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说,君子可欺以其方。连大圣人也承认君子爱受貌称同志的骗,平凡的妇女像四夫人,有什么法子可以例外呢。这时她把玉玲的话听到心坎里去了,便把玉玲看成了自己传授衣钵的人,吃过午饭,还特地约玉玲多谈了两小时的话,方才放她走去。玉玲本也不愿在这热劲头上,把锅罐移走了。无奈自己的烟瘾,支持了六七小时,不能再等了,只得回家去过瘾。凤八是自坐了汽车,陪她回小公馆的,在汽车上就得知了一切的消息了,到家之后,就一路笑说着上楼,预备酒,预备案,也好与得胜回来的元帅贺功。玉玲瞪了一眼向他笑道:“我的爷,你可少胡说。家里这么些个用人,把话传到那边去了,还不知道我用了什么手法才回来。其实,我娘儿俩倒说的是百年大计。”凤八笑道:“哦啊!成了你们娘儿俩了。那也好,反正与我没有什么坏处。这西餐厨子,你说他口味做得很好,这可留下来了。难道有了这么一个有钱的母亲做后台,这一点儿开支,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玉玲回得家来,急于到烟榻上去躺着,对于凤八的话,并没有十分加以理会。凤八陪着她也在烟榻上对面躺下,因笑道:“你以为我这就有点儿露穷相了吗?老实说,三万五万,在老人家身上去拿,总丝毫不成问题。一个月去拿两次,我们这里也用不了。我在银符存的两笔款子,根本用不着去移动。”玉玲已自烧了一个大烟泡子插上烟枪吸起来了。吸完那筒烟之后,才笑道:“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假使对你凤八爷都嫌着露穷相的话,这世界上不会有什么人不穷了。我妈在我唱戏的日子,总嫌我手大,说是拿了钱不当钱使。将来不唱戏了,哪里找那么大的一棵摇钱树去。于今有了主儿了,这事可相反过来了,你就怕的是我不会花钱。本来我就不怎么愁,到将来,有了四夫人给我一撑腰,我心里就更踏实了,我还做那守财奴,有钱不花?”凤八道:“也并不是我们与钱有什么仇,非花不可。无奈我们的声名在外,若是透出寒碜相来,人家绝不会说我们图个省俭,一定说我们有福不会享,那又何必呢?”

有福不会享,这五个字倒是叫玉玲听得很动心,从这日谈话起,她又把手放大了一层,最受实惠的,要算了凤公馆里的内外仆从,每个人都得着零钱花。就是直接遇不到玉玲的,只要到小公馆里来给新奶奶请个安,绝不会让他白来,多则超过百元,少也几十元。公馆里那些男女仆从,他们管你什么妻妾大小那些问题,自然是哪里有钱,他们就向哪里去活动,因之凤公馆里的用人,仅仅只有八少奶奶伍小姐手下的丫鬟老妈,为了关系密切,不便去弄这笔财喜而外,哪个不认识新奶奶。唯其是大家都用过玉玲的钱,所以玉玲到大公馆里,十分方便,要什么有什么。

那挂着正牌儿的伍小姐本是个旧式女子,就没法能干涉玉玲到公馆里来。加之下面一层,全是站在玉玲那方面的,纵然要干涉,也因为消息被封锁得十分严密,玉玲来了没来,伍小姐也完全不知道。可是她也有她的想法,自己的父亲是个现任的督军,手上握有二三十万大军,公公要想再上政治舞台抓着实权,非拉拢自己父亲不可。他那样一个好大喜功的人,绝不肯拥一个大将军的头衔,藏在天津租界上做寓公。公公要拉拢亲翁,他就不能太予儿媳以难堪。婆婆是不必说了,完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只要自己把公婆抓在手上,赵玉玲就没有法子可以进凤家门。这样,她就有所恃不恐了。赵玉玲虽然聪明绝顶,可惜她念的书太少,料不着家庭以外的事。只要伍小姐不能干涉她到公馆里去,她就不进一步攻击。况且自己和凤八住在外面小公馆里,吃喝抽烟,十分自由,她也无须过虑什么。何必到公馆去,受那拘束。凤八是不必说,终日在小公馆里。腊尽春来,赵五夫妇回北京去过年,安顿过下半辈子去了,玉玲一人在小公馆里,没有人陪伴,那就片刻不能安定,因之凤八越是在小公馆里不能离开。

如此相持到半年之久,半天里放了一个晴空霹雳,却是凤大将军病故了。凤家忙碌了个把月的丧事接着便是家务。第一个是四夫人为大众所不容,而她也不容大众。前一说是她掌过大权,手上拥有很多的存款,以前人家没奈她何,于今不容她掌权,还想她吐些钱出来。关于后一说呢,却是四夫人无权可操了,住在大公馆里,既不能如以前一样,动辄收入十万、八万,若要当家,恐怕还要拿钱出来给人用。以前掌权时候,种下的私仇很多,于今没有了大帅撑腰,零零碎碎受别人的报复,势所不免。若赶快离开大公馆,就可少掉很多麻烦。她这样一转念,凤八的小公馆虽然是一幢小洋楼,却也一切齐备,而况他已承认了做自己的儿子,也当趁了这个机会依靠过去。所以就和凤八提议,母子儿媳要合并一处。她还怕凤八不愿意,抬出了父死从子的大道理来。凤八倒罢了,玉玲却认为时来运至,肥猪拱门,立刻答应着,并腾出正房来让四夫人住。

这一个变迁,影响受得最大的,要算八少奶奶伍小姐。第二是所挟以自重的政治作用,完全消失。大将军一死,几位少爷,乐得没有管头,无拘无束,足逍遥快乐一阵。谁也不打算做官,谁也不要利用什么政治势力去联络伍督军。第二呢,凤八跟着有钱的继母,带着有色的娇妾,无人管束,益发不回到大公馆来。当然这大公馆的一切开支,还是照大将军在日一样,这些钱要正夫人拿出,既没有了政府的津贴,而上海香港商业和财产的收入,一向是未加整理,于今急切中也无可挹注。况是各位少爷小姐都吵着要分财产,根本不会维持这个大局面,于是由凤大将军的两位兄弟三帅四帅出来做主,把家分了。凤八自然也得一股财产,他硬将存折房契股票等项拿去,剩下的一些衣服金银首饰为数有限,才由正夫人交给伍小姐。伍小姐没有那勇气,敢到小公馆里去和凤八同居,只有跟了正夫人依旧住在大公馆里。其中虽曾托人向凤八劝说,自己情愿让步,与玉玲姊妹相称,大家住到一处,而凤八却是不睬。三帅四帅对各位侄子,向来就不管,凤八和四夫人住在一处,余威犹在,也无从加以压力。伍小姐不能要求自己公公做主,叔公自更要求不得,只有在大公馆里与孀居的婆婆住下去了。

可是人世上的炎凉姿态,最为兑现,在凤大将军去世之后,将丧事闹过了,那车马盈门的现象立刻停止。便是自己家里的几位夫人,各各分得了财产,带了儿女,陆续离开大公馆另外居住。或入北京,或回香港,不愿再受正夫人的管束。正夫人就只带了自己几房儿女住在大公馆里,四五幢洋楼空闲了一半。这是凉秋九月了,北方天气凉得早,树叶是大部分焦黄了,洋房外旷大的花园,落叶满地,西风吹着草木瑟瑟有声。凤公馆无甚车马往来,广阔的大门已掩闭了,由大门中间开的小门出入。原来的卫队,已调到三帅四帅的北京公馆里去了,门口只有两个门房,也清闲得白昼睡觉。大门如此,园子里面,如何会热闹?但见稀疏的树上,漏着黄黄的太阳,地面上的草也没有人修理,长得尺来长,在东风里歪倒。伍小姐住的楼上,开着窗子,正对了几棵半大不小的洋槐。这时三停之二的,落去了叶子,已感萧瑟之象。树下有两块花地,原来也栽些草本或木本的花,丧事之后,三个园丁裁去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也不过管管盆景,园子偏僻的所在不曾顾到,这些花就七颠八倒躺在深草里。

伍小姐本来是个愁人,肚子里又有几句可解不可解的诗文,对了此情此景,真是愁上加愁。有一晚,刮着强烈的西北风,家中人开始穿着棉衣。她隔了玻璃窗户向外一看,才大为惊讶一阵,满园子绿的颜色没有了,半绿半黄的颜色也没有了,树都成了权权丫丫的枯条。她身边站了一个陪嫁的丫鬟几句话提醒了她,丫鬟道:“要不是大总统住在北京,我们真不必到北方来。这个时候,我们南方到处都是青山绿水,至多穿着夹袄。这又该缩在屋子里过冬了。大帅在的日子,公馆里热热闹闹,就是冬天,我们也没有什么不痛快。于今大帅去世了,这里冷冷清清的,还没有到冬天呢,就凄凉得很。将来真到了冬天,这日子就不知道要怎样过下去了。”伍小姐忽然省悟过来,点着头道:“你这话提醒了我,我还有一个寻快活的所在混下去,我何必在这里苦下去,我明天回南方去了,今天就预备一切,明天搭火车到浦口去,由南京再转上海。”

丫鬟道:“小姐若肯回去,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反正八爷也是不回来的了,我们回得家去,虽不能十分快活,也不用得天天愁眉苦脸。小姐那二十万陪嫁的钱,一个也没有用掉,足过一辈子的了。不是我说句吃里爬外的话,凤家这群人除了吃喝嫖赌抽,他们懂得‘    什么?他们家纵然有像海水一般的金钱,不上几年,也会精光。我听到说,那个女戏子,每月开销则五六万块钱。”

伍小姐道:“是的,你说的这话极好。若不走开,我这二十万块钱,也会一齐让他们搜刮了去用。好了,你去和账房里彭先生说,和我在火车上要一个包房。”丫鬟道:“我们要走,也不急在一日,还没有告诉给老夫人呢。”伍小姐道:“当然,是要告诉的。但是准我走,我是走,不准我走,我也是走,倒不一定要告诉了之后预备。”伍小姐已下了十二分的决心了。在这场谈话二十四小时以后,伍小姐带了她几个陪嫁的丫鬟离开了天津。凤夫人虽觉得有些歉然,可是她仔细想了,留着这个儿媳妇在身边守活寡,倒不如离开这里。和父母在一处,还可受一点儿天伦之乐,这是就伍小姐说。就着自己说呢,也落个耳目清净,免得日常闹着这房儿媳的婚姻问题。

凤公馆里用人虽然少了,但是凤八的耳目依然遍布上下,由伍小姐开始打行李,直至津浦通车离开了车站,这边的电话继续地向小公馆里去报告。直到最后一个电话,证明了伍小姐已离开天津了。凤八走到内室里梳洗房里向玉玲拱拱手道:“恭喜恭喜,那个厌物已经走了。”玉玲对着镜子,梳拢她的头发,就向镜子里笑道:“我倒并不认为她是厌物,她过她的,我过我的,碍不着我什么事。她要安分守己,我就赏碗闲饭她吃,也不破费什么。她去了,我倒可怜她,为什么老天给她生上那一副丑相,不带点儿人缘出世呢。”凤八道:“你可怜她做什么?她有个做督军的老子,受什么委屈,说不定她心里自尊自傲,她还要可怜我们呢。”玉玲向镜子里撇着嘴,微笑了一笑。在这种情形下,凤八究竟有一种如去桎梏的痛快滋味,也不管是否在服中,吃过午饭就带着玉玲出去听了半天的戏,

那四夫人虽对伍小姐之离开与否,不发生切身利害问题。可是伍小姐因为自己袒护着玉玲的缘故,她很是表示着敌意,她现在已经走了,也算除了自己眼中钉。所以在精神方面而言,自身很欣慰这件事情的。不过也有些不快之点,自从和玉玲住到一处来了,慢慢地发现她许多短处。就像吸鸦片烟这件事,玉玲原来是说没有什么瘾的,但是到了现在,就证明她的烟瘾并不小于凤八。又像她往常到公馆里去,总看到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于今可也就大为变更了,在两点钟以前看到她,总是蓬了一把头发,极好材料做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歪歪斜斜、斑斑点点,露出许多脏迹。这证明以往所见的赵玉玲伶俐干净整齐,许许多多,全是故意做出来,给她自己看的。好在她究竟是个天生尤物,虽然蓬头乱服,还有几分动人之处。尤其对老前辈那份谦恭的态度,却始终不懈。每日妈长妈短地叫着。四夫人有生以来,实在没有尝过这种滋味,所以纵然发现玉玲一点短处,也不好意思加以批评,只得含糊过去。

玉玲和四夫人本来无冲突可言,并非像平常的婆媳,住家过日子,在柴米油盐账上,往往有问题。这里小公馆,是中餐一个厨子,西餐一个厨子,婆媳爱吃什么,全可随意。凤八这个家,自己本可维持,而四夫人更要强,别不需要这个非正式的继承儿子供养,总是悄悄地开着支票,替他们开销一切。玉玲更想到四夫人身上的钱迟早是自己的,何必这个时候要她拿出来。不如更慷慨一点儿,拒绝她交付家用,这样银钱也没有问题了。吸烟的人,多半是没有什么脾气的,玉玲大半日消磨在鸦片榻上,更不会于婆媳之间生出什么闲是非。而且伍小姐走了,四夫人还另存了一种希望,儿子是人家生的,儿媳妇是半路上拾来的,也都是暂时权利的结合。只有这个时候生下一个孩子,亲手自小培植起来,那才可以做自己亲信。而孩子是要由玉玲肚子里生长出来的,究竟还不能不笼络她一点儿。这样,玉玲这时所处的环境是宽容多了。

以前伍小姐在这里,大家怕她是个督军的小姐,竟不敢把玉玲太捧起来了,叫伍小姐生气,大家还叫玉玲作新奶奶。于今伍小姐走了,就像那投票公决一样,全体通过,叫玉玲作八奶奶。玉玲当大将军在时,怕公公的干涉,又嫌上面还有个伍小姐正牌儿的八奶奶压着,不大到社会上去应酬。于今是无人能加以干涉的了,这八奶奶就由小公馆开到天津社会上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凤大将军虽是去世了,他那威名还很深地印在社会人士的脑筋里,并没有磨灭。凤八奶奶所到的地方,都得着人家另眼相看。那日子稍久,天津交际场上,为了这么一个凤八奶奶的名称,玉玲也就渐渐地忙碌起来。

在民国四五年之间,男女社交虽未曾公开,但富贵人家沾着一点儿洋气的,也自有一种雏形的社交。这社交人物,女性一面,包括着太太小姐少奶奶等,消遣是票京戏、学昆曲、赌钱、家中请客、红白事出分子,偶然也集团听戏,或者捧坤角。有极少数的人,也参加外国人的团体,加入茶会之类,那就女子交际通了天了。玉玲因为少念书,洋气是更不曾传染,所以除最后一项之外,其余的交际都也和人家谈得来。好在这种交际,绝不到男女混杂的程度,凤八也并不加以干涉,由玉玲去自由发展。玉玲自到了凤家,眼界展宽了十几倍,花钱毫不在乎,也不把什么巨大的耗费加以惊异。交际场上总是豪华的,既然肯花钱,自然站得住脚。不到几个月,京津报纸上也就偶然露着凤八奶奶的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