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碰钉子,

明天碰钉子,

钉子碰了三百三,

脑瓜儿碰威铁蛋蛋,

——民谣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

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强占去,

我们就和他拚到底!

——游击队歌

张金龙回到何庄,照旧在自卫团鬼混。

自卫团打着抗日的招牌,尽糟害老百姓。大小头儿们更是倚仗何世雄,大吃二喝,胡嫖乱赌。有一天,张金龙还跟郭三麻子争风吃醋,打了个瞎架。过了几天,郭三麻子摆弄枪枝,假装走火,一枪打在张金龙肚子上,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吕司令得到老百姓许多反映,知道这个自卫团实在要—不得,就派队伍把它改编了。何世雄自个儿心虚,带着郭三麻子、李六子几个,偷跑到国民党反共头子张荫梧那儿去了。张金龙在家里养伤,没有去。

年跟前,县上的训练班结束了。杨小梅不愿意回村,就分配在区妇救会工作。婆家几次三番想拉她回家,她坚决不回去,他们拿她也没有办法。

牛大水受罢训,回到申家庄,当了农会主任。村里实行合理负担,村长申耀宗瞒地,给农会查了出来,申耀宗丢了脸,就辞职不干了。村里另选牛大水当了村长。

老爹怕大水耽误生产,又怕他得罪人,心里很担忧;可又觉得儿子当了“官儿”,老人面上也很光彩。邻居家李二叔来看大水,说:“好小子,真有出息!才几天不磕打谷槎子,就当了全村的大干部啦!”大水爹心里就得意起来,嘴上可说:“他知道怎么当呀,还不是瞎当!”大水笑着说:“八路军的干部跟以前的官儿不一样,只要真心给老百姓办事就行。”他爹捋着胡子说:“这小子受了一回子训,字儿倒学了一百多啦!”大水纠正他说:“二百还多呢。”李二叔说:“嘿嘿,瞧,没想到咱们庄稼主里,祖辈流传,出了这么个人。好好儿干吧!”大水把新买的铜管儿铅笔插进挂包里,挎着挂包就到公所去了。

路上,大水碰见杨小梅。小梅头上包着白手巾,胳膊弯里夹着个蓝布小包,脸儿红红的,眼睛亮亮的,瞧见了牛大水,就笑起来,说:“嘿,挂上公事包儿啦!”大水指着她的小包说:“你这还不是?”又问她:“你来干吗呀了”小梅说:“找你啊!”大水说:“找我干吗?”小梅笑着说:“我来这村组织妇女,你是村长,我不找你找谁呀?”大水也笑了。

两个人到了村公所,大水问小梅:“张金龙的伤好了没有?”小梅说:“谁知道哩,我又没回去。”大水问:“他们没有找你麻烦?”小梅说:“还短得了!公公来了小叔来,小叔来了婆婆来,顶数老婆儿闹得邪,幸亏区上老魏吓唬她说:‘死老婆子,你再闹,把你扣起来!’才把她吓跑了。”大水说:“唉!长这么下去,可怎么个了!”小梅说:“我作抗日工作,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别提了,咱们说说工作吧。这村的妇女工作怎么个闹法呀?”大水想了想,说:“你姐在这村挺熟,你就找她帮助你发动群众,准没错。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儿,小梅就找她姐去了。

春天,鬼子占了市镇,离这儿更近了;还经常出来骚扰。这一带的抗日自卫队,大部分参了军,编进地方兵团,开到别

处去了。各村又纷纷成立游击小组。刘双喜在中心村当村长,兼支部书记。上级又调牛大水到中心村当中队长,领导几个村的武装。这就脱离了生产,吃公粮,领一月两块钱的津贴,村里还给他家代耕一部分。这些方面老爹倒没有意见。他只是怕大水去打仗,实在舍不得他走。大水说:“都怕打仗,日本鬼子来了怎么着?”爷儿俩抬了一回子杠,大水坚决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也直发愁:“叫我干旁的工作,还能凑合凑合;叫我带兵,可怎么个带法呀?”到了中心村,找到刘双喜,大水愁眉不展的说:“双喜,你看我干得了这个?”双喜说;“慢慢的学吧。”又指着一位退伍的老军人说:“他是这村的冯国标,是以前东北军的老排长,挺有经验,往后可以给咱们帮忙。”大水很高兴,就跟老排长谈得挺热火。双喜交给大水一支盒子枪,说是区上给的。大水从枪套里抽出枪来看了看,怕它走火,又不敢动,笑着说:“嗨呀!这玩艺儿怎么个使法呀?……”老排长教了教他。大水挎上盒子枪,觉得挺美。

有一次,大水集合了各村游击小组操练,老排长给大家教。操罢,天已经傍黑了,忽然一个小伙子跑来报告:“东渔村来了几个便衣汉奸,有人看见都带着枪呢,你们快去!”

大水紧张的问大伙儿:“喂,你们学会放枪啦?”大伙儿一声叫:“学会啦!”大水说:“到时候可得打响啊!咱们走,跑快点!”他提着盒子枪领头跑,后面就呼呼呼的跟着一大群。有的拿着“独一抉”,有的拿着“天门盖”有的拿着“老毛瑟”……拿什么枪的也有。

大伙儿奔到东渔村,听说汉奸们刚出村,往北走了。大水正要带着人去追,就听见老排长气喘吁吁的赶上来,一把拉住大水说:“队长,不行不行!咱们这样跑,都得给人家打死!”分队长高屯儿说:“去你的吧!他们拿着枪,咱们也拿着枪,怎么就给人家打死呀?”老排长说:“人家要是藏着呢?咱们这一大堆人,多远就给人家瞧见了,还不是挨揍啊!”大水说:“对!你说怎么着?”老排长忙说:“咱们分上三拨子人,一拨子高屯儿领着,跑步前进,抄他们后路。我带一拨子打侧面。队长领着人搜索前进。咱们三面包围,一面是水,看他们跑哪儿去!”大伙嚷着说:“着哇!咱们快走!三拨子,三拨子!”高屯儿领了一伙人,就撒开丫子跑了。老排长也集合了一伙人,都哈着腰儿,摸摸索索奔小路去了。大水带着他的队伍,照直往前进。

野地里黑糊糊的,没有月亮,只有一些星光。越往前走,大水心里越嘀咕:“这是第一次打仗啊,真招不住劲儿!怎么打呢?敌人在哪儿呢?别走着走着从脚底下打来了!”正在二心不定,队员马三小忽然低声叫起来:“坏了!那不是敌人?好些个呢。”大家都望见了,远远的果然有好些人影儿在动。大水心里也慌啦,回头一看,瞧见队员崔骨碌、马三小几个往回溜呢。大水把他们叫住了,低声喝着:“你们跑什么?快趴下!”那马三小年纪比较大,胆子可最小,外号就叫马胆小,他两条腿儿直发抖,急巴巴的说:“这……,趴在哪儿好呢?”大水挺生气:“你这个家伙!找个地方隐住身子就得了,乱吵吵什么!”崔骨碌拉马胆小趴下,道:“快!咱们就在这儿吧!”他两个趴在地上,把乱柴禾直往身上堆。

这边还没准备好,那边枪就响了。大水说:“快打快打!”就乒乓打开了。队员艾和尚说:“队长队长,坏了坏了!”大水给他叫得心里发毛,忙爬过去问他什么事。艾和尚说:“我的枪怎么打不响呀了”他把枪栓一上一下的拉,只听见哗拉哗拉的响,就不见子弹打出去。他要哭似的说:“你看你看,这不是坏啦!”大水气得骂他说:“他妈的!你不搂火儿,就响呀?”大水教给他,他手指头一扣扳机,就叭的打了个响,把艾和尚吓了一大跳。

正打得热闹,忽然听见另一边有人高声喊着:“别打喽!喂——牛大水,别打喽!”牛大水一听是老排长的声音,忙叫大家停了枪。这当儿,对面也不打了,人影儿都往这边走。大水他们惊慌不定,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见老排长从侧面跑过来,喘着气说:“你们瞎打什么呀?”就听见对面高屯儿的声音气呼呼的说:“真见他娘的鬼!你们怎么打起我们来了呀?”艾和尚蹦起来说:“怎么!你们不打我们,我们就打你们啦了”牛大水丧气的说:“得了,得了,别说了!闹了一场,敌人哪儿去了呢?”老排长说:“早跑他娘的了!”一伙人骂骂咧咧吵着架,回来了。

过了几天,游击队刚好又在操练,有人来报告说:“西渔村来了几个伪军,都带的枪,在村公所打人呢。你们快去吧!”大水兴奋的说:“又来了,招呼吧!”大伙儿说:“走!打他兔崽子!”大水说:“慢着慢着!这回可得先说说。”老排长就站出来说;“今儿个是白天,动作要迅速,包围得快,去了就压顶,压了顶就没有危险了。”大伙儿嚷着说;“着哇!先去压顶。”高屯儿高兴的说:“白天打仗好,打不着自己人。”大水说:“对,快走吧!”一伙人马上出发了。

他们离西渔村二里地,就跑开了;跑了一阵,都张着大嘴儿,呼呼呼的喘气呢。跑到村口,老排长落在后面,他挥着手喊,“快去几个人。村口都站上岗!”可是谁也没注意,都忙着跑去“压顶”了。

大伙儿跑到村公所,纷纷的上房。老排长也赶来了,爬上房顶。大水悄悄的问他:“怎么不见人,不是又扑空了?”老排长就下命令说:“扔砖!”,三面房顶上,就拆下花墙,把砖儿噼哩啪啦的扔下去,可是屋里院里还是没一点动静。

高屯儿着急的说:“这怎么回事?我下去瞧瞧。”他下了房,端着个大枪,走到北屋门口;一推门,里面叭的打了一枪,高屯儿忙一闪,钻进旁边的磨棚里去了。几个伪军一面朝房上打枪,一面往外冲。牛大水扒在花墙边,藏着脑袋瓜,大喊:“出来啦,快打,快打!”可是越着急,手里的盒子枪不知出了什么毛病,越打不响。大伙儿都低着头乱放枪,伪军可冲出去了。老排长忙喊了一声:“追!”大伙儿都下了房,乱哄哄的追去。

他们追到村外,看见伪军就在前面跑呢,心里都挺着急,忙着开枪打,谁想后面的人把前面的人打着了。有人喊:“坏了坏了,崔骨碌挂彩了!”大水忙转身回来看,原来是高屯儿把崔骨碌的胳膊打着了。大伙儿只顾照护伤号,伪军就跑掉了。

回到衬里,老排长就找双喜,很生气的嘟嚷说:“我不干了!这是闹着玩儿,还是打仗呀?简直是乱七八糟。我当了十几年的排长,没见过这样的兵!……我……唉!我于不了啦!”双喜问明了情由,就安慰他说:“你老人家别着急,咱们这些兵是什么兵呀,都是拿锄把子的手,猛不乍的拿起枪就会打仗啊?这可是‘瘸子担水’——得一步步来么!赶明儿咱们开个检讨会,你老人家多点拨点拨吧!”老排长听了这最后一句话,笑开了脸儿,一连应着:“没说的,没说的。”双喜就找大水去了。

牛大水回来以后,很懊恼,独个儿趴在桌子上,呼哧呼哧生气呢。他心里来回的想:“他妈的,这个事儿不行啊!带这么些人打仗,弄不好,尽打自己人,可怎么着?”正觉得倒霉不过,外面又来了个老婆儿,是崔骨碌的娘,在院里喊叫:“牛大水在哪儿?怎么好好的把我小子打了!他这个队长是干什么的呀?”大水一听不好,连忙钻到里间屋,把门插上,不敢见她。老婆儿一面数落着,一面气冲冲的走进来。旁人说:“大水不在。”还劝她。双喜来了,老婆儿拉住他说:“村长,你说怎么着?我小子要残废了,我靠谁去?”双喜说了许多好话,老婆儿还是不依。

这时候,崔骨碌的胳膊已经包扎好了,也来找双喜,哭丧着脸儿说:“村长,你看怎么着?他妈的!我跟高屯儿无怨无仇,他凭什么打我这一枪?牛大水也不管,就这么白打了我呀?我要成了废人,谁养我这一家了不行,我得打官司!”旁边艾和尚耐不住说:“得了吧!高屯儿又不是故意打你的,刚才他还急得直哭哩。你又没伤着骨头,怎么会成废人呢!”崔骨碌翻了一下眼睛说:“嘿,没伤着骨头,你倒说得轻巧,我也打你一枪试试看!”老婆儿和艾和尚也吵起来了。

双喜忙把他们劝住,答应批一百五十斤小米,给崔骨碌养伤。崔骨碌嫌少,争来争去,最后给他批了二百五十斤,他娘儿俩才拿上米条走了。

刚走,马胆小又来交枪,他因为崔骨碌挂彩,心里害怕,又听了他媳妇的话,觉得家里有几亩地,够吃够喝,干吗还闹这送命的事儿呀?就提出来,坚决不干了。一提起打仗,他就脸色发白。双喜笑他:“你哪一辈子是吓死的呀?”马胆小说:“不……不……不胆小,可就是不由得我自己呀!”谈了一阵,双喜明白了他的想法,就跟他说,打日本就是保卫咱们的土地嘛。开导他半天,马胆小才挂耷着脑袋,提着枪去了。

这儿,双喜问:“咱们的队长呢?”旁人朝里间屋努努嘴。双喜扒着门缝儿往里瞧了一下,就用根细木棍儿把门拨开,猛的闯进去说:“好哇!你倒松心,打伤了人你不管啊!”大水坐在炕沿上,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双喜说:“你怎么啦?”大水气囊囊的说:“我不干了!”双喜听了,心里好笑,说:“好好好,我也不干了,咱们回家吧!”一边说,一边拉着大水就走。大水挣扎着说:“双喜,人家心里怪难受的,你还开玩笑!”双喜说:“不是开玩笑,我有话跟你说。走走走!到我那儿吃饭去。”就把大水拉走了。

两个人吃罢晚饭,就上灯了。双喜问大水:“你说你不干了,你为什么不干呢?”大水说:“我带不了兵,打不了仗,怎么干呀?”双喜笑起来说:“谁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个大将军呀?谁还不是慢慢儿学的!”大水说:“我学不会,我……我反正得跳行!”双喜说:“跳行有屁用!日本子终归要来的,咱们谁都得学会打仗,不学就吃不开。”

大水苦着脸说:“旁的事儿好学,这个事儿弄不好就要伤人嘛!”双喜看他太丧气,就坐在他旁边安慰他:“打仗还能不伤人?……咱们明天开个会检讨检讨,看毛病出在哪儿,多琢磨琢磨就有办法啦。”又悄悄的跟他说:“黑老蔡说的,咱们共产党员得不怕碰钉子,越碰越硬梆,碰成个铁头就什么都不怕啦。”

这晚上,大水就在双喜那儿睡,他可睡不着,心里觉得怪为难,又觉得双喜的话也说得不错。

第二天在中队部,召集了个干部会,分队长们都到了,黑老蔡也来参加了这个会。会上,黑老蔡笑眯眯的说:“咱们这一部分游击队,打了两回小仗,虽然没什么胜利,总算把敌人吓跑啦。”大家都笑了。黑老蔡说:“正经话,都是庄稼人么,可也不容易啦!缺点是有,那不要紧,克服了缺点,就是优点。古话说得好:‘人在世上炼,刀在石上磨。’你们今天就好好儿检讨检讨吧!”

老排长急着发言:“我说,咱们这队伍太乱!一打起仗来,就跟蜂子乱了营似的,这还行啊?照我们的老规矩,官长说句话,谁也得服从;叫你朝东你朝东,叫你朝西你朝西,谁也不能错一步。军令重如山啊!不听指挥,还能打仗?”

大家都检讨出许多缺点。牛大水不好意思的说:“我也有个缺点!昨天我打了一阵子仗,不知枪坏在哪儿,就打不响,回来一瞧,大机头张着,小机头可关着呢!”大家听了,笑得肚子痛。可是谁都说:“别笑!”“别笑!”“别笑呀!”高屯儿说:“笑什么!就数我的本事大,尽打自己人!往后我得改一改,不瞄准不打枪,打就得打到敌人身上去!”

老排长兴奋起来了,站起说:“我说,我说!”大家说:“你说吧:”老排长说:“我说呀,再打起仗来,咱们得有计划;还得侦察好,还得联络好;还得,还得有个嘎嘣儿脆的纪律!”双喜说:“着!咱们订上几条纪律好不好?”大伙儿说:“好!”就订了好些条纪律,不准这么,不准那么,谁要犯了,就得受处罚。这下子,大水可乐了,说:“要这么着,我这队长也有个抓挠啦!这事儿太重要,咱们得跟全体队员开个会,好好儿说说,这些一条一条的都得记住了。咱们这回不行,下回瞧!”

黑老蔡瞧大家劲头儿挺足,心里很高兴,说:“这么着行喽。只要有信心,有勇气,仗打得多了,自然就有经验啦。”他眼睛里露着笑意,对大水闪了一眼,说:“以后有事儿要沉着。把舵的不慌,乘船的才能稳当。中队长掌握分队长,分队长掌握队员,一级级掌握好,就没问题啦!”

会后,大水就跟黑老蔡到区上,开中队长联席会去;还想顺便去看看杨小梅。

大水在区上,开罢会,顺便去看杨小梅。刚走到胡同口,就瞧见西渔村的一个妇女,在跟人打听小梅住在哪儿,大水认出来是有名的“大金牙”。她头上油,脸上粉,红袄绿裤子,妖妖怪怪的。大水问她:“你找杨小梅干吗?”她怒气冲冲的说,“找她干吗?哼!我要跟她打官司!”

大水心里想:“这可怪了。她跟小梅打的什么官司呀?”就急忙进了胡同,找到小梅住的院里,叫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进屋一瞧,小梅独个儿坐在炕上,耷拉着脑袋发呆呢。大水跟她说话,她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大水忙问:“小梅,你怎么啦?”小梅气呼呼的说:“我不干了!”

大水听了很好笑,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小梅说;“我不会做工作,受这份窝囊气,非把我气死不行!……唉!谁知道呢,人家都说她好,说她误得起工,跑得了腿,就叫她当了妇女会主任,谁知道是个破鞋!呸!不要脸的娘们!她……她……她当着好些人,倒骂我是……是……破鞋!”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簌的掉下来;后来索性倒在炕上,拉条被子蒙着脑袋,哭开了。

大水摸不着头脑,正要细细问她,就听见大金牙嚷着进来:“杨小梅在哪儿?走!咱们打官司去!”大水忙走到院里,喝问大金牙:“你闹什么?”大金牙指手划脚的说:“哼!她革了我这个妇会主任,这我倒不稀罕,什么好差事呀!顶不了吃,顶不了喝,当不当不吃紧;我得问问她,凭什么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养汉,说我是破鞋、浪荡娘们?我就不依!我大金牙可不是好惹的!”

大水冷笑一声说:“你就为她说你养汉,要跟她打官司呀?你到底是不是养汉呢?”大金牙翻着个白眼:“我跟杨小梅说话,碍不着你的事,你少管闲事!”说着就要进屋去闹。大水挡住门口,喝着说:“你说说看!为什么张宝玉和大胖三在你家里,半夜三更打起架来?为什么钱老刁拿个铡刀在街上追你?……你说呀!”大金牙泄气了,可是还老着脸皮说:“这是我们妇会的事,你跟杨小梅沾什么亲,带什么故,要你帮她说话呀?”大水推她说:“别装蒜啦,官司打不赢,快走你的吧!”

大金牙走到大门口,回头啐了一口,说:“哼!三个鼻窟窿眼儿,多出你这口气!”就扭着屁股出去了。

大水回到屋里,小梅站起来迎他,眼里还带着泪花儿呢,可笑着说:“大水!你把她老底子翻出来,可给我出了一口气。我叫这臭娘们真欺负苦啦!”大水笑着问:“你不是不干啦?”小梅说:“为什么不干?不干,出来是干吗的呀!”大水笑着说:“着哇!干工作免不了碰钉子,谁还不是一样!咱们共产党员就不怕碰钉子,越碰越硬梆,碰成个铁头,就什么也不怕啦!”

小梅欢喜了,絮絮叨叨的讲起她的工作,说哪村妇女工作好,哪村不好;又说西渔村撤了大金牙的妇会主任,正经妇女都挺满意,新选的妇会主任秀女儿又能干,又积极,工作可有办法呢。大水看她又上了劲,也很高兴,说了一会话儿就要回去。小梅留他吃饭,他惦记着工作,就匆匆忙忙回中心村去了。

八五月,麦梢黄了,庄稼人忙着下地收割。全区的游击队都调到边缘地带,保卫麦收。

牛大水这一伙守着堤,已经三天了,还不见河那边敌人的动静。天气挺热,“知了”在堤边的柳树上鼓死劲的叫,队员们在柳荫底下坐的坐,躺的躺;有的在地里帮老乡割麦;有的到河深的地方打扑腾去了。

忽然,侦察员从河那边飞跑过来,蹚水过河,到堤上报告,说敌人已经到了沙滩村了。沙滩村就在河对面二里地。大水望见,那边老百姓乱跑,可把大水急坏了。老排长忙说:“快吹哨子集合!”大水又吹哨子,又在堤上跑着喊叫。慌得那些打扑腾的队员们,拿着大枪和衣裳跑来了。

大水流着汗说:“鬼子已经到了沙滩村,大家赶快准备好,我不叫打,谁也别乱放枪!咱们订的那些条儿,你们都记住啦?”大家喊:“记住啦!”大水说:“好,就这么着!谁犯了也不客气!”老排长大声插嘴说:“军法不容情啊!”大水一挥手:“去吧!”人们都跑到堤坡上爬下,守住自己的岗位。

老排长叫大水马上派交通员,去报告黑老蔡,交通员飞跑去了。大水很不放心,提着盒子枪,这头跑到那头,一路的叮咛大伙儿:“这回可得瞅好了,瞄得准准的。别慌!别乱!”大伙儿都一动不动的爬着,紧张的瞅住河对面的村子。

等了好一阵,不见敌人过来,大水觉得挺奇怪。老排长探出个头儿,东瞧西看,突然对大水说:“啊呀!敌人已经到跟前了!”原来大家只注意前面那个村子,没提防十来个鬼子和伪军,已经从右边树林里出来,快到河边了。大水着急说:“怎么办?”老排长说:“别慌!那儿河水深,他们怎么着也得从这儿过。马上下命令,等他们蹚水的时候一齐打!”大水就急忙把话往两头传:谁也不准乱放枪,听队长喊一二为记,喊到二字一齐打。

大伙儿露出眼睛,气也不敢透的瞧着,敌人一个个提着枪,鬼头鬼脑的往这边来,头里一个便衣的汉奸引着路;一会儿,就绕到了河对岸,开始蹚河了。大水等得着急,喊了声:“一——!”谁想艾和尚沉不住气,就叭的一枪放了出去,大伙儿也一齐放开了。

敌人冷不防,都吓慌了,连忙往回跑。引路的汉奸和一个鬼子打死在水里。队员们一个劲儿的放枪。老排长喊:“看不见人别打啦,省几颗子弹吧!”高屯儿跳出来,喊:“去水里摸枪哟!”几个人跟着跑下堤,扑通扑通的跳到水里去。牛大水喊:“别都下去,防备着点儿敌人吧!”

一阵工夫,高屯儿背着一支三八大枪,别人有的戴着钢盔,有的拿着子弹,嘻嘻哈哈的上来了。马胆小还站在水里,他年纪比旁人大,动作最慢,手里拿着两只水淋淋的大皮靴,正在往外倒水呢;大水在堤上高声喝着:“马胆小,你胆子大起来啦?还不上来!”马胆小一面应着,一面把两只皮靴的带儿挽住,套在脖子上,又去扒汉奸的纺绸褂儿。那汉奸的脑瓜打烂了,白花花的脑浆漂在水面上。

下午,更多的敌伪军从对面沙滩村出来了。头里打着太阳旗,看得见一个日本军官挎着东洋大刀,还有号兵拿着亮闪闪的铜号……那边,树林跟前,高高的土墩儿上旗子一摆动,铜号吹起来了,东洋大刀出了鞘,敌人全散开,往这边跑。

堤上的游击队,望着都慌了。牛大水心里也止不住扑通扑通直跳,想着:“妈的!一家伙来了这么些,怎么顶得住呀!”可是,他看见黑老蔡领着县大队呼呼呼的上来了,一下都爬在堤坡上,哗啦啦的拉着枪栓。黑老蔡声音响亮的喊:“准备好!听我的指挥!谁也别先开枪!”

对面,枪声响了,子弹咝咝咝的从头顶上飞过,打得队员们抬不起头来。大家急着等口令,黑老蔡可紧盯着那边不作声。敌人在机关枪的掩护下面冲锋了,一个个弯着腰,端着刺刀冲过来,到了河边,就蹚水。黑老蔡突然一声喊,这边乒乓乒乓一齐打过去。头里的敌人倒下了,后面的敌人赶忙退回去,那边的机关枪步枪一股劲的打。敌人一连冲了三次,都给打了回去。

天黑了,敌人撤回沙滩村去了。枪声还稀稀落落的响着。望得见那边村外烧起一堆堆火。听得见鬼子的声音“呜——噢——”的乱叫。

这一天,正当月尽,天上只有星星稠掩掩的。枪声一落,蛤蟆的叫声就“格哇格哇”响起来。大水他们松了一口气,才觉得喉咙里象着火似的渴得难受。马胆小说:“你们瞧!谁们来了?”大家回头一望,瞧见远远的来了一大串黑影儿,隐隐糊糊,担的担,挑的挑。黑老蔡过来对大水说:“老乡来慰劳咱们啦!你们这一拨先去,吃点喝点,休息休息,让他们在这儿顶着。”

大水他们撤到几棵大树下,把送来的绿豆汤、大米稀饭喝了三大桶。双喜把老乡们慰劳的烟卷儿发给大家,一面滑稽的说:“你们一个个喝得跟叫蝈蝈似的,停会儿妇会烙出饼来,你们装到哪儿去呀?”大水笑着说:“一肚子火,还吃得下饼?”高屯儿松松裤带说:“不碍事!撒两泡尿就把火儿泄出去啦!”

儿童团长牛小水也帮着送子弹手榴弹来了,跟大水他们到堤根看看。队员刘五子问:“还有烟卷儿没有?”小水说:“有。”就爬上去递给他一支,问:“五子,你累了吧?”刘五子说:“累什么!打得可过瘾呢!”小水看五子不过比他大五六岁,心里挺羡慕,就央求说:“五子哥,让我也打一枪试试看!”刘五子帮他推上子弹,教给他说:“你得把枪托子紧紧顶住肩膀儿,要不,那坐劲儿非打痛了你不行!”小水端着枪,不知怎么的心里乱跳;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别转脸,闭着眼儿打了一枪。刘五子笑他说:“你不行,这叫什么打枪呀?瞧我的!”他叼着烟卷,架好枪,伸出头去想找个目标,不想在村外警戒的敌人,照着烟卷火儿打了一枪,刘五子骨碌碌的滚下堤坡去了。

小水着急说:“坏了!打着刘五子了!”几个人跑下来一看,已经断了气。大水奔过来,气得把小水骂哭了。黑老蔡听说,忙带着民夫来把尸首抬走,对大伙儿说:“都是抽烟的过!谁也不准抽烟了!大家把身子隐蔽住,好好儿监视敌人!”

罗锅星转到西天了。杨小梅带着一帮子妇女,扛的扛,抬的抬,来送干粮。到了离堤一里地的村子,碰见刘双喜。双喜说:“黑老蔡叫你们就放在这儿,别往前走了。”他领她们走进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支着几口大锅,好些老头老婆在忙着烧水熬粥呢。

双喜到堤上叫人。大水这一拨顶得最久,黑老蔡叫他们先来。他们走进院里,就给妇女们围住了,这个说:“可把你们饿扁啦!”那个说:“准饿得没劲了吧?”她们一见胜利品,都争着看;一个叫秀女儿的把钢盔抢过来戴在头上,笑着说:“鬼子尽戴这个呀?这跟脑袋上扣个锅似的。”招得大家呷呷呷的乱笑。杨小梅说:“你们别闹啦,快拿东西来!”又对大水他们说:“东西不凑手,作得迟啦!可真对不住你们!”

只一会工夫,许多卷子、烙饼、煮鸡蛋、咸鸭蛋,塞满了队员们的手里。老婆儿们又把凉好的稀粥一碗碗端来了,说:“吃点干的,喝点稀的,吃饱喝足,好打鬼子!”队员们一面吃喝,一面兴高辨烈的说着打退鬼子的情形。

小梅在从受训以前就有了孕,这时候身子已经很沉了,大水看她颠着个大肚子,跑来跑去的忙着招呼,就对她说:“我们自个儿来,你们忙了多半夜,又送了这么远,也该歇歇啦!”小梅笑着说:“看你说的!你们顶着打了一天一夜还不累,我们累什么呀!”

鸡叫了,刮起一阵凉飕飕的小风。忽然听见噼噼啪啪的响起来,老排长猛的站起来说:“这是敌人拂晓进攻!”大水放下碗,挥着手说:“别吃了!咱们快走!”队员们都拿着枪,奔了出去。大水跑到门口,又转身对小梅说:“你们妇女还是走远些吧。”小梅说:“不碍事,你们别结记!”大水他们跑去了。妇女们都聚在村口,不放心的望着。

一〇

大水这一伙跑到堤边,天朦朦的发亮了。头顶上,子弹唰唰的直飞。黑老蔡紧张的指定他们地点,说敌人快要冲锋了,大家要坚决勇敢,多操点儿心。大水他们刚爬到堤坡上,敌人的冲锋号就响了;看得见散开来的敌人往前直窜,刺刀都闪闪发亮。尽管游击队拚命打,有些敌人倒下了,可是很多的敌人还是飞快的蹚水前进,头里的已经爬上岸来了。

游击队伤亡了几个,眼看着顶不住,好些人慌乱了。马胆小、艾和尚几个脸色死白,都抽回枪,出溜到坡底下。牛大水急得浑身是汗。只听见黑老蔡大喊:“同志们!快摔手榴弹呀!”他一只大手,五个手指头卡着四颗手榴弹,一齐摔出去。接着许多手榴弹都飞开了。轰隆隆的山响。跑到堤跟前的敌人,刚好挨上,炸得血肉都飞了起来。

可是,又有好些敌人爬上岸来了。队员们有了信心,手榴弹象下雹子似的扔过去,烟、土冲得老高。日本军官可不顾兵们的死活,照旧指挥他们往上冲。突然,敌人的后面,东边也响了枪,西边也响了枪,树林里,乱坟堆后面,那些——老蔡派去的游击小组,都打开了。吓得鬼子和伪军转身就跑,纷纷乱乱的撤退。一路上丢下了许多东西。黑老蔡光着脊梁,黑油油的,露出一身疙瘩肉,举起盒子枪,喊了声“追啊!”就跳到堤上,冲了下去。大伙儿跟着他,大声喊叫:“追啊!杀啊!”都呼呼呼的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