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整,全副戎装的日本华北派遣军司令官佐佐木正雄,已经来到他的办公室,坐在大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侍从恭敬地送上一个卷宗夹棗那是一些等待批示的公文。

佐佐木正雄把公文翻了几页,不耐烦地向桌子上一扔,对站在一旁的侍从说:“拿走!现在不处理这些公文。你马上打电话给松崎特务机关长,请他到我这里来。”佐佐木昨晚接到梅村津子的电话,说她今天上午十点钟要来找他。这引起他的十分不快棗他最近才从东京回到北平。在东京时,就听到了她控告松崎的消息。控告松崎自然会牵扯到他这个华北派遣军指挥官。半夜里,又接到大本营给松崎的训斥令,训斥松崎对侦破狙击入城式一案不力,并限期侦破。无疑,这是那个有通天本领的女人干的。佐佐木正雄的桀骜性格,哪里受得了!在日本军队里,除了护士、随军妓女这些没有军衔的女人外,从来没有女兵、女军官。而这个梅村津子凭着她的聪明、狡诈、美貌,竟从一个满清王爷的郡主,摇身变成了有日本军衔的高级特务。她有许多行动竟可以不通过他和松崎而恣意横行,甚至还胆敢暗中监视他这个华北最高指挥官的行动和计划。松崎三郎在佐佐木手下任职多年,对他忠诚,他信得过。可是,如今这个梅村却要搞掉松崎,好换上她自己的亲信来当北平的特务机关长。这一点,愈发激起佐佐木的恼怒……虽然这个梅村也曾经以她的容貌和风骚换取过佐佐木对她的支持,可她那一贯以肉体赢得的胜利,如今只能使他格外感到厌恶、鄙视和忿懑。

佐佐木司令官衔着雪茄烟,在贵重的地毯上踱起步来。脑子里不停地思索着:她今天突然找上门来,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莫非大本营的指令她也接到了?……

“报告司令官,松崎机关长已经离开宪兵司令部到您这里来了。”侍从轻轻走进来报告说。

佐佐木正雄板着阴森的面孔,颤动着灰黑的唇髭不说话,门外传来一声“报告”,松崎到了。

“报告指挥官,有急事来报告!”松崎向佐佐木敬礼之后,转过头看了侍从一眼,侍从会意地退了下去。

“什么事这样急?”佐佐木挥手让松崎坐下,气冲冲地问。

松崎不坐,用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盯在佐佐木脸上,谦卑地问道:“司令官想来已经看见大本营对卑职的训斥令了。”“看见了。我正为此事请阁下前来。”佐佐木的声音中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杀气,使得松崎都不禁微微战栗,“阁下也已见到这个指令?”“今天清晨才接到电报。”狡猾的松崎不多说话,他要先看看佐佐木的态度。

“岂有此理!”佐佐木正雄猛地把手掌向写字台上一拍,瞪着松崎棗仿佛他就是那个使他如此恼怒的梅村津子,“为去年我军的入城式被狙击,我们已枪杀了二千多名北平人……难道这还不是对天皇的效忠?呵,松崎阁下,你说这还不能证明吾辈对天皇的矢志不渝么?”松崎连连点头:“司令官所说极是。可惜特遣组的梅村小姐为了棗为了她自己的权势,竟连司令官都不放在眼里……”“她的眼里哪有我佐佐木正雄!她向阁下开刀,就是向我开刀!我们堂堂大日本男子,竟然受起这个支那女人一一而且是那么卑贱的支那女人的气来!不击败这个女人,我佐佐木正雄还算什么英雄豪杰!”佐佐木说着,那双浑浊的眼里闪烁着一股饿狼将要吃人时的光焰棗凶残、狠毒、可怖。他在地毯上疾速踱步的姿态也像是一条饿狼,“我在东京时,已经听到风声棗那个恶女人竟先告了我们的黑状!”说毕,点燃一支雪茄,一屁股坐在松崎旁边的大皮沙发上,默不作声地狂吸起来。

“指挥官,事态如此,我们将如何对待呢?”松崎接到训斥令后,他的恼怒当然比佐佐木正雄大得多。但这个诡计多端、城府极深的老牌特务,深知梅村和佐佐木正雄的特殊关系,所以绝不轻易露出对梅村的恼恨与不满。他把我们将如何“对付”二字故意说成“对待”,意在窥探佐佐木的神态反映,以便逐步实现他的预定方案。

“什么‘如何对待’!‘来而不往非礼也。’她梅村要置你我于死地,难道你我就该引颈受戮不成?!”佐佐木话说得很激动,但声音却反而平静下来,“松崎阁下,这大半年我在北平的时间不多,这里发生的事件,现在请你向我叙述一下,这样,我也好对付那个女人……不过,要讲得简要,她十点钟要来见我棗恐怕和这个指令有关。”“梅村就要来见指挥官?”矮墩墩、戴着眼镜的松崎摇晃了一下圆脑袋,似乎有点儿吃惊地露出了金牙。但稍一迟疑,就开始禀报,“北平入城式遭到的狙击,据事后侦察,是一股临时拼凑起来的游击队打的。打完后就分散了。梅村的特遣组不知从哪里捉到了一名叫吴永的人。此人自称参加过狙击皇军入城式的战斗。说还有一个名叫曹鸿远的人,也参加了狙击战,并且是个指挥官。此外,梅村还收买了一名支那大学生参加了她的特遣组。此人名叫白士吾,他也说认识曹鸿远,说曹一向替八路军购买药品。梅村于是如获至宝,到处捉拿起曹鸿远来。凡是所谓曹鸿远去过或经过的地方棗即使是传闻,梅村也不加分析,立刻下令捉人、查封。去年,有个商人陈裕贤开了一家裕丰药房,这药房里有个店伙华兴。有一天,梅村不知从哪儿听说曹鸿远到了华兴家中,就立刻派人包围了华兴的家。结果,那个姓曹的连影子也没有看见。梅村却大动干戈,逮捕了药房的经理陈裕贤,逮捕了华兴,后来还处死了华兴。同时,还把这个药房封了……这样毫无根据地乱抓人,大大打乱了北平特务机关的部署。即使这个药店真与八路军有关,也被梅村打草惊蛇,吓跑了真正的案犯……”“这些活动,梅村与阁下商量过、研究过没有?”佐佐木听到这里,侧过头盯着松崎冷冷地问。

“和卑职商量?和卑职研究?……”松崎肥厚的嘴唇不由得浮上一丝冷笑,“她哪里把我松崎放在眼里棗连您这位华北派遣军最高指挥官都不在她的话下,何况于我!长此以往,卑职这个特务机关长也应当由她兼任了……”“哼……”佐佐木霍地站了起来,用阴沉、仇恨的目光盯在松崎的脸上,“像她这样胡来,我华北防共亲日满政权如何得以稳固?”“司令官难道不知道,早在华北建立防共亲日满政权之前,这个梅村就插手了。李汝民不是因为与她关系密切,经她去大本营那边极力推荐,才得以出任‘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的要职么?”“这个恶女人事事擅作主张,哼……”佐佐木摇着头,不再说下去。

松崎接着说道:“卑职跟随司令官多年,蒙司令官栽培,方得有今日之荣。卑职尽忠帝国,亦尽忠司令官。为此,大胆报告司令官一秘密消息:梅村小姐不但要向我松崎开刀棗这个训斥令已经证明了;还要向司令官的弟弟佐佐木正义博士下手棗此亦即是向司令官下手。卑职本不该多言,但蒙司令官多年栽培之恩,故不得不先来禀告司令官。”“什么?她要向我弟弟下手?!这是为什么?”佐佐木正雄吃了一惊,一下子坐到沙发上。

“在您第一次回国述职期间,佐佐木正义博士为了研究传染病学,因为缺少经费,就约同当年与他在日本同学的苗振宇教授棗这个人也许您知道的,开了一个兵库长和盐野义两大制药株式会社的华北支店。为了支持令弟的研究事业,卑职还自愿做了这个支店的保证人。几个月后,梅村小姐又听信她那个姘头白士吾的谗言,说什么苗振宇教授也认识那个神秘人物曹鸿远。于是,这个支店又有了问题。令弟是这个支店的经理,如果按照梅村的想法,令弟也要成为一个供应八路军药品的罪人了……”狡猾的松崎其实也知道梅村抓住有关曹鸿远的线索不放,并非全无根据。但为了击败梅村,在佐佐木正雄面前,他故意把曹鸿远说成是个梅村臆想中的人物棗子虚乌有的人物,“那么,她今天来找我,很可能是为了佐佐木正义的事情了。来吧,让她来吧!如果舍弟果真有背叛帝国之罪,就应当惩办他!”佐佐木正雄脸色变了,一股怒气遏止不住,又在室内前后左右疾步踱着。

佐佐木正雄和佐佐木正义虽然不是一母所生,而且也不喜欢这个弟弟的猖介、自负、不肯亲近他的乖僻习性,但毕竟有手足之情,何况这件事还关系到他个人的利害得失?于是,他对这件事不仅仅恼火,还有些担心了。

“那么,曹鸿远这个人,阁下认为究竟有没有呢?”佐佐木正雄突然瞪大小小的眼睛,对松崎问道。

“这很难说。但据卑职手下人侦察,确有个姓曹的曾经和白士吾是情敌棗白士吾有个女朋友被姓曹的夺走了。这样一分析……”松崎刚说到这里,只见侍从敲门进来,立正报告:“大本营北平特遣组组长梅村津子到。”“用不着称全衔,以后只要报告人名就够了。请她进来。”佐佐木正雄现出很不耐烦的神态。

“哈依!”侍从答应一声出去了。松崎站起身来,说:“她来找司令官,我在这里是否合适?”“正需要阁下在这里。”于是,两个人默默地坐着,一言不发。

“咯噔、咯噔、咯噔……”随着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梅村津子来到门边,口里喊着“报告”,却一推门就走进了佐佐木的大办公室。

今天,梅村的衣着举止都是一副欧洲贵妇人的派头。头戴一顶有羽饰的宽边呢帽,身上是一套淡青色的西装裙衣,左手提着一只精巧的和衣服颜色一样的小皮包。她好像没有看到松崎在屋子里,径直轻盈地快步走到佐佐木面前,微笑着说:“司令官先生,您好!”说着,梅村并不向佐佐木鞠躬,却伸出一只手,不是要握手的姿势,而是手背向上,一直伸到佐佐木的嘴巴前。

佐佐木站起身来,只得用那蓄着小胡子的嘴巴,勉强在那只雪白的手背上吻了一下。然后,昂起头来,微微带着笑意说:“梅村小姐,您越发漂亮了!”梅村露出洁白的牙齿点头笑了笑,这才转过身来对松崎微微一鞠躬,娇滴滴地说:“松崎将军早!想不到您也在这里。”松崎站起身来,也向梅村一鞠躬:“梅村小姐早!”一见梅村满脸得意的微笑,松崎心想:“这女妖精一定已经知道我受到大本营的训斥了棗正在以微笑向我松崎示威呢!”于是,已经克制下去的怒气又涌上来。他矮墩墩的身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眯起眼睛盯着梅村的脸,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佐佐木伸手示意叫梅村坐另一只单人沙发,他自己一人却坐在当中的大沙发上。

梅村闪动着两只长睫毛的大眼睛,看看佐佐木那张阴森的面孔,又看看松崎那毫无表情、肃然端坐的神态,微微一笑道:“二位将军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不,你来得正好!”佐佐木坐在沙发上,两眼凝视着对面墙壁上用黄绫绸幔遮盖住的天皇御影,嘎声嘎气地回了一句。

“那么,我就说说我的来意好么?棗我是来找指挥官的。”她又把脸转向松崎,“我是向您二位求援来啦!”“小姐神通广大,还需要我佐佐木帮什么忙?”“需要您军事行动的配合。”“啊,军事行动的配合?……”梅村的一句话,不但使佐佐木出乎意外,连松崎一动不动的胖身躯也扭转过来,瞪着梅村愣愣地望着。

梅村坐在沙发上,不慌不忙地慢慢从手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又拿出口红和梳子,对着镜子把口红顺着嘴唇的边缘轻轻涂抹一层。在扑鼻的香气中,本来已经鲜红的双唇,变得越发娇艳了。接着,摘下帽子用梳子慢慢梳理着那欧洲式的、蓬松高耸的卷发。对着小镜子照了又照,直到满意了,才把那顶有羽饰的淡蓝色宽边呢帽往头顶上一扣,脑袋一晃,冲着佐佐木正雄和松崎莞尔一笑。

“这哪里是梳妆打扮!这明明是向我松崎示威挑战!”松崎心里忿忿地想着,把两只圆眼移向门口,就像这个女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佐佐木正雄在梅村笑过之后,用冷冰冰的声音问道:“小姐,恭贺你深得大本营的信任,东京一定又有什么重要任务交给你了。请说吧,有什么军事行动需要我们配合的,当尽力为小姐效劳。”“是为帝国效劳!”梅村见缝插针地顶了佐佐木正雄一句,“难道二位将军还没有接到大本营的指令么?一年多前,北平入城式遭到了共军狙击,大大损害了大日本帝国的国际声威,至今该案还没有破获。我们特遣组已接到东京指令,要克日行动棗进剿狙击我军入城式的敌军,将案情全部侦破。所以,我才特来向你们求援。”松崎把矮胖的身躯从沙发里慢慢抽了出来,站立稳了,然后,两眼直视着满面带笑的梅村,用沙哑的低声不慌不忙地发问道:“梅村大佐棗不对,我说错了!听说您已经晋升为少将了。那么,梅村少将,我请问您棗敌军有多少?现在驻在什么地方?装备如何?我们应当出多少兵力去进剿?”“这、这您应当完全清楚!您是北平的特务机关长,这些问题应当由您自己来回答。”“哈!哈!哈!……”松崎忽然鸭子似的发出了嘎嘎的笑声,把个佐佐木笑得皱起了眉头;梅村也闪动着长睫毛,惊愕地望着松崎。

“小姐,不,梅村少将,对不起!您说的话太令人可笑棗故尔我忍不住笑了。我军入城式被狙击这一案件发生时,我尚未来北平就职。彼时,是您和李汝民去协力侦破的。据说,您的侦察很有成绩,有了重要线索。我为帝国祝贺,也为梅村小姐棗不,为梅村少将祝贺!……可是遗憾得很,这件要案,直到此刻,您从来都没有和我松崎棗和我这个北平特务机关长透露过半句真实情况。我以为东京有指示,这件案子就由小姐棗不,由少将您越俎代疱全部包揽了呢,故尔,我一直不便多问。今天,您要进剿这股共军了,我从何知道敌人的数目、装备,以及敌人所在的地点呢?这个,恐怕还是要小姐棗不,要少将您来回答吧!”因为摸到了佐佐木正雄的态度,激怒的松崎就大胆地向梅村进攻起来。

梅村怔住了。她大出意外棗想不到松崎挨了训斥还这么猖狂。

屋子里霎时沉默了。

佐佐木又在屋里踱起步来。好一会儿,还是由他打破了沉默。他以一种日本高级将领特有的目空一切、骄横自负的姿态,谁也不看,炯炯的双目直视天皇御影棗虽然那只是一块黄色绫绸,一本正经地说:“梅村小姐,恕我直言!东京交给尊驾的任务是力争南京政府同意和平谈判棗经过法国的居间调停诱使蒋介石早日归顺,并建立华北反共的日满华一体的政权……这些任务已经够你大本营特遣组繁忙的了!而你又自告奋勇地包揽起松崎少将的职责来棗像这个我军入城时遭受狙击的侦破任务,早就应该完全交给他处理。”佐佐木转过身用手一指仍在怒目斜视着屋门的松崎,“全部交给松崎少将才是……现在,你既已得到确实情报,那么,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目下,我们一定奉命协助。如果需要立刻进剿,我以军人对军人的身分对你说,你制定了什么作战方案?需要多少兵力?是一个联队,还是一个师团?是装甲兵,还是坦克兵?要不要空军助战?这一切,我都可以立刻调拨给小姐棗归小姐亲自指挥。”“梅村少将需要多少宪兵助战,鄙人也愿意立刻调拨!”佐佐木刚说完,松崎立即附加了一句。说着,他立刻奔向电话机,拿起听筒,面对着梅村,仿佛立等梅村说出数目字,他就即刻打电话调人似的。

“咯、咯、咯……”梅村跳起身来,发出几声响亮而又清脆的笑声,“我说二位将军,何必这么认真、这么着急呀!我今天主要是为一桩重要案子棗和佐佐木指挥官有关系的案子才来的。是为了关心我的司令官……”梅村用手轻轻在佐佐木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才特地来拜访的。至于狙击我军入城式的共军数目、他们的装备和所在地点,我还以为您这位华北最高指挥官和您这位北平特务机关长早都了如指掌。既然你们都还不清楚,那就共同调查一下吧。调查清楚后,咱们再拟定进剿计划,好吧?哎呀呀,松崎少将,您还对我生气么?哈!哈!真有意思,真有意思……”梅村告了松崎的状,得知大本营训斥了松崎之后,她急忙来找佐佐木棗原想在佐佐木面前再下些功夫,以便取得他的同情和支持,逐步把松崎打下去。却没有料到,松崎已先她而到,还不知对佐佐木说了些什么……她一看势头不对,只得把入城式这件事用开玩笑的方式遮掩过去,然后,话锋一转,把另一件事提出来。

“什么?梅村小姐,什么与我有关的案件?”佐佐木故意问道。他把怒气压在心头,侧过头对着梅村直直地瞪了一会儿,又肃穆地端坐到写字台后的转椅上,摆出一副法官审理案子时的架式。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手下的人得了情报。今天,正好松崎机关长也在,我就向二位将军报告一下吧!”梅村脸上浮现出和悦的微笑,把话说得很轻松。得到佐佐木的同意,便微微一欠身,面色严肃地看着指挥官,一字一句地说,“最高指挥官,令弟佐佐木正义博士自本土来华以后的行动,您都清楚么?”“梅村小姐,他有什么有损帝国的行为么?”佐佐木的神情更加严峻了。

“我是为了对指挥官尽责,所以直言不讳。”“梅村小姐,为了帝国的尊荣,为了大东亚圣战,不要说是我的弟弟,就是我的父亲,或是我本人,如有违反帝国利益的行为,也都应当按军法严惩!这一点,请相信我的军人品德。”

“梅村小姐棗不,梅村少将!”每一次提到“少将”之前,松崎必定先来个“小姐”棗这个似乎是无意的误称,其实,谁都知道他是故意的棗什么“少将”,这条毒蛇!还不是在满洲时因和一名苏联将军睡觉的丑事败露,就向大本营告密反诬铃木机关长是苏联间谍,结果杀了铃木,这才被提升上来,才被特许穿上军装的……松崎心里虽然不停地怒骂着,口里却慢慢说道:“梅村少将既然如此关切指挥官,那就请直言。我感谢您允许鄙人也有幸恭听这桩要案。”“司令官,是这样:令弟佐佐木正义博士和医学院一位名叫苗振宇的支那教授,今年春天在北平合开了一个华北支店棗名义上是为兵库长、盐野义两家日本最大的制药株式会社代销药品和各类医疗器械。实际呢,我已经了解到棗他们批发出的大批药品、器械,都供应了华北各地的八路军和游击队。”“证据呢?小姐!”佐佐木正雄坐在转椅上,双目直视墙壁,不动声色。

“有!”梅村立刻打开皮包,拿出一张写得非常整齐、清晰的字纸,念道:“华北支店于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日至三十日运往山西阳泉一地的药品器械中,计有奎宁两千磅,阿司匹林一万磅,显微镜五台,军用手提X光机三台,以及化验室各类试剂一应俱全。还有从眼科到骨科的各种手术器械十套,外用贵重药品棗德国拜尔厂出品五克一瓶的黄碘五万克,手术麻醉品葛洛芳五千支……”梅村念到这里,轻轻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望望两个默不作声的男人,走过去把清单往佐佐木面前的写字台上一扔,笑道,“指挥官,请过目吧!”佐佐木突然站起身来,把单子掷还给梅村,冷笑一声:“这个单子能说明什么?怎么能够证明这些东西已经落到了八路军手中?……小姐,请再拿出证据来!”梅村又笑了起来:“这个嘛,当然有!可是……”梅村狡黠地笑着,不往下说了。

“是不是可以请佐佐木正义博士马上来一趟?当着梅村小姐棗不,梅村少将的面谈一谈?”松崎故意抢先提议说,以激起佐佐木正雄对梅村的恼恨。

“也好。只要指挥官批准,就请佐佐木博士来一趟,当面谈谈也好。”梅村正希望这时候能把佐佐木正义找来,以便给他来个措手不及棗因为她不便、也不敢不经这位司令官的允许,就去私自审问他的弟弟。

“只要梅村小姐认为必要,我当然支持。如果佐佐木正义果真是帝国的叛逆,作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我将以大义为重,亲手将其处死!为天皇陛下,也为我佐佐木家族除去一不肖子孙!”佐佐木正雄神情严肃、态度坚决地说出这几句话后,就接连用力按了几下写字台上的喊人电铃。

侍从迅急地推门走进来。

“把佐佐木正义立刻给我带来!”佐佐木司令官怒视着侍从,大声发着命令。

松崎立即补充并解释说:“请把司令官的弟弟佐佐木正义博士接来。他现在在东单三条新成立的传染病研究所里。”侍从“哈依”了一声,遵命下去。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佐佐木正义由侍从陪同,走进了司令官的办公室。

佐佐木正义进屋之后,先向他哥哥鞠躬行礼,然后又向松崎行礼。当他转身望着梅村的时候,佐佐木正雄站起身来替他介绍道:“这位是东京大本营北平特遣组的组长梅村小姐棗是她有事要问你……”哥哥毕竟向着弟弟,趁介绍之机,先打了个招呼。

佐佐木正义见过梅村,也早从苗教授那里知道她是个日本侵华急先锋棗日本军国主义的忠实走狗。所以,只冷淡地向梅村一点头:“我十分荣幸地见过这位小姐棗是在北京饭店跳舞的时候。”梅村站起身来,突然做出一副地道的日本妇人的姿态棗双手恭敬地平放在膝前,向佐佐木正义弯下腰去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柔雅而谦卑地说道:“博士,今天能够见到您,真是高兴!棗请坐,请这边坐。”她俨然以主人自居,伸手让佐佐木正义坐在她身旁的沙发上。

佐佐木正义今天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打着素花领带,皮鞋闪亮,浑身上下一尘不染。手臂间还夹着一个黑色大皮包。清瘦的白脸上,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和他哥哥那双枭桀的眼睛截然不同棗它刚正、和善,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家兄刚才说,小姐有事要问我。有什么事情就请提问吧。”佐佐木正义顺从地在梅村身旁的沙发坐下,彬彬有礼地问道。

梅村瞟了一眼坐在大沙发上的松崎和佐佐木正雄,微微一笑,用轻松的语调随便问道:“博士,请问,您是在北平开了一家‘兵库长’和‘盐野义’的支店么?”“是的,我和我的同学苗振宇博士共同为兵库长和盐野义两家日本大制药株式会社在北平开了一家代销店棗称之为华北支店。”“那么,请问,二位医学博士为什么忽然想起要经商棗开起药店来了呢?”“这个么棗”佐佐木正义的脸上立刻露出激忿的神色,冷冷地说,“小姐提的问题很奇怪棗好像我佐佐木正义有什么不道德的行为……”说着,倏地站起身来,面向他的哥哥和松崎,提高了声音,“二位都是帝国军人,我犯了什么国法?你们要请这位大本营特遣组的特务小姐来审问我?!”梅村的白脸微微发红了。

佐佐木正雄怒目望着他的弟弟,仍然没有出声。

松崎却趁机说道:“博士,请不必发怒。问您一些事情,是梅村小姐棗不,是梅村少将职务上的需要。为了把问题查清楚,以免令兄和您蒙受不白之冤,您应当冷静清晰地回答梅村小姐棗不,梅村少将提出的一切问题。”“博士,请不必多心!只是有些事情牵扯到您的身上棗我声明,这和佐佐木司令官毫无关系……我才不得不来打扰您,这点,请务必多加原谅!”梅村的话说得又轻松、又委婉。

“好吧!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我们为什么要经商?很简单棗为了钱。我们为什么要钱?很简单,我们要研究传染病学。但是,我们缺少经费。一句话,为了医学研究上的需要。我们就替日本这两家大制药株式会社当了出售药品的商人。”佐佐木正义并不是个书呆子,他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尤其当他的自尊心受到损害时,他是善于还击的。

“再请问一句,你们卖出的大量药品棗还有大量的医疗器械,都卖到什么人的手里去了?博士,您可以回答我这个小小的问题么?”“我们既然是商人,我们既然是为了赚钱,那就是,哪里向我们订货,我们就向哪里发货棗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不明白,小姐您问这个做什么?!”听到这里,梅村心里一喜棗这个书呆子快说到点子上了,快要露馅了!于是,急忙接口问道:“博士,请原谅,再请问您,您们曾经往山西阳泉批发去大批药物和大批医疗器械么?”“那完全可能。因为我们开的是药店……”“不,你们开的不完全是药店!你们给反对帝国的敌军棗八路军帮了忙……”佐佐木正义听到这里,猛的跳起身来,绷着脸、咬着嘴唇,极力压抑着怒火,先向他端坐不动的哥哥和坐在一旁微笑的松崎扫了一眼,然后双目盯在梅村的脸上,厉声喊道:“小姐,您说这种话有什么根据?您也是帝国军人,应当有军人的品德棗怎么可以血口喷人!”梅村听了佐佐木正义的话,并不恼怒,反而微露笑容,把那张适才曾给佐佐木正雄和松崎念过的药品单子递到佐佐木博士的手里。

“博士,不必着急!请把这张清单过目一下,咱们再进一步研究情况好么?”佐佐木把梅村递给他的清单仔细过了目。然后,抬起头来,举着单子摇晃着,双目直视着梅村说:“小姐,我才疏学浅,不明白这么一纸药品单子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奥秘?请小姐见教!”“博士,您不是外人,对您实说了吧。这么多的药品和医疗器械,不可能是供应私人商店的。我的情报人员已获得确实消息棗从您们支店发出的这些药品,都卖到八路军手里了!”松崎狐疑地看了博士一眼棗他的担心是双重的,因为他还是这个支店的保证人。此刻只见佐佐木正义咬紧嘴唇,愤怒的目光落在梅村的脸上:“小姐,请问,是什么人卖给八路军的?是我们华北支店么?”“这个,就是今天有劳大驾光临的原因了。我们获悉,您们这个支店批发出的药品、器械,不仅卖给阳泉一地的八路军,而且唐山、保定、张家口等一些城市附近,甚至北平附近的八路军手里,也发现了有贵店标记的药品、器械。请问博士,这是什么原因?”佐佐木正义沉思了一下,扭过头,异常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小姐,您的发现,对于帝国的对华战争确实很有价值!可惜,您对中国的医药卫生情况还缺乏必要的了解棗中国工业落后,药品生产得很少,成本高,质量更差。‘兵库长’的代表告诉我,战前,国民党军队就大量用他们的药品。战争爆发后,销路断绝,他们现在正想办法通过香港,向华南、华中的国民党中国地区继续打开销路……”“这是不能允许的!”梅村盯着松崎厉声说。似乎也给他这个保证人一个警告。

佐佐木正雄依旧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吸着雪茄,默默地观察事态的发展。

佐佐木正义喝了两口茶水,继续他被打断了的话:“至于我们这个支店,从来没有供给八路军什么药品和器械!我们和八路军从无来往。不知供给药品之说从何谈起?”“那么,八路军野战医院里所用的贵店销出的药品、器械,这又怎么解释呢?博士,我要提醒您,您的支店已经完全被支那人掌握了!这一点,请您不要过于天真……”“梅村小姐,我也要提醒您,您做的那些勾当很不光明,很不正派!我早就发觉您派了爪牙在监视我们的支店,在跟踪我和我的同事苗振宇教授。您对每一个好人、正派的人都怀疑!您就是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达到升官晋爵的目的!……”说到这里,佐佐木正义忽然打开黑色大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卷发货票样的单据,向梅村怀里一甩,正气凛然地说,“小姐,您不是一定要查询我们支店都向何处、何人批发了大批药品、器械么?就请过目吧!”说完,佐佐木正义满脸涨红,激怒地夹起大皮包,连他哥哥和松崎都不招呼,拔脚就要向门外走。

梅村的脸上火辣辣的,但她并不出声,只把佐佐木正义扔给她的单据急速地翻阅着。这些单据都是发货票棗由火车站向各地运出药品、器械的单据。每张单据上面都清楚地写着收货的单位名称棗“张家口蒙疆皇协军第三师军医处”、“保定驻屯军辎重队”、“石家庄顺昌大药房”……忽然,她发现了一张发往“阳泉日军警备队军医处”的货单,那货单卜各种物品的名称、数量,竟和她手里的那张清单一模一样。梅村的身上忽地一阵发凉,头上的冷汗也涔涔流下。她捏着这些单据望着佐佐木正义的背影,轻轻喊道:“博士,何必急着走!咱们还有事商量呢。”“博士,梅村小姐棗梅村少将还有事商谈,请留步,谈完了再走吧!”松崎此时明明看出梅村已经被佐佐木博士手里的确凿凭证击败了,他还是把已经走到门边的佐佐木正义拉了回来,想看看梅村究竟还有多少花招。

“还有什么疑问,请小姐快点审问!对不起,我忙得很,没有那么多时间供您差遣。”佐佐木正义虽然回来了,却坐在离梅村远远的一张靠门的椅子上,好像他随时都准备拔脚就走。

梅村点燃纸烟,喷吐着烟圈,仰着头靠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问道:“博士,您刚才提到的,和您一同合开支店的那位苗振宇教授,您了解他么?”佐佐木正义听到梅村这句问话,看到她那双虽然笑着、却喷射着毒焰的眼睛,又被深深激怒了。这是对他朋友的侮辱!也是对他佐佐木正义的侮辱!他真想拔脚就走,再不回答这个女人的问话。可是,他看到了他哥哥的目光,也看到了松崎的目光,他们都在劝他冷静。于是,他忍住气恼,冷冷地回答道:“了解,十分了解。他是一个正派的并且很有学识的教授。怎么样?小姐,是不是您认为,是他在向八路军供应药品呢?”“没有,没有!博士不必多心!不过,听说他有一个女儿棗名叫苗虹的,去当了八路军。这一点,博士是否知道?”“梅村小姐,请您自重些,不要草木皆兵好不好?苗教授的女儿明明是到巴黎学声乐去了。怎么?这些都是小姐职务上必须了解的么?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快请问吧!”“哦,原来是这样,那太好了!”梅村仍然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又随手打开手里的小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站起身款款地走到佐佐木正义的身边,举着这张照片问道:“博士,还得打扰您棗您见过这张照片上的本人么?这个人到您的支店里去过么?”这时,佐佐木正雄和松崎都不由得站起身来,走到梅村和博士身边探着头看起照片来。

佐佐木正义随便瞟了照片一眼棗那张照片还擎在梅村的手上。他啪地把照片打落在地,忿然说道:“小姐,请您不要再和我开玩笑了!是您手下的人吧,几个月前就拿过这张照片向我们店里的人探听过了棗他叫什么……叫什么曹鸿远对不对?我们已经领教够了!告诉您,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人!怎么?您还想把我、把苗教授跟这个所谓的‘共产党、八路军曹鸿远’联在一起么?甚至连松崎将军也要牵连进去么?小姐,您未免欺人太甚了吧!?”说着,佐佐木正义夹起大皮包,一把夺过还捏在梅村手里的那些发货单据,头也不回地冲出屋门外。

松崎目送佐佐木正义走出屋外,从地下捡起曹鸿远的照片,一边假惺惺地端详着,一边咧着嘴露出金牙,微微笑道:“梅村小姐棗不,梅村少将,您太聪明了!如此草木皆兵棗佩服!实在佩服!……”梅村狠狠瞪着松崎,一把抢过曹鸿远的照片,放回到皮包里,咔一声关上了皮包。她刚要对松崎说什么,只见佐佐木正雄翘着唇上的小胡子,毫无表情地说道:“梅村津子,尊敬的小姐,这出戏是不是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了?你不觉得有些疲倦么?”梅村一改刚才那副佯作冷静的姿态,霍地跳起身来,提起她的皮包,使劲地甩了几个大圈圈,然后,拔脚就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瞪着佐佐木正雄和松崎,连声冷笑道:“这出戏呀,刚刚开始敲打锣鼓点棗好戏还在后头呢!”说着,颤动着帽子上的羽饰,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屋门。

屋里的两个日本男人忍不住相视一笑。松崎知道司令官疲倦了,立刻鞠躬告辞。握别时,忽然笑道:“司令官,没想到,令弟很不简单呢!这个梅村小姐可并不是好对付的。”佐佐木正雄仰头微笑:“舍弟嘛,为了他的研究事业,是什么也愿意牺牲的。不过,放着大事业不做,竟当起商人来……成不了大器!”说着,摸着唇髭惋惜似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