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先生在龙锡桥之家,当莫须有先生初到五祖寺上学的时候,并没有迁移,只是莫须有先生一个人到五祖寺县中学当教员去了。后来敌兵打游击打到停前来了,于是停前一带也常有恐慌,莫须有先生的家经了好几次迁移,最后还是决定把家搬到五祖寺山上去,以学校为家了,这是民国三十一年夏天的事。三十一年冬,敌兵由孔垅进据黄梅县城,再不是打游击了,是长期占据了,而且炮击五祖寺,县中学乃散了,仓卒之间莫须有先生一家人搬到水磨冲避难。水磨冲这地方真算得桃花源,并不是说牠的风景,在乱世是没有人想到风景的了,是说牠的安全性,牠与外面隔绝,四边是山,牠落在山之底,五祖山做了牠的一面峭壁,与五祖寺距离虽近,路险而僻,人知有五祖寺不知有水磨冲了。莫须有先生因为由龙锡桥到五祖寺常打这条小路走,经过水磨冲,故知有此地,当五祖寺受敌人炮火的轰击,他便想到暂时避居到水磨冲了。避难的人凡关于避难的事情感觉性最灵敏,莫须有先生一时不但想起水磨冲这个地方,而且他知道水磨冲里面那个较大的村子是几户姓向的人家,有一家便是莫须有先生本家龙锡桥花子的舅家,莫须有先生此去是必会受招待的了。当莫须有先生太太看见县中学生都遣散了,教员也都走了,五祖寺只剩了一个寂寞的山,只剩了零落,而且只剩了一个黄昏与自己的两个小孩,十分感得凄凉与惧怕,一家人相对于无言,莫须有先生乃打定主意道:

“不要紧,我们到水磨冲去,那是花子的舅家,那个地方最安全。”

莫须有先生太太在急难的时候总是信托莫须有先生,而且人生的信托是不会有错误的了,只怕你没有信托的心。莫须有先生太太立刻便安心。两个小孩也安心了,他们不但安心,而且喜悦,因为他们又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了,每逢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他们总是喜悦的。同时他们也甚有避难人的机警,不,简直可以说是智慧,人生是没有什么可躲避的,处处是人生,都是不幸,就小孩子说又都是新奇,躲避无宁说是探访了,探访是一个避难的心情了。纯现在已经是七岁的小孩子了,他说他现在也能自己“跑反”了,在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都是爸爸抱着他跑反。当敌兵第一次游击停前,是突如其来,大家知道三日来游击而进据县城,没有料到这回要游击停前。来时是莫须有先生首先警觉了,其时莫须有先生家里尚有三位客人正在那里用午餐,听见机关枪响,大家以为是新四军同县政府自卫队开火,不要紧的,(这时新四军同自卫队开火,老百姓都是隔岸观火,毫不害怕,因为新四军同老百姓要好)莫须有先生说,“不是的,这个机关枪是敌兵的机关枪!”言犹未已,而一巨炮声来了,从河东响来了,莫须有先生住在河西,金家寨紧靠着这条河西岸。于是河西一带人都弃家而逃了,都逃到山上去了,留着各人的家都在那里一夜不闭户了。直到第二天黎明,人都不敢归家。除了停前街上而外,(敌兵在街上驻扎一夜)各处村子却是一点损失没有。最令莫须有先生感得哀愁的,是纯跑反时的狼狈,同时也就是他的镇定,因为莫须有先生听得炮声从河东向河西突然一响,家里的客人都散了,莫须有先生仓皇无所措手足,只是四顾找纯,而纯跟着此地土著向着山里跑了,莫须有先生望见他的后影了,大声喊他,他不应,只是跑,莫须有先生望见他的鞋子跑掉了,他又赶忙拾起鞋子,但不再穿着,手上拿着脚上的鞋子跑。他随着许多人跑到腊树窠背后名叫叶家竹林的地方,后来莫须有先生也赶到了,慈同妈妈也都到了,所有跑反的人都到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竹林之下谈笑自若,那时正是夏天,乡下人只是贪凉,并不欣赏竹林,莫须有先生一家人却是欣赏这个竹林了。而莫须有先生看着纯的鞋子穿在足下了,甚喜,亦殊怅然。纯喜欢下棋,他同了同年龄的孩子在地下画了一个棋盘,拿了小石子作棋子,他完全是一个经验派的镇定了。莫须有先生问他道:

“纯,刚才你跑的时候,我在后面喊你,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听见了你怎么不答应我呢?”

“答应爸爸有什么用呢?”

“我怕你乱跑。”

“我跟着乡下人跑,而且我知道这个山路的方向,日本老是从河东边打到上面停前街上去,不会在我们这里过河的,我们是在河西,山更在西边,我们便是往日头落山的方向跑。”

“我望见你的鞋子跑掉了。”

“我又拾起来了,我没有工夫再穿着,我就赤脚跑。我到了这里,我又自己穿上了。”

他说着“我到了这里”,眼下是有一个竹林了,而且他在这个竹林里忙着下棋了。关于叶家竹林避难有许多可记的,我们只好从略了。纯也知道水磨冲,他最初曾同莫须有先生从龙锡桥来五祖寺,便是经过水磨冲。倒是慈不知道,她以前从龙锡桥来五祖寺上学,(她已是初中学生)总是走陈家湾上山,那是另一条较宽敞的路了。两个小孩子现在听说搬家到水磨冲去,都起了一个期待心,好奇心,寂寞的黄昏空气之下精神都新鲜起来了,简直喜形于色,纯告诉慈道:

“水磨冲河里石头真大!”

慈听了这话,拿了几块石头同一条小河相加,她以为河里有大石头,她没有料到水磨冲河里的石头是恒河沙数了。纯是经验在先,不待推知,故他的水磨冲河流的印象石头便是沙数,若没有见过河源的人,恐怕谁也不会想到河原来是这样的积石之川了。天快黑了,三记挑了一担东西引着两个小孩子先下山,三记者,冯花子之弟,曾经被抽去当兵者也,队伍在黄冈给新四军打散了,又逃回家了,在县中学当工役,他现在与莫须有先生家族关系之深正如人生感情之重,应该有若干感情便有若干感情,不待人教,自己自然会有感情了,他成了莫须有先生的忠仆,莫须有先生吩咐他带慈同纯先往水磨冲去,莫须有先生太太并吩咐他挑一担东西去。莫须有先生太太这样吩咐:“莫须有先生说搬到水磨冲去,到花子的舅家去,你替我把这担东西挑去,你知道那个人家吗?”三记是最不肯说话的,冷冷地答道:“知道。”莫须有先生太太连忙自己笑了,知道自己的糊涂了,“你看,我该有多糊涂!花子的舅不也就是你的舅吗?心一慌,便乱了。这好极了,替我挑到你舅家去。”另外又吩咐两个小孩子下山走路要小心。纯道:“我知道,路不远,一会儿就到了。”三记从山上一直到山下没有说一句话,他是这样冷僻成性,纯故意引着他说话,但山中只有纯的小孩子声音,不听见三记的声音;另外只有慈的眼光。两个小孩子走在前,一个大人挑了担子走在后,黄昏的光线还可以分得清眼前的什么是什么了。一下山便要过河,三记说话道:

“下面是河,你们两人小心点。”

慈听了三记的话,拿了眼光去望河,她不知道脚下踏的大石头已经是河流了。

“你看,这石头大不大?”

纯指着石头问慈。

“这就是河吗?——呀,下面真有水!”

慈是先听见流水的声音,然后又看见石与石之间流水的面貌了,这个水的面貌洁净得很。她觉得这样过河很有趣,不用得过桥,也无须乎涉水,踏着几块石头便过去了。

过了河不远便是向家村了,两个小孩都感着这里天地小得很,但他们是到这里来避难的,小小的心灵同山一样平安了,再只等候爸爸同妈妈来了。爸爸同妈妈来的时候,是先听见爸爸妈妈的声音,夜色已不能看见人了。

莫须有先生这回避寇难犹如归家,一切不用得自己操心,都由三记办好了。最令莫须有先生感得心闲的,是不用得自己向居停主人介绍,是何如人也便是何如人也,有个客观的地位了,即是莫须有先生,花子兄弟年来受其栽培,为人是道德家了。若在以前,每逢到一个新地方避难,自己总是居于主观的地位多,生怕主客不相安了,怕主人瞧不起客人了,不能不想个法子抬高自己的身价,自夸不穷,家里之所以没有好衣服穿,是因为寇乱之中都给抢劫了。今日则真是孔子说的贫而乐,一心想趁学校停顿的机会偷闲著一部书,生活的事情都由太太料理好了。孰知水磨冲主人花子的阿舅,以及其表兄,尤其是表嫂,对于莫须有先生的观感是富,而且富而好礼,所有莫须有先生家里的好东西,最好的是白糖,战时乡下人没有的,其次是猪肉,都是学生知道莫须有先生躲在这里远远送来的,莫须有先生太太每每赠一份向家的老与幼了。是的,旁观者清,莫须有先生之所以心闲,确是因为富,寇难之中他几次客居,只有这一回不空乏了,身边的钱可以够半年之用,是努力写一部著作的时间了。住室是将一间牛舍打扫出来的,虽是牛舍却不是草棚,因为山中人贵牛,怕人偷,故牛也住着一间屋子,打扫之后只是牛屎气味重些,其余诸事俨然是一间屋子了,可以做卧室,可以兼做莫须有先生的书斋,莫须有先生有他手抄的一部《百论》,另外从几部大著作里面录下了三数条便已足矣,无须乎要参考书,故不愁无容身之地了。莫须有先生顶喜欢这间屋子,以后留给他的印象最深,大约因为他的著作开始顺利了。暗黑的光线,顶上有一块亮瓦,故光亮一点也不滥用,而暗黑也如鱼之得水罢了。厨房设在廊下,向老爹替客人砌了一个暗灶,暗灶者临时用的灶,较之一般的灶没有烟囱而已。

两个小孩,在水磨冲寻得了两个乐处,一是拣柴,一是洗衣。小孩子的乐处也便是莫须有先生的乐处,莫须有先生也觉得此二事甚可乐也。不过拣柴的乐处也还是贪。其实世间一切的乐处都是贪,只有孔颜的乐处不是贪,故孔颜是圣贤。谁能不自欺乎?且先说拣柴的乐处。纯与慈不知为什么那样喜欢拣柴,即莫须有先生自己也还是那样喜欢拣柴,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头一天晚上到水磨冲,第二天清晨,冬夜长,天还没有亮,但小孩子的眼睛已经清醒了,躺在床上想一个新鲜的功课,纯叫慈道:

“姐姐,我们两人起早些,到山上去拣柴。”

“要得要得!”

慈无论赞成什么事情,总是连声答着“要得要得”,因为“要得要得”常常受了莫须有先生的打击,莫须有先生说“要不得要不得”了。有一回莫须有先生无心发现他自己赞成一件事也是连声答着“要得要得”,原来慈同他是一个口吻了。此刻晨光熹微,莫须有先生正在高枕而卧,听着慈的“要得要得”的声音,如听雀叫,很是喜欢了。莫须有先生虽然不加入两个小孩子的拣柴队,确是神往,不过他这个人现在一切事都没有重量,大约真是到了唯心地位,世间已经不是物,是心猿意马了,于我如浮云而已。莫须有先生太太则近乎功利派,听了两个小孩子的话,便有点怂恿他们去拣柴,说道:

“你们两人去拣柴,拣回了我煮饭,家里还没有买柴。”

两个小孩子便高兴极了,趣味之中而有功利的意义参加,于是趣味更重了。所以世间确乎是贪。

拣柴,便是提了一个手提的竹篮子到山上树林里去拾起树上落下来的细小的枯枝,慈同纯便共同出发了,竹篮子由姐姐提着。冬日到山上树林里拣柴,真个如“洞庭鱼可拾”,一个小篮子一会儿就满了,两个小孩子抢着拣,笑着拣,天下从来没有这样如意的事了。这虽是世间的事,确是欢喜的世间,确是工作,确是游戏,又确乎不是空虚了,拿回去可以煮饭了,讨得妈妈的喜欢了。他们不知道爸爸是怎样的喜欢他们。是的,照莫须有先生的心理解释,拣柴便是天才的表现,便是创作,清风明月,春华秋实,都在这些枯柴上面拾起来了,所以烧着便是美丽的火,象征着生命。莫须有先生小时喜欢乡间塘里看打鱼,天旱时塘里的水干了,鱼便俯手即是,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落叶,风吹落叶成阵,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河水,大雨后小河里急流初至,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雨线,便是现在教纯读国语读本,见书上有画,有“一条线,一条线,到河里,都不见”的文句,也还是情不自禁,如身临其境,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果落,这个机会很少,后来在北平常常看见树上枣子落地了,但其欢喜不及拣柴。明月之夜,树影子都在地下,“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见着许多影子真个独自多起来了,但其欢喜不及拣柴。这原来并不是莫须有先生个人的欢喜,是两个小孩子共同的欢喜,只有莫须有先生十分的理解他们了。这一点不能不说是爸爸的伟大,妈妈比起来诚不免妇人女子之见了,也便是小人之见,所谓“小人喻于利。”妈妈看着两个小孩子顷刻的工夫提了一篮柴回来,替他们顷倒下来,叫他们再去,而且估计道:

“再拣一篮回来,就煮得一餐饭熟。”

纯要得一个主观的批评,不要得一个客观的批评,认妈妈的话毫不足以满意,紧问着道:

“妈妈,多不多?”

“再去!”

“你说多不多?”

“再去!”

莫须有先生在旁边十分的寂寞,不但为纯寂寞,也为一切的艺术家寂寞了,世间的批评何以多有世俗气呢?

“纯,再去,妈妈叫我们两人再去。”

慈不愿受批评,而且她向来不重视妈妈的批评,只要妈妈允许她再去作这一件有趣的工作便高兴足矣了。她凭着自己的兴趣作的事常常受妈妈的责难。关于妈妈的责难,莫须有先生却总以为妈妈是对的。

“我同你们两人去。”

莫须有先生说,于是两个小孩十分得意,爸爸陪着他们去,天下那里有这样有价值的鼓励呢?同时两个小孩子的欢喜如风平浪静了,一点竞争的心没有,等于携手同行到树林里去玩,竹篮子里面永远装不满了。大约小孩子与小孩子等于天上的星与星,彼此之间是极端欢喜的,若有大人加入,则如日月出矣了,星光都隐藏于慈爱了。

这时天色还是很早,东方的日头山上树林里尚照不见,于莫须有先生与慈与纯在树林里拣柴之外,来了一个拣粪的孩子,乡下孩子都是清晨绝早奉大人之命到外面拣野粪的。拣野粪者,省称拣粪,即是拣猪粪,不是自己家里养的猪,是人家家里养的猪,如此猪在外面便遗,主人不在旁,则旁人可以拣,是谓拣野粪。拣粪而游于树林,是可见此地之贫与人烟之稀,亦可见此小孩是奉行故事而已。他看见了有三个客人这么大早在树林里拣柴,故他也走到树林里来了。他的目中没有山林风味,充满了猪粪气息,虽然他的粪篮里是空虚的。换一句话说,猪粪气息也便是山林风味,他的拾遗心情不亚于莫须有先生的拾遗心情了,所见不同而已。纯问他道:

“你起得这么早!”

“你比我还起得早。”

“我是今天早晨起得早。”

“你这么早起来拣柴吗?”

山中人早起挑水倒是有的,因为待一会儿事忙没有工夫,故早起挑水,若夫柴火之事,都不在意中了,这么早起来为得拣柴,莫须有先生长见笑于大方之家了。拣粪的孩子虽是同纯说话,他心里是很有点不懂小孩旁边的大人了。他确乎有不屑于同莫须有先生说话的神气,他认为莫须有先生是个小人,你有钱为什么不买柴呢?莫须有先生不是拣粪,我们可以绝对地相信没有同他冲突的意思,而拣粪的小孩仿佛莫须有先生同他冲突了,在拣粪的场合之中,常有小孩儿同老头儿冲突之事,因为拣粪者常是小孩儿与老头儿,年富力强者不暇做此项工作了,所以这个小孩儿常与老头儿冲突,此刻他简直有冲突莫须有先生之意了,你舍不得花钱,跑到山上拣野柴烧了。拣粪的孩子于是又走了,莫须有先生看着他优游自得的神气觉得很有趣,不知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了,不同莫须有先生交一句言了。莫须有先生想,人各一宇宙,此人的宇宙与彼人的宇宙无法雷同,此拣野粪的小孩如何而能理解霜林里天才的喜悦呢?便是声音笑貌也自有智愚美丑之悬殊,仿佛同类而不一类了,是遗传之差吗?环境之异吗?不是的,根本的问题不是这个,遗传与环境是大同而小异,问题在于灵魂是各人自己的了。生命便是生命,甲不能由乙铸造的,正如物理学物之不可入性,父母不能造我,同上帝不能造我一样,现代思想一面不承认上帝创世,一面却相信男女造物,殊不知前者本是宗教,后者未免太不科学了,即是异乎理性而是迷信。我们大家都是有三世因果的,故无法强同,莫须有先生望着提着粪篮的小孩子的后影,很是怅惘,人生是梦,而梦是事实,所谓同床异梦。

我们再说水磨冲洗衣的事情。水磨冲洗衣,显得水磨冲的河是莫须有先生一家人的河,因为只有莫须有先生一家人在河里洗衣,总不见水磨冲的妇女下河洗衣了。乡下人真是忙,对于清洁之事也真是不讲究,也真是无衣可洗了,何况是冬日,里衣不用得洗,外衣没有得换,这确乎是农村普遍的现象。莫须有先生一家人到水磨冲来仿佛不是来避难,是来下河洗衣的,差不多费了整个的冬日可爱的时间,因为总在正午稍前,河里的空气暖和极了,有莫须有先生太太,有慈,也有纯,纯洗萝蔔吃,有时也有莫须有先生在场。莫须有先生因为著作已经开始顺利,一停笔便笑容可掏〔掬〕地走到河边去了,择了河里一块石头坐下了,坐在水上如同坐在山上,足下都是石头,眼下也都是石头,水流只不过听见水响而已。这可证明莫须有先生是仁者乐山,并不真是乐水的。是的,实际生活莫须有先生不喜对汪洋大水,喜水不及喜水上的桥。莫须有先生太太已经习惯于莫须有先生著作顺利的笑颜了,便是两个小孩也看得出了。而且母子三人在那里设计围着莫须有先生,纯像猴子一样从他自己的石头爬上爸爸的石头,妈妈同姐姐则稍在下流了,那里有一个大浸坑,可以展洗衣之长了。纯走近爸爸,向爸爸问一句话道:

“妈妈问你写起了几块钱,要你请我们上中央公园吃小馆子。”

莫须有先生微笑了,知道妈妈要敲竹杠了。其实纯一点也不懂得“上中央公园吃小馆子”的典故,那是天下太平住在北平莫须有先生正是努力做小说家的时候的事,每逢作了一篇文章,一千字得了几块钱稿费,便请家人到中央公园吃小馆子。莫须有先生太太倒是很赞成莫须有先生那个态度,莫须有先生现在的态度,莫须有先生太太有时有点忧愁了,她恐怕莫须有先生忽然得了道,丢了小孩子没有人照管了。照莫须有先生太太的意思,自己年纪老了,小孩子都长大成人了,那时得道成功不要紧。莫须有先生因此笑莫须有先生太太,同时自己很是惭愧,一个人谈何容易得道,如果真正得了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何以有丢了小孩子没有人照管的忧虑呢?所以莫须有先生实在知道自己的进步,态度坚决了。他现在手下有过半年生活的费用,预备完成目下要写的著作,书名“阿赖耶识论”,但日用之间要节省一点,不大敢买东西了。莫须有先生太太希望莫须有先生另外预备一个职业,县中学遣散了,一时开学无望,有些学生不愿失学,要求莫须有先生设私塾,莫须有先生太太赞成此事成功,此事成功,则莫须有先生的半年计划打破了,所以莫须有先生太太又不自满意,处在两难之间,她希望莫须有先生将来得道,而将来得道又要与现在的生活不冲突,即是得道不碍于生活,而生活也要不碍于得道,如果打破了莫须有先生的半年计划,是不是妨害莫须有先生将来得道呢?莫须有先生太太自己冲突起来了。她此刻的心事是想买两条鲤鱼腌着,向家村里有一人从湖滨挑了鱼回来卖,山上卖湖鱼是此冬季做的生意了,莫须有先生太太看见那人的鱼担中有两条大的鲤鱼,每条四五斤重,她想买来,趁此冬天腌着,明年春夏在偏僻地方住着,可以供不时之需。莫须有先生高高兴兴地走到河边来了,莫须有先生太太知道是说话的机会了,便同慈同纯商量,叫纯且去问“写起了几块钱”的话。纯也便不求甚解,知道妈妈的主意所在了。

“你们要吃什么东西呢?我叫三记到停前去买。”

“我要买鱼,不要到停前去买,村子里有卖鱼的,有两条大鲤鱼,爸爸替我买来好了。”

“我知道,这是妈妈的主意,买了鲤鱼是拿来腌,你今天并没有得吃的。”

“我喜欢吃鱼子。”

于是莫须有先生决定今天买鲤鱼了。莫须有先生小时也顶喜欢吃鱼子,鱼子者,鲤鱼之卵,过年时家里腌鱼,买了鱼不吃鱼,却是吃鱼腹中之物,鱼子不但好吃,而且最好看了。莫须有先生现在想,鱼子有什么好吃的?但盆子里黄的珠粒之大块,代表小孩子的文章了。

纯同妈妈先回去了,妈妈回去做午餐,莫须有先生同慈还在河上,慈的一份洗衣工作未完了。莫须有先生看着慈高高兴兴地洗衣,甚为喜悦,告诉慈一个歌,有《孺子歌》曰: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慈喜欢得很,问爸爸道:

“爸爸,这是谁做的歌?”

“不知是谁做的,是孔子听见人家唱的歌。”

慈因此很喜欢孔子了,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孔子的事情。她自己非常喜欢在河里洗足,从前在外家岳家湾住时,有一次格外站到河中间去洗衣,兼有洗足的风味了。莫须有先生看见了,还给了慈一个教训,他说,据他的人生经验,一个人的工作,偏重于快乐感,毋宁偏重于宗教感,求快乐,不如为善最乐了。

“慈,我很喜欢这个河,——你投考县中学的时候,国文试题‘水从山上下去,试替牠作一篇游记’,是我出的题目,没有一个学生的作文如我的预期,我心里预期着有没有学生写他自己家门口的水,好比我们在县城的家,城外就是河,不过那不是五祖山下去的水,你在外婆家住,常在河里洗衣,那里是黄梅县三个山脉的水汇合的地方,五祖山这河也便流到那里去……”

“呀!这河流到外婆家去吗?这水不看见了外婆吗?”

“是的,我当时就预期学生有这样的感情,用写实的方法,写黄梅县的一条水,流到自己家门口的水,原来是从这远远的山上下去的,小孩子的生活同河里的水当有许多关系,有许多自己生活上的经验,现在又晓得水的老家,而且你从家里来,把牠走的路也都走了,不应该有一篇好游记吗?好比牠从这里走到岳家湾,便可以说道:‘这是我的朋友冯止慈小姐的外婆家了,这个地方的风景真不差,中国现在有一部著名的小说是以这里为背景了。’”

“爸爸不要说笑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水就是那个水,现在我知道了,叫我再写一篇,我一定写一篇好文章。”

“你怎么不知道呢?我以为你知道!这个水就是那个水。”

“我是真不知道,我难道还撒谎不成,我又不是要爸爸给我多打分数。”

莫须有先生有些地方确是主观的成分多了,他的主观对于任何事情都是一以贯之,所以他的道理只要一句话够了,一句话无所不包,决不致于“有始而无终”了。“有始而无终”,是莫须有先生笑熊十力翁不知道的话,因为熊翁释佛书“无始”一词为“泰初”,那么熊翁便认为“有始”,而熊翁又赞成进化论,是又同意于“无终”。莫须有先生说佛教与孔子的道理都能一言以尽之,好比“无始”一词便足以尽佛教的道理,孔子以一个“恕”字可以终身行之了。是的,莫须有先生到了无所不包的地位,到了一言以尽之的地位,他看见山上的河,便知道家里的河,也便是路上的河,但小孩子的记忆怎么会连贯得起来呢?小孩子都是五官用事,五官用事即是注意眼前,看见什么执着什么了。所以道理实在难懂。非道理之难懂,人不知用心耳。什么叫做用心,这话却一言难尽,大概如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便叫做用心之至了。在佛教谓之证果,心如一棵树,果便是树上结出来的道理,道理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圣人的心也就是凡夫的心,是一个性质的东西。正如我们的公心与私心反正都是心,善恶相反,心之为物却是一个东西了。小孩子的心是一个萌发,莫须有先生与慈都在河上,二者的地位不同了,一个叫做此岸,一个叫做彼岸,此岸所开的都是感情之花了。慈尚在这里洗衣服,她此时心不在焉,她想起家来了,想起岳家湾来了,她问爸爸道:

“爸爸,我们跑反跑得这么久,现在有整四年了罢?什么时候能回家呢?你说这个河就是岳家湾的河,我们岂不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方来了吗?”

慈说这话时把眼睛向上下流望了一望,河里都是大石头,仿佛是她的大泪珠了。江流石不转,人生是有这么的悲哀似的,莫须有先生微笑了,他不该惹起了慈的家思,又用话语解劝她道:

“这不叫做山穷水尽,这叫做水源,你去问水磨冲的人,你看他们有山穷水尽的意思否?”

“他们的家在这里!”

“我不是同你讲家,我是同你讲道理,我从来没有山穷水尽的意思,水与山为因果,高山与平地为因果,你说谁是第一因,谁是最后果呢?只有因果道理是第一因,只有因果道理是最后果。”

莫须有先生这样说,把慈笑得个不亦乐乎,莫须有先生也不亦乐乎了。

“爸爸真好玩。”

“我来替你收衣服。”

“不要爸爸收,我已经洗完了,我来收。”

洗的衣服都在石头上晾,晾干了便收拾回家了,最后洗的都是些小件了。这里洗衣,可乐之处甚多,河上只此一家人是其一,因为只此一家,故格外显得河上有家庭空气了。另外便是濯其水而曝其日,石头上面一会儿把衣服都晾干了,对于慈这简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因为在别处洗衣都要另外架竹竿晾衣了。这件事本来简单得很,明白得很,其水可以濯衣,其日可以曝衣,但慈觉得神秘得很,天下有这样方便的事,工作真是游戏了,一点烦恼没有。可见她有点性急,也有点偷懒,平常晒衣总感觉衣难得干,但决不是取巧了。

这天下午,莫须有先生一家人都到挑鱼人那里去买鱼了。两个小孩子是去看鱼,莫须有先生是去付鱼价,因为向来归莫须有先生管帐,卖鱼人家里是女人主政,故莫须有先生太太又先去问价钱了。

莫须有先生自《莫须有先生传》出版以后,久已无心写作了,为什么这个时候忽然又著书起来,我们也得说一说。原来莫须有先生是毫无意于写作的,只在民国三十年元旦写了一篇文章,题曰“说种子”,等于写一封信,抄了三份,一份寄北平的知堂翁,一封寄重庆的熊十力翁,一份寄一位朋友,其人在施南办农场。三方面都有回信,都令莫须有先生失望,朋友是年龄未到,莫须有先生仍寄着希望,至于知堂翁与熊十力翁,莫须有先生得了二老的回信,有一个决定的感觉,老年人都已有其事业,不能再变化的,以后不同此二老谈道了。同时又喜欢孔子的话,后生可畏,四十五十不可畏了,孔子之为人真有趣,他的话多么表现其不知老之将至。莫须有先生决不是对熊周二老有不敬之意,他是深知学问,当仁不让。民国三十一年春,熊翁从重庆寄来新出版的《新唯识论》语体本,莫须有先生读完了,乃大不以熊翁为然了。多年以前读《新唯识论》文言本,最初自己无所知,等到自己懂得佛教时,知道熊翁不懂佛教而著《新唯识论》,然仍喜熊翁是天才,只是习气重,好名誉。莫须有先生毫没有意思再看《新唯识论》了,也没有意思批评牠,更不想到〔道〕破牠。《说种子》一文等于写一封信,报告自己的心得,给熊翁一个反省,佛教的种子义正是佛教之为佛教。《新唯识论》是反对唯识种子义的。区区之心熊翁毫不理解,而且熊翁再接再厉地印行其《新唯识论》了。莫须有先生乃忽然动了著书之念,同时便决定了所著书的名字,便是《阿赖耶识论》。即不著一字而此一部书已是完成的,因为道理在胸中已成熟了,是一个活的东西,是世界。然而要把牠写在纸上,或非易事,莫须有先生乃真像一个宗教徒祈祷,希望他的著作顺利成功,那时自己便算是一个孝子了,对于佛教,也便是对于真理,尽了应尽的义务了。这是三十一年春的事。而现在在水磨冲住着,很有工夫,一提笔就写起了两章。第二章是破进化论的,莫须有先生没有料到他那样容易说话了,这么一个大敌人,进化论,举世的妄想,莫须有先生不费篇幅破了。莫须有先生是预备以身殉道的,世人如指出莫须有先生的话说错了,莫须有先生便自己割掉舌头。真理是活的,凡属违背真理的思想,必然是死的了,以活的道理去拘拿死的东西,故非常之容易下手了。我们且简单的说几句,世间法有两种,一是假法,一是有体法,假法者如树林,如树;有体法如种,如芽。除开一株一株的树没有树林,正如除开一个一个的士兵没有军队,所以树林同军队一样,却不是有体的东西。同样“一株树”也不是有体的东西,因为除开根茎枝叶花果等没有什么叫做“树”了。牠虽不是有体的东西,但却不是说牠没有用处,树可以乘阴,树林可以贮蓄雨量,军队可以作战,所以说牠是假法,依然是承认牠有这个东西的。只是这个东西不能“生”。假法不能生者,如一个树林子,不能生出芽来。芽要种子生芽。这是常识所承认的。同样树亦不能生芽,因为树亦是假法,常识乃有迷惑。是的,树不能生芽,是种生芽。“种子”便是有体法了,有体法才能生。有体法者,便是有这个东西的实体,故能生。种子非如常识所说的“这颗种子”的意思,说“这颗种子”同说“这株树”是一样的意思,是执着了。种子是诸多种子,芽要芽种,茎要茎种,叶要叶种,花要花种,种子亦要种子的种。诸多种子合而为一合相。诸多种子决定相生而成为一个东西仍是一合相,如一株树,但这一株树是假法。世人所说之生乃是假法生,如说树生子,不知这是执着之情了,是最可悲悯的事。《成唯识论》说,“假法如无,非因缘义。”意思就是说,一株树不能生,正如虚空里不能生出芽来了,假法同“无”一样。《唯识因缘义》便是生义,便是种子义。学人如熊十力翁,同常情一样,不懂种子义,他屡次说“母生子”,不知说“母生子”正如说“树生子”,是以假法为因缘了。世界便是《华严经》说的“种生芽法”。“识是种子,后身是芽。”即是轮回的事实。莫须有先生根据常识来说明这一个道理,想指出常情所认为“生”的观念是妄想,初不料科学家也同常情一样说话完全没有定义了,故推翻进化论是易事了。定义者是要你把所认的东西的体说出来,这应是科学唯一的能事。莫须有先生说,科学方法便是“定义”二字,而生物学的“生”没有定义了。莫须有先生更想,中国的几派人都是中了进化论的毒,其实大家都不是研究生物学,何以断章取义便认为是天经地义呢?这个天经地义便是说一切是进化的,后来的是对的。共产党不必说,最后的是对的,所以最后的革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即如胡适之先生的《白话文学史》,何曾不是最后的是对的呢?因为以前的文学都是向着白话文学进步的。是的,熊十力翁也不知不觉地受了传染,新的是对的,故他是《新唯识论》,以前是旧唯识了。孔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莫须有先生于孔子的话很自安慰,莫须有先生是温故而知新,可以印证于孔子了。故是历史,新是今日,历史与今日都是世界,都是人生,岂有一个对,一个不对吗?以前的人未必没有做父母,做父母之道不是止于慈吗?以前的人未必不与人交,与国人交之道不是止于信吗?什么叫做进化呢?你们为什么不从道德说话而从耳目见闻呢?你们敢说你们的道德高于孔夫子吗?高于释迦吗?如果道德不足算,要夸耳目见闻,要夸知识,须知世界的大乱便根源于此了,知识只不过使得杀人的武器更加利害而已。进化论是现代战争之源,而世人不知。人生的意义是智慧,不是知识,知慧是从德行来的,德行不是靠耳目,反而是拒绝耳目的,所谓克己复礼。克己复礼,则人不是动物,真理不是进化了,圣人是真理的代表了,故孟子说“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人而不信圣人,天下便将大乱。所以中国的乱从五四运动起,而世人不知。孔子自言其信而好古,信而好古便是温故知新,便是一以贯之。“一”便是真理,真理没有两个,而人类历史上必有德行完全的人表现真理了,所以孔子说“文不在兹乎?”

圣人之于真理,正如易牙之于味,师旷之于声音,我们能说我们的口耳是进步的吗?我们能说古人的口耳是闭塞的,到现在才开通了吗,不是的,口之于味,耳之于声,是与生俱有的,色声香味耳目口鼻正是世界。同样,真理不待今日发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故我们必得信圣人。信圣人即因为你懂得真理。莫须有先生于中国大贤佩服孟子,佩服程朱,因为他们都是信孔子,他们都是温故而知新,温故而知新故信孔子。孟子道性善,是孟子的温故而知新。程子格外提出致知在格物,是程子的温故而知新。在佛教方面,空宗菩萨破因果,而是破世情的因果,即是破没有因果定义的因果;有宗菩萨则是说因果,规定因果的定义。因果的定义便是种子义。说明种子义便是说明轮回。故佛教是一贯的。孔子是不知为不知,故曰未知生焉知死。佛教则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与知有什么冲突呢?儒家的生活除了食肉而外,除了祭祀杀生而外,没有与佛教冲突的。而祭祀也正是儒家,因为牠是宗教。非宗教便是唯物,是不足以谈学问的。佛教之不杀生,是因为“知”,是因为佛教之为宗教是“理智”的化身,换一句话理智是佛教的神通,是世界,是生命。熊十力翁不但不知佛,而且不知孔子,只看他看不起宗教而抬高哲学的价值便可知。只看他遵奉生物进化论便可知。熊翁口口声声提倡东方的学问,他又确实知道东方学问的意义,而他不知道他无心之中铸成大错。今日讲学不能为世人立一信字,是与世人推波助澜。此事甚可哀。

以上都是讲道理,其实不应该讲道理,应该讲修行。莫须有先生尚是食肉兽,有何修行之可言,只是他从二十四年以来习静坐,从此他一天一天地懂得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