我心里难受吗?”凤八笑道:“没有的话,没有的话。我不对你说了四夫人、四姨妈吗?既是你有这种见解,那就好极了。四夫人是起来得早的,大概每早十点钟就起来了。你可以挑一个早上,径直就到那边公馆里……”玉玲抢着拦住道:“你一说得容易起来,就透着太容易了。我也不用经过什么人先疏通一阵,糊里糊涂就到你家去。若是来个不承认,我这脸向哪里搁?”凤八道:“这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玉玲将筷子放下来,伸手掏了凤八一下脸腮,笑道:“你有这样打比喻的吗?”

凤八被她一句提醒,才明白过来,笑道:“我们自己关了门说话,那有什么关系?我家那房子,你以为像咱们这小公馆一样,站在楼上可以望到大门口。各人住着一幢洋楼。前幢楼房唱武戏,也许最后一幢楼房,还不知道有这件事。四夫人她单独住了一幢楼房,我父亲常睡在那楼上。你叫赵副官引了你去,随便说是哪位小姐求见。你见着她,凭你这张能说能逗的嘴,三个头磕着,一声妈叫着,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好意思给你不下来。她没得着个儿子,先得着个儿媳妇,那也不坏。若是先疏通她,她倒要考虑这层,考虑那层,倒未必就肯要你见面,你去的时候,当然我也去,万一有变……”玉玲怔怔地听了他向下说,听到这里突然将手在桌沿上一拍,笑道:“好!我就试试。成功了,是一辈子的事。不成功,厚着两块脸回来就是了。说办就办,明天早上就去。你向公馆叫个电话,叫赵副官明日早上十点钟等我。预备失败,这事连我父母全不让知道。”凤八也笑着举了杯子笑道:“祝你成功。”

自这时起,玉玲就打着腹稿子,要怎样解决这个问题。虽是喜欢睡早觉的人,次日早上九点半钟,就起来了。她一起来,凤八就跟着起来。这么一来,家里上上下下,都透着新奇,这两口子怎么会这样早起来的呢?因之由上房里女仆,直到厨房里厨子,都乱了秩序,不知怎么好。玉玲向女仆道:“你们不用胡乱,我和八爷要到车站上去接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现在,和我们弄口茶来喝就行。有牛乳呢热两杯牛乳也好。汽车夫阿唐谅是没有起来。”女仆道:“也起来了。怕着就是八爷要出去。”玉玲道:“赵副官来了没有?叫他上来。”玉玲忙着吩咐的时候,已是匆匆盥洗完毕了。这样早,梳头老妈子是不会来的,使自己在洗澡间里对了镜子梳拢。不消半小时,她已将发髻梳得油光,自己一面解着预脖子上遮油花网、手绢,一面走到楼上小客厅里来。见凤八架腿坐在沙发上,赵瞎子虽不站在面前听话。玉玲掉转背来让凤八看了,笑道:“你看我梳的头怎么样?”凤八望望头道:“很好。”玉玲笑道:“我们也并非没有用,就得剪了头发做姑子。”凤八笑道:“虽然是那样说,可是天天要你梳头,就透着麻烦了。闲话不用说,十点半钟了。该走了,”玉玲问道:“你对赵副官说了吗?”凤八道:“我还没说呢。”便掉转脸来向赵瞎子道:“今天你多卖一点儿力气,八奶奶立刻要回那边公馆里去。”

赵瞎子大吃一惊,肩膀扛着,全身震动起来。看看凤八,又看看玉玲。凤八道:“这也犯不着吓得这个样子。”赵瞎子这才正正经经答道:“八爷明鉴。这事若是引得大帅发怒了,八爷有什么了不得,赵炳臣说不定会遭枪毙。”凤八哈哈笑道:“平常,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借了我这块招牌,你都干了,今天这小事一场就不敢了吗?”赵瞎子道:“八爷以为这是小事?”玉玲本来一鼓作气,毫不考虑地,就要向大公馆里去。现在见赵瞎子吓成这个样子,似乎不算平常,这让她也就把勇气减少了几分,那要见四夫人的主张也就大为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