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毛爵士把这叠信吻了一下,又把它贴到腮帮子上,带着微笑。

他女儿虽然是他的宝贝,可是他跟他女儿总是不大在一起。他的太太死得太早,他自己呢,还得为他的大事业活动。水仙简直像一棵野生的树,自生自长到了这么大。从前他带她到外国去旅行的时候,她只有十岁,他就把她丢在大鹰国进学校,托那里的朋友照应。他自己可又到别处去跑了一圈,一个人回国来了。

水仙到了十六岁,她自动离了大鹰国,到一个世称“艺术家的故国”去学绘画。

近来亮毛爵士很不得意,他觉得寂寞,一定要他女儿回来,于是她在去年年底回了国。

不过她还没有依在他身边。那女儿仍旧继续弄她的那一套,跟一些画家和音乐家混在一起。

做父母的仍旧继续在那里挣扎,想挣出一个地位来,想挣出一点儿钱来。

这时候亮毛爵士对自己说:“以后我们父女总要在一块儿过活。”

他觉得将来——也许水仙可以使他幸福。

到底是一些什么幸福?怎样来使她幸福?那他可还没有明明白白想到。

他又翻着这一叠信,在这里那里挑着看一两段。

这孩子也真太不懂事了,唉!她在海滨别墅认识了那么多人物——帝国数一数二的大财主也在那里面,可是她简直不理会他们!(可是——唉,做父亲的现在这么奔来奔去,现在坐着马车往桃庄赶,为的什么呀?

“这孩子!”亮毛爵士自言自语着,“你也像我一样骄傲:你真不愧是我的女儿。可是咱们现在没有资格骄傲了。要是枯井侯爵的事倩办成功,我就可以大模大样,满不把那些暴发户看在眼里。现在——不行了。孩子呀,不行了。”

你瞧,前几天他还没有想到要理会五色子爵哩。这次可不得不回五色子爵一封很谦卑的信(就是昨天在旅馆里写的那一封)谈到他自己上了神学大师的当,承认自己打过一些糊涂主意。还谈到他自己的一些困难情形。他请五色子爵帮他一个忙:“他想要把他田上的出产押几个钱。信上还写了这样的话:“务必请您代我向那些有钱的商人接洽接洽,我想您一定肯帮我渡过目前的难关,即使您对我还有不愉快的地方,可是请您想想我们过去的友谊,还请您看水仙的面上,把我从破产的境地中救出来吧。你们夫妇都疼爱我的水仙,请您替她的幸福打算打算,帮她家里一个忙吧。”

唉,水仙小姐所看不起的人——正是她父亲现在要找都找不上的人,不过五色子爵大概也会为了水仙的缘故帮他一个忙的。

果然,亮毛爵士到了桃庄之后,不久就接到了五色子爵的回信。五色子爵还是很够朋友,“关于您的困难,我以为要想一个根本的解决办法。您押给便便银行的田,应当要设法收回。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替您去办。至于目前,您也不必着急,肥香公司就要派人到桃庄去收罗棉花了,能出什么价钱,可还没有决定。但总可以先付您一部分款子。”

于是他不再发急了,他在桃庄过得很舒服。替他管田的那个桃大人,把他照顾得周周到到。这个桃大人真是个好人,亮毛爵士也不对他摆架子,倒有说有笑的。

“老桃,你倒好福气呀。你的儿女都不错,你那两个儿子快进大学了吧?”

“回大人:大的已经进了帝都大学,小的那个还在念中学。”

“你们桃姐儿为什么不进学校?”

桃姐儿是桃大人的大女儿,住在家里帮着管管事。桃庄人都称赞她聪明能干。有人说,要是桃大人没有这么一个女儿,那桃大人有许多买卖怕还做不好哩。

”她也读过几年书的,大人,”桃大人眼睛对着自己的鼻尖,“象我们这种人家,女孩儿何必多读书呢?家里又少不得她。”

其实桃大人这一家是桃庄第一个大富户,他自己有许多田,附近几个县都知道他的名字。可是顶出名的是他的棉花生意,谁要收买大批棉花,总得去跟桃大人商量。

地方上的人都很敬畏他,这不单是因为他有钱,还因为他是坐山虎大爷的朋友。坐山虎在这一带很有势力,到处都有他的徒弟:在桃庄的几位大徒弟,就都跟桃家来往很密,跟桃家两父女极其要好。

然而桃大人一到了亮毛爵士面前,可就毕恭毕敬,而目把自己说得非常卑贱。每天早晨还亲自到爵士那里去问安,看爵士喜欢吃什么,他跟桃姐儿亲自到厨房里去安排。亮毛爵士不叫他坐,他不敢坐。亮毛爵士没有问起的话,他不敢多嘴。

“老桃,桃姐儿倒比你活泼得多哩,她不像你。”

“这孩子有野性子,大人,这孩子是在学堂里变野了的,大人。”

可是这位大人很喜欢桃姐儿。桃姐儿看他住在这里没有什么消遣的,就邀一些朋友来陪他打牌,玩鸭斗,打猎,有时还坐着马车到棉城去看。要不然的话,亮毛爵土在这里要闷坏了。

五色子爵的回信到了之后,亮毛爵士这才决计要谈点正经事了。

“桃姐儿,我今天要跟你父亲讲几句话,你去叫他来。”

那位桃大人一进了房门,亮毛爵士也忘记了叫他坐,就问起话来。他问到棉花生意,问到棉花向来卖什么价钱……

“大人,金鸭上帝在上!”桃大人仿佛有点吃惊的样子,“小的虽然卑贱,可是从来不敢昧着良心做事。大人照顾小的,叫小的替大人管这一份田产,小的看得比自己的产业还要紧此,处处要忠心报答大人。小的照管大人这份田产,每年总要贴许多钱进去。大人吩咐小的替大人借债,小的也赔出了许多利息。小的可不敢请大人补给我。小的常常跟我那个丫头说:我替乐家大人贴几个,也是应当的。”

“我没有问你这个呀,老桃,我只问问你——这几年棉花是个什么价。”

“喳,大人!可是金鸭上帝在上,大人田地上出的棉花——每年收好多,卖好多,卖什么价钱,每年小的都有细账禀告,干干净净的。”

亮毛爵士微笑了一下:“我并不是要来查问你,你每年报的账,我都过了目。如今我不过是忘记了,顺便问你一声的。”

桃大人迟疑了一会。

可是桃姐儿走讲来了,原来她一直在房门外听着哩,她代替她父亲回话:“这几年棉花倒还值价,大人,像前年——有好几家纺织厂抢着买,价钱上涨到十二块四五一包,去年一包也卖到了十块开外哩。”

“从前可卖不起价。”桃大人补充了一句。

“从前是外国棉花进来得太多呀,”桃姐儿很懂事似的又插进来,“外国棉花一进来得多,我们的棉花就卖不起价钱了。”

她父亲可横了她一眼:“只有你晓得!我跟爵士大人回话,要你来多嘴逞能!”

那位爵爷大人笑了起来,他说桃姐儿并没有讲错,从前帝国的海关都放任那些外国东西进口,这都是那些买卖人兴出来的规矩,叫做——叫做——嗯,他又忘记了这个名词了。那不管它。总而言之,现在海关正正经经抽起进口税来了,所以这几年棉花才有这个好价钱。至于今年——“老桃,你看今年他们来收买棉花的时候,能够出到什么价钱?”

“这是料不到的,大人。”

“至少至少——也该跟去年差不多吧,你看?”

“这是料不到的,大人。”

亮毛爵士看看桃大人,桃大人赶紧把眼睛对看自己的鼻子。

“爸爸,”桃姐儿叫,“您不是还要去照顾那些木匠修牛栏么?”

这么着才使桃大人有个借口告退。他们父女俩都不愿意跟那伯爵谈什么棉布价钱。桃大人鞠个躬,才走了出来。桃姐儿可微笑着膘了爵士一眼,很活泼地行个礼。到了房门口,又爱笑不笑地瞟了爵士一眼,这才跟着她父亲到了外面。

桃大人想来想去有点放心不下,他悄悄地跟女儿说:“爵爷大人为什么忽然精明起来了?——问起这些事情来了?”

“他老人家大概是急着要钱用。”桃姐儿也把声音放得挺低。

“可是——可是他老人家怎么想得到问起这些事情的呢?一位爵爷竟管起这些小事来了,这作兴么?”

桃姐儿四面瞧了一瞧,就把嘴巴凑近她父亲的耳朵:“我看,爵爷大人的那个老听差——那个老羊——那简直不是个好东西,一定是他撺着爵爷大人来问这些行市的。”

“哼!”桃大人用鼻孔笑了一声,“我当然不会把这个行市告诉他老人家,今年起码要卖到十五块一包,我说要十五块就可以抬到十五块。不过——不过——金鸭上帝保佑咱么,总要爵爷大人不再问起就好了。”

可是桃姐儿很骄傲地笑了一下:这又何必劳动金鸭上帝呢?

她桃姐儿就有办法,于是那天下午她去找一些流氓朋友,去请求亮毛爵士指导他们玩斗鸭戏,还要求亮毛爵士当众表演一次。亮毛爵士高兴得跳起来,这就专心对付鸭斗戏,再也没有工夫问起别的事情了,并且还命令他的老听差——“老羊,你坐我的马车——到家里把我那套最新式的鸭斗服取来。快大快来!限你在五天打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