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蔡老六一天没出门,在家里等他们。

此人身高力大,比平常人总要高出半个头。四十上下,体重一百八十磅,臂长肩宽,走起路来,略微有点驼。为人乐观、开朗,好打抱不平,作风粗糙,有时还有点冒失。

二十岁那年,他跟村上一位同乡叔伯过番石叻,因为粗手粗足,气力又大,找不到轻活干,被码头工头看中,找他去当码头工人。他一人可以干两人的活,但食量却要吃三个人的,有人说:“你这样大食法,怕不吃穷!”他却笑着说:“为人辛苦,还不是为个吃字!”干了十多年活,把腰压弯了,年纪增加一大把,不仅两手空空,相反地却吃了一场不小官司,被遣配回乡。

原来这些码头工人在码头干活,常常遇到红毛工头找麻烦,进码头要搜身,出码头也要搜身,有时还要尝点足踢拳打的滋味,老六对这些不平等待遇甚为不平。他常说:“我们凭气力吃饭,为什么要受这样侮辱?”有人说:“我们在人家地头找饭吃,算啦。”有人却故意激他两句:“爹娘枉生了你这个大食儿子,有这样一大把气力,对红毛也只好低声下气。”老六口里不响,却暗暗在想办法要出这口气。

一次,大洋轮运来大批货赶着要卸完出港,大家已累了整整一天,想歇歇,喝口水,吃吃饭,那红毛工头却一迭声地尽骂人:“不干活,尽偷懒,老子开除你!”有个同事实在支持不住,要求给他吃吃饭再干,那红毛工头不理,竟又挥起拳来:“你不干活,做懒汉,想死?”那码头工人平心静气地解释:“你没看见,我从清早干到现在,没歇过。”那红毛却说:“我操你个娘,你偷懒,你坏!”一连给了他几拳,那码头工人,一时受不了,也顶了他几句:“你也有娘,为什么这样骂人?”红毛更加嚣张了,放声把大家都骂了:“你们靠老子吃饭,老子就要骂你们。我说,我操你们所有中国猪……”一时所有中国工人都停下手,表示抗议,那红毛工头,挥着拳,直冲到他们面前:“你们也想死了,赶快给老子干活!”

大家没动手,那红毛一时拿他们没办法,就逐个去打耳光:“搬!搬!”当他迫近老六时,还没来得及动手打人,那怒火中烧的老六,已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抓住他的裤带,只轻轻一提,就把那红毛工头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投进海里去。那时他们都在英国货船甲板上工作,船上的红毛,看见中国人“行凶”,想迫中国海员来抓人,中国海员却说:“去你妈的!”没一个肯动手,那货船一面发出呼救信号,一边挥动红毛水手亲自动手抓人。

码头工人见出了这大事,都劝老六赶快逃。老六却镇定地说:“大丈夫敢做敢当,让他们来吧!”码头工人听了他的话都很感动,大家齐声叫着:“我们生同生,死同死,他们敢来,我们就抵抗!”一时双方就在甲板上格斗起来,一直到殖民地政府派出大队武装警察赶到,抓走了所有中国工人,才息了这场恶斗。

在法庭上,老六从容不迫地说明经过,并拍拍自己胸膛说:“这件事我一人干,我一人担当!”红毛法庭当然为红毛服务,法官最后判了老六:背笞一百藤条,进苦工监五年,刑满递解出境。

老六在服刑期间,有朋友帮助,自己也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倒也不觉得怎样。这时同被监禁在苦工监里的有中国人、印度人,也有马来人;有普通刑事犯,也有政治犯。老六在那儿,认识一个中国人,患有严重肺病,但为人极刚直和气,学识又丰富。老六见他体弱多病,做不了苦工,常常自动把他那一份也做了。而他也教老六读书识字,讲讲为人和革命斗争道理。两年后,那个人才告诉他自己是个共产党人,虽然坐牢,和党还有联系。当老六要求入党,他就充当起介绍人,吸收老六入党。当老六刑满被“遣配出境”,那位同志告诉他:“我还有一年刑期,你先出去,要好好为党工作。”老六问:“我找谁呢?”那同志道:“在你故乡,这几年革命发展得快,一定有党,你到了那儿就去找党。你一定要找,一定能找到!”

这样,老六便被遣配回乡。

老六家无寸地,只有祖遗老屋一间。返乡后,算是两袖清风,为了生活想进城当苦力,没有机会,见本乡有人当鱼贩,也挑起鱼担当鱼贩。他天未亮进城,在鱼行街贩些鲜鱼虾,挑上四乡叫卖,几年来生活还马虎得过。

老六口才好,学了些文化,性好音乐,会写,能说能唱,特别喜欢编褒歌,只要把他顺口溜的褒歌记录下来,就是一首好歌。在石叻坐牢时,那位同志见他能说会唱,曾送一把吉他给他。出狱后,他一直带着它,每当心情悒闷,就兀自弹唱起来。他做买卖也有个特殊方法,是从那些打拳卖膏药的学来的。他把鱼担挑到行人众多的地方,停下,拿起吉他先弹一会儿,唱几首褒歌,然后动手做买卖。妇女喜欢他,小孩也喜欢他,他们亲昵地称呼他做“洋琴鬼”。他买卖公平,不会把臭鱼当好鱼卖,遇到顾主青黄不接时候,也乐于通融,记一笔账,下回再付。

老六虽说为人忠厚和气,却也做过一件被认为“憾事”的。对这件事,他内心不安,乡人也很难谅解;但当时,他怒火冲天,丧失理性,一时想不开,动手就干。原来他年幼丧母,父亲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年轻时混了多年民军,什么没学上,兵油子坏习气,嫖、赌、抽样样拿手。他家底本不厚,在祖父时代不过是中等人家,经他那不长进的父亲一嫖一赌一抽便光了。

这个烟鬼现年已六十,干瘪萎缩像个活僵尸。他既没有赚钱本领,又不愿意劳动,每天只会伸手要钱,钱没到手就装死,说尽好话,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指天发誓:“只有这一次,以后我再不戒烟,天诛地灭!”钱一到手又是一副面孔,生猛得很,成天泡在大烟馆与那些烟鬼朋友吹牛鬼混,这老鬼不但擅于撒谎,而且狡猾阴险,品质恶劣。在老六出洋期间做了一件伤风败俗的事,奸污了自己儿媳,并且使她成孕。

老六老婆玉蒜六岁时就被卖到蔡家做童养媳,十五岁时正是老六二十岁,由老烟鬼做主成了亲。她身体瘦弱,发育不全,一味长高,有人说她是个竹竿型的女人。和老六成亲不久,老六便出洋去了,一去就是十多年,有时一年寄一次家信,有时两三年才寄一次。当老六吃官司时则完全音讯断绝。他们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只知道他还活着。

老六突然返家,曾使这个乌烟瘴气的家庭起了一场风暴。先是老六在家门口碰到他父亲,那老鬼没一点亲切表示,只是吃惊、惶惑,支吾地应付几句,悄悄躲开。老六找到玉蒜,这个在他出国时还是个黄毛丫头,现在已成熟而且有点衰老了的妇女,见到他也是先吃一惊,而后就掩面大哭。这些不平常的现象,都使老六不安、狐疑: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他没发财回来、落魄南洋使他们失望?是他回得太突然,没点精神准备,都失了态?

正在疑惑不解时,从门外走进一个十一二岁大女孩,一进门就叫玉蒜“妈”,亲热地投进她怀里。老六仔细端详那孩子,面貌、身材和玉蒜小时差不多。他想:自己离家已有十五六年,玉蒜不会养的;是收养的吗?为什么又长得和她一模一样?难道是玉蒜在他不在时改嫁,替别人养的?既已改嫁为什么又住在自己家里?这时玉蒜满面通红,看见孩子对这个陌生男子满怀惊奇、疑惑,便低声说:“红缎,他是你爸,叫爸!”红缎这孩子果然恭恭敬敬地叫了老六一声:“爸。”老六一声不响,只是苦笑。

入夜,老六送走前来探问的亲戚邻居之后,便低声问玉蒜:“孩子睡在哪儿?”玉蒜忐忑不安地回答:“她原和我一起睡的,现在你来,我已替她另外打铺。”她也知道为这孩子的出处,在他们中将有一场严重的争执,也许……她是决心和盘托出,她想:也许会因此而闹出一场惨剧,她已忍辱这许多年,现在正是申申气、吐吐冤屈的时候了,有什么好顾虑的?那老鬼从匆匆见了老六一面,就不知去向。而红缎却觉得这个刚从南洋回来的“爸爸”,对她非常冷淡。整个家庭充满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玉蒜先进房去,灯也不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痛苦又不安;老六一个人在堂屋,默默地抽着烟,心情同样痛苦复杂,从亲戚邻居那种心怀鬼胎、交头接耳的模样,他已猜出几分:玉蒜对不起他,做了丢人的事。可是同谁呢?……他起身,执着煤油灯进房去,房内立即洋溢着一片白光。玉蒜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眼瞪瞪地望着他,是恐怖、忧悒,又表现了她破釜沉舟的决心。

老六放下油灯,顺手把房门扣上,走近她,把面孔只一板,双眼闪着愤怒、燃烧的火焰,怒声地问:“玉蒜,这孩子是谁的?”玉蒜把头低着,想起了在探望老六的邻居中,曾有一个叫勤治的知心姊妹悄悄地对她说:“不是你的过失,不要怕,把该说的都对他说,老六为人我了解,他不会怎样你的!”老六见她不答话,更加气愤,一时兴起,更加相信他猜得不错,她偷人!张开大手揪住她的发髻只一提,就把她从床沿上提起来,恨声地说:“为什么不说?到底你偷了谁?和谁养下这杂种?”玉蒜一阵心酸放声大哭:“不要打我,老六,不是我的过失!”老六抡起大拳:“不是你的过失,孩子怎么来的?”玉蒜只是哭:“我没错,老六!”

老六已是一拳打下,而她却勇敢地承受着,只哭叫:“老六,你听我说呀!不是我有意做这丢人的事,对不起你。我不愿意,我拼死抵抗过,可是,我是一个孤单女人,你又不在家,家里没有人帮助我,邻居没一个听到。他逼我、打我,把我手脚都捆绑起来,把我打昏,然后,才做那伤天害理的丑事……已经有多少年了呀,老六,我有冤无处申,有话没人说,我忍辱地过着日子,养大了这孩子,只望有一天,你回来,把心里的冤情对你诉说。现在,你回来啦,我没有隐瞒,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知道,我也死个清白……”她在地上爬着,双手抱住他的腿哭诉着,几乎是一字一泪。“现在我把话说完了,你也明白了,要打就打吧,要杀就杀吧。”说着,她松开手,跪倒在地,双手掩面,心安理得地等待他的处分,他也许会踢死她,也许会勒死她,她都准备容忍一切。

但老六听完了她的哀诉,心却软了,泪水在他眼中转着:“你说他,他又是谁?”玉蒜咬牙切齿地哭道:“就是你那千刀割万刀剐的爸!”老六不听犹可,一听这话,浑身发滚。意外!这完全出乎他的意外!这老鬼竟会做出这禽兽不如的行为!他放开她,一言不发,返身就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老鬼已偷偷溜回家,躲在他那阴暗、潮湿、鼠窠一样的卧室,蒙头假睡。老六在盛怒下一脚踢开房门,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从床上把他提了起来。老鬼心里明白,却仍惺惺作态,假作正经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呀,老六?”老六早已左一记耳光右一记耳光:“老王八,你做的好事!”老鬼挨了几记耳光,跌倒在地爬起来还装傻:“老六,多喝了几杯,醉哪?”老六乘他立脚未定又是一拳:“老王八,你做的好事!”这一下老鬼不再装傻了,他心想:“逃命要紧!”拔腿就走,老六哪肯放过他,跟在他后头直撵,他像打西洋拳似的,第一拳击倒对手,乘他立脚未定又是一拳。老鬼连滚带爬只求逃命,老六却紧追不舍,从房里打到天井,从天井打到大门外、晒谷场,一直到那老鬼再也爬不动,缩成一团,在地上装死……

那一晚,老六没有回房睡觉,老鬼也不敢进门,红缎一见他面就发抖。从此,他变得心灰意乱,对什么人都不说话,内心痛苦,后悔不该回乡。他除了为生计奔跑外,就动手修整那破旧祖屋。祖屋修好了,他又利用屋前屋后荒地开菜地搭瓜棚,种植瓜豆蔬菜,尽可能找粗重活做,想忘掉这一切;同时却按照那位同志的指示,千方百计地在找党。

他果然找到了党。当陈鸿第一次代表党组织和他会面,他兴奋得泪水直流,抓住老陈的手不放:“我可把你们找到了!找到了!说真的穷人离开党,就像孩子失去爹娘!”他说了许多热情的话、痛苦的话,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又怕说不完,表达不了。“我要向党汇报我的思想情况。”他从他坐牢入党,说到被遣配返乡。“让党来做公正人,给我帮助!”他说了他家庭间的秘密。“我应该离开她们还是和她们生活下去?玉蒜并不坏,尽管我对她冷,她还是尽了她的责任;红缎那孩子,不懂事,纯洁,也很可爱,我也怕伤她的心……”说着,说着,他伤心得像个受尽委屈、磨折的孤儿,只是哭。

陈鸿很受感动,对他印象也很好,他安慰他、鼓励他,对他处理这件复杂的家庭问题,也做了善意批评,又帮他进行分析,他说:“你爸肯定不是好东西,他是渣滓、是废物。玉蒜和红缎都是牺牲者,她们都没错,都值得同情。你给那老废物一阵教训是必要的,对玉蒜和红缎态度却不对。你应从社会根源去追究责任,而不该凭感情用事。问题还在这万恶社会,如果不是这社会存在着人吃人、人剥削人的制度,迫使你离乡背井,怎会有这家庭悲剧?应把这现实事例作为教训,加强革命精神、斗争意志!只有变革旧社会,改造旧社会,打倒旧社会,建立新社会,才能根本解决问题!”他要老六承认现实,同情被牺牲者,把她们团结在自己周围,给她们以帮助教育,“把她们也引导到革命的道路上!”

陈鸿的一番教导对诚实而粗暴的老六有了很大启发,理性重又战胜他。他对玉蒜和红缎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他对玉蒜愿意开口,有事同她商量,也有说有笑了,并自动对她表示:“孩子大了,还是让她单独睡一个地方。”玉蒜反问他:“那么,你呢?”老六道:“我自然和你在一起。”怕那孩子受歧视、伤心,也承认红缎是自己孩子了。

老鬼在外头落魄了一个时候,打听老六有了“转变”,也厚着面皮请求宽恕。老六说:“你可以回来,但一定要戒绝大烟,帮做些家务。”那老鬼当时满口应承,并指天发誓:“我不戒烟,天诛地灭!”又回来了。开头几天还算老实,不上十天八天又原性不改,不但伸手要大烟钱,还对玉蒜发牢骚:“人家养儿防老,我家养儿打老子!”玉蒜对他也很不客气,当头就给一闷棍:“老鬼,你还有面说这话,人家当老子就像个老子样,你当老子学禽兽!”老六也不耐烦了,他对玉蒜说:“我家那只脱毛灰狗,有客到,还会叫两声通知主人,下点狗粪当肥料。可是老鬼,哼!”却也没有赶他,只当没这个人。

这个家庭算又和和睦睦地过着了。

老黄、大林到了老六家。当那蜷卧在大门口的脱毛老狗,抬起头用蒙浑老眼望着他们,有气无力地吠叫了两声,老六就奔出来。一见面就满面笑容:“你几次来,我都不在家,你也不等我回就走。今天,我知道你要来,我对玉蒜说,无论怎样,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事情多,问题不少,自己水平低,没个主意,非听听你的不可!”当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并说是代替陈鸿同志来领导大家的时,老六又兴奋又感动,用那只粗厚大手和老黄握着:“陈鸿同志的牺牲,给我们带来不少损失,他虽是知识分子,可是个好同志,对人好,有学问,有见识,就是软弱些。”

他把客人请进去,在堂屋坐着。一会儿玉蒜端出茶水,大林又对她介绍:“老黄。”玉蒜只是笑:“见过啦。”老黄觉得奇怪:“大嫂,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玉蒜笑得更响,她不答复老黄提出的问题,却对大林说:“阿林,你那天叫我去等的,不正是他?”大林也想起来了,哈哈大笑:“对,差点忘记了!”他对老六、老黄说明经过,一时大家都忍不住放声笑了。

老六道:“玉蒜现在也能替大家干事哪。”大林却说:“老六,你不能用那种旧眼光看大嫂了,她替我做过不少事哩。”老黄也说:“男女都一样,在我们革命根据地,男的当红军上前线,女的就在后方当家、搞生产、管理政权。她们还组织赤卫队哩。”玉蒜嘀咕着:“你说他……以前还打老婆哩。”老六也笑着说:“我们早不算旧账了,你怎么又在同志面前翻我的老底?”又是一阵笑声。空气愉快融洽。

喝过水,老六就说:“今天我没事,久未见过大林,老黄又是第一次来,一定要喝两杯。昨天一听说你们要来,我就叫阿玉给我准备两条大鱼,要生猛的。我卖鱼时总对顾主说,死鱼和活鱼一样生猛。可是,我请客总要叫阿玉去捞几条新鲜的来。”正说着,门口就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说:“六叔,怎么专在背后说人长短!”老六抬头外望,放声直叫:“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进来的果然是阿玉这小姑娘,头戴宽边竹笠,裤脚卷到膝盖上,露出那壮健小腿,手上挽着窄口竹鱼篓,笑容满面,一摇一晃,踏着八字脚进来。见有客在,吐了下舌头又想缩回去,却被老六叫住:“进来,没有外人!”阿玉这才跨步走进堂屋,一本正经地说:“爷叫我送鱼来,说大的没有,小的和虾子凑数,有二斤来重。”老六问:“可全是生猛的?”阿玉把鱼篓朝地上只一倒,只见鱼虾满地在翻滚跳跃,大家都叫好。玉蒜从灶间端着铜面盆出来,问:“怎样个煮法?”老六道:“做两个下酒菜就是。”两个妇人家把满地鲜鱼虾捡走,都进灶间去。

老六问:“你们过渡时没见过她?”大林说:“我们算是老主顾。”老黄也说:“她的褒歌唱的可真动听!”老六道:“这孩子生猛得就像那满地跳滚的鲜鱼鲜虾,只是生来命苦。当年他祖孙俩,在咸江口被渔霸迫得走投无路。渔霸叫人对老艄公说:我看中你家阿玉,要抬举你,把她给我做小吧。那老人一家大小都死在海里,只剩下这块骨肉,哪肯嫁人做小?不敢公然反对,只推说蒙老爷抬举,多多感谢,只是我家阿玉,今年还只有十三,不通人事。那渔霸哪肯听他的,说:我中意的就是像她不通人事的姑娘,一定要下聘。那老头急得要跳海,那渔霸又说:要在我的海面上讨活,不肯把姑娘给我,就离开!老头也说:我宁愿白白饿死,也不能把这亲骨肉叫你糟蹋,叫我离开就离开!连夜划着小船偷偷来到我们乡避难。那时他们生活可真困苦,一天吃不上一餐饭。我知道这件事,又见我们乡渡头少了个艄公,我对蔡保长说:这公孙俩可怜,就让他们来管咱村这渡口吧?蔡保长也同意,就这样把他们留下来。岂知那渔霸,见走了阿玉,叫着要她表姐代替,那表姐比阿玉只大两岁,长得也挺标致,但温静、文雅,没有她这样野。她表姐如何肯?渔霸便派人划着彩船去强娶,那老实渔民在高压下,有什么办法?只得迫着亲生女儿上娶亲艇。不过这姑娘也很有志气,见逃不脱这苦命运,把心一横:我死了也不让那鬼渔霸玷污身子。上船那天不动声息,一到半路乘大家不觉就跳海……”

老黄问:“当时没人抢救?”老六接着说:“当时海浪滔天,怎救得住。那表姐是懂得一点水性的,投了海并没有死,她在海中随波逐流,不知不觉就漂进桐江。恰好又被另一船家救起。他们问她姓甚名谁,家住哪儿,为什么失足坠海,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那船家怕惹祸,便把她送五龙庵寄养。五龙庵老尼正缺一个打杂人员,自然乐意,叫她吃素做菜姑,收养下来。现在她改名静姑就在那尼庵住。”老黄问:“静姑的下落渔霸知道不?”老六道:“自然知道,但也没办法。人家已当菜姑了,还能迫她嫁人?静姑从此不到咸江口,却常到这儿走动。当时阿玉已参加组织,我就叫她把静姑也发展过来。这样静姑也成了组织内的人哩!”

说着,玉蒜、阿玉已把饭菜端出来,一共是两菜一汤,一个生鱼煮大蒜,一个是虾仁炒荷兰豆,另一个蛋花汤。老六叫住阿玉问:“静姑最近来过?”阿玉故意嘟起嘴巴说:“六叔问她做什么?你想做媒也没用,人家是菜姑不出嫁。”说着伸了伸舌头,往灶间又走,老六摇摇头:“就是不懂事!”

女的在灶间吃开了,老六才举杯:“难得,先干一杯。”说着先自一饮而尽,老黄跟着,大林却说:“我只会吃菜。”老六的酒量不大,但习惯于“喝两杯”,酒一下肚,面孔、脖子、连头皮都涨红,话也多起来。这时,他就对老黄说:“看到你,我就高兴,人多主意多,办事劲头足。这儿的事不好办,就是难不倒我们。陈鸿同志牺牲后,有人开始怕了,怕什么?怕死!我说干革命就不能怕杀头,怕杀头还叫什么革命!革命就是这个意思,不是我们去杀反动派的头,就是反动派来杀我们的头,你说对不对?”老黄微笑着,心想:沈渊最好能听一听这位农民同志的话。“有人迷信反动派办的报纸,说江西红军失败了,共产党被消灭了,革命没什么前途。我对这种人说,不要相信反动派的报胡说八道,共产党工农红军是永远不会失败、永远消灭不了的!蒋介石宣传红军失败、共产党消灭,宣传了多少年,可是红军怎样,共产党又怎样?是越打越多,越战越强!”他用手按按胸口,“我这儿东西不多,把知道的都说了。”忽又改口问道:“你们带来什么宣传品没有?我们这儿实在太需要了。没有宣传品就等于商铺卖清货色,没什么吸引力。”在谈到自己的工作情况时,他又说:“我们是穷乡,穷人有的是,就是阶级觉悟不高,道理懂得少,年轻有血气的几乎全出洋,留下的都是妇女老头,还有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妇女离不开孩子‘灶脚’,老头顽固,我宣传他们参加革命,你想他们怎样回答?老啦,成不了大事,找年轻的去吧,这都是宣传教育不够。”

大林问他最近还写些什么?于是他又甩手拍起脖子:“你看,我多糊涂,把这样一件大事忘啦。”说着匆匆起身跑进卧室,翻了半天抽屉,才找出一本“日清簿”,边走边用手指沾着口水翻阅:“这些日来我又写了十几首褒歌,正要请教大林同志。”他坐下,郑重其事地把那日清簿递给大林:“你看,从这儿开始,作风变啦。我用的是雪梅思君调,以一个穷苦农家妇女的口气,诉说农民的苦处,要大家起来反对地主恶霸、国民党反动派。一共写了十二段,分十二个月写,最后两段是歌颂共产党、工农红军,说他们是穷人大救星,普度众生的观世音……”没等大林拜读完,他又性急地移动椅子,凑近前去,一边用手拍着桌子,一边尖起嗓子,学女人声音唱。

他这一唱,把灶间那两个妇女都惊动了,一人端着一只大瓷碗,在堂屋外偷听。阿玉是褒歌迷,听得非常入神,慢慢也跟着哼了起来。

老六认真慎重,热情奔放,从第一段直唱到第十二段,也不问对方反应如何,总之是以我为主。“这段我曾试演过,”他唱唱又说,“我想了解群众反应,在卖鱼时候曾唱给一大群人听,他们听了都很感动……”阿玉在门外忽然嘻嘻哈哈地说:“要是我就不感动。”老六一抬头见是她在那儿偷听,说:“小鬼,你又来捣乱,我写的新褒歌,总比你那……”他学起她那尖细嗓子唱:“……你我相爱是应该……别人闲言不理睬。”说得大家都哄堂大笑。阿玉更是乐,她伸手要借歌本去抄,老六得意地问:“你不是说听了不感动吗?”却也把歌本交她。

饭后,大林、老黄进客房暂歇。阿玉辞去:“我去换爷爷的班。”有个同村女孩子来请蔡老六:“蔡保长有事请六叔过去商量。”老六对他们说:“你们晚上就在这儿住,我们许久没开过会哪。”

老六走后,老黄问大林:“这蔡保长是个什么样人?”大林道:“也是一个革命群众。没出洋前,他和老六是结拜兄弟,出洋后,看来比老六运气好些,干了十年小贩,赚了点钱回来,在村上开间小杂货铺,就不曾再出去。这村几乎是个女人村,除老头、幼孩,少见能办事的男人,当初区上要委这儿保长,选来选去选不出一个人,好容易才选中这蔡保长。蔡保长来找老六,老六说:他找你,就干,怕什么!但蔡保长胆小怕事,办事能力又差,他说干不来。老六却鼓励他:你把担子扛下,有事我们两个商量。这样,蔡保长凡村中大小事务就来找老六,老六出的主意他都听,就和老六当保长差不多。”

玉蒜给他们送茶水来了,送完茶水,她又借故逗留着,看来有什么话要说。大林请她坐:“大嫂,坐会儿。”玉蒜不坐也不走,大林又问:“有事吗?”每次来,她都主动地找他谈谈,在这满身创伤、满怀忧虑的中年妇人心中问题也顶不少。玉蒜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在老黄面前谈。又怕这时不谈,大林离开没机会,所以颇多犹豫。大林便鼓励她说:“有话就说吧,都是自己人。”于是玉蒜才开口道:“这话我早想说啦,就怕说错……”大林道:“自己人嘛,说错也没关系。”玉蒜鼓足勇气:“你和老六做了这些日子朋友,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他做人心肠好,忠厚、爽直、热情、勇敢都是好的……”大林微笑着插进一句:“就是冒失不好?”玉蒜忍不住也笑了:“听说城里很乱,我们这儿离城又近,老六一点也不在乎,你看他那本本,写了多少褒歌,都是叫人提心吊胆的。他又随身带着它,进城买鱼带它,下乡卖鱼带它,鱼行的账写在上面,人家欠账写在上面,他的那些褒歌也写在上面,万一给查出来……”她没再说下去,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后面要说的话。

大林望望老黄,老黄也觉得是个问题,这样一个同志,也算负了一定责任的党员,怎能这样大意?“他自己编褒歌没什么,”玉蒜受到鼓励,胆子更大了,“还在卖鱼时候,带着那把洋琴到处乱唱,自己唱,教人唱,说是宣传革命道理。他刚刚唱给你听的那支褒歌,现在是到处有人在唱,小孩唱,大人也在唱……”老黄忍不住地问:“你为什么不劝劝他?”玉蒜摇摇头,苦笑:“我劝过他,对他说,老六,万一反动派打听出来,不坏大事?你想他怎样?把眼睛一瞪,说:你懂得什么,干革命就是不怕死!我也知道,干革命不要怕死。干了革命,反动派又抓不到自己辫子不更好?”

老黄非常同意她的看法:“革命者、共产党员不是生来就要找死的,但到了非死不可时,也不要怕死!”玉蒜深深地舒了口气:“我是个妇道人家,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什么都不懂,就怕他自己找苦头吃。”大林忽然问她:“你们现在怎样啦?”玉蒜红着面:“好得多了,他这个人好,许多事都不记在心里,过了也就算了,有时粗些,我也忍得下;对红缎那孩子也很好,把她当亲骨肉看,对老鬼还是不好。那老鬼也实在气人,那口烟说戒,戒了几年还是老样,老六对他也没办法。”大林道:“只要你们和气生活就好啦。你刚刚提出的问题,我们很关心、很注意,一定要他改,你放心。”玉蒜感到满意,听见外面有人在叫娘,她说:“红缎放学回家哪。”匆匆离去。

他们三个人开了一夜的会,回房后,老六一声不响,玉蒜倒有几分紧张,她不知道是不是因她向组织上反映,使老六受到批评,还是老六有什么事没做好?只听得老六辗转反侧极为不安,一会儿起身喝水,一会儿吸烟,她故意问他:“你明天要起早,这时还不好好睡?”老六坐在床沿上默默吸烟。有好一会儿才开口:“玉蒜,你说说看,我最近还有哪些缺点?”玉蒜心跳着:对!就是那件事,大林他们找他谈了。却说:“你说什么事呀,我不清楚。”说着,也坐了起来。

老六面向着她,神态和平诚恳:“今晚大林和老黄都批评我……”玉蒜问:“他们说些什么呀?”老六道:“话很对,就是有点吃不消。他们说我用一个普通党员水平在做工作。”玉蒜问:“是不是关于你教唱歌仔的事?”老六道:“也是一个,还有我那歌本本。”玉蒜差点笑出声了,却说:“你不是说革命不怕杀头?”老六道:“这话也没错,要是反动派抓不到你的把柄,又把革命工作做好不更好?”玉蒜沉吟半晌,说:“你能把事情想通就好啦!平时我对你说,你总是双眼一瞪:女人家懂得什么!现在连大林、老黄也这样说哪。我没有你懂得多,只觉得你这样不看人、不看时候,在什么地方都乱撞不对头。干革命也不是招兵。”

老六低着头,不发一言,心里倒有几分松动:这些日来她和大林他们谈谈也很不同了。那玉蒜觉得话匣子已经打开了,有话也就说吧。接着又说:“要是你做的是正经事,我不怕你被杀头,也不怕自己被杀头。从陈鸿同志被害后,我常常在想这件事,他那样好的一个人,那样有学问的一个人,还不怕杀头,我们又怕什么?我劝你,不是自己怕死,只是要你不要误大事。”话说得那样恳切、那样真诚,叫老六也感动了。“你们的事,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看你们都在奔跑,为穷人奔跑,我自己也常常在想:我能替他们做些什么呢?我看你同许多人在谈,谈革命的道理,我也很想听听,知道知道,你却不找我谈。有时我见你同阿玉在谈,心里就难过,在你眼中,我是连阿玉也比不上……”说着,她的眼圈红了,声调也呜咽了,“我不是那样女人,我只希望你关心关心我。倒是大林不同,他常常和我谈谈,叫我做点事,我也很乐意做……”老六难过地说:“你这些话为什么不早对我说?”玉蒜道:“我总觉得你一直是把我当小媳妇看的。”老六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玉蒜道:“现在也还有些。”老六把头低着,兴奋和惭愧的心情交织着……

大林和老黄明早就要分手了。虽然分手只是短暂的,相距也不过几十里,但双方都觉得有些难舍,似有许多话还没说完。他们见面,在一起工作,不过十来天,由于共同的理想,由于阶级友爱,使他们建立了亲密友谊,产生了难分难舍的感情。因此,也一夜无法入睡。

大林问他离开家乡时,家里还有什么人?老黄说:“父母早过世了,只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孩子还小,女人早当了村干部。”大林问:“你离开后就没消息?”老黄有点悒悒:“第四次反‘围剿’时,还接过她的信,以后就断了,我想这时,她不是被杀,就是入山。”大林问:“不想念她们吗?”老黄微笑着:“想也没有用。反正我是把自己交给革命,也把她们交给革命。”沉默片刻,又说:“孩子倒是长得很好,很可爱,大的今年也有十三四了。女人对我也很好,没有什么文化,却很坚定、勇敢。男的上前线,她就领导村里人在后方生产,当反动派打来了,她又领导妇女上山打游击。当我离开前,她从乡下来看过我一次,并和我约定:革命不成功,我们就不见面。又说,孩子我负责替你养大,你可要全心全意地为党工作。分手时,没有一滴眼泪、一句伤感的话。可是,我知道她心里和我一样难舍。”大林听了也很感动,说:“我们有千千万万这样的革命儿女,哪怕革命不成功!”

老黄在谈完自己的家事,又问起他和玉华的关系:“现在怎样哪?组织也很关心。”大林道:“已有许多年哩,在禾市时就是这样。现在是,我们两人都不觉得怎样,只是玉华娘在为这件事操心。”老黄问:“已有条件结合?”大林道:“说感情,没有问题!说环境,却不允许。你想想,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却来谈这个。”老黄却说:“我倒有不同理解。从工作出发,你们正式结合有好处。对掩护你在城里工作有利,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进士第住下,没有人怀疑你;其次是,拉上亲戚后,也可以利用蔡监察的关系,为党多做些工作。你今后在城里工作,工作的方式方法要改变了,不能用老一套,要设法找份正式职业,找块土地生根,做长期打算。”大林说:“这些日来,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却没想到和玉华结合的事。”老黄道:“我不过是个建议,你回去后找玉华研究研究。”

天刚蒙亮,大林就起身,老六也要到鱼行街去做买卖,正好同路。下弦月挂在天边,现出淡淡月色,照着村庄大道。老六挑起鱼担,穿着麻鞋,踏着朝露;大林拽开长腿,紧跟着他,一前一后地向渡口走去。这时,为了谋求生计,本村人和邻村人,要进城去的人很多,有的挑着担,担上还挂着灯笼,也有空手打起火把的,远远看去,有几路火光同时奔向渡口。

大林低低问:“开完会后,没睡好觉?”老六点着头说:“是呀,情绪很激动,回去后又和玉蒜谈了许久。”大林有点不安:“你和她吵来着?”老六摇头笑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和她无关,为什么要和她吵?我是去征求她的意见,她说得挺有道理。我就是这样,对她的进步关心很不够。”大林略为安心:“你能看出这点,就是进步。玉蒜是个有培养前途的同志,你可要好好帮助她。如果能把她教育好,通过她还可以做许多工作。你们村的妇女,我觉得有许多人不错的,比如玉蒜和那个勤治,都可以吸收参加组织。现成的工作不做,现成的对象不吸收,却到几十里外去招兵买马,不能说不是你在工作中一大缺点,要先把基地巩固起来,立定脚跟再向外发展。”老六道:“你们所说的,我都同意。”大林说了声:“但愿你今后能在老黄同志直接领导下,做更多工作,做出更大成绩来。”不觉已到渡口了。

渡口是一片火光,几路人会集在一起,都在等渡船,只见那阿玉驾驶着渡船尖声叫着:“大家不要挤,成单行,一个个上船!”从对岸直开过来。船靠岸了,从对岸来的客人还没下船,这边的客人已一拥而上,又听得阿玉在叫:“大家不要挤,成单行,一个个上船!”大林夹杂在人行中被人推着前进,刚刚要上船,却和从对岸来的一个人碰上,那个人一见大林就拉住他,低低地说:“你回来啦,玉华姐要我来叫你,她有点病。”大林一看是小林,很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