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不穿帮先生,”有个穿着燕尾服的听差找到这里来了,“格隆冬先生请您到大厦里去。”

保不穿帮这就匆匆忙忙走开了。

一个钟头之后他才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在廊子上又遇见了亮毛爵士。亮毛爵士是特意等在那里——听听有什么消息的。

“什么事?”他急切地问。

然而保不穿帮正忙着要出去,只简简单单谈了几句:“大鹫岛矿区问题——格隆冬并不是没有摆在心上,我们刚才看错了。”

现在可商量好了办法,格隆冬已经回了个密电给贝壳儿,请他一面交涉,一面叫驻在矿山里的帝国军队武装开到矿区里去。

在这里呢,还请求帝国政府加派军舰去“保侨”以防万一。

格隆冬说得很坚决:“我们决不能放弃这个矿区!”

大粪王也很愤怒:“那些大鹫岛人竟敢这样!大鹫岛应当整个都属于我们,决不让别人来插足!叫他们看看我们的权力!”

“一堆黑漆漆的煤——就是一堆白花花的钱呀,”香喷喷也尖声叫起来,可是他怕玫愧小姐万一听见了这嚷嚷的声音又会晕过去,马上又把嗓子压低了,“这么大一笔财产,怎么也得弄过来!”

还有呢,格隆冬又准备了一个第二步。

他还打了个密电给驻大鹫岛的金鸭通讯社,叫他们立刻发专电,说大鹫岛看不起金鸭人,说金鸭侨民在那里生命财产都没有保障,以及诸如此类的消息,叫他们把这些事扩大。一方面还请保不穿帮去跟几家报馆接头,叫他们一得到这些电讯,就把它看严重些,还写社论来谈它。

“这样就可以刺激起全国人的愤怒来。”保不穿帮告诉亮毛爵士,“事情一弄僵——那就准备作战……”

亮毛爵士耸了耸肩膀:“作战?——那就把大鹫岛的野蛮人太看重了。”

“并不是跟大鹫岛人作战,这里有别国在玩花样……今晚宴会上也得演出一幕刺激人心的戏哩,您也看机会打打气吧。”

保不穿帮一说到这里,就扬了场手,跑下去坐上了马车。

忽然亮毛爵土觉得有点扫兴:那么,格隆冬一点也没有神魂颠倒……

他想在宴会上注意一下格隆冬对水仙的表情,可是水仙偏偏要拖着土生去看黄狮国新来的什么傀儡戏,没在这里坐席。

这次宴会可真热闹,碰来碰去尽是帝国第一流的名人,有世界知名的学者、诗人、艺术家,有贵族,有将军,有大政客,有名媛,有大企业家,这大厅上每个人的一句话,一个手势,都会使全帝国人注意的。

大粪王本来请了老圣人,可是老圣人身体有点不好过,没有来,只是小圣人跟《好人日报》的主笔至善先生光临。

那位小圣人是一个大学生,大概二十多岁,一进来就把一双眼睛在太太小姐堆里转来转去。人家一向他问候他父亲,他立刻就像小学生被严厉的先生考问住了似的不知所措了:“哦,家父——呃,有点头痛。”

等到有第二个人问他,他又说他父亲脚上不舒服,恐怕是长了鸡眼。

说了就想要脱身,可是又有人走过来很关心地问:“令尊怎么没有来?”

“什么?哦,家父么——他老人家有点小毛病,正害着肋膜炎。”

“啊呀,竹川老先生害了肋膜炎!”——竹川是老圣人的姓。

小圣人知道自己讲得不大对,就赶紧声明:“呃,也许是这样……说不定并不叫做助膜炎。总而言之,是一种什么炎,或者是长了鸡眼就是了。再不然就是什么阿米巴……我不是医生,不大清楚,”

这就拖着至善先生走开去。

可是至善先生又喜欢讲几句,他向来自称是老圣人的学生,口口声声称老圣人做“竹川师”。

“是的,竹川师有点不好过。竹川师真有点太忙了:又要著书,又要看人家的著作。我的著作就都经他老人家看过。我无论写一篇什么,要是不经我们竹川师看过,那我是不敢发表的。他老人家一看我的文章,就总是流眼泪,说‘这篇文章真感动了我,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令人感动的文章’。等到发表了几天之后,竹川师又找我去,说我的文章己经被好几国译过去了,他们都说这一定是一个大哲学家写的。我们竹川师越说越高兴,就留我往那里吃饭,什么话都对我谈……”

接着他又告诉人家,他的竹川师虽然在名义上是《好人日报》的社长,可是什么事都由他至善先生做主,他的竹川师是完全信任他的。

正讲得起劲,那位吹不破先生走过来了,悄俏地拉了位他的袖子。于是他提早收束了他的话。

“来吧,”吹不破小声儿说,“我替你们介绍一位极有意思的女人。”

小圣人赶紧抢一步上去:“漂亮么?”

“当然。而且还十分妖冶,她是一位伯爵夫人。”

那位吹不破先生最近才在磁石太太那里认识了小圣人和至善先生,只谈了一次,他们彼此就非常亲密了。

小圣人尤其喜欢这个新朋友。

平常总是至善先生做他的向导,带着他到各处去玩——这在至善先生叫做“实际考察”,可是总只有那几个老地方,实有点“考察”得腻烦了。

而这新交的吹不破先生就答允带他们去逛一些新地方。

于是小圣人现在就追着问他:“你说要领我们去尝尝新的呢?”

“不要着急,不要看急,”吹不破满不在乎地拖长着声音,“地方多得很——今夜要去就可以去……”

“哪里?哪里?”

“比如金鸭大道六十九号——你去过么?”

至善先生马上接嘴:“唔,那是个普通妓院!”

“普通?”吹不破不服气了,“连大粪王都去逛过,那次红牛国王子来了,也光顾了那个地方。这是全帝国首屈一指的,并且还有国际地位哩。你们要是嫌不好,那就全世界再也找不出好逛的来了,你们能说一所比得上它的么?它资本雄厚,设备完全,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再也找不出第二家!要是我带你们去,还可特别优待,照码打个九五折。”

小圣人正要答嘴,忽然对面来了一位太太挡住了去路:“哦,吹不破先生!你知道香太太在哪里么?哦,小圣人!您也来了。您好么?令尊好么?令妹好么?哦,您个是在大学里学外交么?哦,您将来一定是个大外交家。您要是结了婚,您太太一定是个正派人,劝您去努力为帝国办外交,她还会把家政弄得很好,叫您不操心,好去专心为帝国办外交。”

这位未来的外交家可一下楞住了,定了一定神,才认出她是剥虾太太,他不知道要回答什么话才好,那位太太可又惊喜地叫起来:“哦,至善先生!哦,叮当阿大先生没有来么?”

“他到黑市去了,”至善先生鞠一躬,“叮当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常常跟我谈宗教上的问题,他总是跟我的意见相同……”

“哦,您看我们剥虾先生!”

剥虾先生这时候正跟几个人在谈天,他们讲到了候鸟为什么会辨识方向的问题。剥虾太太就赶紧走了过去:“你看你!谈天就谈天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把两只手反在背后呢?这有什么必要呢?难道你两只手不这样摆着,就讲不出话来么?可是我老实告诉你,手这样摆着——你衣服后襟就容易破,破了可怎样办呢?织补起来吧,那实在加寒颤!你看帝国哪里有正派人这样打补丁,要是一破了就甩掉吧,这又分明是浪费。你是反正不管家务事的,不是躲在你那动物园的研究室里,就是跑到外国一些乌七八糟的地方去采标本。可是我不得不劝你呀。况且两手这么反着,也没有什么好看。那么你又何苦如此呢?”

那几个客人一看见剥虾太太来了就鞠躬,一听见剥虾太太开口就都肃然地听着。

剥虾太太是金鸭帝国第一个女界名人,帝国有这么一位女士,大家都觉得这是他们金鸭国极值得骄傲的地方。

可是剥虾先生没有理她,只是把两手放下垂这,又继续他刚才没讲完的话:“至于说候鸟对于磁热有什么特别感觉……”

“你看你,叫你两手不要反到背后,你不反到背后就得了,何必一定要把两手垂得直挺挺的呢?我看实在没有什么必要。这样多呆板呀!你看帝国哪个正派人是用这个姿势说话的?你真应当研究研究才好。在帝国本国倒还不十分要紧,不过你要是给外国入看了,那不是一个大笑话么?那么为什么要替帝国丢丑呢?唉,真是糟糕之极了!你为什么不改过呢?你为什么不让两手自在一点,梢微弯一弯呢?弯一弯有什么要紧呢?”

剥虾先生就把两只膀子稍微弯着点儿,又还是继续他刚才没讲完的话:“至于说候鸟对磁热有什么特别感觉……”

“嗨,你真是!为什么一定要弯得这么难看呢?这有什么必要呢?我既然是大金鸭帝国的妇女代表,我当然要为做表率。所以你也必须在我的劝告之下,做一个模范的老爷才是。所以你决不能让你两只手弯得这么不高明。你非照我的话改正不可,必须这样——你看!”

于是这位大金鸭帝国的妇女代表——两脚站定,只把腰部以上扭着转向右方,左手叉腰,右手凌空弯着,五个手指翘成一朵兰花式。头部也微微歪着,抿着嘴带着点儿笑容,好像预备要拍照一样。

可是她刚刚从那个方向这么掉过脸去的时候,一下子正望见香太太,她就赶紧走了过去了。

“哦,香太太!……”

这时候乐队奏起舞曲来了。

大厅上谈着天的那一堆堆客人,就都收了话头。喝着酒的一堆堆客人也都放下了杯子,一个个都找着自己的舞伴,手拉手地活动起来。

香家三口子都不跳舞。香喷喷很不满意地看一群群的客人,他觉得他们都是在这里指他未来的女婿的油的,想起来真有点痛心。他很想去喝一杯香槟酒,他看见这里成打成打的香槟酒灌到客人们肚子里去,他知道他要是去喝一杯——也不为过,可是他仿佛出于本能似的把自己抑制住了。当然,少喝一杯到底替未来女婿省下了一杯的钱。

然而主人大分粪王可非常得意。他也獭得去玩什么圆旋舞,他只靠着栏杆,高高在上地看看他的客人们。

“帝国各部门的灵魂都在这里,”他越想越高兴,“他们都得在这里集中。现在我叫他们快活,等会我又叫他们激愤。哈哈!”

果然,到了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大家正在吃喝着还没有散宴席哩,听差们拿着一人卷号外进来了,立刻就引起一阵大骚动。

有几位客人叫了起来:“什么!大鹫岛人竟敢妨碍帝国的利益!”

“帝国受了侮辱!帝国受了侮辱!”

“出兵!出兵!要求帝国政府出兵!帝国侨民的生命财产要紧!”

有几位女客晕了过去。

黑龟太太竟忘了揩嘴就说起话来,她认为只要是有一副新式头脑的,就决不容人家不尊重金鸭帝国。

还有位将军猛地站起来,用个立正姿势,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讲。他一讲到——“大鹫岛非要并进帝国的版图不可:大鹫岛是帝国的生命线!”大家就鼓起掌来。

亮毛爵土看了看保不穿帮,就提高嗓子嚷:“我们应当把大鹫岛人全都杀掉!他们是最野蛮的民族——没有资格生存,我们决不能宽容他们!”

这个那个都同时发着议论。剥虾太太站起来七次,想要来一个演讲,都讲不成。席上简直静不下来、

可是忽然有一个听差叫道:“海胆博士到!”

海胆博土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关于他的迟到都来不及致歉意,就对客人们报告了一个严重消息。

大家立刻闭了嘴。虽然海胆博士的消息跟号外所载的差不多,可是他们还是静听着。

不过他还加了一点秘密消息,这才知道大鹫岛是受了大鹰国和青凤国唆使,才这么胆大妄为的。

黑龟太太插嘴:“我们应当立即对青凤、大鹰两国宣战!”

那位海胆博士又告诉大家——现在帝国臣民一知道这个消息,立刻非常激昂。帝都街道拥满了人,议论纷纷的。许多人跑去打毁了大鹫岛侨民的住宅。海胆博士来的时候经过青凤国公使馆门口,就见无数的人在那里示威,唱着金鸭帝国国歌。

“到必要的时候——我们全帝国的臣民就要为皇帝陛下而战了。”于是有许多人接嘴,表示为鸭神陛下的尊严期间,要效命沙场。

大粪王就吩咐听差捧咕嘟酒来。

这时候剥虾太太正起立要发言,可也不得不跟着大家沉默着,跟看大家恭恭敬敬喝了一杯神圣的酒。

“鸭神陛下万岁!鸭粪女神万岁!”

接着又是赌咒效忠鸭神和他老人家的帝国,又恭恭敬敬喝了一杯。

等大家坐下了,剥虾太太趁别人还来不及开口的当儿,站起来说几句话:“各位太太!现在帝国到了一个严重的关头,那么帝国的太太们就应该特别努力了。哦,是的!哦,所以我们太太界要来一个战时劝夫运动,这是必要的!第一,劝丈夫为帝国效力;第二,安排好一切事情,使丈夫安心去为帝国效力。哦,立刻要实行!哦,急不容缓!那么——哦,太太们!现在我们各人就劝丈夫站起来,劝丈夫跟我们太太界联合起来——唱一遍国歌!”

在位的男宾们可连劝都不用劝,就站起来了。

大粪王对乐队打了一个手势,庄严地寂静了两三秒钟,乐队就开始奏金鸭帝国国歌的第一句。

于是全体都立正,极庄严地唱了起来:

我们皇帝是鸭神,

因此上,是万岁,

不吹牛——不吹牛来是万岁,

少个一岁也不行:

八千岁?——那不行!

九千岁,还不行!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

不折不扣是万岁!

附记

《金鸭帝国》是张天翼同志解放前创作的长篇童话,因病未写完。我们根据一九四二年一月——一九四三年十一月《文艺杂志》所连载者重印。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