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代兵。

——敌人的阴谋

打退鬼子的第二天,黑老蔡来找杨小梅。小梅正在接受各村送来的慰劳品。慰劳品真多啊!炕上放满了鸡蛋鸭蛋;桌上堆满了点心粽子;麻袋里装满了手巾袜子;整猪整羊一个个的抬来……小梅喜得眉开眼笑的。黑老蔡把她叫到一间没人的屋里,对她说:“你婆婆病得挺厉害,你公公来接你回去,说是去早了还能见一面,去迟了可就见不上了。”又告诉她:何庄的村长也来信,说何世雄走了以后,张金龙没个靠头,以前郭三麻子走火打了他,现在他的伤好起来,可规矩多了;眼下他娘病重,只要小梅回去走一遭,他保证不打她骂她。黑老蔡说:“上次张金龙受了伤,你也没回去。这会儿你婆婆病得要死,你公公又苦苦要求,要不回去瞧瞧,怕影响不好。再说,你的身子也重了,回家去生了孩子再出来工作,或许还方便些。”小梅淌着眼泪不愿意回去。黑老蔡劝了半天,她才答应了。

小梅跟公公回到家里。当天晚上,婆婆就咽了气。一家人办丧事,忙了几天。刚停当,小梅就闹肚子痛,孩子不足月就生养了。公公看孩子瘦得象小鸡儿似的,可是个男孩子,心里挺喜欢;只怕小梅再出去工作,有时候故意给小梅弄点儿好的吃,想拢住她。

恶婆婆一死,小梅就少受许多气。张金龙在新政权底下,不能胡作乱为,也收心多了。他瞧小梅是个区干部,月子里,许多老百姓、干部来看望她,妇女们有什么问题还找她讨论,也就不敢再欺侮她、虐待她了。小梅以前不满意张金龙,也想到过离婚;可是现在有了孩子,孩子是自己的肉啊,怎么也不能叫孩子受罪抱屈。她想:“为了孩子,能对付就对付吧!”

这时候,大秋快到了,下着连阴雨。淀里的水,河里的水,都涨了。这一年的庄稼挺好,就怕涝。黑老蔡从县上开会回来,忙召集中心村干部开会,双喜、大水都去了。会上,黑老蔡紧急的布置护堤防汛,说:“这是个战斗任务,咱们要赶快打水仗!”又说:“咱们就拿这个工作鉴定干部,看谁真心保护老百姓的利益!”

双喜、大水跑回来,急忙动员老百姓连夜上堤。水离堤面只一尺了。蒙蒙的细雨还下个不停。天黑得对面不见人影儿。大家用苇皮子点起了火把,沿着堤,象一条火龙,仔细的检查堤工,堵獾洞……,又把堤这边的泥土运到堤上加高,水涨土也涨,直闹了一夜。第二天,雨还是不停的下,水还是不停的涨。大家淋得水鸡儿似的,都说:“下刀子也得干,怎么也不能叫毁了!”连饭也顾不上吃,又忙活了一天一夜。

到第三天头上,雨下大了,水也涨得更快了;眼看快跟堤平,再下两三指雨可就坏了。老头儿们叹气说:“不中用了,再怎么也不顶事儿啦!”急得双喜在堤上来回跑,滑了好几跤,嘴里喊着:“乡亲们!赶快在堤上打埝子,还能有救,死活都在这上面了!快找桩,捞着什么拿什么!咱们豁着干吧!”很多人往村里奔。双喜督堤。村干部们分头跑回村去,满街筛锣,喊:“堤危险啦!眼看要塌啦!男女老少上堤啊!带着木料家具打埝子去啊!”

各村都闹腾开了。男人们抢了东西就往堤跑。正在病着的老排长,也忙从炕上下来,拿了根木棍,急急往堤上走。连妇女孩子都抱着柴禾,提着鱼篓子,扛着椽,拖着檩,冒雨往堤上赶。大水把中队部的门窗全摘了,背起两块门板就飞似的奔。小梅在家里听到锣声,听到叫喊,心里乱腾腾的,丢下孩子,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儿,也不管公公唠叨些什么,背起一捆织席的苇子就跑。

堤上,人们乱喊着,打桩的声音咣咣响。土牛平了,窝铺拆了。搬东西的,运泥土的……人来人往,乱成一片。忽然,东边开了个水眼儿,大伙忙着堵。忽然,西边又开了个水眼儿,大伙又忙着堵。不好了!西边的水眼儿堵不住,越冲越大,决开了五尺宽一个口子,水哗哗哗的直灌。大水、高屯几十几个小伙子,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抬着门窗家具,扛着装泥的鱼篓子,拚命去堵,连人带东西都给冲了下来。

坏了!口子决开一丈多宽,人们都抓了瞎,没有招儿了!正在这个节骨眼儿,水面上来了个“大槽子”,是分区来买苇子的大船,老排长和双喜把它引来了。船上满满装的苇,有一丈多高。进了这决口,船头上双喜喊:“撑住!撑住!”老排长叫:“快把船底砸破!快!使劲砸!”船沉了。人们一下子拥上来,把各种家具柴禾扔在上面。大水高声喊:“快抱泥!一个个的传!”说着奔下来,抱起一大块泥疙瘩,递给旁边的人,一个传一个,很快传上去了。一时,村干部们领导着,站了几排人,纷纷的把泥疙瘩往上传。闹了好半天,才把口子堵住了。

傍黑,雨停了。水面上,地面上,雾腾腾的。护堤的人们不敢歇。天一黑,灯笼火把又活动起来了。第四天,水不再涨,人们可还不敢离开堤。后半晌,水开始往下抽了。病重的老排长,才回去歇息。大家也松了一口气;从堤上望见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越发长得旺了。高梁窜了一丈多高,棒子吐了红缨儿,棉花结了桃,稻子、谷子……顶少有八成年景。喜得老人们忍不住念一声佛,孩子们拍着巴掌笑。年轻人说:“熬了这几天总算没白费,再苦也是痛快的!”老乡们说,这回干部可卖了力气啦;都劝双喜、大水和村干部们回去歇歇。这三天三夜,真够他们受的!忙得饭也顾不上吃;赶上了,跟人家吃一口两口饽饽;赶不上,稀里糊涂的也过去了;又哪里合过眼呀!这会儿双喜大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水说:“嘿!看你,跟个泥菩萨似的!”双喜说:“大哥别说二哥,两个差不多!”说着都笑了起来,嘻嘻哈哈的回村公所去了。

公所的房子都漏了,炕上地上尽是水。到队部,找了个不漏的屋子,两个人胡乱擦了擦脸。大水见双喜的脸儿更瘦更黄了,眼球上满是血丝儿;他把手巾搭在绳子上,好象站都站不稳了。大水知道,双喜以前当织布工人的时候,五天一个集,要织出十二匹花条布,尽半宿半宿的熬,常累得吐血;他是个老党员,一有什么工作,总是黑间白日的干;就说这三天三夜吧,真是硬撑着骨头架子抗呢。这会儿看他眼皮子都睁不开,可还忙着擦他的枪。大水心疼的拉着他说:“看你成了什么样儿啦。我来给你擦,你快歇歇吧。”他抢了双喜的枪,推他到炕上去睡觉。可是双喜挣扎着说:“别,你还不是一样的累啊!”两个人争来争去,结果是大水擦双喜的枪,双喜擦大水的枪,两个人面对面的擦起来。擦好枪,困劲儿都上来了,他俩饭也不吃,灯也不点,就象两条耕乏了的牛,躺下就睡着了。

这一天晚上,家家户户吃了松心饭,都早早儿歇息了。只有游击小组轮班的守着堤。高屯儿自告奋勇,在堤上来回监督着。

夜里,敌人出动了。在河的上流,他们占的一个险口那儿,集中了二三百民夫,来扒堤。民夫们不愿意动手,当场给鬼子挑了三个,丢进河里。有些民夫偷跑,给鬼子开枪打死了。民夫们逼得没办法,只好依着干。堤很高。鬼子指挥着先挖没有水的一边,挖了十几丈长。快要挖透的时候,在中间挑了个小豁口,人急忙往两边闪开,跑得远远的。水唰的冲下来,不多时,一个口子就开了一百多丈。那水响的声音,二十里地远都听见了。

双喜、大水正睡得死死的,忽然高屯儿把他们推醒,着急的说:“你们还睡觉!敌人那边决了堤,水已经下来了!”他两个跳起来,就听见游击队员在街上跑着大喊:“坏啦!坏啦!水下来啦!大家快起来哟!”双喜急忙拉着大水,上房顶去望。月牙儿在天边照着,水声越来越近。望得见白花花水头一路卷过来,赶得狐狸兔子乱跑乱叫。村里人声嘈杂,很多人着急的跑到房上看。只见水来得那么猛,好庄稼——好庄稼,立时都给淹了!眼看着水就要进村,村边打埝子也来不及了啊!人们喊着叫着,慌忙把屋里的粮食往房上倒,有的抱着东西往船上跑。可是水已经进村了!村里人乱哄哄的,大哭小喊。有个老婆儿尖声的嚎叫:“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可不得活了啦!”牛大水心里跟刀子戳了似的,忍不住呜呜呜的痛哭起来。双喜觉得眼前冒金花,心口一阵热,喉咙里很腥气,哇哇的吐了几口血;他一屁股坐下来,靠在花墙上仰着头,憋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水还往上涨,一会儿涨一尺,好些房子倒塌了。人们在高房上挤成堆,有的逃在船上。到处都是哭声!

这一年,敌人扒了几处口子,“以水代兵”,淹了好几个县。光这一片,就淹了一千多顷!上级党和政府,急忙发动没受灾的地区的老百姓募捐救济;干部们节衣缩食,拨出大批公粮,开水赈。一船船、一船船的粮食,运来了。每人一顿按六两米发。还有柴禾,还有款……水退了,政府又调剂来麦种,发动种麦子,还组织妇女织席编篓,领导男男女女搞各种副业生产。遭难的老乡亲,才度过了灾荒。

赈灾当中,双喜、大水经常到何庄帮助工作,也顺便去看看杨小梅。小梅家里没人会使船治鱼,又不会干旁的营生,生活挺困难,也得到了政府的救济和帮助。张金龙嘴里不说,心里可是很感激。黑老蔡来信催小梅去工作,小梅跟张金龙说:“我在家里待得太久了,得赶快回区上去。孩子带在我身边就行。只要你同意我工作,我有空还可以回来瞧瞧。”张金龙想了半天,说:“行!要走你就走吧。”就帮她打整铺盖。老头儿叫他出去,悄悄说:“怎么,你放她走啊?”张金龙说:“不让她走怎么着!上级依吗?”老头儿想想也没办法。张金龙就抱着孩子,送小梅到区上去了。

年跟前,公公把小梅娘儿俩接回去。一家人还算和气。张金龙两手把孩子举起来,看着说:“哈!这小子,大得多啦!”大家逗孩子玩儿,倒也有说有笑的。

第二天晚上,张金龙在街上碰见何世雄的儿子何狗皮。何狗皮一把拉住他说。“走走走,到我家喝两盅去!”这时候,何世雄已经偷偷的回来了,躲在家里。自从吕司令改编他的队伍,他自个儿心虚逃走,在国民党张荫梧那儿混了一个时期;这回张荫梧派他进城,到日本人那儿去;他秘密的路过这里,顺便回家瞧瞧。他念着张金龙的枪法好,胆子大,用处很多,特意打发儿子把张金龙叫来,想把他带走。

张金龙跟着何狗皮,来到何家大宅。穿堂过院,到第三进的北屋,走进了很精致的套间。里面灯光很亮;暖暖和和,生着洋式的煤炉子。何世雄坐在圈椅里,笑着跟他招呼。张金龙不知道他偷着回来,猛一瞧见,很是惊奇。那何世雄戴着羔皮帽,穿着狐皮袍,红光满面的,象是更胖了。他叫何狗皮给斟上酒,三个人就喝起来。

何世雄喝得高兴,摘下皮帽子,露出光溜溜的秃脑瓜,一对三楞子眼儿瞅着张金龙,挺关心的问长问短,又很热心的说:“金龙!别在家里受罪啦,跟我出去跑跑吧!你跟了我十来年,我挺凭信你。你是个有材料的人,出去好好儿干,我准提拔你!我是宁养一条龙,不养十个熊!跟你知心贴肉,才说这个话。你好好儿斟酌斟酌吧!”

张金龙问:“咱们到哪儿去?”何世雄喝了一盅酒,慢慢儿跟他说;“你先要明白现在的大势。日本人倒没有什么可怕,最可恶的是共产党,将来共产共妻,可了不得啊!现在他们的势力一天天的发展,这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呢!咱们上面早决定了,先利用日本,‘克’了共产党,再回过头来抗日。你看咱们的副总裁汪精卫先生,已经成立了南京政府;名义上虽说是随了日本,其实保存下力量,抓住大权,将来要干什么,还不方便?你别信共产党那一套;他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你跟我到城里去,将来剿灭了共产党,这方圆几百里,乾坤还不掌握在咱们的手掌心!”

张金龙心里很活动,就问:“现在郭团副在哪儿?”何世雄说:“老郭和李六子这一伙,先进城了。咱上头早跟城里接洽好,就等着我去呢。”又笑着说;“还不就是咱们这一把子,大大小小都是官儿啦。”张金龙喝得筋都暴起来了,他放下酒杯,说:“何团长,我这个人你也知道,说话向来是‘袖筒里入棒槌’——直出直入!要是有郭三麻子在,我反正不去!”何世雄笑着,说老郭走火决不是故意的。旁边何狗皮也劝张金龙。最后,张金龙马马虎虎答应了。临走,何世雄给了他十两大烟土,说:“这事儿你可一个字儿别露!我走的时候再叫你。”张金龙就回去了。

小梅哄孩子睡了觉,在灯底下作活。很晚了,还不见张金龙回来;心里不满意的想:“这家伙不定又浪荡什么呢!”眼看两灯油耗干了,正要歇息,忽然瞧见张金龙喝得脸儿红扑扑的,回来了。

小梅问他:“你到哪儿去了?深更半夜才回来!”张金龙含糊的说:“哪儿也没去。碰见个熟人,喝了两盅酒。”小梅问:“碰见谁呀?”张金龙倒在炕上,说:“碰见谁,说了你也不认得。我渴得要命,快烧点水吧!”小梅出去抱柴禾了。张金龙忙起来,掏出怀里的烟土,藏到墙上的照像框子后面,看了看,又不放心的拿下来;一时找不到好地方,就把它塞在立橱底下,一只破套鞋里。这才上炕,脱衣裳躺下了。

小梅可多了个心眼儿,早在窗子外面瞅见了。她不动声色的抱着柴禾进来,一面烧水,一面偷偷伸手到橱底下摸;摸出个油纸包儿,暗里打开来一看,见是烟土,就顺手揣在怀里。烧开了水,她盛了一碗放在炕沿上,推醒张金龙。

张金龙坐起来喝水,红红的眼睛看着小梅说:“时候不早啦,快睡吧!”小梅生气的说:“我不睡!你得告诉我,你今儿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张金龙说:“你说我干什么去了!我又没赌钱,又没嫖娘们,喝两盅酒算什么,你多什么心呀?”小梅说:“好!你不说实话,往后咱们谁也别搭理谁!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从此就拉倒!”张金龙见小梅急了,就拉她说:“别闹了,我走哪儿?还不是守着你呀?快睡吧!”小梅摔开他说:“你真嘴硬,还不说!我问你:你那烟土是哪儿来的?”张金龙暗暗吃惊,注意的瞅着小梅说:“什么烟土?”小梅说:“你别装蒜玩儿吧!我早瞧见了。我又不要你那东西,我就问问你:到底是谁给的。说了没事,不说我就闹出去!”

张金龙抵赖不过,又怕她闹,就随口应付说:“是何狗皮给的。”小梅说:“他平白无故的给你这个干吗?”张金龙笑着说:“他看我生活太困难嘛!”小梅奇怪的说:“咦!怎么才发水的时候,你把个画眉鸟儿卖给他,他怎么不帮助你呢?”张金龙给她问得答不上来了。小梅说:“咱们两口子,好歹我都要担戴着点儿!有什么事儿要瞒着我呢?你就说给我,我也害不了你;你不说给我,我可不依你!怎么来怎么去,你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吧。”

张金龙给她捞着线头儿了,逼得没法,只好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这是何狗皮他爹给的。”小梅心里明白了几分,假装没事儿似的说:“哦,他给的。那有什么要紧!他给你这个干吗呀?”张金龙说:“咳,你看你这个人!打破沙锅问到底,紧着问什么呢?”说着下炕去,想看看那烟土还在不在。小梅随手掏出那个油纸包儿,笑着说:“这不是你的烟土?你好好儿收起吧。怪值钱的东西,别放在套鞋里糟坏了!”张金龙接了烟土,也笑起来说:“赶明儿折变些钱来,也有你的一份儿。”小梅说:“两口子还分什么你我!他叫你干什么,你也说给我听听。要是有好处,我也帮你拿个主意么!”张金龙喝多了酒,没看出小梅是故意用话套他,觉得小梅对他挺亲热,就小声说:“他想叫我跟他到城里去。城里我是不去的,你放心;我要哄你,骂我八辈姥姥!”小梅笑着说:“去不去在你,干吗跟我赌这个咒呀!”就吹灭灯,脱了衣裳睡下了。

小梅可没睡着。她听张金龙呼呼的睡熟了,就轻手轻脚的穿好衣裳,蒙了一条蓝布头巾,悄悄儿开了门,跑出去了。野地里风刮得呜呜的乱叫,吹透了薄薄的棉袄棉裤,浑身一点儿暖气也没有了。她跑一阵,走一阵,奔到中心村村公所;敲开了门,见到双喜,把前后情形说了一遍。她怕家里人发觉,说完就连夜赶回去了。

双喜忙找着牛大水,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赶紧带领游击队,奔何庄去。把何世雄住宅的前门后门都把守了,房上也压了顶。天已经朦朦亮了。许多队员拿着枪下了房,进屋里去搜查。可是很奇怪,里里外外,哪儿也搜到了,就找不着何世雄,连何狗皮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