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生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土生的朋友就把这些情形写信告诉格隆冬。格隆冬亲自到了吃吃市,把土生一切的债务都清理完,把土生接到帝都去住。

这时候土生虽然病好了,可是还有点糊里糊涂,他跟格隆冬坐在火车上,火车“刮达达刮达达”地跑着,他总觉得这是织布的声音,他说梦话似的咕噜着:“东太大不识货……总会有人议货的。瞧着吧!”

他住在格隆冬那里之后,养息了好几个月身休才复原。可是头发胡子全白了,衰老了许多。

他虽然知道外甥待他好,可是他总觉得格隆冬处置得不得当。

“你为什么要把土生织布厂的房子卖掉?”

“要是不卖掉,那您就不肯休息,不肯到帝都来。”格隆冬说。

“真荒唐!”土生叹了一口气,“这是你外祖父置的产业呀。唉,真不成话!——连祖产都卖掉了!”

格隆冬就安慰着舅舅:“现在谁都在那里卖祖产哩。那位五色子爵——就是您昨天看见的那个小胡子——您看,他是帝国里数一数二的老世家哩,他可也把祖产变卖了,在黑市开办了一个金鸭炼钢厂。”

土生不言语,只是很气闷地摇了摇头。

后来又想起了一件事:“那些织布机为什么也要替我卖掉?”

“留着那些织布机有什么用呢?”

“哼,没有用!”

“舅舅,”格隆冬叫,“您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了吧。每天吃一点好的,滋补滋补。我有空就陪您去看看戏,逛逛公园,散散心。您辛苦了一辈子,现在真也该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可是土生总闲不下来。他把院子布置成一个小花园,整天在那里浇水,剪叶,拔草。一会又到厨房里去指挥厨子做莱。有时还到隔壁大粪王家去整理花草。

他跟大粪王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他们都像对长辈一样恭敬他。他们的客人来了,也都要问问他的安。不过他对那些客人——总没有什么话可以谈的。

他在客厅里呆坐了一会,就溜了出去,忙着叫那些厨子和听差:“咖啡可以端出去了,不错,还要送两盘冰去。”

老实说,土生并不大喜欢格隆冬的那批朋友,他觉得他们跟他是两路人。土生说过——“他们都是些不敬上帝的人,都是走了邪路。”

然而——要是撇开他们的事业不谈,那么土生倒也看他外甥的面上,像一个长辈那么照顾他们。

至于格隆冬他们所开的那个机器纺织公司,土生可从来没有去看过。他怎么也不肯去。

“我一听见机器响就头昏。”他说着还吐了一口唾沫。

格隆冬他们陪土生去逛帝都的几处名胜,到海滨去避暑,去看戏。土生也并不怎么高兴,也并不拒绝。土生心里总觉得这是那些孩子们去玩,他土生也就这么陪陪他们,好照应照应他们。

有一个星期六,保不穿帮跑来了:“土生舅舅!今晚呷呷大戏院有好戏,我定了个包厢,请您去看戏。”

“什么好戏?”土生像对付小孩子似的微笑着。

“是夜莺先生写的《纺织之比赛》:这是夜莺先生最近的作品,今晚还是初次演出哩。主角就是磁石太太。”

“唔,你们想去看,我就同你们去吧。”

保不穿帮又很高兴地说:“哈呀,磁石太太可真美丽!大粪王最赏识她了。”

这天吃过晚饭,土生就真的陪格隆冬他们到了呷呷大戏院。

他们遇见了许多许多熟人,帝都的名流和阔人——大概一半都到了这戏院里。大家正在这里握手,问候。

忽然有一个人低声说:“老圣人来了!”

于是这个告诉那个,那个又告诉第三个人,这句话就好像一阵风掠过一片草地似的——“老圣人来了!老圣人来了!”

老圣人是全帝国人都很尊敬的一位学者:又是宗教家,又是哲学家,又是政论家。老圣人对于帝国的立宪,对于贵族和僧侣的特权——都出过很大的力。老圣人又是全国最著名的好人。帝都出刊的那个《好人日报》,就是老圣人创办的。

土生也看过老圣人的著作,并且也喜欢看《好人日报》。可是他现在没有机会去跟老圣人攀谈,只看着老圣人跟许多熟人很亲切地打着招呼,然后看见他带着他的儿子小圣人坐在一个包厢里。那包厢里还坐着几位老圣人的学生。

有些太太没有看见过老圣人的,都好奇地拿起望远镜来望过去。她们看见老圣人不过是一个普通老头儿,就又失望地放下了望远镜,叽叽呱呱议论起来了。

保不穿帮笑了一笑:“老圣人看了这次戏,不知道又怎样批评哩。”

这时候土生发现有一个年轻人钻进他们的包厢里来了,跟保不穿帮打招呼。土生觉得这个人的脸很熟,可是记不起。

那个青年人一下子瞧见了土生,立刻就过来握手:“哦,老先生,您也到帝都来了!您好么?您认得我么?我跟您在吃吃市见过。我是香草。以前在《吃吃日报》做事。”

“幸会幸会。您好?”

“谢谢您。我很好,”那位香草先生很快活地说,“我已经正式成了一个诗人了。我就是夜莺先生提拔的,所以夜莺先生实在是我的恩师。今天晚上他老人家也会要来哩。啊!文部大臣来了,您瞧您瞧!哈,那位批评家也来了。您看见么——就是那位尖脑袋的先生?对不起,让我去打个招呼。”

一会儿保不穿帮又认出了一个大阔人。保不穿帮指指斜对面一个包厢里:“那里是香喷喷!还有香喷喷的太太,香喷喷的小姐。”

土生正这么被大家闹得头昏的时候,音乐奏了起来。开演了。

这《纺织之比赛》是个悲剧,是从希腊神话里采取来的故事。只是那位夜莺先生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把这故事里原有的人名都译成金鸭人所喜欢的字音,叫起来就好像是金鸭人的名字了。

那位女主人公叫做鸭拉屎娜。她又漂亮,又极会纺织,能够织出非常美丽的东西。

她说:“就是女神鸭蛋娜也织得没有我这么好。”

女神鸭蛋娜就去找这位鸭拉屎娜,叫鸭拉屎娜不要这么自夸,可是鸭拉屎娜还是这么说:“就是女神鸭蛋娜也织得没有我这么好。”

于是女神鹤蛋娜就老实告诉鸭拉屎娜:“我就是鸭蛋娜,你既然夸下口来,我就同你比赛,看谁织得好。”

演到了这里,鸭蛋娜就有这么一段唱词:

骄傲的鸭拉屎娜呀!我要跟你比赛。

你记着,我到你这里的时候,正是上午三点半钟:刚才我跟你谈话谈了一个多钟头。

现在是四点二十一分钟,你记着呀,鸭拉屎娜!如今我们就分手,各人去纺织,必须——必须在明天上午三点半钟以前交出成绩来。

所以,骄傲的鸭拉屎娜呀,你要——你要在二十二小时又十九分钟以内织好。

而我,我鸭蛋娜,也耍在二十二小时又十九分钟以内织好:

谁要是迟交一秒钟,就取消了她比赛的资格。”

据夜莺先生告诉新闻记者,这一段是他的得意之笔。

夜莺先生解解说:“一个悲剧里所演出来的事情——从头到尾,万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所以在时间方面,不得不这么精密地计算一下”

观众里面那些有艺术修养的人,对这一段都很赞美:“真对!真对!”这就又聚精会神地看下去。

那个主角―磁石太太所扮演的鸭拉屎姗,就努力纺织起来。

这样有育一段盆鸭人认为极庄严而又美丽的台词:

乞打卡!乞打卡!

我织出一匹白牛载着个女孩儿家,

她的名字叫做欧罗巴

白牛驮着她在海上奔驰,

狂风飘起她的头发。

这乃是何等的美丽哟,

美丽得有如一只老母鸭——

呷呷呷!呷呷呷!

我一定胜得过女神鸭蛋娜,

乞打卡!乞打卡!

后来女神鸭蛋娜登场了。鸭蛋娜可织出了更美丽的东西。这全是由鸭拉屎娜唱出来的,她说女神鸭蛋娜织出了海神,织出鸭蛋娜自己创造橄椒树的故事。哈呀,织的再精美再生动没有了。鸭拉屎娜的作品真比不过她。鸭拉屎娜失败了。

这里——就到了剧的顶点。鸭拉屎娜羞愧得了不得,就自己吊死了,她在上吊以前还有一段很悲凄的台词,感动了全体观众。于是这美丽的纺织者决定去自杀——

啊啊,我要了却我的生命,

以了却我的失败之后的羞愧。

但是,等一等!——

我要看看现在是几点钟。

   鸭拉屎哪的自杀——是不在台上表演的,只在鸭拉屎娜下场之后,由女神鸭蛋娜说出来:

骄傲的鸭拉屎娜吊死了

啊!她的上吊是何等的有美学上的价值哟!

因为现在还不到三点半钟。

哦哦!现在还只有三点二十七分钟,那么我还可以在这三分钟以内安排一点事情:

我要使羞愧自杀的鸭拉屎娜变成蜘蛛,

罚他永远永远纺织。

好了,现在已到了三点二十九分五十五秒钟,

那么我就赶紧离开这里,

到沃林普斯去看我的爸爸去吧,

千万不要延迟过了这五秒钟的工夫。

全剧就在这里演完了。全场都响起了掌声。

只有土生愣在那里。连夜莺先生上了台让大家瞻仰,土生也没注意。主角在台上对观众鞠躬,土生也没有注意。

土生被这个悲剧感动了,他看到鸭拉屎娜比赛失败,他掉下了眼泪。现在他还记得那个“乞打卡!乞打卡!”他想起了鸭拉屎娜那悲惨的命运,于是他哭了起来。

格隆冬看了很担心:“唉,我舅舅又要发毛病了”。

“这是一种什么毛病哪?”大粪王小声儿问。

“谁知道呢,他在吃吃市那次大病.也就是这么个情形。”

“你到吃吃市医院去接他的时候,没问大夫这叫什么病么?”

“我问了的,”格隆冬说,“可是那些公家医院的医生都很不耐烦,好像你欠了他的债一样,他们向来不对普通人谈医药上的事的。后来他们知道我是肥肥公司的经理,才特别通融.跟我谈了一两句我舅舅的病症,可是他们讲的外国话——我也摸不清那是拉丁话还是希伯来话:我一个字也不懂。”

他们正谈着谈着,忽然听见土生在那里嘟囔——“变个蜘蛛还好一点,变个蜘蛛还好一点……”

“哦!”保不穿帮可明白了,“他老人家是被这个悲剧感动了。大概这是他老人家鉴赏能力还没到家的缘故。要照规矩——无论你看小说看戏,都不作兴流泪的。格隆冬,要把他老人家这个毛病医好的话,唯一的方法是请他老入家研究研究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