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七点多钟,他们才到了红叶旅馆。

亮毛爵士早就在这里定好了三间很精致的房间。他对格儿男爵说:“我们虽然只住一晚,可是也要住得舒服。先洗澡吧?”

格儿男爵打了个哈欠:“还是先弄点点心吃吧。”

可是这位姑爷还是主张先洗澡,要不然,连点心也吃不舒服的。

于是这两岳婿把这个问题讨论了一番,后采就发生了一场辩论。

据格儿男爵说,亮毛爵士一定要洗了澡才肯用点心,这是学的外国派头。至于金鸭的老世家呢——那可不然,从来没有听说要把身子弄干净了才去吃喝的。甚至于早晨一醒来,还没刷牙洗睑哩,就得喝一杯柠檬水或是椒盐豆蔻茶,接着还吃奶饼,海狗肾汤等等。要吃了好些东西才可以去摸漱口杯。越是门阀高贵,就越是讲求这个规矩。

“你岳家烂湖格儿男爵府——就世世代代是这样的。”

这套教训——可不能叫亮毛爵士心服。要论到门第的话,亮毛府要比格儿府显赫得多。只是在吃点心之前洗个澡,那并不算辱没了家门。

“这只是习惯不同啊,爸爸。我是讲卫生的。”亮毛爵士说了,就表示辩论终结,只管自己到洗澡间去了,丢下格儿男爵一个人躺在床上。

格儿男爵尽在那里用脑筋,在那里沉思——想要解决这个大问题:先吃点心呢?还是先洗澡?

等亮毛爵士完全梳洗好了,穿上夜宴服再来看他,他已经睡着了。

“吃了东西没有?”

“唔唔,”格儿男爵醒来了一下,“没有吃。”

亮毛爵士是在屋子里坐不住的。他说:“好,您睡会儿吧,等到吃饭的时候我来叫您。您务必要起来吃饭,这里的拿手菜非吃不可。我专程替您接风,所以特为到这里来住一晚。您等会儿一定会起来吃饭的吧,啊?啊?”

“唉,一定。”

“嗯,那就好了。要不然就太叫我失望。”

他走到门口又打回头,重新把他丈人叫醒,再说了一遍,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打个手势叫那些跟班们自去吃饭,就到鸭斗场去了。

这时候鸭斗场热闹得很。有两个鸭斗好手正在那里相斗,许多旅客坐在四周围看着,不时地闹出了掌声。

有人一发现了亮毛爵士,就叫起来:“欢迎鸭斗大师!欢迎鸭斗大师!”

亮毛爵士跟所有的熟人打了招呼,很安详地坐下。

许多人就性急地问:“您看这两位斗得怎样,爵士?”

这位爵士一边看,一面就批评了几句。

只要他一开口,全场的人就都静静听着,佩服得了不得。

一些外国旅客也在注意他的话。那位“青凤公子”也在这里,脸上带着几分好奇的神色看着他。

“哦,青凤公子!”亮毛爵土跑去跟那位青凤公子握手,“您好么?”

他是用青凤话说的。他明明知道这位青凤公子精通金鸭话,可是现在他当着许多人的面,故意要说几句青凤话。

那位青凤公子可听不懂,只是用很礼貌的微笑回答他。

他可又说起青凤话来了。“这个,”他指指鸭斗场,“公子喜欢看?”

青凤公子愣了一愣,就用一口流利的金鸭话要求他:“请您说青凤话或是金鸭话吧。”

后来他们就用金鸭话谈上了。他们谈到鸭斗戏,这是亮毛爵士觉得顶有兴趣的话题,他越说越高兴,就好像演讲似的一个人在哇啦哇啦。

在场的金鸭人都带着一种骄傲的脸色.时不时要瞅那些外国旅客一眼,看他们佩不佩服。金鸭太太们就出神地听着,微笑着。至于红叶旅馆的老板娘——可张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眼珠子专门随着亮毛爵士的手势在那里转动。

那位爵士讲了一番大道理,说这鸭斗戏是最足以代表大金鸭帝国的文明的。不用说,大金鸭帝国当然是全世界最文明的国家,因为——“因为除开我们帝国之外,没有一个国家有这种游戏,只有我们帝国有。”

这里他稍微停了停嘴,似乎要等人家拍手心。

那位青凤公子说:“大鹫岛人也有一种类似这样的游戏。”

“什么?”亮毛爵士似乎吃了一惊,“大鹫岛人?大鹫岛人也有一种类似这样的游戏?”

“是的。我想您总也看见过,他们有一种所谓‘水鸟舞’……”

“啊,上帝!”亮毛爵士叫道,“水鸟舞!——这完全是一种野蛮玩意呀!我的青凤公子!您看,他们要学水鸟——学禽兽——这是世界上最野蛮的东西。学水鸟!哈哈恰哈哈!”

所有的金鸭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青凤公子也微笑了一下。等他们笑完了,他说:“但是他们舞得很美观,他们分成两组,做出相斗的样子。一个个都很活泼,矫健,举动也有节奏。他们也要练习很久才能够参加水鸟舞……”

亮毛爵士耸了耸肩膀:“是啊,他们要练习很久——练习成一个水鸟样子!为什么他们不去做点正经事,偏要花许多工夫来练习这个,来学禽兽?这就是野蛮!野蛮到了透顶!”

有几个金鸭旅客也都附和着,一致认为大鹫岛人是野蛮民族。

还有一位金鸭绅士带着一副慈悲脸色说:“这种野蛮人真是可怜,要使他们脱离野蛮生活,进到文明生活,那就是我们金鸭帝国的责任。”

有一位劝夫会的太太插嘴:“我们已经做了许多好事了。我们帝国商业家已经运了许多文明货品到那里去了,我们又替他们开矿,我们又招他们的人来做工,来读书,我们还替他们开办学校,我们还派军舰去维持秩序。您瞧!——这文明劲儿!”

然而亮毛爵士把右手一扬:“那还差得远哩,太太。要使大鹫岛人文明起来,那可是一桩天大的难事。大鹫岛人比哪一种人都野蛮:无论黄种人也好,白种人也好,黑种人也好,红种人也好,绿种人也好……”

“唷,还有绿种人!”旅馆老板娘嚷。

当然有,总而言之,世界上人种很多。可总比不上大鹫岛人那么野蜚。

总而言之,他们花那么多功夫去练习成一个——一个个鸟!哈哈哈哈哈!

跟着也有好几个人笑。

这时候响起了一片掌声。

亮毛爵士更加得意了,又大声把他的警句重复一遍:“花那多工夫去练成一个鸟……学鸟……费许多时间……”

可是他立刻就发现——那片掌声原来是为那场鸭斗戏而发的。现在已赛完了最后一局,那两个鸭斗戏好手已经下场了。

亮毛爵士冷笑了一下:“哼!看了这种鸭斗戏也要鼓掌!”

那两个鸭斗好手倒很虚心,他们恭恭敬敬来请教这位亮毛爵士,并且用上了金鸭话里那些最客气的词儿:“请亮毛爵士开开他的尊口,把他的尊舌运用起来,对我们这种幼稚的鸭斗加以不客气的批评吧。”

亮毛爵士这才又恢复了他那种高兴劲儿,还微笑着把在场的人都扫了一眼。

大家都拥了过来,听亮毛爵士要讲一些什么,谁知道这位爵士也说得很客气:“请你们把尊腰弯下去,我来验验你们的尊臀看。”

那两位就都翘起了屁股,亮毛爵士用大拇指在那上面揪两下,又结结实实打了两拳,然后说:“硬绷倒还硬绷,只是不大有弹性‘鸭尾’应该有弹性,您看我的。”

经大家欣赏了之后,一致都说这到底不凡。

亮毛爵士等人家都看够了,才站直起来,又向那两个鸭斗好手发问:“你们怎样练习的?”

“用沙袋法练习。把沙袋挂在那里,用’鸭尾’去撞。”

“每天练习多少时候?”

“每天练习五小时,没有一天间断过,风雨无阻。”

亮毛爵士点点头:“这样下去很有前途。不过——单是用沙袋练习是不够的,还要兼用钢板法练习:去懂钢板,那样‘鸭尾’才会有弹性。您从几岁练习起的?”

一个说他是从小就练起的。

还有一个可就叹了口气:“我呢,我在小学时期就练习,可是没有专家指导,进了中学才正式学,根底当然不够。”

“嗨,我们帝国的教育当局也太随便了,”亮毛爵士发了感概,小学校里的鸭斗简直是胡闹,让那些小孩子乱斗一气。中学里的鸭斗指导员也没有几个在行的。反正是马马虎虎,敷衍了事。这怎么学得好呢?甚至于有些学生——对鸭斗没有兴味。这是个最可痛心的现象。听说中学校里的鸭斗是选修科。我听了真生气。我的女儿虽然从小在外国读书,可是她对鸭斗倒也有兴味哩。” “可是在国内读书的,反而把鸭斗看得随随便便。”

“所以呀,这就没有办法!”

他摇了摇头,接看又说到这非从小认真练习不可。“比如——腿子应当要短,玩起鸭斗戏来,那姿势才会好。这就非从小养成不可:一生下地就得请专家设法。”

“我们的鸭斗还有什么毛病,您看?”

旅馆老板娘插嘴:“他们两位是学各落笃博士那一派的。”

那两位可忸怩地分辩着,说他们并不是学哪一派,只是看了各落笃的著作,照他的方法练习就是了。

亮毛爵士点点头:“唔,各落笃博士的确可以算一个名家,不过他的方法太旧了一点。比如腿子——他就不主张腿子短。我跟他辩论过好几次。不过这个问题太专门了,不讲了吧。至于你们两位的鸭斗——恕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那还归不到哪一个派数里去。”

这时候亮毛爵士的一个跟班走来了,禀告他:“男爵大人醒来了,问您此刻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还早哩,请他老人家再睡一会儿吧。”亮毛爵士摆了摆手,“呃,来!你禀告他老人家,千万不要睡得太熟了,因为待一会儿我要亲自去邀他老人家出来吃饭。我已经吩咐了两份好菜。他老人家要是睡得太熟,一叫醒来吃饭,胃口就不会好。”

“喳!”

“还叫得不大好,应当用丹田音……”

“喳!”

“不是跟你说!”

那个跟班的没猜打采地退走了之后,亮毛爵士又继续讲了下去。说是鸭斗的叫声不能太单调,于是谈到腹部音,脑部音,并且叫声里还要有表情。

女客们等不得他说完就嚷:“爵士叫一个给我门听听!叫一个!”

“请叫吧!请叫吧!”

“开开您那尊口呀!”

那位爵士这就蹲了下去,摇摇摆摆走了两步:“呷!呷!呷!”

马上就响起了一阵雷鸣似的掌声。

亮毛爵士索性大叫起,一会儿像饿鸭叫,一会儿像母鸭要生蛋了的叫,一会又像下了河的鸭子叫,一会儿可是吃饱了的鸭子叫,再就是鸭子在水里找东西、吃东西的声音——“别别别别别别!”

大鼓掌。

在场的外国旅客也都佩服他这一种本领。

那位青凤公子说:“想不到这种游戏竟有这么多讲究。”

“我刚才不过只是一篇通俗演讲哩,”亮毛爵士站起来,一面用手绢擦着鼻尖上的汗,“我还可以跟您谈谈青凤国最文明的人。我很高兴跟您做朋友,您愿意陪我吃饭么?”

“我已经吃过了。”

“那不要紧,您可以喝几杯酒。”

青凤公子本来还有几个同伴,都是青凤人。可是亮毛只把青凤公子一个人拖到餐室里去。一面吃喝,一面哇啦哇啦谈天

这时候格儿男爵早就睡不着了,躺在那里等着,肚子直咕咕咕地叫。他老是问着自己:“唉,菜还没有准备好么?我要不要出去看一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