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先生半年山居造论的计划终于打破了,并不是太太打破的,是给老太爷打破了的。原来这时,民国三十二年春初,黄梅县城已是敌伪区域,老太爷在城里家中看家,身体已甚不健康,常患病,一天传信给莫须有先生曰:“此间已不是人的世界,完全是下流社会,天下之恶皆归焉。吾与汝兄弟已不能在城里见面,你们必得有一人到后山铺吾家祠堂里去住,我自审病势加重时,即住祠堂去,一家人可以在那里聚会,我将来也便在那里同你们分手。”莫须有先生已经有经验,本着经验,对于老年人的话总是怀着信服的心情,不轻易以为可笑的,正合了陶渊明的话,“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他确实知道老年人说话总有原故,何况老太爷这回的吩咐,更非寻常,仿佛生死大事他老人家已经指挥若定了,莫须有先生毫不踌躇当下便把别的事情丢开了,打算怎样到后山铺祠堂去居住了,所谓半年内写成功《阿赖耶识论》者,前言戏之耳,什么叫做著作,事莫大于听父亲今日的吩咐的。父亲虽是吩咐兄弟二人任一人去,意思是重在叫莫须有先生去,由水磨冲移到后山铺路程顺便,大哥此时远在黄花镇,那是黄梅县东南角滨湖与安徽宿松交界的地方,从那里搬家便不易了。莫须有先生到现在想起,在水磨冲听父亲之命搬家至后山铺,是他的传记里面最得意的一章,不但心情好,动作行为均佳,所以后来便自然有许多事功,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踰矩”大约近是,只可惜其他的事情上面总还是有错处,不能如这回不错。这回的不错怎么来得那么容易,而且莫须有先生完全是本着天真的心行之了,他觉得他向来没有奉命行事,在学问上都是自己费了辛苦得来的,劳而后获,他并不以此自喜,倒是羡慕人家有先生指导,如颜回之于孔子,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免得自己走入歧途了;在职业上总是当教员,都是聘任,没有奉过命令的,今日父亲传来的话等于命令了,故莫须有先生接受时甚为喜悦,是他生平第一回作事不用得“三思而后行”了,只恭恭敬敬地服从了。便在这天晚上,他告诉太太道:

“明天早晨我早一点吃饭,到后山铺去。”

太太听了这话,喜得不能作答了,简直不能相信莫须有先生这话是真的了,一个人何以这样勇而智而仁呢?但他知道莫须有先生是大丈夫说话,而且说话的态度和蔼可亲了。迩来她对于生活颇感忧愁,因为莫须有先生一心著书,生活的事情好像都忘记了,看他的样子怪可怜,便是“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以为他的钱可以够半年家用,但这是去年年底的话,今年食盐已经涨到二十元一斤,身边四五百块钱马上要等于零了,一家四口,油盐柴米都要买,不是耍的,而怎么好打断莫须有先生的兴会呢?莫须有先生是勇,莫须有先生也不是不仁,其人有时未免不智了,即是贪著作,这是大可不必的,照莫须有先生太太的意思。她却不想进言了,进言恐无益,自己也未必一定该说话了,有许多人抽大烟贪赌博都不是妻子儿女所能规劝的,何况莫须有先生是有其千秋事业呢?(莫须有先生太太知道莫须有先生的著作决定是不朽的!)人生一切只是忧愁罢了,没有法子,听之而已。孰知莫须有先生自己翻然改计了,他明天到后山铺去,莫须有先生太太喜得什么似的,同时又真正的佩服莫须有先生,敬重莫须有先生,她知道莫须有先生是仁者了,结果总是舍己从人了。到后山铺去就决定是打消著作,另作谋生之计,这一层莫须有先生太太知之审矣。她却将她的欢喜隐藏下去,故意做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用了很细微的声音回答莫须有先生道:

“是的,明天早晨我早些煮饭你吃。”

往下莫须有先生没有一句话说,他心里一点事情没有,未成的著作已经立定了基础,暂时束之高阁,将来成功甚易,无形之中或有此一计较罢了。这时天色已经黑了,屋子里没有点灯,村子里大家都不点灯的,节省油。在彼此看不见的空气之下,莫须有先生太太倒有点沾沾自喜,她仿佛她是对的,莫须有先生是勇于从善,所谓今是而昨非,而且莫须有先生是听老太爷的话,故决定到后山铺去,“旁人的话你未必那样信服了!”事后莫须有先生太太常常这样取笑莫须有先生,笑他在水磨冲下笔著书时那一副书呆子的样儿。莫须有先生不答太太的话,他觉得太太不能懂得此中道理了,太太的话当然也不可否认。莫须有先生因此记起《论语》一章书,“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莫须有先生以为这章书里的“无违”便等于从心所欲不踰矩的“不踰矩”。当然有不违背父母的意思,但本只有无违二字,下面没有宾词,无违又不等于不违背父母。吾人立身行事,如果不违背父母,便是不违背道理,斯天下之至乐了。孔子圣人,说话耐人寻思,莫须有先生有得于“无违”二字了。最有趣,“无违”二字是圣人的言语,任何学人不能有此佳作,而圣人又恐怕人家误解了他的意思,怕他的话有流弊,遇着樊迟又告诉樊迟一下,引得樊迟再问一下,他老人家乃再说出一个礼字,那么“无违”是“合乎礼”了。故莫须有先生以为“无违”便等于从心所欲不踰矩的“不踰矩”。莫须有先生只有在水磨冲著书而搁笔的时候确有此“无违”的心情,往后常引以为乐。当然是因为为子,但同时也是为夫,为父,否则怎么叫做“无违”呢?若照莫须有先生太太的话,“旁人的话你未必那样信服了!”有乐于莫须有先生之孝则可,无取于莫须有先生之慈与夫妻之恩爱则不可也。总之莫须有先生决不以为他的半年计划是错的,虽然一月两月间便把计划打消了。

我们再说后山铺。要说莫须有先生的老家,老家在后山铺,出西城一十五里。莫须有先生小时听得祖父说,他们这一支人是从十九世祖搬到县城的,县城南二里马王山有十九世祖墓,前乎此的祖坟都在后山铺了。因此莫须有先生对于后山铺很小便有感情,对于那个地方有感情,但觉得那个地方奇怪,同县城附近的地方不一样;对于那个地方的人有感情,但觉得那个地方的人奇怪,同县城附近的人不一样。县城附近的地方与人物有城市气,后山铺则是中国的农村了,而且后山铺几家姓冯的都自有其田,都是小康人家,只显得他们吝啬,没有丝毫谄媚气味了。因为是本家的原故,彼此之间丝毫不加粉饰,你不到他家里去吃饭,不须要他花费,他反而因你来了大家共桌吃饭,有酒有肴,都是“祖上办的”,有公共的祭产,春秋二祭备此盛馔,县城内一支姓冯的便于此二祭日来,小孩子也来,谓之“做清明”,谓之“做重阳”。大家都以本来面目相见,是木讷寡言者便木讷寡言,是巧言令色者便巧言令色,大量喝酒者便大量喝酒,大块吃肉则人人皆是,只有莫须有先生城里读书人家的小孩子不吃“肥”肉,也不吃大块肉,旁人则笑曰,“你太吃亏了!你来做什么呢?”莫须有先生觉得甚有趣,这些不相识的人何以彼此同一家人一样呢?虽说同一家人一样,而莫须有先生完全不懂得他们,不懂得他们而同一家人一样,这里没有客气,只有习惯,习惯表现各人的性格了,因之也就神秘得很。莫须有先生说,中国的文章确是可以分两个派别,一是公安派易懂,一是竟陵派难懂,县城附近的人物都是公安派,容易接近,接近之后若无关系然,后山铺的人物不容易接近,但同你有接近的关系,使你很想懂得他们。总之这些本家的农人(确乎没有一个是读书人)留给莫须有先生一个印象,即是中国农人的印象,即是“家”的印象,他们的壁垒有中国的历史一样长久一样坚固了。莫须有先生因为是城市里的小孩子,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不够,不足以与他们匹敌了。好在与他们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并不比街上的流氓彼此常常见面了。同流氓常常见面,城里的小孩子倒不怕他们。另外莫须有先生留了后山铺的一个印象,即是一棵树的印象,一棵樟树,有庄周书上所说的树那么大,其大蔽牛,仰而视其细枝,其翼若垂天之云,莫须有先生,一个小孩子,站在下面望洋兴叹了,“好大树!”但乡下人视之若无睹。莫须有先生春秋二祭日,到后山铺,甫下车,(小孩子如是学童亦由祖上备车子,若牧童则无资格)便跑去看树,看树之大,口 而不合,舌挢而不下,羡其高,现实毫不改变印象。此树确乎是大,就是莫须有先生后来长大了,以北京大学的学生身分去看牠,牠还是令人不变印象,到此时而不变故乡的美丽者,只有此一棵树之大存焉,其余一切的印象每每比现实放大了若干倍。莫须有先生以北京大学的学生身分去后山铺是暑假回家到后山铺祭祖父之墓的,算是私祭。祖父茔地在后山铺。莫须有先生已不屑与一般族人打交待了,大学生已经参加新文化运动,认为过于重视家族关系未免太有封建意味,所以这一日来去匆匆,只是把后山铺的樟树写在笔记本子里想放在那一篇小说里描写一下。如今决定到后山铺去住家,首先引起的是一个探险的心理,仿佛如何打进那个从来不想进去的别人家的坚固的壁垒,而且他知道到那里去住同在龙锡桥决定不一样,龙锡桥族少事少,虽说是本家却还是邻人的性质多,后山铺则确乎是家族之间,你不去你可以同他们没有关系,你去了则你同他们的关系是天然的了,不但法律的意义如此,道德的意义亦如此,不但政治的意义如此,经济的意义亦如此,后来你还知道中国的社会原来是宗教的社会,你同他们信的是一个宗教,即是“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一切并没有明文规定,莫须有先生在决定去之先都感觉着了,故此去是探险,将真是打开一种生活环境。除此之外,则是路人的好奇,即是此去又可以看那路上的一棵大樟树了,(民国三十年莫须有先生曾往后山铺葬母,母亲茔地也在后山铺,但那时不知为什么那么匆忙竟没有留心这棵树)凡关于这一类的引诱莫须有先生向来是冯妇,容易动心。也可以说是“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即是莫须有先生童心重,乡土感情深。那天早晨,莫须有先生太太为莫须有先生煮了很早的饭,莫须有先生吃了很早的早饭便出发了,下山往后山铺一路而行了。一路无话。但走了十五里之后到了一个地方名叫渡河桥,此地离多云山莫须有先生的姑母家不远,二十八年春莫须有先生在姑母家避难常来这里买柴,渡河桥街最长,两街之间一条河,桥最长,桥之北岸坝最长,坝上窑出品陈列的阵式最长。渡河桥以烧窑著名,举凡黄梅县乡村与市镇所用的瓦器如水缸,酒壶,夜壶,冬日取暖的火钵等物都取之于此。所以渡河桥最寂寞,占的地方那么大,陈列的东西那么多,而都是瓦釜不鸣,不见人烟,只见大漠孤烟直,都在那里烧窑,窑如小山星散。人烟记得向来不多,因为地面大故格外显得人烟不多。现在敌寇打游击,东乡以土桥铺为一日路程之终极,距城二十里,北乡便以渡河桥为终极,距城二十里,土桥铺依然商业繁盛,寇至则徙,渡河桥则荒凉已极,有一段街十室九空,此不知是何地理。虽然荒凉已极,而窑业不改其发达,寇来人逃而货不逃,窑货不怕遭损害,损害不得那么多,寇亦没有损害长蛇阵势的瓦器的兴致。损坏了,反正是一片瓦砾而已,糟踏人工而已,不足惜也。未遭损害,则可以卖得许多钱。莫须有先生做小学生时到五祖寺旅行,出来是取道土桥铺,返校则经过渡河桥,殊途而同归,那时留得渡河桥的印象便是寂寞,桥长,而且看见“夜壶!”他不知道夜里屙尿的夜壶出在这里。现在又加了一个敌寇深入中国的寂寞,故渡河桥的印象仍可宝贵。还有,还有一个做教师的趣味,莫须有先生在金家寨教国语时,上学第一次作文题是“上学记”,有一学生作文上写了渡河桥,他说他从家里动身走到渡河桥天刚亮,看见那里肉店正在杀猪,他听见猪正在杀着叫,莫须有先生很是欣赏,知道这个学生是写实了,他能听见那个叫声,不忘记那个叫声,很难得。莫须有先生看见渡河桥南街上坎地方果然有一家猪肉店了。

这条路,便是我们以前所说的横山大路,莫须有先生是由东而西,由渡河桥再往西走,山便在路旁,行十里到苦竹口。苦竹口的街也很长,在抗战期间更长,莫须有先生在后山铺住家以后常来苦竹口买东西,见其街一年延长一年,茅屋瓦屋一年加多一年,住户一年富足一年,有一家染店在日本投降前一年变成第一等富户,大家也并不以为奇事,因为有许多人都变成富户了,都是战时交通闭塞的原故。土桥铺,渡河桥,苦竹口,再往西便是后山铺,再往西便是大河铺,形势都相仿,与县城的距离都相等,战时都繁盛起来了,而繁盛的程度甚有差异,第一是大河铺,第二是苦竹口,有空前未有之盛,土桥铺则只是几家店铺盛,非全体之盛,后山铺则徒以饭铺盛,这些当然都有其地理上的原因,莫须有先生看来很有趣,敌人占点不能占面完全有利于中国农人的生计了。附说一句,黄梅县滨湖有两个市镇,一名下新,一名独山,下新可怜焦土,独山与山乡大河铺并驾齐驱称盛,多少人由贫家而成富户了。所以在此次敌人侵占之下,除县城人无家可归,归家亦无饭吃之外,农村与市镇中人多是发财的,佃农大半都向地主赎买田亩了。下新虽是遭难,与下新相距五里名叫长岭的小镇又繁盛可观了。莫须有先生今天过苦竹口时,在苦竹口茶铺里喝茶吃油炸鬼,夫油炸鬼之为物,莫须有先生已有好几年不吃了,那是县城有闲阶级早起吃的点心,乡下无有也,而今在苦竹口茶铺里遇见了,故莫须有先生甚喜,犹如归了家,特意买牠一吃。而坐在茶铺里满眼都不是城市,别有山林风味。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年。此地必有县城人。果然莫须有先生看见了好几位县城人,他们必是在苦竹口或苦竹口附近避难。县城人有县城人的习惯,即是在街上见面彼此不打招呼,现在大家在乡下避难也还是不打招呼,莫须有先生大有《长干曲》同舟暂借问之感,但他也不自动的先问人家了。甚矣习惯入人之深。莫须有先生有哀愁。由苦竹口再走十里便是后山铺了,一心以为到后山铺,达到目的而后止,而孰知起身走二里许到一个地方而看见一棵大树,首先是大树的感觉,再是这棵大树是松树的感觉,大凡松树之大,伟大即是美丽,美丽即是历史,蟪蛄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其生命,其价值,亦徒在乎“不知”耳,若知之,则不能不承认松树的资格也。莫须有先生为证明黄梅县有这棵大松树起见,(莫须有先生在北平香山甘露旅馆门前看见有两棵大松树,现在这棵松树比那两棵松树还要大!)等他达到后山铺以后,特意问一乡人,“苦竹口过来有那棵大松树的地方叫什么名字?”乡人虽是常来往于本乡路上,似乎没有留心松树,不知所答。另一乡人连忙代答曰:“蚂蝗岭,蚂蝗岭。”莫须有先生乃记下蚂蝗岭了。莫须有先生刚才经过蚂蝗岭的时候,见有一户人家,不见有人了。蚂蝗岭这棵大松树,年纪确是老了,远不如北平香山甘露旅馆门前松树健壮,但岁寒松柏之姿态过之。旬日之后莫须有先生同慈与纯经过蚂蝗岭,特意请他们注意松树,小孩子的注意似乎反而不及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颇寂寞。莫须有先生不但请他们看树,过苦竹口时亦曾请他们坐茶铺吃油炸鬼,可见莫须有先生决不是偏重精神而轻物质,他叫人注意的事是应该注意的。若说后山铺街上那棵大樟树,等莫须有先生今天有心去看牠时,樟树已没有了,使得莫须有先生大失所望,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徒徒在街上思索了一遍,街上都是中国人的面貌,中国人都是自私自利的货色,他们没有公心,他们没有事业心,他们也不知道爱国,正如时间空间上面可以随便毁弃一棵树了。此事也无法同人说,莫须有先生只好不说了。到了后山铺便等于到了冯仁贵祖祠堂了,因为心理上已经到了,虽然路程还要从大路折回来走几许小路。一共走了三十五里,大早动身,到达祠堂是正午时候了。莫须有先生受了甚大的欢迎,彼此之间一点客气没有,只是欢喜。一共九户人家,被引导在一家屋子里坐着,连忙烧茶,(乡村间都是没有茶的,有大宾来便临时烧茶)连忙诸位主人,九个到了八个。一人得了肺病不能到了,这是莫须有先生后来知道的。莫须有先生向他们道:

“我告诉你们,我今天还得在你们这里住一宿,原来我是打算本日赶回去的,现在我觉得走乏了,得住一宿,明天再回水磨冲去。”

“你也不说住一宿,我也不说住一年,就住一个月。”

说话人是胡子,小名叫和尚,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而人都叫他的小名叫和尚了,独有莫须有先生称其号曰“有义”。后来也便有许多人称他有义,但还是以和尚著名。和尚是最喜开口之人,其声音非常之大,其妻适与之相反,其声音非常之小,莫须有先生后来都知道了。后来莫须有先生太太曾告诉莫须有先生曰:“和尚的女人说儿媳妇不好,她说她没有法子同男人说,‘气死人!死男人说话同打雷一样,你还没有说他便嚷破了天,都给人听见了!’都给人听见了的“人”指自己的儿媳妇,所以和尚的女人非常之苦闷,心里的苦处无法向人倾诉。好容易来了莫须有先生太太,乃向莫须有先生太太倾诉。莫须有先生因此想描写和尚一番,正合了这一首诗:

十指尖尖两铁椎

花容月貌赛张飞

枕边若说私情话

一点娇音打破雷

但其人亦甚妩媚,莫须有先生于最初见面时便感觉着。国人却都曰可杀,说他最狡猾,其实他的狡猾亦只是自私而已,总是想得好处而已,丝毫无损于其为父之慈,其为人最是慈爱于其子的,抗战时期对于国家也丝毫不少出钱出力。却是不孝于其母了。莫须有先生心想,如果和尚能孝,和尚岂不成了一个完全人吗?是何能望之于目不识丁的和尚呢?莫须有先生以为可恕。莫须有先生一向称赞中国的农民,并不是不知道中国农民的狡猾,只是中国农民的狡猾无损其对国家尽义务罢了。莫须有先生称赞中国的家族制度,也并不是不知道家族当中的黑暗与悲惨,只是中国的国易为读书人所亡,而中国的社会以农人为基础,家族有以巩固之罢了。教忠教孝,只要有教,基础是现成的了。和尚之家乃最有以供莫须有先生之参考。今日初次与莫须有先生交谈,莫须有先生也感得他说话的声音大,但同时有其妩媚之处,其不甚长的胡子浓黑,显得他年五十而体力强。莫须有先生回答他道:

“我不久就要搬到你们这里来住,我今天来就是为得同你们商量这件事。”

“那我们可好了!自己家里有先生不留给自己家里,像女儿一样,都嫁给别人了!”

和尚把大家说得笑了。莫须有先生笑着答道:

“龙锡桥也是本家。”

“那是疏的,不是亲的,这里才是亲的。”

人生的感情大约都是假的,不是真的,换一句话说有为法是假的不是真的,何以莫须有先生听了亲疏二字的声音便动了感情呢?声音最能感动人。一言之下,他觉得他同在座诸人亲了。其中有一人年最长,过六十,辈分同莫须有先生同有义是同一的辈分,他乃领袖群伦,郑重发言道:

“我看先生不是同我们说笑话,先生一定是搬到祠堂来住家的,我们今天就去叫木石匠来,把祠堂应该修理的地方修理,等房子修理好了,再择一个日子到山里去替先生搬家。”

“季哥说的不错,我们就这样办。”

季哥的声音小,和尚的大声音附和季哥的小声音的话。其余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莫须有先生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辨不清他们的相貌,他的眼光现在是那样的无分别性,座中任何一人,除了刚才发言的两位,离座他便不认得了,把名字告诉给他他也不记得了。座中诸人大多数是叫他叫莫须有先生爹爹,莫须有先生很以为好笑了,如今已不是严重问题,即不是做父亲的问题,(十年以来莫须有先生自居于严重问题之中,因为努力学做父亲)而是忽然不知老之将至的日子了。和尚所说的季哥,(神安他的灵魂!他在抗战胜利前一年死了)莫须有先生获悉他号“有德”,莫须有先生总称他曰有德了,他是莫须有先生最爱的老年人,最可敬重的老年人,他最有中国农民的道德,也最表现做人的一种弱点,我们以后必然有许多话可说了。

“我问你们一件事,你们这里离城十五里,距敌太近了,倘若敌人打游击怎么办呢?这是我今天特地来同你们商量的主要原因。”

“这一层先生不用耽心,日本老打游击最远到壩枫树就打转了,不到后山铺的,后山铺靠横山大路,日本老不敢往山里头来的。壩枫树离后山铺还有五里。如果日本老到后山铺,那便要动大家伙,要打炮,也不是先到后山铺,东边先到土桥铺,到渡河桥,西边到大河铺,任凭你在那里住都是要跑的,我们也无非是跑,——先生到这里来,不比停前街上距县政府近有鱼有肉可买倒是真的,难道还怕跑反吗?我替你挑东西!”

莫须有先生感激和尚说这话的意思是真诚的,一点也不狡猾。在跑反时有人替你挑东西,是天下最可感激的事了,在莫须有先生尤其是无官一身轻,然后自己一个人等于许由洗耳,六根清净,可以躲到各处山中任何庙里去住一天了。在山乡各处都容易有山,各山都容易有庙,只是人难得没有行李罢了。和尚还有一个绝对的把握,即是他有一间密室,除了自己家族间,任何人不知道了,连年以来大家的东西都藏在那里头了。这话他现在不便同莫须有先生说,而且也没有说之必要,那样怎么叫做守秘密呢?临时自然会告诉你了。莫须有先生至此心里的问题已经解决,同时自己觉得很惭愧,他同这些农人有什么关系呢?他对于他们一点功劳没有,并不比对于国家,对于社会,莫须有先生可以受国家的优待,可以受社会的优待,比任何人可以受之而无愧,因为他早年忠于艺术,后来忠于学问,成绩卓著,而人不知而不愠,那是当然的,但他对于这些农人一点功劳没有了,此来他不等于向他们求乞吗?莫须有先生坐在那里默默地感激他们的恩惠了。若说求乞,那他人的恩惠又是可以接受的,一个人不可以太有我慢了。其实莫须有先生还不免是一个文明人的态度,不久他自己都觉悟了,他同他们是有关系的,即是家族关系,是中国社会的基础了。而且在数年之后,他们舍不得同莫须有先生分手,莫须有先生也舍不得同他们分手,你如问他们,谁是他们认为最好的人,要离开一切的关系说话,他们一定举莫须有先生了。你如问莫须有先生,世上何种人最可爱,莫须有先生一定说中国的农人最可爱了。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所记得的是本家有德与有义之流,而他实离开了一切的关系说话了。

“我同你们到底是怎样亲,亲到怎样,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们如果知道,我今天很希望你们告诉我,——我很知道我自己不对,我应该把我同你们的关系知道清楚了才上你们这里来,不过我知道我同你们才真是本家,同是仕贵户,大约共仕贵祖,是不是?但仕贵祖是什么时候的人呢?”

“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太谦虚了,不过现在学校出身的先生们不讲究这些事倒是真的,不比我们农人,二十七年日本老来了,我们跑反,首先把家谱安顿好了再跑,你没有这个东西,地方上的绅士们就要欺负你,有这个东西有时可以抵抗他们。我们姓冯的谱是二十六年夏天新修好的,那时先生还在北平,我们常常谈起先生,要说荣宗耀祖,只有先生的功名大些。”

有义大声地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莫须有先生很不懂,莫须有先生以为家谱是天下最无意义的著作了,徒徒花费金钱了,还不如县志有其历史价值了,乡下人何以看得如此宝贵呢?

“你这一说我倒记起一件事,我家的一份谱放在楼上,二十七年日本老撤退县城后我回家去看,家里的东西都损失了,倒是谱还在,但也弄残了……”

莫须有先生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他觉得这是他最惭愧的一件事,他确是看不起这一份谱,认为无足重轻,残与不残毫无一顾的价值了,乡下人却是如此宝贵牠,就不论其客观的价值之有无,这一份保存的心已很可贵,中国人什么都弃之若敝屣了,即如国土外患来了也是弃之,乡下人确是什么东西都不弃!莫须有先生的生活态度有时还是潦草了。关于当时他对于家中楼上散乱的家谱的心,简直是一个痛苦,是一个伤痕,他只好忘却了。连忙又问有义道:

“你刚才说,你没有这个东西,地方上的绅士们就要欺负你,有这个东西有时可以抵抗他们,是什么意思呢?家谱为什么有这么的用处呢?”

有德不甘于不作声,他答复莫须有先生道:

“先生不知道,是这样的,乡下抽兵,你家里没有先生,别人家的先生就要欺负你,你家的孩子本没有适龄,他要说你家的孩子已经适龄,这时你便拿出家谱来看,那上面都有出生年月的,他也便没有话说了。我们这一姓,住在这里的,人丁不旺,只有和尚有两个孩子,他就怕抽兵!”

莫须有先生又暗自好笑,原来家与国冲突了,这一来家谱确是没有价值的刊物了,而中国的读书人,乡下的绅士们,更是可耻了,一切事都没有正义感了,不能修身齐家了,结果家与国冲突了。本来有这么一个有感情有历史性的天然结合,儒家的哲学完全建筑在上面,都给读书人弄坏了。不能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是读书人之耻。不能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也是读书人之耻。因为农人是信任读书人的,家与国应不冲突,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中国历史,不论儒家,不论道家,其实都是家族哲学。一到“国”的哲学,便是历史上所谓新法,便失败了。而现在的政治学说都是学西洋,完全不知道家的哲学了。

“你们还没有告诉我,仕贵祖是什么时候的人呢?”

于是有义大声说道:

“现在不用著急,等你搬来以后,我引你去看仕贵祖的坟。我听见从前老人说,仕贵祖生了两个儿子,儿子我们也叫爹,一个是世清公,一个是世和公,先生便是世清公的后人,我们是世和公的后人。后山铺下坎有一块四方碑石的坟,便是你们世清公的坟,你不信几时我引你去看。”

和尚说话真是生动得很,其无礼又像孔门子路,所谓“野哉由也”。他觉得他答复莫须有先生答复得很圆满了,莫须有先生也以为他答复得很圆满了,有历史家的态度了,不但是考证,简直是考古,他几时引莫须有先生去看碑。其实和尚他总是忙,总是在田地里工作,简直没有休息的时候,后来倒是有德引莫须有先生去看碑了。莫须有先生看了墓碑,依然不知道仕贵祖是什么时候的人,世清公亦然,因为碑是后代重建的,不是原来的碑了。莫须有先生站在碑前失望得很。弄学问的人有时所求的确是假知识,反不如有义之流看见仕贵祖的墓便是认识仕贵祖了,何必向一块石头问年代呢?因为不是原来的年代,莫须有先生便觉得无记得的价值了,等他坐飞(机)以后,我们问他是什么时候重建的碑,他说他忘记了,但似乎不出同治以前。

莫须有先生坐了一会儿喝了一会儿茶大家谈了一会儿话以后便被引导去参观仕贵祖祠堂。此祠堂在乡间算是大厦,尤其是莫须有先生数年以来住的都是小房子,在水磨冲更是牛住的房子,故此刻此祠堂格外显得大。此一个村子,只有这一个祠堂大,其余的房子,在祠堂前面者,如莫须有先生刚才喝茶之屋,只能算是祠堂的儿孙了,格外矮小,却都是“有饭吃的”家庭。此乡都说这里姓冯的都是“有饭吃的”。凡被称为“有饭吃的”,便有被羡慕之意,便有被欺负之意,可见乡下人多没有饭吃,可见乡下绅士都是欺负农人。房子大,年久没有人住,除了大门且没有门窗,若是莫须有先生私人财力,决不能胜任修理了,大房子若不加修理,则等于叫化子“住祠堂”了。乡间的祠堂,因为没有人住,常有叫化子住,故“住祠堂”是一个最普通之词,是叫化子的代词了。看有德刚才的说话,“今天就去叫木石匠来,把祠堂应该修理的地方修理”,莫须有先生不免有疑惑,此项修理费用出之于谁呢?当然应该出之于住房子的人,但此人是莫须有先生,何以不征求同意呢?于是莫须有先生向有德表示意见了,他这样问他:

“你刚才说修理,我看这很不容易修理……”

“你不用管!”

“要钱用!”

“你不用管!”

莫须有先生后来知道有德是天下最大的经验家了,莫须有先生生平所遇见的经验家无有甚于此老了。他说的话没有不合事实的,他作的事没有不收效果的。仕贵祖的祭产颇富,为另一管祭老板所掌管,此人不住在这里,在后山铺附近另一地方,地名擦箕窪,是世和公之另一支派,有德想趁此机会把祠堂修理一修理,不怕老板不拿出钱来用了。公款用在建筑上面,而且有冠冕堂皇的莫须有先生来,其名义当然冠冕堂皇了,任何人不能反对的。费了数日的土木工程,仕贵祖祠堂真个冠冕堂皇了,人人喜悦,旬日之后莫须有先生在里面住家,且有门弟子远道而来,于是又在里面设教,此乡人人称羡,据有义说,乡下绅士从此都“打米”了。打米者,是说把你放在意中,诸事考虑考虑,不再以读书人欺负不读书人。

有义虽有点可笑,决不致于如乡人所说可恶,而有德确是可亲,莫须有先生慢慢地感觉着了,有话当小声说时便同有德说。若应该大声说的话仍不废其同有义说,同有义说话仍然有同有义说话的乐处,即是说话痛快,有时狡猾。莫须有先生忽然小声同有德说道:

“后山铺街上的那棵大樟树怎么不见了呢?什么时候没有了呢?”

有德未开口,有义却大声回答:

“这棵树是冯太乙的树,是宏茂叔作主伐了的,得了两块钱,是前年的事。”

莫须有先生生平很少有愤恨,但他愤恨这个伐树的宏茂叔了。这个人无论如何不可恕,这个人便是卖国贼!莫须有先生在以前曾与本家此人见过几次面,比莫须有先生长一辈,那时已知他心怀叵测,面目可憎,因为他是屠户,莫须有先生以为屠户大约是如此面目,不然他怎么会做屠户呢?正是他的可怜悯处。现在知道他为了两块钱的原故而伐了一棵有历史的树,其为人跋扈,其为人卑鄙,其为人贪污,其为人逞私而无公,简直代表中国人一切的坏处了。他是太乙户的人,莫须有先生闻之又稍为一喜,若他是在座中人,莫须有先生恐怕要同他割席了,在座之人若不能相与为善,应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了。黄梅冯氏共分六户,(附记,龙锡桥冯属于六户之一的顶四户)本来以太乙户最出名,其所在之村与仕贵祖户所在之村相距只有半里远,莫须有先生曾翻阅县志,姓冯的都不见经传,倒是修志捐款项下冯太乙有一个名字,捐了一个细微的数目,细微到如何程度,莫须有先生后来也不记得了,可见其细微了。自从有莫须有先生住仕贵祖祠堂以后,乃可谓之人杰地灵了。

莫须有先生在祠堂里俳佪了一周,连忙以他的近视眼有所发现,向梁上尽望尽望,有义大声问道:

“先生,你瞧什么?——是的,梁上有字!你看,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他一进来就看见梁上有字!我们住了一辈子也不理牠!”

“这么大的字我还望不清楚,嘉庆什么年什么穀旦重立。”

莫须有先生这一来很有感慨了,这个祠堂的存在很有意义了,黄梅县的大房子经了这一回的寇祸都成为灰烬了,莫须有先(生)因此推知在天平天国之役牠们的前身也正是这样成为灰烬了,因为莫须有先生小时看见那些地区都是荒场,是民初以来慢慢兴建起来的,那么古今的战祸是一样的毁灭了,要一定说如今为烈,未必见得,只是杀人的武器不同而已,杀的人与遭的毁灭古今一般。而嘉庆间重建的冯仕贵祖祠堂咸同年代未遭兵燹,至今巍然存在,莫须有先生于二年之后日本投降之年在其中写成了一部《阿赖耶识论》,不可谓非大幸。

莫须有先生今天在此村住了一宿,是有义让榻,是大家决定的,仿佛只有此一榻可以招待大宾,有义也就觉得光荣之至。吃饭则在来时喝茶之家,似乎是公宴,莫须有先生完全受他们的引导,不便问详情,但心里甚感愉快,好像是陶渊明请客,“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大家脸上都有欢乐之容,毫无花钱的压迫之色。这是莫须有先生在故乡在人家家里吃饭从来未有之自由,因为任何人家都有花钱的压迫。此无疑,是祖上办的。这也算是共产社会的快乐。莫须有先生因为快乐之至,终于戏问有义道:

“今天是谁请我吃饭呢?”

“我们请你,不能要仕贵祖用钱的,那你不是自己请自己吗?因为仕贵祖你也有分。我们同你共仕贵祖,我们自己又有私祖,今天是我们私祖请你吃饭,私祖是记神管帐,故就在记神家里煮饭,——他就是记神。”

记神连忙席上站起来了,莫须有先生又请他坐下了。莫须有先生心里非常之佩服有义说的话,不敢赞一辞了。

莫须有先生第二天清早回水磨冲了,搬家的日期都由大家约定好了,而且约定那天大早大家赶到水磨冲,大家出力替莫须有先生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