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粪王嘴里说是这么说,可是心上总仿佛长了一个疙瘩似的。

那个山免公司的老板,叫做叮当阿大,是老圣人的一个信徒。这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他似乎很会玩些花样:一会儿要办一个什么草泽粮食生产合作社,一会儿又要办个什么山兔来炼钢,来制造机器。他请了一些大鹰国人来当工程师。他原是在大鹰国留过学的。

据五色子爵说,这位叮当阿大是有意跟肥香公司系统过不去。叮当阿大野心大得很哩;各种各色的买卖都想做到。

五色子爵虽然认识叮当阿大,可是叮当阿大那些做买卖的计划,子爵没有法子去打听。

于是大粪王忽然想到了磁石太太。磁石太太跟老圣人那帮人是很熟的,老圣人的儿子小圣人——常常去听她的戏,常常到后台去看她,送花给她。《好人日报》的主笔也老是捧她的场。

“为什么不叫她去设法打听呢?”大粪王跟自己商量着,“她一定肯替我出力。我只要一招她,她就来了。”

要是在从前,大粪王早就想到叫磁石太太去干这件事了,可是近来他跟她稍微疏远了一点儿。原来她看见大粪王跟玫瑰小姐讨了婚,她表示了一些不愉快。

大粪王觉得实在奇怪:”我订我的婚,为什么你要不高兴呢?”

她对大粪王表示过一个意思:她似乎想跟她丈夫离婚,来永远伴着大粪王。大粪王认为这是一种孩子气的打算,简直用不着答复。

他只是用鼻孔笑了一声:“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有什么好处呢?”

磁石太太就哭泣起来,理怨他不爱她,垂头丧气地走掉了。

“哼,真是胡闹!”大粪王很不高兴,“我在你身上花了这许多钱,你倒拿一张哭脸给我看!反正讨我的好的女戏子多得很。你不叫我愉快,别人那里我不一样作乐么?”

来保不穿帮告诉他,磁石太太似乎很伤心,什么客都不见,脾气也很坏,磁石先牛也猜到她跟大粪王一定有了什么别扭,劝她不要跟这位阔老闹翻了。

所以现在大粪王很有把握:叫她来——没有不来的。

果然,一个电话打去,磁石太太也没有特别换装,立刻坐上她的马车就出发。

她似乎瘦了一点,似乎憔悴了一点,又没有着上她的艳装,看来竟有几分寒酸相。

大粪王一看见,就有点不高兴:“为什么她随随便便——也不打扮一下,就来看我了?”

这时候她站在房门口,呆了似的瞧着他,一动也不动,一大滴眼泪滚到了脸上。后来她支持不住了,猛地投到了大粪王怀里,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哎,哎,哎,”大粪王皱着眉毛,“这算什么呢?”

“我以为你已经不爱我了……刚才接到电话……”她抬起她那满是泪水的脸来,微笑着,湿漉漉的眼睛发了亮,“一听见电话铃子响,我就有这个预感……真的是你……你还爱我!你还爱我!……”

她使劲箍住了大粪王的脖子。

“坐下吧,坐下吧,”大粪王说,“我还是需要你的,我当然要找你来,我今天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然而她还是唠唠叨叨的:“唉,你不知道我这一向多难过!……以前着见你跟那些女戏子要好,我还没有这样难过。我知道你最爱的是我……我只是怪我自己太年轻,不能使你完全满意,不能够满足你……我让你去找她们。我很放心:我知道她们夺不去你对我的爱……这一向——你不理我……想到你跟她们——唉,我说不出我的心境!我竟想要……”

她竟想到自杀过,不过现在哽着说不下去,而且她也羞于说出口,她怕大粪王笑她。她眼泪又重新流了下来。

大粪王扶着她坐下了,很温柔地安慰着她:“你何必那么难过呢?我在那些女戏子身上的确花了些钱,可是当然没有用在你身上的多。并且那是另外一笔开支账,又不是把你的份儿匀在她们身上的。你放心吧。可是——”

他正要把话锋转到正经事上去,可又被她打断了:“你又讲这样的话!你又讲这样的话!你以为我像我的丈夫一样么?你以为我像他一样卑鄙么?我顶看不起他那样的人!他看见你有钱,就拼命巴结你,对你赔小心,那种小人该死样子——简直不像个男子!他明明知道你跟我的事,他不但不干涉,还生怕我得罪你哩。他把你我的爱情看做一笔好买卖……你竟以为我也是他那样的人!你竟以为我是怕那些女戏子分了你的钱去!——你太不懂得我了,太不懂得我了!”

她又伤感起来,还带着一副受了委屈似的睑色。

大粪王可张大了眼睛瞧着她,他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还是头一次听见她说这么一套话,这简直叫人想不通,她竟不稀罕他几个钱!——那么她爱我是为什么呢?爱情难道可以不要代价的么?

“那么——那么——要是我没有钱,你也爱我吗?”

“一样的爱你!”

“那么——那么——大粪王惊异得连问话都问不出了,“唉,真古怪!这真不可思议呃!你为什么爱我,到底?”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她需要一个真正的爱人,可是那些向她献媚的人里面——没有一个中她的意的。他们越是巴结她,越是向她低声下气地赔小心,她就越讨厌他们,觉得他们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倒是大粪王那种骄傲劲儿使她欢喜。“我看你很有魄力,真像个男子汉一样……”

“唔,你爱我因为我有魄力,”大粪王很自信地点点头,“那是真的。我不许任何人拂我的意思,我不许人家在我面前说一个‘不’字。我要行乐的时候,我不许人家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苦脸。人家非依我的不可,我就有这样的魄力。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些魄力是怎么来的?我有这魄力使你爱我,使许多漂亮女人爱我,我这魄力是怎么来的?”

磁石太太只是瞧着他,一时猜不透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大粪王骄傲地笑了起来,他像逗小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脸,突然又说:“可是现在——我的魄力要去受一种考验了。我们帝国有几个人物要跟我作对,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你是不是说帝国议会有人跟你作对?”

大粪王仿佛觉得麻烦似的皱了皱眉毛:“哼,那些啧哈帮的议员居然大发慈悲——大调查其工厂,大写其报告,主张修改帝国工厂法。真无聊!老圣人他们居然跟他们一唱一和,叫一通上帝,讲一通人道主义!我可没把他们看在眼里。不过有一桩事非常讨厌:老圣人那些徒子徒孙很会投机,他们就趁在这个风头上,要来办什么生产合作社,办什么公司,他们说他们办这些玩意儿,是照金鸭上帝的教训来弄的,讲的是人道,他们竟要跟我抢一抢生意,这批混蛋!——据说他们竟博得了许多帝国人士的同情哩。我一定要打听打听他们的买卖计划。这一向你看见小圣人跟至善先生没有?”——至善先生就是《好人日报》的主笔。

“这一向我什么客都不愿意见。”

“哎,那又何必呢,”大粪王劝着她,“你常常去接近接近至善先生他们把,我今天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他这就提到了山兔公司,他叫她去设法探点消息——看那家公司有些什么生意经。他要是差一个男的去打听,那就简直没有把握。女的呢,他们是不防备的。因为——

“女人的终身事业是恋爱,从来不会做什么正经事。他们当然想不到你是有意去打听,当然就会随随便便把叮当阿大的买卖计划告诉你了。”

磁石太太觉得有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原来大粪王这回找她来——并不是为了想念她,只是要遣她去干一件差使!

然而大粪王说得好:“在恋爱方面——我还是需要你,现往又在买卖方面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地方这么多,那还不好么?你就可以明白我不会把你丢掉,我也不会亏待你的。我无论做什么交易,向来是十分公平,我希望你也公平,那么你应当爱我,不是么?那么你应当照我的话去替我做事,帮我一个忙,不是么?”

“好吧。”她机械地应了一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大粪王详详细细告诉她——她该去采访的是哪几项消息。他公事公办地讲了一大套,还叫她摘要记下来。然后他看看手表,伸了个懒腰,他说会晚还有一个约会。

“怎么,”他正站起来要到梳洗间去,可是发现她乞怜似的盯着他,“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你要赶我走么?”

大粪王嘻嘻地笑了一下:“对不起,今天我需要的是——嗯,改天我叫你来吧。”

他看见磁石太太好像石头一样地站在那里,拿牙齿咬着嘴唇,他马上就收了笑容:“嗨,你这个人真是!你当然有你的好处,我承认,可是别人也有别人的好处呀。你不能干涉我的享乐,你要是还希望我爱你,那你——我老实告诉你,你顶好是不要做出这一副样子来给我看。”

说了就用手飞一个吻给她,只管自己走出房门。可是他又回过头来看看她,想了一想,就打了回转,把她垂着的头捧起来亲了一下:“唔,刚才我说话太大意了,不要生气吧,乖乖地替我办那件事去。至善先生他们对你很着迷,你一定容易成功的,可是——可是——”他瞪看眼,显出了一副凶相,“我告诉你,你是我的人,你整个是属于我的。我决不容你跟他们有什么恋爱行为。要是你跟他们有一点点什么,那我——嗯,我就——”

突然——磁石太太一把抱住了他,快活得眼泪直流:“你吃醋!你吃醋!你不是把我看得那么漠不相干!我是你的,我整个都是你的!……啊,我真幸福!”

“当然哪,”大粪王稍微有点气喘,声调可很平和,“你想呢,比如你这把绸伞——是你花钱买来的,是你的所有权,你肯让别人来侵占你的么?”

磁石太太瞅了他一眼,她想要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只摇摇头,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她走了。

“这是个怪女人。”大粪王想。

半个钟头之后,大粪王从梳洗间出来,正预备去赴约会。可是他没有去成,呼呼帮俱乐部的秘书来了一个电话,说有要紧的事情要面谈。

大粪王这次就在电话里约定:“唔,那么您就立刻到香喷喷先生府上去吧。我也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