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钟以后,白慕易就得到办公室去伺候着,瞧每张官儿们的脸的。

叫人铃响了。女同志吴司书正拿了件什么公事在手里等传令兵过来。她一头密密的头发,每根都像有火柴那么粗。一到星期一,总瞧见她头发是烫过的,蓬松地卷曲着,她的脑袋就显得比常人大到四五倍都不止。脸上密密的雀斑,即使没命地搽上粉,也掩不住那些黑点。这是她生平的憾事。她平素照照镜子,主观地觉得自己的脸并不比别人坏,只是那些倒透了霉的斑。每天她便注意地看报,不看那些不相干的专电,也没有工夫去看所谓时评,甚至于连报屁上的章回小说都要暂且搁一下,先只把药房的广告翻出来,瞧可有包除雀斑的药——每月买这些药的费用当作了经常支出。……那些斑点的中央挺出一个阔阔的鼻子,像满生着浮萍的湖中竖起一座亭阁。过不了什么一分钟就得把鼻孔掀一下,并且永远是伤风老不好似地吸着鼻涕。

“送到管卷室去,”她把那张纸交给白慕易。

“管卷室?”

“管卷室都不晓得,就在那前面,”她随便地指指门口。

白慕易惶恐地瞧着她那斑斑的脸。

女同志回过脸向她前面的曹科员笑笑。

“真要命,管卷室都不晓得!”

曹科员这里意识到他自己的任务,就皱起眉……

“你是传令兵么?”

“我是传令下士,”白慕易暗示对方他是“士”,比“兵”大一点的。

“你是传令兵,送公事都不会么,eh?”

麻子走了过来。

“他是新来的,我去……”

“那你告诉他罢,eh?不然……不然……对了,老不叫他送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eh?”

“是。”

女同志对曹科员再笑一笑:五成表示谢意,那五成的意思是,“这真没办法,对不对?”

白慕易热着脸跟麻子走。

“那个男的是当什么的?”

“曹科员,少校科员,”那个吐一口沫。

后面走着的加快几步,跟麻子并排。

“那曹科员跟吴司书有……?”

“吓,曹科员在她眼里么,她是……”麻子含蓄地笑一下。

过会麻子又:

“他妈的好大牌子!……不过是你,要我可受不了。……少校科员,就搾得人死么!……老子不过运气不好,不然的话……我老实告诉你,从前跟我一块儿吃粮的,现在他们挂斜皮带挂烂了。……”

“都升了长官,是不是?”

“可不是么。……不过现在老子倒也不望着升什么宫。”

这天晚上,白慕易跟麻子亲热了点。两个人同去洗了澡。

“你从前吃过粮么?”麻子问。

“没,我是……”后面的话咽了进去:他在踌躇要不要说真话。

那个以为他还有下文,可是等不着。

“是什么?”

“是……我是……我告诉你,我以前学手艺呀,学裁缝的。”

麻子惊异起来:

“那你干么要干这玩意,当裁缝不比这个好么?”

“那个……那个倒是……啧。Ai……”

白慕易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仿佛世界上的语言很有点不够用。

麻子话不错:当裁缝比干传令下士强。白慕易知道如今自己走错了路。可是他怎么也记不起从哪天起走错了的:他又觉得这怪不了自己。怪谁——刘秘书还是五舅,还是白骏呢?老实说,他不忍怪这些人:他们都是好人。到睡进书架子似的床以后,他想到当裁缝又怪悲惨的了:那还有出息么?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想,  “从前古时候有个姓什么的,他还在别人裤当下面爬过哩,他姓……”

他现在只是容忍一时,等白骏的刚舅舅来了就,哼!

“看我那时候……”

站在办公室角落里听着按人铃时候所感到的不安,就用这些来抚慰自己。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比那些弟兄们高一点,可极力不把这骄傲的颜色涂在脸上。跟麻子他们,他还是去适合,去做个朋友:在看着长官的脸色这一点,他是属于他们的一团的。

叮叮叮……

白慕易瞧瞧左右,办公室的士兵只他一个人在着。

“倒茶!”柯科长伸出一个食指装装手势,马上又没那回事似地接着去看他的报。

大茶壶里没一滴水。

“报告,没有了。”

“什么?”从报纸上露出不大和气的一对眼。

“茶壶里……水……开水……没有开水……”

“告诉我干什么!……上办公厅不能没茶喝!……我管你有不有开水,我只要喝茶!……没水你不好到茶炉里去冲么,告诉我做什么!……”

呆了一会,白慕易带七成鼻音说:

“是!”

他走到茶炉边。他觉得两条腿是临空的。

袁国斌靠茶炉站着,在不耐烦地等水开。

“你也要开水么?”

“没有法子啊,”白慕易红着脸。拼命地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办公厅里没有茶,柯科长生了气。……”

那个瞪着眼,过不会笑出来。

“你自己傻!”

“什么?”白慕易不大懂得“傻”字的意义,那是外江话。

“可不是你自己傻么:有没有茶不是你的事。你只管得着送公事,送信。你并不是勤务兵。”

“那么我……”

他马上空着手回到办公厅。

“管他三七二十一,”他想,  “我横竖不是勤务兵,我就告诉他这句话。他骂我也骂:对骂!……开除就开除,我巴不得!……”

可是他没有这么个机会:柯科长这时候没在办公厅,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慕易透了口气,坐到板凳上。他瞧瞧所有的长官。他消遣地对自己说:

“柯科长,这三个字真难念。……他姓柯……”

袁国斌提了开水来后,他们俩含意无穷地丢丢眼色。白慕易把嘴角往下面弯着,对袁国斌表示他刚才是胜利了的。一等到吹了下办公厅的号,白慕易就找了上士他们,对他们起劲地谈倒开水的事。

“叫我倒,哼,我有那样蠢:我是传令下士,还管伺候茶水么,是不是。……柯科长他叫我冲开水……他……他……我就老实不客气……”

“那你当然管不着的,”上士说。

“是啊,我就……”

弟兄们渐渐聚多,话杂了起来。说了每个长官.再扯到女同志。随随便便一转,又谈着只有男子们可以听的话了。

白慕易从不走开。并且在适当的时候他也插进几句话来,不过是很文雅的。他说一句,别人就得瞧他一眼。他内疚一下:他变成下流了,而别人一定是当他上等人看的。

上士瞧着笑一下:

“老白,你真是八股老先生。”

“什么?”

“你好像很有道德,”那个补一句。

白慕易知道那个话里藏着的刺。他们还嫌他太文雅哩。他感到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

这么天天打在一起,过了一个月。白慕易一点没工夫去想到他的惭愧。他们一起上小茶馆,一起喝酒,或者到上士家里去推牌九。在谈话中,白慕易拼命把自己变得更活泼起来。工作也熟练得多,什么公事交到他手里都不会送错。走路一遇到长官,他也会站到旁边敬礼一非常快,姿势不错,好像这是种本能。听到按人铃,他就机器似地站起来,并一听就知道是谁在叫人。还有,在长官们的手势里,他辨得出这是在叫传令兵还是勤务兵,一点不会猜错。他觉得长官们现在都有点瞧得起他,因此叫他做的事也就多了一点。……

叫人铃!

白慕易站起来。

柯科长手里一封信。

这天是星期六。长官们大概想到明天有一天玩,在计划着打牌还是看电影,大家都懒懒地等吹下办公的号。柯科长交信给白慕易,那听厌了的单调号声已经逗得官长们透过一日气来,挂上他们的皮带和帽子了。

“把这封信送给这个人,”柯科长指着信封。  “送到他家里一这地方知道吧,唔?”

“知道。”

“要一张回片,唔,回片就摆在我桌上好了。”

“是。”

“就去,”柯科长带好帽,走了几步回头说。

信封上的地名白慕易怪熟悉的,那个人他也知道。是谁?是——真糟心,是——

“刘秘书培本勋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