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许叔重序《说文》,以刻符、摹印、署书、殳书与大、小篆、虫书、隶书,并为秦之八体,于是后世颇疑秦时刻符、摹印等各自为体,并大、小篆、虫书、隶书而八。然大篆、小篆、虫书、隶书者,以言乎其体也;刻符、摹印、署书、殳书者,以言乎其用也。秦之署书不可考,而新郪、阳陵二虎符,字在大、小篆之间;相邦吕不韦戈与秦公私诸玺,文字皆同小篆,知刻符、摹印、殳书,皆以其用言而不以其体言,犹《周官》太师之六诗,赋比兴与风雅颂相错综。保氏之六书,指事、象形诸字皆足以供转注、假借之用者也。秦书如是,秦以前书亦何独不然!三代文字,殷商有甲骨及彝器,宗周及春秋诸国并有彝器传世,独战国以后,彝器传世者,唯有田齐二敦一簠及大梁上官诸鼎,寥寥不过数器。

幸而任器之流传,乃比殷周为富。近世所出,如六国兵器,数几逾百;其余若货币、若玺印、若陶器,其数乃以千计;而魏石经及《说文解字》所出之壁中古文,亦为当时齐鲁间书。此数种文字皆自相似,然并讹别简率,上不合殷周古文,下不合小篆,不能以六书求之,而同时秦之文字则颇与之异。传世秦器作于此时者,若大良造鞅铜量(秦孝公十八年作)、若大良造鞅戟、若新郪虎符(秦昭王五十四年以后所作)、若相邦吕不韦戈(秦始皇五年作);石刻若诅楚文(宋王厚之考为秦惠王后十二年作),皆秦未并天下时所作。其文字之什九与篆文同,其什一与籀文同;其去殷周古文,较之六国文字为近。余曩作《史籀篇疏证序》,谓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即以此也。世人见六国文字,上与殷周古文,中与秦文、下与小篆不合,遂疑近世所出兵器、陶器、玺印、货币诸文字并自为一体,与六国通行文字不同;又疑魏石经、《说文》所出之壁中古文为汉人伪作,此则惑之甚者也。

夫兵器、陶器、玺印、货币,当时通行之器也;壁中书者,当时儒家通行之书也。通行之器与通行之书,因当以通行文字书之;且同时所作大梁、上官诸鼎,字体亦复如是,而此外更不见他体。舍是数者而别求六国之通行文字,多见其纷纷也。况秦之刻符、摹印、殳书,并用通行文字,则何独于六国而疑之。其上不合殷周古文,下不合秦篆者,时不同也;中不合秦文者,地不同也。其讹别草率亦如北朝文字,上与魏晋、下与隋唐、中与江左不同;其中玺印、陶器,可比北朝碑碣;兵器货币,则几与魏、齐小铜造象之凿款矣。若是者,谓其书体之讹别也可,谓其非当时通行文字则不可;若谓之为伪,则尤不可也。

余谓欲治壁中古文,不当绳以殷周古文;而当于同时之兵器、陶器、玺印、货币求之。惜此数种文字,世尚未有专攻之者。以余不敏,又所见实物、谱录至为狭陋,然就所见者言之,已足知此四种文字自为一系,又与昔人所传之壁中书为一系。姑以壁中古文之同于四者言之,如..其小异大同者,如以上所举诸例,类不合于殷周古文及小篆,而与六国遗器文字则血脉相通。汉人传写之文,与今日出土之器,校若剖符之复合,谓非当日通行此种文字,其谁信之。虽陶器、玺印、货币文字止纪人地名,兵器文字亦有一定之文例,故不能以尽证壁中之书;而壁中简策,当时亦不无摩灭断折。

今之所存,亦不无汉人臆造之字,故不能尽合,然其合者固已如斯矣。

然则兵器、陶器、玺印、货币四者,正今日研究六国文字之惟一材料,其为重要,实与甲骨、彝器同。而玺印一类,其文字、制度尤为精整,其数亦较富。然今世谱录,不过上虞罗氏、皖江黄氏、钱唐陈氏数家。

罗氏所藏,屡聚屡散;黄氏物亡于胠箧;而陈氏之藏则归于桐乡徐君斋。斋复汰而益之,丙寅秋日,出其所为新谱,索序于余。余读而叹其精善,如上所举证容履碣诸古文并出此谱。斋之于古器物、古文字之学,可谓知所务矣。余近于六国文字及玺印之学颇有所论,因书以弁其首,世之治文字学者以鉴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