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都是些熟人。只有一位打翠绿色领结的年轻伙子没瞧见过:据介绍是刘六先生的大儿子刘昭。

“这位就是兆昌兄?”刘昭搓搓手。“久仰久仰。”

史太太像可惜别人打断了她的话似地抽一口气。摸摸太阳穴边的头发看有没有盖好那个紫色疤,她用很平和的声调请大家吃瓜子。

“吃点瓜子。这是真正的苏州玫瑰瓜子。刘少爷到过苏州的吧。苏州人吃瓜子的本领真不错。苏州很讲究吃:点心真做得不错。从前我们在北京用了一个苏州厨子,这厨子才怪哩,他耳朵会动:真好玩。小孩子都笑死了。小孩子都欢喜他,还要他说故事,小孩子总是爱听故事的:他们的老师都给他们说故事,我们从前在学堂可没有人说故事:我们呀,哼,功课都忙不过来哩。那真苦,吃饭都不大有工夫,瓜子是要吃的,这是苏州瓜子,刘少爷,吃一点。刘太太,哪,不要客气。都不客气,我们的老师一点也不客气,功课管得真紧:我们那时候做学生真苦。现在那些个当老师的,嗳,真气死我,算什么……算是……”

别人可谈到了吃瓜子的艺术。刘六先生拍拍沾在衣上的瓜子壳,叙述一个苏州人在一秒钟里能够吃五十粒。

“而且瓜子肉是整的。”

史伯襄点点头:

“苏州人真会吃瓜子。这真奇怪,别地方的人总吃不过苏州人。”

刘昭在等着说话的机会,这时就像打算要演讲似地站了起来,搓搓手。可是只说了一句话:

“这是苏州人的民族性。”

“什么?”史兆昌问。

“民族性,也就是国民性,简称民性,”那个很响亮地答,瞧大家一眼。“譬如爱吃辣椒,这是湖南人的民族性。北方人的民族性呢:吃馍馍。”

舔舔嘴唇,他又往下说。

“各种民族都有个民族性。民族性者,是那个地方的人民共同有的一种天性。××人的民性最坏,最残忍,所以侵略我们。我们中国人的民性是爱和平……”

史兆昌不大同意他的话,就拿出右手来有力地打着手势:

“这是正道跟邪道的不同。”

“然而不然,”刘昭大声地说,可是脸上挂着有礼貌的笑容。“这是民性。我们的民性虽然是爱和平,然而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是会反抗的:不是大家都抗×救国么。”

“是呀,”刘六先生附和着他的儿子,“还有绝食的救国,连名流也救国。而且还预备征夷,现在已经着手募款了。”

可是那位儿子像没有听见似的,只是一口气演讲下去:他告诉大家,中国人从前也出过风头。

“譬如元朝,”他右手抓着拳。“元朝时候还打到欧洲哩。这是我们的……我们的那个:民族性。辛亥革命打倒满清,也是我们的那个:民族性。中国民性是很伟大的。……应当像元朝时候一样就好了:要征服各国!第一个要征夷!”

演讲的人伸出拳头,瞪着眼,瞧瞧各人脸上的表情。

史兆昌忍不住说出那句话:

“只要过了半个月就有办法。”

谁都吓了一跳:怎么,只要过半个月?

史太太认为半个月来不及,总得到明年。

“明年兆武十六岁,”她挺着脖子说。“只要兆武不忘记他的志气才好。这孩子我顶懂得他。但是他那些老师一点也不懂得他:像在北京那个张老师,哼,你晓得他说什么?——他说兆武要留级,说兆武没有出息。我真不懂张老师是什么心眼儿,刘少爷你看是不是,呢刘太太,对不对。你倒说说看,张老师为什么会这样糊涂……”

“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刘少爷赶紧问。

“张老师么?”

“唔。”

“山东人吧。”

“那么这是山东人的民族性。”

“唔,不错,四川人。”

“那就是四川人的民族性。”

刘太太很敏捷地嗑着瓜子。和刘六先生面对面瞧一眼,会心地笑一下,接着就去注意各人的脸:瞧他们是不是在佩服他们的少爷。

煤炉里才添上了煤块,给烤得毕剥毕剥地叫,似乎要和嗑瓜子的声音比赛一下。史兆昌掏出手绢来揩汗。他想坐到靠窗那张椅上去,离煤炉子远点儿,可是他有许多得跟刘昭谈。瞧着对面那条翠绿领结,等别人问他。别人可忘了那回事。他只好硬着头皮问:

“过了半个月中国就有了落子,你信不信?”

“你根据哪一点?”

刘六先生怪有把握地代史兆昌解释:

“这是说‘征夷募款’已经进行得很顺利,过了半个月就可以征夷,是不是。”

可是史兆昌压根就不知道这个“征夷募款”。这又是一种救国方法。史兆昌虽然在听着刘六先生给他说明,嘴可瘪着:这有鸟用!

刘六先生全没顾到别人是怎么个劲儿,他只热心地拿出许多文件,溅着唾沫星子:

“要征夷当然要有一笔军费,要有一笔钱,这要靠大家捐募。我们这个征夷募款委员会就是专门办这件事的,这是一个爱国机关。现在成立不久,倒已经募到了差不多一万。在南洋的华侨可以捐什么五六十万,别处的华侨总也可以募到一两百万。真的只要半个月,世兄,半个月之后就很可观了。……征夷募款委员会里的同志都是交关交关爱国的,我也是委员之一。绝食救国是消极的,征夷募款是积极的,我们应当双管齐下:消极积极都来,××一定消灭。……像这位任先生,”他指指一位老先生,“他是秘书,简任秘书,但是他情愿辞掉了秘书不干,到我们这个委员会来当七等科员,这种爱国热心是很……是很……所以征夷运动是非常重要的。小儿也是征夷募款委员会里的一分子:他是总务厅交际科的三等办事员。”

他那小儿点点头:

“征夷的确非常重要。全国同胞都要团结起来,不能再你打我我打你的,自家人打下去一定会灭亡,兆昌兄说是不是。……譬如做工人的,就应当牺牲一点,努力做工,自己一打起自己来可就糟糕。”

“唔,”史兆昌点点头。“可是那些个下等人全不理这个碴。他们只是想要捞几个钱儿。他们可不管什么爱国不爱国。钱儿给少了他们就得罢他妈的工,哼!”

那位刘少爷拍拍衣,搓搓手,很认真地把史兆昌当做一个谈话的对手。

“他们是无知无识的。他们只顾到自己。其实个人的饥寒比到国难,真是渺乎其小。然而他们不懂!”刘昭在这里摇了摇头。“挨饿算什么!挨饿真算不了一回事。无知无识的家伙饿死几个尤其不要紧。况且……况且……挨饿是……我们还绝食救国哩……至于实业家可不能饿死:实业家太少。他们那么辛辛苦苦应当有他的报酬的,况且——他用他自己的钱,问心无愧。所以努力生产是非常那个的,非常之……所以大家应当以爱国为前提:做事总要有前提,才会……”

史太太在专心地听着:嘴里不断地嚼着瓜子,脑袋不断地点着。这里她赶快插了进来:

“是呀,前提最要紧:马跑起来没有前蹄总要跌倒的。我们从前在学堂里上历史的时候,就晓得最要紧的是前蹄:关老爷战长沙,黄忠就为了马失前蹄吃了败仗,不过这也是一个天数。天数真是厉害,它叫你怎样就怎样,天数叫我们兆武明年去带兵,我们有什么法子呢。嗳,真可怜,十六岁带兵,这孩子!可怜他这几天只口口声声要爱国,我说‘还早呀,你要爱国就到明年去爱呀。你爸爸入了绝食救国会,一天不过爱三次国哩。’可是他呀,哼,这孩子!真笑死我了,你晓得他怎么着,刘太太:哈哈哈哈哈。他呀,他竟在晚上一个人去爱国,去把刘福的……”

她又笑了起来,捧着肚了说不出话。那背书般流利的说话和这种大笑怪不相称的,大家就对她愣着。

笑了两分多种。她笑够了抬起头要往下说,可是听众全给刘大少爷抢去。她嘟哝了一句“真笑死人,”就揭开煤炉的门瞧瞧里面的火,叫老妈子们送煤来。

“杨妈,客厅里没有煤啦:拿煤来!……真要命,老妈子都是死心眼儿,不喊她就不会动手。煤当然要烧的呀,并且我们家里的人都是……都是……”

刘昭谈到了××:他们有许多人反对他们政府出兵,而且还——

“还要打倒××帝国主义。”

“那什么毛病?”

刘大少爷瞧瞧四面,怕泄漏什么似地放低了声音:

“那是他们那些不安分的家伙。这是他们的民性。”

大家愣了会儿,想着:还是应该快活,还是应该着急?

“他们就会亡国的,那么。”

史伯襄掏出那块折成长方形的手绢揩揩嘴附和着:

“唔,×奴马上就……马上会……”

“然而不能!”刘昭睁大着眼。他说别人家里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得了天下,也得很糟糕。“很糟糕,很糟糕。他们无论哪个得了天下,我们都有危险。”

“顶好是一个大地震,让他们几个岛——是三个岛吧,唔?究竟是三个岛还是四个岛?”

“这种事情一定会有的:一个地震一来把他们全国都震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放了心似地伸手到碟子里去抓玫瑰瓜子。

可是史兆昌觉得这么着就不起劲:没吐一吐剑,鬼子就自个儿地震震绝了么,这功劳归谁?

“呵,没那好事!”他瘪了一下嘴。“他们自个儿闹别扭,那是邪道跟邪道斗法。咱们得用正道去收服他们。过半个月就有人动手,你信不信。”

“这就是征夷!”刘六先生叫了起来。“只有努力去募征夷款,过了半个月就可以。这是救国捷径。”

史兆昌拼命忍住些话不叫说出来,肚子里可在快活得发疼:

“瞧着罢:是你们征夷还是我征夷!”

他那个救国捷径可不含糊。他到底撑不住劲儿,一句话一弹似地跳了出来:

“救国捷径可得另外有一个。”

“另外一个?”“唔。那可……那可……那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