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年要到了,华北支店的业务繁忙起来。苗教授每天下午都到支店处理进货和销售的大批业务。佐佐木正义见苗教授最近特别忙,抽空也常到支店来帮助教授处理些业务。其实,主要是想尽一点保卫好朋友的义务。

这天,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两个人都感到有点儿疲劳,离开写字台,都坐在靠墙边的沙发上吸起烟来。一个练习生见他们休息了,就端上两杯热咖啡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吸了几口烟,喝着咖啡,佐佐木还顺手拿起一本美国新出版的药物杂志翻阅。看着,看着,扭头望着苗教授,清瘦矍铄的脸露着喜色说:“苗桑,你看这篇文章介绍一种能够杀死细菌的新药——这种药如果普及的话,多种由于细菌引起的疾病就可以控制了,就是医治战伤的面貌也会改观的。日本的医药由于战争的缘故渐渐落后了。这种药现在美国和瑞士都在生产,日本还没有研究呢!”说着,佐佐木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战争——战争——为什么要进行这场毫无道理的战争?!”苗教授接过杂志看了一下,说:“这真是患者的福音。那么,叫两大制药株式会社代我们向美国去订购一批这种新药如何?”苗教授心里在想,如果能够把这种新药用到八路军战士身上,那会救活多少生命!

“当然可以。不过,苗桑,那个女特务怀疑我们的药品供给了八路军,这些天我都在考虑一件事……”“你考虑什么事?”“我把心里话只对你一个人讲。从这一年多的中日战争看起来,真正强有力地抵抗日军的,我看还是华北的八路军——他们在山西、河北都战胜了日本军队……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日本士兵的武士道精神我是了解的。所以我想,如果真的是八路军请你卖药给他们,我看不妨多卖给他们一些……”“呵,佐佐木桑,你怎么这样想呀?……”苗教授吃惊地打断了佐佐木的话。虽然和佐佐木是好友,但他毕竟是日本人,苗教授不愿他知道开这个药店的真正目的。

佐佐木喝着咖啡,沉思着:“苗桑,你的思想何必瞒我!中国有句话叫‘心照不宣’吧?我们就心照不宣好了。我虽是个日本人,但我在年轻时,也曾由朋友介绍读过一点论及帝国主义的书。现在,日本的军部,德国的希特勒,意大利的墨索里尼,都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帝国主义——法西斯主义者……你对我还有什么顾虑么?”苗教授望着佐佐木,沉默不语。

佐佐木放下咖啡杯子,站起身来,把双臂伸出活动一下,微微笑道:“苗桑,我看你有些事在瞒着我,是不是不敢信任我?你主张向华北各个作战地点发运药品,我就猜到了,我很赞成!我恨法西斯的不义战争,可是,自己又无力参与抵抗……前天,梅村那个女人突然把我找去,我看这是一种信号,幸亏你准备了各种发货票,狠狠地打击了她的气焰。而且有松崎的支持,我看这个女人以后会老实一点的。”“朋友,你的话很使我感动。不过,我对梅村还是很不放心。这个女人诡计多端,她是我们这个店最大……最大…”的……苗教授没有说出“威胁”两个字。

“苗桑,你神经过敏了。那个妖精似的女人梅村么?一个下流的妓女式的人物,有什么了不起!”“我的朋友,你和我过去一样,太过于天真了!……我不和你争论。如果万一我发生什么不幸,你一定去找松崎——他会想办法去对付梅村的。因为他们两个大特务彼此很不和……”“你怎么想得这么奇怪!你是堂堂的大学教授,又是我的好朋友,我不相信有什么人胆大包天敢来欺侮你。”佐佐木正义刚说到这里,进来了一个练习生,向苗教授报“苗经理,外面有位皇协军十五团的军医要见您。”苗教授站着不语。正在考虑来者是什么人,是不是和梅村有关,应当如何应付的时候,佐佐木却对练习生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说:“外边有人找苗教授么?请那位先生进来。”“不是先生,是个穿皇协军服装的军官。还开来了一辆大卡车,车上坐着四个拿枪的皇协军。”苗教授按捺住心头的惊悸不安,把这些话重复翻译给佐佐木听。佐佐木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说:“他们也许是化装的八路军,不然何必带枪?”苗教授只好点头同意:“请他进来吧!”

进来的这个人,穿着整齐的皇协军军服,走进经理室后,先对苗教授鞠了一躬,转身又对佐佐木正义行了个举手礼,彬彬有礼地用日语问道:“您就是佐佐木正义博士么?”佐佐木站起身来,鞠躬还礼,伸手让这个人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问道:“您会日文?在哪里学的?贵姓大名?”“我叫乔国玉,是满洲军医大学毕业的。所以会说一点儿日文。”“您现在在哪里供职?”苗教授在一旁默不出声,还是由佐佐木发问。

“我是皇协军十五团军医处的军医。我们非常需要药品。今天特来请您们二位帮忙。”乔国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双手递给苗教授。

苗教授拿起纸片一看:上面是一纸购买药品的公文,后面附了张药名单子,购买量相当大。他不由得眉头一皱,把公文和单子往桌上一扔,对乔国玉说:“乔先生,我们这个店不能供应你们这些药品和器械。”乔国玉带着恳求的神情,低声说道:“教授,我们有困难,急需要这些药品。您是个热心人,也是中国人,您不该拒绝我们的要求……”“不行,我们跟你们素无往来,不能跟你们做这么大的买卖。”苗教授站起身来,转身就要向外走。

佐佐木一把拉住苗教授:“来,苗桑,到这间屋里跟你讲几句话。”说着,把苗教授拉到隔壁一间小屋里。关紧屋门后,他小声在苗教授耳边说:“还是把药品卖给那个人吧,你不要太固执了!”“为什么一定要卖给他们?你清楚他们的来路么?”“我看这个人口口声声说‘中国人’,很可能是抗日方面的人。我们应当支援他们。就算不是,卖了也不要紧嘛!”苗教授的圆脸涨红了,接着嘴角哆嗦起来。沉默一下,握住佐佐木的手,声音颤抖着:“我的好朋友,你对中国的命运如此关心,真使我感动!……可是,你不知道斗争的复杂——卖给他们?丢不好会出事的!”“不管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反正我们开店就是经商卖货的,谁要买都可以卖给他——如果真是坏人,我们不卖给他们,不是更糟么?我看,还是卖一些吧!他们把卡车都开来了,还有枪,不卖我看是不行的。”苗教授听佐佐木一说,心里也矛盾起来——就是梅村津子派人来买药,不卖给也不行。况且他们还穿着皇协军的军服,拿了公文,带着枪。

“好吧,就卖给他们一些。但是,药品数量必须大大削减。”苗教授说罢,看佐佐木点了头,两个人就打开屋门回到经理室。

乔国玉坐在沙发上吸着烟,正想着什么。见佐佐木和苗教授出来了,急忙站起身恭敬地说:“二位经理商量好了吧?外面卡车上还有弟兄们等着。请苗教授批个字,我们就交款提货吧!”苗教授拿起桌子上的购货单子,在一些药品名称下都填上比原来少了三分之二的数字。填完了,签了字,递给乔国玉,冷冷地说:“很对不起,我们这里存货不多了,只能卖这一小部分。”乔国玉接过单子看了一下,没有再多说话,向苗教授、佐佐木行了个举手礼,就转身到外面提货去了。

乔国玉走后,苗教授的心情极不平静。他为发现佐佐木如此关注中国的抗日斗争而深深感动和高兴;又因这个支店已经引起梅村的注意而焦虑不安。乔国玉把卖给他们的药品拉走了,下面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呢?……他心里没有底,感到茫然,也感到烦乱。吸着烟,在屋地上来回走动着。

佐佐木看出苗教授的不安和不快,笑着安慰他:“苗桑,你怎么忽然胆小起来了?我们是药店,把药品卖出去是合法营业,谁来买都应当卖。你何必这样不安呢?现在已经五点了,天气很冷,我送你回家去。”苗教授点点头,从衣帽架上拿下帽子、大衣穿戴好了,看看佐佐木也收拾好了,两个人相随着走出了经理室。

他们刚走到店铺门前,忽听得门外有汽车急刹车的声音,从玻璃门里望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店外的马路边。同时,一辆大卡车也跟着开到了店铺门前的马路上。那个乔国玉和另外几个穿皇协军服装的人都被捆绑着站在卡车上,几名身穿便衣、手持驳壳枪的人,把被捆绑的人包围在当中。

苗教授一看这情景,知道事情不妙,急忙附在佐佐木的耳边说:“恐怕要出事!你快去报告松崎。千万要想办法保住我们这个店!”佐佐木摇摇头,推着苗教授,打开玻璃门就向外走——他想赶快把朋友送到自己的汽车上,迅速开走。

这时,从黑色轿车上走下两个便衣来,拦住了佐佐木和苗教授的去路。其中一个黑胖子,举着驳壳枪,对苗教授点点头,问道:“您就是苗振宇先生么?”“是的,我是苗振宇。你们要干什么?”苗教授话刚说完,他身边的另一个便衣趋前一步,举着一副手铐,拉过苗教授的双手,熟练地一下子铐上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站在旁边的佐佐木正义一见苗教投被戴上了手铐,勃然震怒。他赶前一步拦住两个便衣,厉声喝道,“他是堂堂的大学教授——是我们华北支店的副经理!你们为什么要逮捕他?你们是什么人?!”那两个便衣似乎什么也听不懂,只轻轻把佐佐木一推,说了句“这与您无关”,便架起苗教授奔向那辆黑色轿车——车门没关,来到车前,两个人把苗教授用力往车里推去。

苗教授在车门前挣扎着,对跟到他身边的佐佐木正义,睁大眼睛深情地看了几秒钟,然后,大声用日语喊道:“佐佐木桑,先不必告诉我的妻子!这个支店你要继续经营下去!一定,一定!……”“走,少说废话!”那个黑胖子没等苗教授说完,又使劲把他往车里一推,另一个已坐在车里的便衣也使劲把他往车里一拉——苗教授被推拉着进了车里。车门砰地一声关紧,汽车立时开动马达飞驰而去。

佐佐木脸色铁青,两手发抖。他仿佛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顾不得多想什么,猛地奔向自己那辆停在马路边上的汽车,跳上去,急促地对司机喊道:“快去追赶前面那辆车子!”苍茫的暮色中,东长安街的马路上,两辆小汽车、一辆大卡车首尾相随,飞也似的疾驰着。行人都不由得惊异地停下脚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