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南宫歌舞北宫愁。”玉玲在四夫人这边屋子里见公婆,明定身份。可是那位赵少奶奶伍小姐,听到了这消息,却十分难过。可是一位深受着旧礼教的女子,而且是一位大阔人的小姐,叫她像平常女子一样打翻了醋缸,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如何办得到?若是置之不问,丈夫已是不睬自己了,再加以公婆为这位女戏子主持,那简直没有了地位,恐怕连男女用人都要瞧不起自己了。如此想着,却掩上房门,横躺在床上,哭了一阵。她手下却很有个伶俐俊俏的丫鬟,看了这情形,也大为不平。因为如此向她建议,闭起房门来哭,徒惹人家笑话,那绝不是办法。别人见了公公,那完全是靠四夫人的面子。自己赶快去拉住正号的婆婆,总比别人走小路的要来得硬些。伍小姐哭泣着想了一阵,到底是忍耐不住了,起来洗了一把脸,抹了一点儿粉,换着一件干净衣服,便到正夫人屋子里来。

这里坐了几位少奶奶,正在谈着今日这件新闻。看到伍小姐来,大家都停止了谈论,默然相对。伍小姐照着大家规矩,向凤夫人问了好,因强笑道:“母亲屋子里,今天也是这样热闹。”这在她,虽没有提到什么,显然是言中有物。凤夫人便点点头道:“我也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只是少奶奶也应当知道我的苦处。我是有名无实的人,老八另找了台柱,我也没有法子。好在你是知道大体的人,话也不必我多说。无论如何,这个女戏子,她来路不正,不能把她当一个什么角色。等你公公到这里来了,我要和他办交涉,不许那女戏子再进我的大门了。”伍小姐微笑了一笑道:“那怕办不到吧?四夫人叫进来的人,哪个敢拦着她?我也不想做到那个地步。这女戏子既是进门来了,她就应当照着家规,先拜公婆,后分大小。只要大体上说得过去,我也就不计较什么。若照今天这样子进门来,不但是目中没有我,恐怕是目中还没有你老人家吧?别说是个姨少奶奶了,就是老爷子再娶一位姨娘,也不能不到妈这里来行个礼。这位女戏子倒不知是什么大来头,在凤公馆里直进直出。”凤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红了一红,淡笑一声道:“我要是像你这样看不破,现在我还有命吗?我老早……”拖长了声音,没有把话说下去。伍小姐默然了一会儿,因点点头道:“是的,依着你老人家的话,把事情看破一点儿。好,我有办法了。”说着,起身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这位伍小姐虽是大军阀家的小姐,一肚子旧书,却是非比等闲。于是悄悄地拟了一封电报稿子译成密码,交给收发处去发。那收发处看到是拍给伍督军的电报,这是自己大帅好友,三两天就有一回电报的,当然用不着考虑。他们家里打电报,向来是用官电纸的,交到电报局里去,也不愁他不拍发出去。这凤大将军自也不会料到有这大胆的人,敢拿了他的官电纸发出电报去。直过了十余小时,伍督军打了复电来了,凤大将军才晓得少奶奶打了电报回娘家去。所幸这伍督军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女儿长得丑陋,勉强凤家少爷敬爱她,那是办不到的事。所以电文上的话,并不反对凤八纳妾。只是说彼此都是体面人家,不能不讲点儿礼节,请凤将军从中主持。想能治其国者必善齐其家,殆毋庸多说云云。最后两句话,可说把凤将军挖苦一个够。他对于这位儿媳妇尽可不理会,但是这亲家督军,彼此政治关系尚深,却不能为了儿娶了位姨少奶奶,却把伍督军来得罪。于是特意到正夫人屋里来小坐片时,却把伍小姐叫来安慰了一番。又说,以后有什么要商量,只管正正经经、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不必打电报回去告诉。令尊公事忙,哪有工夫去管这些儿女闲账?又说,只要少奶奶提出办法来,大体上,一定要给少奶奶下得去。这些话虽都是伍小姐所愿意听的,可是一个年轻儿媳妇,怎能和公公说起争风吃醋的话,只答应了一切请父亲做主。

凤将军在儿媳口里得不着消息,少不得就暗下问问自己的老伙伴,到底少奶奶有什么意思。这正牌子的夫人,当然援助着正牌子的少奶奶。因为和少奶奶说话,也就是和自己说话,正好借别人家酒杯,烧自己块垒。凤将军听了她所提的一些条件,很透着不愿意。未加许可,默然地走了。

到了晚间,凤将军到四夫人这边来烧鸦片烟,在烟榻上谈着家常,就转到赵玉玲身上来,因笑道:“这种不相干的小事,竟牵涉到政治上来。亲家督军,今天可打了个电报来问这件事。”四夫人道:“别人打电报来还可说,伍督军自己的太太就比你的多。这还罢了,他的几位少爷,哪个又不是几房妻室,难道我们的少爷娶了他的小姐,就不能多娶一房妻室吗?他的少奶奶也是人家的小姐,为什么就不反对呢?”凤将军笑道:“当然你总是偏于这一方面的。但伍督军也并没有说把赵玉玲推出凤家大门。只是要在这个礼字上有点儿讲得过去。他希望赵玉玲和八少奶奶见见面,分个大小。”四夫人道:“这句话我就听不过。哪个是十二个月出娘胎的?哪个又是八九个月出娘胎的?都是十个月生下来的女人,又同样嫁了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分个大小?”

凤将军听四夫人的话音,已牵扯到他自己上来,这话就不大好往下说。默然地笑着,吸了两口鸦片烟,很久才问道:“老八今天回来了没有?”四夫人道:“下午他和玉玲同来了一趟,陪我吃了午饭才走的。这样,大帅白天不到我这里来,我也不怎样寂寞了。”凤将军躺在床上烧鸦片,不是自己烧,可也不是四夫人烧,他另有四个伶俐丫鬟坐在床沿边,轮流伺候着这件事。凤将军一抬腿,将脚放在床前丫鬟肩上,轻轻敲了两下,因道:“她们这些人,难道不能陪着你解除寂寞吗?”四夫人笑道:“靠她们解除寂寞?”凤将军道:“好了,就算你说对了。只是他们常到你这儿来,公馆里这些人她就像不认得一样,这似乎说不过去。应该……”四夫人道:“不用说应该不应该,先让我来说一句。这个儿媳妇,算是我娶的,我承认她是儿媳妇,这就够了,至于别人承认不承认,那自有她的权柄,我也不管。不过既是我的儿媳妇了,有我认得就是。其余的人,认得不认得,有什么关系?他是我的儿媳妇,我有权叫她认识谁或不认识谁?”凤将军道:“你看,我只说了一句,你就啰啰唆唆说上这样一大篇。”

四夫人笑道:“并非我喜欢多说话,我看大帅就带了锦囊妙计来的。我这个人性子直,有话也搁不住,与其等着大帅说出意思来,我再说个办不到。倒不如我先把这意思说了,免得大帅费神。本来呢,既是一家人,本来也应当见一见面。只是家里人新旧见面是桩喜事,要彼此愿意,才有意思。若是彼此之间,根本就成了个冤家对头,见了面,说得好是面和心不和。说得不好,那不是煞然风景的事吗?”凤将军道:“赵玉玲若是恭恭敬敬,大礼相见,谁又好意思和她过不去?”四夫人接着丫鬟递过去的烟枪,缓缓地抽过了那口烟,这才将烟盘子旁边的小茶壶拿起来,对嘴抿了一口茶,和烟一齐咽下,然后向凤将军笑道:“大礼相见,已经是很难堪了,大帅还要加上一句恭恭敬敬的,这可……既是我的儿媳妇,说句自私的话,我总得照顾她一点子。暂时不要提这事,让我和她商量商量吧。”凤将军说了许多话,才有一线机会可寻,自也不愿太说僵了,因道:“自然!这也并不是急在今天明天的事,等着她和家里人熟识些,再谈也好。”四夫人只要这方面不进逼,自也不提,在鸦片烟榻上,这个问题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一点钟,四夫人起床用过了早点,就向赵玉玲打了个电话,约着五点钟到公馆里来吃午饭。电话是玉玲在楼上烧烟屋子里亲自接着的。她将手里拿了听筒,偏过头向烟榻上的凤八笑道:“妈又来电话,约我去吃午饭呢。”这个妈字,少不得也由传话筒里,送到四夫人耳朵里去,她听着是十分舒服。在电话里又叮嘱了一句,务必要来。玉玲放下电话,躺在烟榻上来,向凤八笑道:“在家里把烟瘾过得足足的吧。到了公馆里去的时候,就不必这样大吹特吹了。”凤八横躺在床上,身上披了细绒睡衣,小呢帽子被枕头挤着,歪到一边去。左手拿了烟膏小盒子,右手拿了烟杆子,对了那盏其光如豆的烟灯,正细细地烧着烟泡子。听了玉玲的话,将烟膏盒子放下,拿起象牙滚烟泡的小板子,将烟杆头子上的烟泡,不住在来回滚着,眼望灯火,只是出神。

这烟盘子旁边,有两个碟子,一份装着五香花生米,一份是西洋糖果。玉玲抓了几粒花生米在手心里,挨次地送到嘴里去咀嚼着,因向他笑道:“你为什么不作声,觉得我这话不受听吗?”凤八道:“我另有一点儿心事,倒不妨先告诉你。四夫人既然掌权,不用说,也唯有她最有钱。她就常说过,她身后的遗产要交给一房精明强干的儿女。若是找不到这种儿女,她就把钱都交到慈善机关去做慈善事业。以前你和她毫无关系,我用不着告诉你这些话。现在她既是把你当自己女儿看待了,你是得她那份家产最有希望的一个,你必得让她相信,你是精明强干的人。”玉玲将眉毛一扬道:“难道我这脸上,还会挂着什么蠢相吗?”凤八道:“你别看四夫人终日陪着我父亲烧烟,说来你不信,直到于今,她还没有上瘾。我看她那样子就为了我父亲抽烟,她不敢反对。其实她是最讨厌人吸烟的。”玉玲抓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四个门牙中间,慢慢地咬着,只管沉吟着凤八这话。凤八笑道:“你为什么也不说话了。”玉玲抓了一粒糖果,塞到凤八嘴里,笑道:“你这一篇话,总算你对我一点儿真心。我今天去,就有话说了。既是如此,你就不必和我一路回公馆去,我好和四夫人谈心。”凤八笑道:“你尽谈心,可别卖了我才好呢。”玉玲道:“怎么会卖了你呢?”凤八道:“你也可以说,原不赞成我吸烟,只是陪陪罢了。”玉玲笑道:“徒弟一出师就打师傅,那也是常情,你小心点儿就是了。”小两口吸着烟调笑了一番,主意是有了。玉玲真个把烟瘾过得足足的,然后,洗脸梳头,换了素净些的衣服,坐车向公馆里来。

汽车到了大门口,直驰而入,门口坐着的听差们都站了起来。赵副官在里面一幢楼下看到,老远地抢出来,代开着车门。玉玲心里,这就有了个感想,只要将军和四夫人都承认了是一房儿媳妇,其余的人不怕他不承认。当时下了车,走向四夫人这边屋子,她早站在楼梯口上了。玉玲老远就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妈。四夫人笑道:“让你四点多钟来,你早来了一个钟头。”玉玲道:“我怕大帅在这里没走,要不我老早就来了。”四夫人道:“大帅在这里也不要紧呀。前天你见了他,他不也是很喜欢你的吗?”说着话,同进了四夫人屋子。

这里双套式的里外间,外边是卧室,里面是烧烟室。她牵着玉玲的手,同到里面屋子来。玉玲见烟盘子放在床中心,烟灯还亮着呢,因道:“大帅刚走不是?烟具还没有收呢。”四夫人道:“收起来干什么?大帅不定什么时候来,来了又重新张罗起来,怪麻烦的,摆着就让它摆着吧。”婆媳两个人说着话,同在沙发上坐了。丫鬟仆妇们就不断地前来问好。四夫人笑道:“玉玲你看,你也很有个人缘儿,这些用人哪个不欢迎你呢?”玉玲笑道:“做小孩子的,也不能那样不懂事。这不都是沾妈的光吗?要没有妈这样疼我,不但不会欢迎我,恐怕这公馆的大门,还不大容易进来呢。妈,我这是实话,你说对不对?”

四夫人点点头道:“这就是你懂事的证据。你是这样懂事,我就不白疼你了。今天我叫你来,倒不光为了约你吃午饭,我也有几句话和你谈谈。昨天你公公和我婉转说了许多话,好像你到凤家来,就只认了我这个婆婆,其余的人全不睬,透着有点儿不对。又说八少奶奶打了个电报回去,报告这件事。伍督军就来了个电报,要你公公做点儿主。你别慌,听我说完。他们伍家,比咱们家更乱。他们几位少爷,谁不是好几房女人?凤八多娶一房,他实在没有话说。他打电报来的意思,就是争个大小,要在礼节上过得去。要说是一家人大家见个面儿,上馆子也有个先来后到,咱们退让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老远地打电报来,把这家庭小问题当了国家大事办,未免过余一点儿。再说我们大帅,就是当今大总统,也要看他金面三分。伍督军那一张电报纸,就能压倒大帅吗?不过这种话,我没有和你公公说,他和伍督军总是好朋友,我也不能挑拨他们老朋友的感情。我只是给他胡搅,我说人都是一样出娘胎的,没有什么大小。大家见见面,没什么。只要是客客气气地相见,哪一天都可以,等大家心平气和了再说吧。其实我的意思,就是等了你来,好好儿地商量一下。你看这事要怎样办呢?”

玉玲笑道:“我的面子就是妈的面子,妈说怎样办,我就怎样办。您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您给拿份主意就比我自己想周年半载也强,干吗还要找我商量呢?”四夫人道:“论经验呢,自然我比你要丰富些。不过这究竟是你自己身上的事,总得问问你自己才好。”玉玲道:“这就是您疼我的地方。您真和我拿了主意,答应大帅怎样办。今天我来了,我还能说个什么吗?”四夫人点点头笑了。她走到床边,亮了一亮烟灯,便在床上横躺下。玉玲赶快搬了个四方皮凳子来给她搁了脚。四夫人道:“你也躺下来,我们烧着烟谈谈。”玉玲答应是,却没有个真躺下,在旁边拖过丫鬟坐着烧烟的矮凳子,放在床面前,然后坐下。四夫人道:“你公公不在这里,你躺躺儿不妨事。”玉玲道:“我不用躺,我给妈烧两个泡子就是了。”说着取过碧玉烟盒子和银子烟杆子在手。

四夫人道:“你在家里过了瘾来的吗?”玉玲微笑了一笑,因问道:“妈有多大的瘾?”四夫人笑道:“说给你不相信,我只是陪你公公烧烟罢了,我还没有瘾。成天成晚躺在烟榻上,居然没有瘾,你看我这股子忍劲不容易吧?”

玉玲笑道:“我娘儿俩简直是一条心。我也因为两个老人家常玩两口,学着会烧,唱戏的时候,吸两口提提神,还是真不敢上瘾。为什么呢?年纪轻轻的人一有了瘾,就不免耽误工夫。二则呢,也消耗精力。女人是别提了,有几年烟一抽,什么花容月貌也没有了。所以我总不敢放手抽烟。自我伺候了八爷,我更想着,八爷身体弱,不能一辈子做少爷自己不做点儿事。就是做一辈子少爷,八爷整日地躺在床上,我也整日地躺在床上,自己身上这份儿穿衣戴帽的事,都得人料理,也觉人生一世太透着无用。本来呢,咱们家这份声望,别说吸大烟,便是吃金吃玉,也吃不穷咱们,倒不是怕花钱。就是这东西叫福寿膏,上了岁数的人,可以说吸着去享享福,这年轻的人总应当在外挣出一番事业来,不应该整日躺在床上。现在我初跟,日子还浅,将来我就想劝着八爷,把烟忌了。身体好了,工夫也有了,前途就有指望。咱们怎敢说爬到老爷子这个位子,像老爷子这身份,中国有几个?不过借了老爷子这点儿门面,要做起事业来,比人家容易十倍。只要八爷肯干,老爷子手下提拔的人就多了,到了自己人身上,老爷子哪有不栽培的道理。八爷将来自己也立一番事业,您还做做老夫人,我也有点儿面子。人家不敢小看了唱戏的人,我自己也挣口气。说来说去,这一大篇话,就是不能让八爷把大烟跟着吸下去。若一吸烟,自己先起不了床,还谈什么?您说是不是?”

四夫人先默然地听她说这篇话。听完了,突然坐起来,将手拍了她的肩膀道:“我的乖乖儿,这是我心坎里话,你都全掏出来了,真叫我快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