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大林离开下下木沿原路过白龙圩,再走七里地就是潭头乡了。

潭头也是侨乡,在山区与平原之间,村子不大,住有三百来户人,在刺州南区颇有点小名气。全村有约百分之六十的男人出洋,而且大都在小吕宋,他们在南洋经营小商、土产收购,也有当高级店员的。收入较多,侨汇不绝,因此侨眷生活不愁,且较别乡富裕。不过这乡,阶级分化也特别显著。在平原地区尽是红砖绿瓦,且有不少高楼大厦,而在山坡上却是些泥墙烂瓦的贫民屋,既无侨汇,又无土地,男的大多上离乡五里地的为民镇充当苦力、运输工人,女的到富有侨眷家佣工。同在一个乡里,有两种人,过着两种不同生活。

在路上,大林对老黄介绍这个地方情况时说:“潭头也是我们一个据点,三年前,办了间学校,就是负责人不得力,给我们造成了一些困难。党的工作比起下下木也差得多,陈鸿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有据点,就不怕工作开展不了,慢慢来,不能急。”说到这间学校,大林又说:“有几个人,我要特别对你介绍,党的关系要移交给你,学校的领导关系我也要移交给你,你不能不了解一下。”

他介绍那几个有关人物的情况是这样的——

这乡有个著名富户,姓沈名常青。年近六十,在小吕宋住了四十多年,专做土产生意,发了一笔大财。此人守旧,乡土观念极强,在政治上叫作:“我当的是老百姓,更朝换代的事,概与我无关,谁掌大印,坐天下,我就听谁的!”但胆小怕事,“我吃我的饭,做我的事,别人事少理”。

五年前,他因体弱多病,有人劝他返乡养老,他接受了这建议,花了很大一笔钱,在潭头盖了座华丽的三层大楼,人称为“洋灰房”。大楼建成后,他便带着一家告老返乡。

沈常青平时极少出门,对外面事不闻不问。风传许天雄要绑他的票,有人劝他搬进城,或到许为民的池塘去住,他说:“不在本乡本土住,何必从小吕宋回来?”拒绝了,又花了一大笔钱把洋灰房翻修一番,内内外外都用铁板、铁网、铁门围起来,窗是铁的,门是铁的,天井也加上铁罩,前后左右又安上枪眼,请了四名长工日夜守卫。布置停当之后,这年老多病的华侨资本家,就安心地一年三百六十日,在这防卫周密的华丽监牢中养老。

此人从小没读过书,却很热心教育事业,他见乡里教育不发达,几十年来只有一家私塾,教的又是“子曰诗云”一类的书,便说:“我少时吃亏最大是在于没受教育,我乡子弟不应再受此苦。”便捐了一笔款,号召兴学。

沈常青有个侄子叫沈渊。沈渊虽住在池塘乡,两家来往却很密切。老人家居寂寞,一见这侄子分外亲切,来必留饭过夜。他把兴学的心事告诉他,沈渊答应为他效劳。这沈渊原是地下党员,拿这事和陈鸿商量,陈鸿当时说:“机不可失。党正缺乏经费,办了这间学校,也可以解决一部分困难。”主张沈渊自己去主持,沈渊却说:“我有痨病在身,医生劝我静养,这担子我担不了,不过我可以介绍一个人去办。”他介绍了一个在小吕宋时认识的朋友,现也赋闲在家,名叫陈聪的去主持校务。这样“私立潭头小学”便办了起来,校舍虽是旧祠堂改建的,因为经费充足,倒也办得虎虎有生气。从此党多了一个据点,又多一份经费来源。

沈常青的洋楼虽然盖得大,但人丁不旺,除他和那个有“心气病”的妻子外,就只有一个半白痴儿子。这白痴儿子还未足十六岁,沈常青夫妇急于抱孙,由媒说合,讨了一个只有十五岁、叫玉叶,也是侨眷家的闺女做媳妇。

这玉叶人细鬼大,风骚泼辣,一进沈家大门就不满那和死人差不多的白痴丈夫。但性好虚荣,见住得好,吃得好,又得公婆宠爱,也就安心住下,只在物质享受方面追求。虽说小小年纪,已镶了一口金牙,十只手指戴了八个金戒指,金链、金耳环、金手镯、金表,珠光宝气,应有尽有,乡里人家称她为“狐狸精”。她和那白痴丈夫生活了一年,肚皮还是瘪瘪的,什么名堂也没有。

由于时局不靖,沈常青生恐儿子被许天雄绑票,便把他送到小吕宋去。一去就是好些年,说要回来,总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那玉叶日里不响,内心烦闷,在这铁笼里怎样也守不住。沈常青夫妇想给她买个儿子陪伴陪伴,她哪儿肯,问得紧,就回答:“我还顾不了自己。”……

大林说得有趣,老黄听得也有味,他问:“你说那学校找的不得人是怎么回事?”大林摇摇头道:“谈起陈聪来,各方面意见很多,我们也伤脑筋。”老黄问:“问题在哪儿?”

于是大林又做了另一段介绍。

那陈聪原在小吕宋一家华侨商店当记账员,据沈渊对陈鸿介绍,当时华侨社会进步活动很多,陈聪也参加了,因此也算是个进步人士。一九三〇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华侨商业首遭打击,商店纷纷倒闭,陈聪失了业,在同乡会住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由同乡资助返国。他在家里闲住了几年,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坐食山空,处境困苦,据说把老婆一点私蓄、首饰都吃光了。在小吕宋时,他和沈渊原有多少往来,听说他也在家中闲住,便常常跑池塘找他。来必大发牢骚,攻击现状,说:“革命的风暴已经到来,我们还在这儿等什么!”他问沈渊有没有门路:“我是决心当红军去了!大丈夫不能为革命而生,也得为革命而死!”暗示他曾经参加过党,他要找组织关系。看来沈渊是同情和信任他的,便极力向陈鸿推荐。

此人三十多年纪,略有几点麻子,能说、善道,聪明、能干,就是人品差。他原是破落地主家庭出身,加上在小吕宋混了七八年,沾染上不少恶劣习气,嫖、赌、饮,少了个抽,样样都会,更善逢迎吹拍。他就是用这手段把董事长沈常青弄得迷迷糊糊,认为“得人”,“可信任”。

学校是陈鸿筹备起来,一切都就绪后才交陈聪接手,陈鸿当时一见他面,也不大愉快,曾对沈渊说:“我看此人作风漂浮,只可用其长处,不可过多信任。恢复组织关系一事,暂不能考虑。”他提醒沈渊警惕。但沈渊另有看法,他说:“我看他只是作风问题,可以慢慢改造。”从此陈聪和组织仅保持了一般群众关系,党的一切活动都不让他知道。

陈聪也不是笨蛋,他察言观色,知道在这儿走动的都不是普通人,他对陈鸿表示:“我是一心一意为革命的,这间学校就是革命学校。我知道党的经费困难,我可以从学校日常经费中节省一笔钱供党用,我也可以布置一个地方做你们活动的掩护!”他果然布置了一个“宿舍”,除自己住一间,也空出一间客房,“好让革命同志来往时,有个落脚地”。陈鸿牺牲时,他怕受牵连突然病倒,在家里躲了一个多月,见事情没有扩大才回学校,但已没有以前那样热情肯干……

老黄听了也很不愉快,说:“问题不少,为什么还不处理?”大林道:“问题还不仅这个,但处理起来又不大容易。沈常青对他非常信任,认为学校是他一手办起来的,沈渊也偏袒他,认为是个难得的人才,要去掉他找不到代替的合适人。”老黄问:“还有什么问题?”大林道:“问题就出在那个‘狐狸精’身上。”

原来沈常青家居寂寞,常常叫陈聪过去谈谈。久而久之,这陈聪就成为这洋灰房的熟客。陈聪去得多,很自然,和玉叶见面也多。此人本性难改,一见这娘儿们年轻俊俏,孤居寡守,不无非非念头,眉目间有意挑逗。玉叶独居无聊,年少孤守,自然也心烦意乱。见陈聪风流潇洒,既善言辞,又擅拍马,也有几分意思。只是没机会接近。

一年后,陈聪向校董提出建议,为了满足本乡有志妇女要求,学校可附设妇女夜校。沈常青当时就同意,他说:“我反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男女受教育应该平等。”玉叶一听说要办妇女夜校,便吵着要上夜校,公婆宠爱了她,觉得年轻轻的老叫她在铁笼里过日子也太过分,该让她有个机会出去散散心,便也同意。

玉叶利用上妇女夜校机会和陈聪进行接触,开头还只在课堂上眉来眼去,后来借口找陈老师补习功课,一直找到宿舍来,两个人在陈聪房里鬼混、胡闹,说是曾被人撞见两个人搂在一起亲嘴,反映到组织上来……

老黄问:“组织怎样处理?”大林道:“我找他谈过一次话,可是他矢口否认,说他和沈渊是生死之交,怎会忘恩负义去搞他弟媳。说时声泪俱下,十分真切。我只警告他注意,群众已有反映,再胡闹下去,对他对我们都不利。他也保证以后行动小心,免予人以口实。后来,也没见有什么事情发生。”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潭头乡口。

三福止步告辞,他说:“三多哥临走时交代,有事找小许和我。”又问,“老黄同志什么时候再到咱乡?自己去不便,只要是三、六、九到白龙圩,我们的人都在那儿。”

老黄、大林谢了他的护送,便握手告别。

一走进村,比起下下木来果有一番不同气象。街道是青石板铺成的,到处是红墙新屋,就和普通市镇住宅区一样,只是少了条街道。大林带着老黄朝小学宿舍方向走,边走边说:“这就是番客区,住在这儿的都是有钱人,再过去,靠近山坡就不同,破破烂烂,穷苦不堪。”

不一会儿,他们到达小学宿舍。这宿舍也是间外表堂皇、建筑华丽的半西式平房,房门外有一个篮球场大小、长方形的青板石石庭,石庭三面围以红砖短墙。大林又说:“这房子也是华侨的产业,业主全家在小吕宋,把三分之一租给小学,三分之二交给他的亲戚代管。”

他们从侧门进去,一长条列开三间大房,正中是厅,两侧各有卧室一间,厅外还有一个长方形天井,种了一些花草。大林掏出门匙打开房门,对老黄说:“下了乡,我大半时间都住在这儿。这儿地位适中,进城近,到下下木去也近。”房里除了一张床,一张八仙桌,两只椅子,什么也没有。大林一边在收拾,一边又说:“这个地方情况虽然复杂,但地位好,消息灵通,联系容易,可以做个中点站。有基地,有前哨,再有这个中点站,就完备了。当初陈鸿在进行工作时,我倒觉得他有相当眼光,只是这个中点站,基础太差。”

说时,有个老太婆佝着腰摸进来,一见是大林,就张开缺牙大口笑:“老王呀(大林在这儿改叫王泉生),你为什么去了这许多日子才回!”大林把老黄介绍给她:“黄先生,他以后也要常常来。”老太婆高兴地说:“又来一个黄老师,真太好了。”接着又问:“吃过晌午没有?”大林忙说:“我们自己动手,阿婆,不用添你麻烦。”老太婆说:“你也会弄,我不就要失业。煮一锅饭,做两样小菜,不麻烦。”说着返身下厨。大林对老黄说:“这是学校里请来煮饭打杂的校工,一个进步群众,她女儿顺娘是个好党员……”

正说着,从大门口就出现一个中年妇女,她边解下头巾拍去身上谷屑,边叫着:“阿婆,阿婆……”直走进门来。一听见大林房内有人,伸进头看,一见是大林便高兴地说:“你说只去几天,怎么一去就是半个月?”大林忙把老黄介绍给她:“顺娘,老黄同志。”又对顺娘说:“以后我不再来了,这儿的工作全由老黄同志负责。”

顺娘用头巾揩着面上汗珠,对老黄看了看,大大方方地说:“老黄同志,以后有事我就找你?”那老黄默默地站在一边,暗自观察这个年龄在三十出外,一身黑褂裤,黑头巾,黑腰兜,纤细、秀丽、端庄、大方的农村妇女。一见她过来招呼,也笑着回答:“你不反对和我在一起工作?”顺娘笑道:“组织决定哪个来,我听哪个的话,我们这儿经过不少人呢,以前是老陈,以后是老王,现在又是你。”口舌伶俐,头脑清楚。一会儿又问:“老黄同志,你的口音很特别。”大林道:“他是长汀人。你知道吗?长汀就在我中央苏区内。”顺娘像发现奇迹似的:“那,你也一定当过红军?”老黄和大林都笑而不答,顺娘却热情洋溢地说:“我通知汪十五去。”说着返身就走,连她娘也不找了,走了几步又回头:“今晚是不是开会?就在老地方。”

顺娘走后,大林对老黄说:“别看她个子短小,做起事来倒很有魄力,只是家境穷苦。”接着,又说了关于她的一段故事。

……顺娘的婆家就在离潭头十里地的池塘,是个中等人家。过门后发生了几件事,一是乡里闹火灾,把他们家烧去一半;另一是婆家把她丈夫送小吕宋,因手续没办妥,被当地移民局在“水厝”关了大半年,又遣配回来。买“大字”花去一笔钱,路费又花去一大笔钱,家道从此破落下来,负了一屁股债。婆家怨她是“白虎星”,带来坏运气,对她没过好面色,丈夫对她还好。

那年轻人大事做不了,小事找不到,赋闲在家,也很苦闷。这时民军在招兵买马,他私下对顺娘说:“出洋不成,找事为难,在家受气,不如当兵去。”顺娘却不同意,她说:“兵你当不了,发财轮不上你,还不如租块地种种。”那青年不听,私下报名投军去了。婆婆说是她出的坏主意,骂她。顺娘说:“主意不是我出的,你硬说我也没办法。”这一来,她在婆家的处境更坏了。

那年轻人当了一年多民军,吃不饱,又常挨军官打骂,气恼不过开小差回家。当时从民军中开小差的很多,所以民军头子对逃兵定下很严厉的处罚办法,情节轻的打军棍一百,重的割去一只耳朵。那年轻人逃回家后,躲躲闪闪地过了一段时间,见没人追捕,胆子大了,慢慢也露了面。因此池塘人都知道他开小差回来。

凑巧池塘有个地主失盗,告到许为民那儿去。那许为民自称是“南区王”,在他势力范围内,特别是池塘,竟然发生了这“无法无天”的事,还了得?他说:“我还活着,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查就查到这个逃兵,认为他“嫌疑重大”。

这件事情闹大了,风声极紧,顺娘对她丈夫说:“看来你在乡里待不下去了,还不如暂时出去躲躲。”那年轻人自认:“我平生不做亏心事,那地主失盗关我个屁事。”又说:“我一躲开,不正证明他们疑得对!”坚决不走,顺娘也无可奈何。

在一个风雨夜里,许为民的武装人员捉人来了,那年轻人倒不躲避,挺身而出:“这件事与我无关,要上公堂说理,我自去!”许家人搜遍了全家,什么赃物也没有。许为民却把他打得死去活来,说:“像你们这些穷鬼,不偷不抢,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定了个里通外贼、盗劫有罪罪名,用五花大绑解进大城。当时民军首领仅凭许为民一纸名片,就说:“许老定的罪,不会有错。”不上三天推到南校场斩首去了。

那年轻人的首级被挂在大南门城墙上示众,他家没人敢去收尸,只有顺娘一人披麻戴孝哭着去收尸。许为民不许她把尸体运回本乡,也不许有人替她埋葬。顺娘在城里央人把尸体运出城门,找块无主荒地亲手把他埋了。

顺娘埋葬丈夫后回池塘,那恶婆婆已和人讲好,把她用一百大洋卖给为民镇“快活林”妓院。当时,她人还没走进村,妓院派来的人已在村口等着,一声“就是她!”,不容分说拉去她的麻衣孝布,一条麻绳捆绑起来。顺娘哭叫着:“我犯什么王法呀,你们绑我?”那二龟公把卖身文书对她一亮:“别装神装鬼了,你婆婆已用一百大洋把你卖给我们!”喝了声“走”,就把她扔进猪笼。那用竹子编成的猪笼可以装五百斤重大猪,只要把猪笼口一封,再大力气也爬不出来。当由两人用一根竹竿,扛上肩后,直奔为民镇而去。

顺娘呼天抢地直被抬到快活林,二龟公问她:“要吃软的还是硬的?”软的是听话接客,硬的呢?他冷笑一声把皮鞭一拍:“叫你吃这个!”顺娘恨声说:“当我还有一口气时,谁也别梦想碰我一下!”自然就招来一阵毒打。从此每天就由几个人轮流来迫她、打她,把她打得体无完肤。当她被迫得无路可走时,一时想不开把心一横:“反正只有一死!”用剪刀朝心口一刺,当即血流如注,昏倒在地。

顺娘妈,就是刚才见过的那位老人家,知道出了这惨事,她哭着去找那快活林二龟公拼命。那二龟公见顺娘伤得严重,料定好不了,口气软了,便说:“我们也是花了本钱的。”顺娘妈说:“我花钱赎。”二龟公也落得做个顺水人情,答应她赎。老人家把什么都当卖了,拼凑上一笔钱赎回那张卖身契,又央求邻居友好汪十五夫妇用门板把顺娘抬回家。

顺娘没有死,在家里养了一年才好。从此一直住在娘家,娘帮学校做事,自己在侨眷家找短工打。

老黄感动地说:“怪不得她对党对红军有那样深厚的感情。”大林道:“她入党的第二天,就把汪十五介绍给党了。”老黄问:“那汪十五的情况又是怎样?”大林道:“今晚上你就可以见到,是个穷苦汉子。”接着,把汪十五也介绍了一番。

那汪十五,出生时正是正月十五,他娘问他爸:“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好?”他爸看看户外明亮的月光说:“今天正是正月十五,好时辰,就叫他十五吧。”从此就叫十五。十五在本乡是个有名的穷光蛋,只有三十五六,倒有八个孩子。他女人差不多每隔一年就替他养一个孩子。他常常叹气说:“老天爷专和穷人开玩笑,越知道我们穷养不起孩子,越要我们多生!”家境贫寒,又无田地,农忙时到处替人打短工,农闲时一条扁担两根麻绳,上为民镇当苦力。老实说,一条扁担实在扛不起一家的活计,他女人后来被迫也在为民镇当苦力。镇上人经常看见她怀着七八个月身孕,还挑着百来斤担子,对她说:“嫂子,该歇歇啦。”她却不在乎地回说:“过了这月再说。”孩子刚刚养下,不出三朝,又看见她挑着扁担麻绳站在为民镇路口。组织上批评过他,十五却说:“人口多呀,等着米下锅,不这样又怎么办。”……

老黄问:“有这样好条件、好同志,为什么工作不能开展?”大林道:“关键在于领导思想,陈鸿当初开辟这个据点,仅仅作为解决一部分党的经费来源,作为一个联络站。他说有这样一个据点、几个当耳目的同志,也就不错了。没有想到应该还有点作为。因此,他每次来,找顺娘、十五也仅限于一般谈谈,了解了解情况。对陈聪,发觉他不对头,也下不了决心处理。”老黄暗自想着:看来非花一番功夫整顿不可!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一阵短促而响亮的皮鞋声,由远而近。大林提醒道:“陈聪来啦。”来的果然是陈聪。

此人身穿黄色咔叽中山装,挟着一大堆学生练习本,摇头摆脑,边走边吹口哨,用轻佻步伐走路。一进厅看见大林的房门开着,把练习本朝饭桌上一扔,就过去:“阿王,我可把你盼到啦。为什么不早通知一声,叫我好替你准备午饭。”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黄先生。”陈聪用大动作做了个虚伪夸张的表情:“有贵宾驾到,欢迎,欢迎。”一阵风又旋到老黄面前,热烈地握手,表示最大的钦慕之情:“得会先生,三生有幸。”

老黄故意赞扬他两句:“听说你把学校办得很出色。”陈聪连忙拱手称谢:“过奖!过奖!全靠王同志领导有方,小弟无能,只按上级指示办事!”接着又像发现什么大问题似的,问:“通知阿婆备饭没有?”没等答复,又一阵风旋出门去,虚张声势地叫着:“阿婆,阿婆,有鸡没有,给我宰一只加菜!”一会儿进来,对大林说:“你来我随便,可是黄先生初来,我可不敢怠慢。”又对老黄说:“买肉要上镇,一个来回就是十里,鸡是现成的,没有困难。”一阵外交办得他一身大汗,最后暂时告辞:“下午无课,我叫学生自修,我们大可开怀痛饮。”陈聪出去,大林低声问:“印象如何?”老黄笑道:“哪有一点革命气味。”

午饭时候,陈聪喝了几杯酒,满意地嚼着白斩鸡,乘有几分酒意,向老黄为自己大加吹嘘,他说:“学校经费有沈校董一手支持,不算富裕,倒也充足,我又能精打细算,在不妨碍校政建设前提下,能够交代得过去,每个月总想办法多给组织尽多地弄钱,这一点有王兄为证。你问学生有多少?在这儿办学可不容易,初开办时,只有三十来人,乡人落后不信洋学,拉也拉不来;我想人少也办,只要办得好,自然会来。果不出所料,一个学期下去,就增加到五十几,现在是快一百哩。”谈起妇女夜校,他更是眉飞色舞,“妇女必须解放,男女必须平等,我办妇女夜校就是本着这个宗旨。我在上课时,对她们大都也这样讲……”

老黄打断他问:“你这样教法,环境允许吗?”陈聪满意道:“完全没问题,只要沈校董不反对,谁敢反对?何况他还把自己最宠爱的媳妇也送来上学……”老黄又问:“你怎么知道沈校董不反对?”陈聪做了个神秘表情,低低地附在他的耳朵边:“这老头,一年三百六十日不曾出门一步,耳目不明,除了我,也没人到他那儿。学校的事,除非我告诉他,他什么也不知道。自然,我是什么真话都不告诉他的,对这种人还要办点外交呀!”说着,说着,得意地大笑。

他一直喝得酩酊大醉,唱起《小寡妇上坟》,摇摇晃晃地摸进卧室去睡大觉。

晚上,老黄由大林陪着到顺娘家去。她家在山坡上,一间独家寡屋,泥墙残瓦,其势将倾。门前有竹篱一道,圈住一块菜地,屋后是一片樱桃林,樱桃林后又是一片松林,连绵不绝直通青霞山。走进门,烟气熏腾,一间空洞熏黑的大房,用篾片分隔成三小间,一间充卧室,一间当柴房,中间那间是灶间、起坐间,又是一饭厅。但在柴房里却有个小阁楼,放了些破烂家具,没有天井,仅有几面小窗。只要土灶一生上火,满屋就烟气腾腾。

这时,在土灶前矮凳上坐着一个圆头大耳、浓眉阔口、身材魁梧、粗手大足的中年农民,和那在灶口添柴搅火的顺娘,正在低低地说着什么。一见老黄、大林进去,连忙起身,大林把他介绍给老黄:“汪十五。”老黄紧紧地握住他的大手:“早听王同志说过你。”汪十五满怀热情地说:“我们总算把你们盼到了!”他回头望了望顺娘,“她什么都对我说了,说有红军来领导我们革命。”老黄也很激动,说:“组织上派我来,要向大家学,一起干!”汪十五爽朗朴实地说:“只要你叫干就干,叫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又回头去探顺娘,“你说是吗,顺娘?”顺娘也说:“老黄同志就住在我们村上,要说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大家坐下。”她打开锅盖,水已开了,用铁勺大瓷碗给大家盛水喝:“买不起茶叶,喝碗热水吧。”大家坐定,端着碗喝水。

喝过水,老黄就说:“今晚上和大家见见面,听听情况,小组会明天再开。”汪十五也说:“你说什么都好,只要能常常见面,我们就安心。”大林也说:“过去老陈同志和我到这儿来,工作都没做好,叫同志们失望,这次老黄同志来打算整顿一下。不过,他想先了解一下你们村上的、镇上的,还有池塘,特别是许为民的情况……”老黄从旁插嘴道:“这叫知己知彼。”大家都笑了。汪十五说:“叫我说大道理,说不来;诉许为民的臭史,三天三夜也诉不完。”他转向顺娘,“池塘情况你最熟。”顺娘一听池塘两字面色就变了,她说:“我有怨气,我有仇恨,就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老黄道:“对我来说,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需要。”十五道:“就说许为民的臭史吧!”顺娘道:“你先说,我补充!”

那许为民,由于在南区拥有大片田地、不少财产和实力,号称为实力派。南区平原向有刺州谷仓之称,而许为民则占了南区平原土地的百分之五十以上,并设有专门管理机构进行管理。当侨资刺禾公路开办之后,许为民想:“收地租没有办工商业利息厚。”便卖去一部分田地改营工商业,他在公路线上独资辟了个商埠,名为为民镇。

这为民镇因地处南区平原中心,交通便利,开市以来极为兴盛。许为民利用他的地位、影响,拉拢了不少归国华侨、乡下地主和刺州、禾市大商家在这儿经营。但主要的企业却由他一手垄断。他垄断钱庄、当铺、火力电厂、碾米厂、赌业、妓院、烟馆和饭店,叫作“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为了保护这些财产,他还豢养一支私人武装,名为“商团”,实是他私人卫队,由大少爷许添才兼任商团团长。

许为民家住池塘。这池塘是南区唯一大乡,人口近万,全是现代化建筑,有街市、戏院、学校,还有电灯照明。为了保护他一家安全,他还在池塘按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建筑四座水门汀炮楼,也在出入孔道设立城门式闸门,每个闸门均派有商团把守,防卫可为周密了。由于四乡不宁,许天雄猖獗,四乡大小富户日夕数惊,争相投奔池塘或为民镇,托许为民庇护,益使这两个地方日趋繁荣。

许家为一大族,人丁达一百余名,许为民在池塘乡内筑一巨大府第,人称“许公馆”,有近百间房屋;府第外筑以护墙,与外界隔开,自成天地。许公馆平时少有人进去,内中情况无人得知,但片言只语流传出来的,大都使人毛发悚然。据说在公馆中,许为民私设刑堂、监牢,经常拷打禁闭那些纳不起租谷的佃户和那些被认为“有罪”的人。

许为民虽年已七十有二,而妻妾成群,生有二十多名儿女,近五六十孙男孙女,为了服侍这些老爷太太,丫头、养娘、长工也不下一百。这些大小少爷淫辱丫头养娘,被认为是公开合法,并且还公然拐骗良家妇女。在公馆里有座后花园就是专供许为民和他的少爷们淫污良家妇女用的。

贫苦佃户被迫把自己女儿、少妻,抵押到公馆里去当丫头养娘的不少,她们被糟蹋得不成人样儿了,就被管家按照主人的意旨发放出来,有的贱价卖了,有的就被送到为民镇妓院里去当娼妓。

汪十五说:“有次快活林门口来了个老农民,他要见一个叫金凤的妓女,二龟公不让他见,那老农就双腿跪倒在大路口,用拳头捶打胸膛,哭闹着说:我仅仅是把女儿抵押给东家,又不是卖给你的。从前人在公馆不许见,现在打下快活林啦,又不许见,你们有良心没有?商团丁拉他、打他,他都不肯离开。说:不许我见,我就死在这儿!说着又用头去撞石灰楼柱,把那些二龟公二龟婆闹得没了办法,才允许他见。那金凤一出来,面如黄蜡,骨瘦如柴,看来还只有十四五岁,却捧了个大肚皮。老人哭着问:孩子,你怎么啦,生蛊?那小女孩,也哭不成声,说:爸呀,不是病,是十八少害的。”

顺娘也说:“为什么池塘到处在闹鬼呢?原来鬼就出在许公馆里。住在公馆附近的人都说,三更半夜时常听见有鬼哭声从公馆里传出,什么鬼呀,说穿了也不过如此,原来是许家深夜在打人,被打的人哀声惨号。四乡地主、保长随便抓人,一上手就说:送许公馆严办!人一进了许公馆就像进了阎罗殿,不用想活了。”

老黄问起她那死去丈夫的事,顺娘一肚子怨气说:“离开宋家我没怨气,落得个自由自在,就是心里不服。我那死鬼男人要有胆量去偷抢那地主、恶霸的东西,我倒心安理得,就是不中用、胆小。那件冤案后来也弄明白了,干的不是我那死鬼男人,是那地主家自己人。错杀了人,许为民还得意,说:错杀九十九也不走脱一个真的。他老子迫死我男人,当龟公的儿子就来迫我入火坑。”汪十五说:“那次顺娘真险呀,这条命是捡来的。”

一提到这件冤情,顺娘双眼就充血,发出熊熊火焰,愤激得浑身直哆嗦,一声:“苦呀!”双手只一拉,敞开胸膛,露出胸口正中一个深陷、紫红色的大伤疤,“你们看,就是这个,当时我只有恨,想死,一把剪刀刺进了一半……”说着,又呜呜地哭。

大家难过地低下头……

一直到夜深,老黄、大林才回宿舍。陈聪还沉沉地在做他的酒仙梦,看来要直睡至大天光。大林问老黄对这次会见印象如何。老黄说:“看来这儿也很有作为,顺娘和十五两个同志都不错。”大林道:“一个是满腔仇恨,另一个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要求改变现状,都有革命性!”老黄说:“这种人到处都有,问题是我们如何去发现、动员、组织。对他们革命性必须发扬,积极性要保护。这儿的局面看来还不坏,要利用有利条件,也来个大发展。”接着,老黄又问了关于沈渊的一些事情,并决定明天和他会面。

第二天清晨,大林代替陈聪上课,陈聪就到池塘去请沈渊。

三小时后,陈聪带着沈渊来了,他先到学校和大林会面,摸清若干情况,就来会老黄。

那沈渊年近四十,高而清瘦,面色苍白,双目下陷,随手带着把黑布伞,下雨当雨伞,出太阳当阳伞,平时当扶杖,因为赶了上十里路有点气喘,频频用手巾揩冷汗,看来病情不轻。

此人受过中等教育,年轻时在他叔叔沈常青帮助下到了小吕宋。那时大革命的声势也到了南洋,他受一些进步人士和进步书报的影响,参加一些进步活动,组织青年进步团体,反对国民党,在华侨社会青年店员中颇有威信。

初到小吕宋时在沈常青公司里做事,由于作风偏激、过“左”,被认为“不务正业”,辞退了。沈渊想:“你不让我干,我偏要干!”索性不再找职业,专搞社团活动。在他领导下的社团,政治色彩比较鲜明,一贯和国民党作对,甚至于带头捣毁国民党海外支部办事处,公开提出打倒国民党口号。由此招了忌,国民党党棍向居留地政府秘密告了他一状,说他是共产党,结果就被捕。

沈渊坐了三年牢,后来还是由沈常青秘密花钱“保”了出来。出狱后沈渊的精神和肉体都有变化,体质原来单薄,又坐了几年牢,便染上痨病。胆子小了,也不再参加活动,和沈常青又恢复亲密关系,一心想做生意弄钱。可是当时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谋生不易,病情又不断加剧,在沈常青帮助下,只好返国养病。

返乡后,正碰到刺州革命形势大发展,他不甘寂寞,又活动起来。他设法找党,恢复组织关系,并在党的领导下做一部分工作。白色恐怖来了,特别是陈鸿牺牲后,他胆小怕死的毛病又发作啦,他以“病情转剧,经医劝告,必须静心疗养”为由,对工作又表示消极。但不愿与组织断绝关系,只保留着个别联系……

沈渊在学校会见大林,一边咳着,一边喘气,说:“迟到啦,真对不住。”他们到宿舍后,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沈渊又表示敬意说:“很高兴见到你,老黄,老陈的牺牲给我们带来多大损失!不过……”他咳着,把浓痰吐在手巾上,“我们会慢慢好起来的。”老黄对他转达组织的关怀:“组织上十分关心你的病,希望早日恢复健康。你病了,不仅个人的精神肉体有损失,对组织也是损失!”

沈渊对这关怀表示感谢,但也不忘记把自己过去光荣历史介绍给这位新来的负责同志,他说:“惭愧,惭愧,我替组织做的工作实在太少,虽然这些年来,我没停止过斗争!……在小吕宋的时候,我就不是这样,我带头捣毁过国民党海外支部,坐了三年牢。那时身体好,什么事都可以干,可是现在……”他咳着,“这毛病像鬼魂一样缠着我,路多走几步,话多说几句,也要吐血。”他喘息着,面上泛出病态的红晕。

老黄安慰他说:“把病养好,就是你的革命任务。”这句话正合他的心意,他立刻又兴奋起来:“当年老陈也是这样说,他又说:不要性急,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主要是把病养好。我说这怎行。人家都在拼命,甚至于牺牲流血,而我只能躺着不动,还像个共产党员!我们要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我还要和大家一样干,这间学校就是这样办起来的。”他喘息着,一会儿又说:“可是天不从人愿,病情一直在恶化,你看我这样,真惭愧……”他咳得非常吃力。

老黄表示重视这次会面,沈渊也很满意,他说:“我现在是老牛破车,大事干不来,小事还多少可做些。老黄同志有什么要问的,凡我知道的,我一定说……”当老黄对许为民表示有兴趣,他就说:“是南区一大害虫,有财力,有武装,还和官府勾结,谁不怕他三分?好在还有个许天雄抗住他!”老黄问:“你说是许为民力量大,还是许天雄力量大?”沈渊道:“两个人半斤八两,各有千秋。许为民是在朝派,城里有官府后台,在乡下乡绅老大中都是看他的,许多事他说了算;许天雄呢?没有官府后台,却有枪杆,他的爪牙四散,个个听了都怕,许为民也怕他三分哩。我们在南区工作,不能不注意,他们都是革命的死对头,特别是许为民。”说着说着,又谈起他的处境,他就怕组织上分配他在池塘做些工作:“我的处境实在坏,我就不敢请大林同志或黄同志到我家里去。几年来,我在家里就像在坐牢。许为民派人监视着我,遇有风吹草动就派人来提警告:姓沈的,我知道你过去干的是什么,要在这儿住,就不许乱说乱动。想造反吗?小心脑袋!所以我不敢接待自己同志,也不敢动。当年我就请求过老陈,不要到我们乡去活动,万一他们发现有什么传单标语之类,就会把账算在我头上,我这颗脑袋就保不住!”

老黄笑着,对他这个“立此存照”的声明,不加驳斥,也不表赞同。却在想着:“这个人果然变得软弱了。”看来要在池塘这样一个反动中心安上一两个钉子也有困难了。但老黄还是把当前形势对他传达了,希望能给他一点勇气、一点力量,振奋一下。

正谈论间,顺娘的妈忽然匆匆进来,丢了眼色说:“有人来啦!”这热心的老校工,每当他们在谈论什么,都自动站到大门口去放哨,照她的说法是:“我们不能让外人知道在开会!”进来的是个年轻妇女,二十来岁,一身花绸衣服,抹着厚厚脂粉,画起弯弯眉毛,头梳面干髻,插着金首饰,一日金牙,满手金戒指,走起路来装作文雅,头放得低低的,两只多情眼却又不听话,不是左盼就是右顾,似想偷看人,又怕被说不正经。正经人偷偷吐着口水:“骚气十足!”年轻人叹了声:“好花插在牛屎上!”

她一直进门,看见沈渊就娇声娇气地叫了声:“渊哥。”对大林又有礼貌地叫声:“王老师。”一会儿又把流星眼瞟到老黄身上:“这位是?……”沈渊说:“黄老师。”她于是又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黄老师。”做完这一番交际活动后,她就规规矩矩地站过一边,低着眼。沈渊问她:“有事吗?”那年轻女人露出满口金牙,微微一笑:“听陈校长说渊哥来,爸叫我来请。爸说有话找渊哥谈谈,又说路远,身体不好,赶不回去,就在咱家过夜。”老黄见话也谈得差不多,便对沈渊说:“沈校董有请,你就过去吧。”沈渊起身,低声对老黄说:“有话我们明天还可以谈,我今晚就在洋灰楼。”扶着黑布伞跟那年轻女人出去。老黄问:“她就是玉叶?”大林点头。

在路上,沈渊问玉叶:“叔叔婶婶都好?”玉叶点头:“好。”沈渊又问:“弟弟有信来?”玉叶低低叹了口气:“每个月都有信。”沈渊又问:“说什么时候回来?”玉叶心烦意乱地说:“回不回都一样,反正我是不做什么希望哩。”沈渊斜眼看她,内心深处禁不住起了一阵凄凉感。“年轻独守,也真难为她。”他想。

沈常青一见沈渊就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们又有许多日子没见过面。他一面叫人备饭,准备他过夜,一边问:“阿渊,你这些日子都在干什么?想见你一面也真不容易。对我又有意见?连我这儿的大门也少进哪。”沈渊知道他的脾气,只笑笑。老头又问:“还在闹什么革命?”沈渊道:“在家养病还来不及……”沈常青得意地点点头:“这就对路,我说还是身体重要,个人生活重要。在小吕宋你闹了那阵革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一场官司加上一身病。”又问,“家里日子还好过?维持得下?”沈渊道:“人丁本来就少,女人还做些手艺贴补……”沈常青道:“那一定很苦!我们本来就不是外人,有困难就说,只要听话我是愿意帮助你的。”

他们对坐着,只见他一个人在说话,似乎长年没机会说话,一有机会就想说个痛快:“我不说什么家门不幸的话,只说你爹娘运气不好,养了你这样孩子,出了洋不好好做事,趁年轻力壮时弄点钱,却在那儿闹事……我也年轻过,也对现状不满过,可是,我不像你感情用事。大丈夫做事,既要观前又要顾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闹共产我不反对,他们反对的是土豪劣绅、贪官污吏,都沾不上我的边。我本来出身也苦,不苦还会漂洋过海?不过,要闹最好由别人去闹,犯不着我们出头露面。中国事难办,我们是小百姓,不可大意,不可多出主意。谁坐天下,抓大印,我们就听谁,你说是不是?”

沈渊只是微笑着,这个老头的话,在他听来已不那么新鲜了,但也不愿同他争论。关于这个问题他们不是没有争论,过去且为此闹翻过,最后又和好了。沈常青认为自己胜利了,这个侄儿在碰壁、失败,最后听话了;沈渊虽不愿拿原则做买卖,但处境不好,生活困难,有求于他,也多少迁就一些,这就使他对革命不是那么积极,却又不愿意离开革命队伍,做一个逃兵。

玉叶吃了晚饭就匆匆赶去上夜校,她和过去一样,对学习并不感兴趣,更多的兴趣是在于能够利用机会和陈聪保持联系。他们两个的关系,的确发展得很不平常,他们谈过情,说过爱,搂抱过,接吻过,还发生过一次肉体关系。他对她表示过忠心不二,她也对他说:“我从来没爱过一个人像爱你这样!”可是从半个月前,大林找陈聪谈过一次之后,情形就有变化,她对他还是热情洋溢,恨不得天天能见面,拥抱、亲吻,解除她内心的空虚、愁苦。而陈聪,却突然对她冷淡起来了。他们还是常常见面,有时她还悄悄问他:“什么时候再见面?”这就是说她要和他在房里单独见面,而他总支吾地说:“忙得很呀!”他还是常常上洋灰房,她总要使他知道,她是用着什么眼光在注视他,而他却又有意避开,和沈常青谈完话就匆匆离开。

“他为什么突然对我冷淡呢?”她想,“是不是有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她又想起那一次当他们在热烈地拥抱、亲吻,他有要求,而她也情不自禁地把身体给了他,不久他的态度就变了。“男人都是这样,没到手时什么话都会说、都会做,一到手就转面不认人!”一想到这儿,她就恨,恨男人薄情寡义。难道他过去那许多情意表示,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得找他谈一次,”她想,“对我不能这样,我不是卖淫妇,你要怎样就怎样。我要告诉他,你走不脱,你有干系!”

这半个月来,她一直在找机会要和他开一次谈判。

妇女夜校和往时一样,由陈聪讲课。她坐在第一排,眼盯盯地,用充满炽热的情思在望他,希望他对她垂顾一眼,对她笑一笑。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含笑、爱抚的眼光去看她。他故意不看她,也不再在课文讲完后,像过去一样对她用柔情的声调发问:“玉叶,你都听懂吗?”反而,有意走近一个比她更年轻的女同学旁边,问:“你都听懂啦?”又走近一个比她年纪大,已有一个孩子的女同学旁边,故意表扬她:“你进步得快极了,还得加一把力!”她气愤填胸地想:“什么意思,故意做给我看的!”

下课钟响了,学生们纷纷点上火把、火油灯,要离去,她故意拖延着,等他,想和他谈几句。而他,站得远远的,故意不走近前,当她低声下气主动走向他,他又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匆匆离开。

当随身丫头把她接回家,她一言不响,一上楼掩上门,便投身上床,放声大哭。“完啦,”她想,“他把我玩过,就去勾别人啦!”哭了一会儿,忽又下决心道,“我年轻,漂亮,有钱,什么不如她们?不!我一定不放手!”

夜深了,四周都已沉沉入睡,只有五里外的为民镇,还是灯光辉煌,笙歌不绝……

老黄和陈聪到为民镇赶了一次圩。

为民镇在刺禾公路上,有一条长达两里叫“添才街”的大街,整齐地建着两列长长的、同一个规格的三层洋楼,镇头镇尾基于防卫的考虑,还建有两座高达四层的炮楼,炮楼上各驻商团一小队。这个新兴市镇最高的行政当局是“为民镇商会”,商会会长也是许添才。从这个市镇开工兴建到现在,一直是他在掌理,许为民只躲在背后指挥策划。

许添才虽是个大少爷,但对经营特种企业,却是干才,在为民镇创办初期,他到禾市“观摩”“学习”了两个多月。之后,回到池塘就对许为民建议说:“要把市镇繁荣起来,嫖赌饮抽都少不了。”又说:“只要把这些娱乐事业办得好,就不怕银纸不滚滚来。”许为民采纳了他的建议,于是所谓“第一流”的妓院、烟馆、赌场、饭店就纷纷办了起来。果然兴盛,一时刺州也为之逊色。

老黄在到刺州时,曾在公路车上浏览过这个市镇,说来并不陌生,但印象没有这次深刻。他和陈聪走过镇首那座白色洋灰牌楼,进入添才街,果然热闹。百货商店罗列着来自东洋、西洋、上海各地各种时新商品,许多店铺都自称为“小纽约”“小巴黎”“新上海”,洋服铺大玻璃柜内模特儿露胸袒臂地对过往客人露出微笑,照相馆门口像举行橱窗展览似的挂着各种着色人像,镶牙店用惊人巨牙来做号召,首饰铺标出“贵客光顾,一律八折”。

这不过是些普通商店,并无特色,可是走到中间最繁华地段,就有一座占三间铺面,高悬“恭喜发财”四个大字的赌场。那赌场大门口站着两个马戏班丑角打扮的人,一个敲着洋鼓,一个拿着号筒,力竭声嘶地在宣传发财致富之道。他喊着:“来呀,要发财的来呀,一本万利……”喊一阵,又吹打一阵,吹打一阵又喊一阵:“恭喜发财呀,你看东和乡王小七用一块大洋赢了一头大水牛。西和乡,陈阿二……”

走过“恭喜发财”,就是“逍遥乐”,大门口贴了副对联,一边是“逍遥自在”,一边是“快乐如仙”,静悄悄却有些骨瘦如柴、鸠形鹄面的人仓皇进出。陈聪说:“这是大烟馆,听说高等座还有女招待哩。”

走过逍遥乐,有一占四间门面,挂了个一丈来高大字“当”,骑楼下挤满了人,大都提着包裹,也有些是挑着担来的。正对面有座楼,在骑楼上挂着两盏彩灯,灯上写着“乐园”两字。大门前一边是只大花篮,上写“秀阁名媛凤仙女史笑纳”,一边是块红底金字大招贴,上书“重金礼聘禾市名媛凤仙女史候教”。门内门外一片寂静,却传出阵阵丝竹乐音。陈聪又开口了:“这儿的姑娘据说是卖艺不卖身,最著名的姑娘号称四大天王。她们都年在二十上下,四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就像孪生的四姊妹。”老黄问:“那快活林又在哪儿?”看来陈聪却是相当内行,他嬉声笑着:“这是高等的,还有中等和下等,货色不同讨价也不同。你看那边不是迷魂谷和快活林吗?”

果然过了几间铺面就是迷魂谷,一看门内、门外,骑楼下都是姑娘,她们有的站,有的坐,有的在打情骂俏;有的服装整齐,有的头发蓬松,酥胸半露,更有些仅着粉红色汗衫短裤,故意走来走去,对过往行人大抛眼色。再过几个铺面就是所谓出卖下等货的快活林了,有几个二龟公二龟婆站在大路上口沫横飞地对乡下人宣传销魂一次大洋一块,还说“包满意”。陈聪又说:“这些窑子听说全是许添才当的老板,所以有人叫他许龟公。”

他们又走过警备森严的商团部、“为民钱庄”,最后到了刺州大茶楼拣了个二楼临窗座位坐下喝茶。陈聪又说:“为民镇号称不夜城,入夜可热闹,满街是姑娘,在大市场那边还唱‘七子班’,吃喝、赌摊摆满街。”老黄问:“来趁热闹的人多不多?”陈聪道:“四乡有钱人来得不少。”老黄问:“不是说到处在闹匪,有钱人敢来?”陈聪笑道:“许天雄在十里外称雄,这个地头可轮不上他。许添才凭那商团实力,沿为民镇十里内外,没人敢找麻烦。”

他们吃了几碟点心,喝了壶茶,正待离开,大街上却传来一阵女人孩子的号哭声。老黄居高临下从窗口看下,只见在迷魂谷前围了一大堆人,一个乡下妇女怀有七八月身孕,背上用背兜背着一个一岁大的孩子,双手分牵着两个五六岁大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哀求:“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回家了,请你们做做好放他回去!”说着望望那两个大点孩子,孩子们像个小合唱似的齐声哭着:“爸爸,我要爸爸!”那些迷魂谷的姑娘却七嘴八舌地在叫:“谁要你男人!”“谁不放他?说话得清楚些!”“我们这儿一个白天黑夜进出就不下二三百人,谁知道哪个是你男人?”“自己没本事把男人看好,还来这儿骂人!”那乡下女人只是哭求着:“我知道,他在你们这儿,你们不放他走,我也不走!”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时把街道塞住,议论纷纷,有的骂那男人太荒唐,儿女一大堆还干这风流事;有的又怪那女人,为什么不看紧他!正在闹哄哄,来了个商团丁问出了什么事,一个妓女说:“胡闹来的!”那商团丁便冲向那乡下女人:“你瞎了眼,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来胡闹?走!走!”说着动手就推,那乡下女人没料到他会推她,朝后一仰倒身在地,群众起阵哄,都说:“要出命案啦!”老黄摇头叹了口气:“惨!”陈聪说:“这类事多着哩,每天就不知有多少起。”

他们走出茶楼到大市场去,那是个足容千人的广场,一座戏台,两列长长的摊位。陈聪说:“乡下人挑来粮食、蔬菜,猪牛鸡鸭,都在这儿摆卖。”他们转了一转,又沿旧路回头走。到了当铺前,那儿又出了事,在骑楼下,一个衣衫褴褛、满面烟容的男子,正在和一个中年妇女争夺一只包袱,女的死拉住不放,放声大骂:“短命鬼,大烟鬼,你把家里什么都当尽卖光,还想偷老娘这两件衣服!”男的横蛮不讲理提起足就踢:“放不放,不放我打死你!”女的挨了他两脚,倒在地上抱住他的足,用力一拉,男的也倒了,于是两人就在地上纠成一团,都想抢那包袱。一时又逗引了一大堆人,却没一个肯出来排解,反而在那儿击掌喧笑。老黄对陈聪说:“这就是许为民的德政!”

当他们走到镇口洋灰牌楼时,只见汪十五和一群挑夫蹲在牌楼下挡阳地方,在商量什么。抬头看见老黄,只会心笑了笑,并不打招呼。老黄想:“布置下来的工作,他在贯彻哩!”

老黄回到潭头不久,沈渊就来告辞,并问有什么吩咐。老黄严肃地对他说:“你生活在虎窟里,有困难,组织上完全体会。不过要知道,共产党人是特种材料做成的,必须在生死存亡关头,站稳立场!”沈渊面有愧色地说:“我会牢记你这句话。”大林也把陈聪找来:“从此以后有关学校的事,你找老黄。”

办完了最后交代,大林、老黄便动身前往清源。他们刚走出村口,就碰到顺娘,大林问她到哪儿去,顺娘没有直接答复他:“我已等了好些时候。”老黄问:“还有什么事?”顺娘摇摇头。大林和老黄都止了步,意思是让她有话说了好回村,不意顺娘却说:“我陪王同志走一段。”她实在没有事,仅仅是知道大林要离开了,什么时候能再见呀?她心里实在舍不得,要来送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