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神秘失踪的第二天,玉华就从邮差手中接到一封匿名信,但她认得字迹是小林的,信里告诉她大林被绑劫经过。她非常吃惊,想找小林当面了解情况,又怕对他不便。这些日来,她一直发觉有人在监视她,她相信小林也一定会通知组织,可是又该如何去搭救大林呢?小林那儿不能去,组织上找不到,想来想去,很费一番踌躇。当晚看见大林不回家她娘已在问,再不告诉她,无论如何是隐瞒不住,不如索性公开了吧。玉华娘一听说大林被绑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当下拉住她说:“走,我们找伯父去,现在也算是他的人了,他能不管!”母女俩就这样到了蔡监察府。

那蔡老头一听说林天成被绑架,也很为生气,拍着桌子说:“有王法没有,光天化日之下绑劫我的人!”立刻叫备车,要亲上党部。那吴当本接住他,问明情况,迟疑半天,也说:“蔡老,除非是土匪,中央军绝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放心,我替你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当场就给朱大同挂电话。那朱大同当时正在对大林进行三面会审,还没个结果,就死口咬定:“绝无其事,我们这儿没见这个人。”吴当本更是理直气壮了,他对蔡监察说:“蔡老,我的话一点不错,保安司令部没见这个人。”蔡监察吃惊道:“那真有匪徒来绑劫?明明说是有人在我家门口用汽车把他绑走的。”吴当本耸耸肩:“怕是老伯听错了吧?”说着把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蔡监察只好不得要领地回家,告诉玉华母女。那玉华娘一听下落不明就放声大哭:“青天白日用汽车绑架,不是他们是谁?”倒是玉华相当镇定,她心里明白却不能直说。那蔡监察背着手,来回地走,有好一会儿时间,才对玉华招手,把她带进书房,用十分严肃而神秘的声调谈话:“玉华,从你父亲去世后,我就把你当自家女儿看待,你该信任我。”玉华见他模样,也多少猜到一些,便回说:“伯父对我怎样,我哪儿不知道。”蔡老头又道:“你该对我说实话。”玉华道:“我不知道伯父要我说什么?”蔡老头双眼注视着她:“你该坦白地告诉我,林天成到底是不是共产党?”玉华早有了精神准备,一听他问的认真就掉下泪来:“连伯父也这样怀疑他,保安司令部怎不绑他的票。”

蔡老头见她动了情,也有几分心软,连忙解释:“要是我对天成怀疑也不会叫他当秘书。这青年倒很切实,工作态度好,有能力,肯干。可是,为什么他又这样不明不白地被绑呢?听说保安司令部是用这办法来对付共产党的。”玉华抹着泪说:“人肯定是被他们绑去的,伯父如不想办法,天成就没有命了。”蔡老头连忙劝慰她说:“只要不是共产党,我一定要想办法。”玉华道:“就我知道,他什么也不是。”蔡老头点点头,忽又问道:“那么,你呢?”玉华道:“伯父,你对我也怀疑了?”蔡老头连忙否认说:“不是我怀疑,是随便问问。我相信像我们这样书香世家,不会出共产党的!只要你们都不是,我就放心了!”说着,叫她离开。

玉华和她娘回家,心情十分沉重,第一关碰壁了。在这种情形下,她怎能去找组织,预料组织也暂时不会来找她,她没有人好商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虽然十分痛苦,却还照旧到学校去上课,只是肚里的孩子慢慢地大了,行动不便,又有些生理反应,心情格外郁悒。有时当她一个人面对着孤灯,看见她和大林共同工作到深夜的书案,甚至于偷偷地垂泪。她不知道大林现在哪儿,是不是被暗害了?还是在受重刑……

倒是那吴启超常常来,他第一次来就问:“林先生呢?”玉华对他厌恶极了,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被绑架走了。”那吴启超装得也挺像,吃惊地说:“哪能这样,一个堂堂的监察府秘书被绑架,有王法没有!为什么不找蔡监察去交涉?”玉华有意给他难堪,故意说:“这件事,我伯父也无能为力,只有靠你吴先生哪。”吴启超相当慌张,却仍然满面笑容:“蔡小姐,你说这话我不明白。”玉华道:“吴先生不是说,在保安司令部内熟人很多吗?”吴启超道:“对!对!因业务上关系,我有几个熟人……”玉华道:“那就请你去想办法。”吴启超满口应承:“好,好,我替你去打听打听。”以后,他就利用这个关系常常地来,并说:“我到处都打听过了,确实没这个人。”玉华笑道:“我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吴启超却对天发誓说:“我确曾努力奔跑过,林先生和我亲如手足,我怎能不替他奔跑?这个机关不行,我再到另一机关看看。”

奔走没个结果,吴启超却和她大谈起刺州的共党活动来:“他们真坚强,杀了那么多,抓了那么多,还在勇敢地战斗着,又是劫法场,又是打狗,听说还有武装。”玉华对他的“拜访”更加厌烦了,对他的话简直不愿听,她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兴趣,请你不要跟我谈这个。”吴启超却一点不放松,又问:“林先生的失踪是不是和这个有牵连?”玉华把面孔一板正色问道:“吴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吴启超连忙装出笑面:“我只随便说说,有时好人也会受牵连的。其实,人生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享乐两个字,像我现在就把什么都看淡了,革了多年命,还落得个这样下场,一切得过且过,不要看得太认真。文章不写了,报纸也不想编了,一心想找个漂亮老婆,安下一个安乐窝子,过过安定日子。”玉华就是不理,由他一人自拉自唱,唱得无味,自告辞去。

说话她不听,吴启超改变了战略,频频地给她写那“热情如火”的信,有时还派人送花。这件事引起玉华娘注意,她说:“此人落井下石,看来不是好意,你也别理会他。”玉华汪着泪说:“我恨透他,只是没办法!”玉华娘便叫陈妈挡驾:“今后那姓吴的来,一律回说小姐不在。”但吴启超还是经常地来纠缠,回说不在,就声称:“我等她!”赖着不走。迫得那玉华娘又上蔡监察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蔡老头说:“太不成话,叫玉华搬来我这儿住,那人再来就打断他狗腿!学校也不用去了。”

玉华想把学校功课办个结束,才搬到蔡监察府去。那天她对她娘说:“我去办理请假手续,找个教师代代课。”她娘正在替她收拾东西,准备送她进监察府,说:“早去早回。”

那玉华离开进士第到刺州女中,办完交代正和几个同事在交谈,忽见传达老包匆匆进来,对她说:“蔡老师,有人找。”玉华问:“什么人找?”老包说:“一位小姑娘,说有要事。”玉华这些日来虽然一直保持着较高的警惕,听说是个小姑娘也就不大注意,对大家说声:“再见。”刚走到门房,果见一个十四五岁瘦瘦小小的女孩坐在那儿。觉得奇怪,从来没见过这人,找她有什么事?当时开口就问:“你是谁,有什么事?”那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说:“有人叫我来找你。”玉华很不自然:“什么人叫你来,有什么事?”那小姑娘朝校门口一指:“哪,在那儿。”说着,先自动身,玉华跟着也走出校门。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时从校门外掩蔽的地方闪出几条便衣大汉,一个带头的说:“保安司令部请你过去谈谈。”玉华把面孔一板:“我和他们没有关系!”那人又说:“没有关系也得走!”一摆头,几个人同时拥上,不容分说地把她架起来就走。当时玉华放声大叫:“土匪绑票!”老包一听“土匪绑票”,一边呼救,一边上前拉玉华,不让她走,但对方人多,老包年纪又大了些,被一便衣大汉当胸打了一拳跌倒在地。

老包一边呼救,一边在挣扎,到他爬起身,玉华已被拖出老远。老包不顾死活按住胸口追上去,只见从不远地方开过一辆汽车,那几条大汉把玉华往车上只一塞,便呜呜地开走了。老包边叫着:“土匪绑票!”返身又跑进学校去报告学校当局。学校当局也觉得情况严重,赶派老包走报进士第。

玉华在车上被那几条大汉紧紧挟住,那小女孩莫名其妙地责问:“不是说只找蔡小姐谈几句,为什么捉人?”那带头的喝了声:“小东西,少管闲事!”她吓得不敢声张,却把面孔用手来蒙。那汽车一直开进保安司令部,玉华被人挟持下车,推推拉拉地进了一个布置相当不错的房间。门开处朱大同早已站在那儿,笑口吟吟地说:“蔡小姐,受惊了?不是我们不文明,实在没办法,请你暂时委屈一下,问几句话,无事就可以出去,请坐,喝茶!”玉华心内明白,却还叫着:“你们有王法没有,怎么青天白日绑劫妇女!”朱大同又一次表示了歉意:“我再一次向你道歉,不是我们不文明,实在是没办法,请坐,喝茶。”

玉华面壁站着,朱大同轻轻把手指一弹,里面的人一下子都离开,朱大同又说:“坐呀!”玉华不理。朱大同自拉自唱地说:“你不肯坐,也没有办法。蔡小姐,我想问你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加入共产党的?”玉华把头一扬:“我什么也不是!”朱大同点起烟卷,在沙发上跷起脚来:“是客气了吧,还是害怕哩?我再说一次,不用害怕,只要你老实承认,我便放你出去。你知道,我们对妇女一向尊重,何况你又是蔡监察最心爱的侄女,有名的女秀才。”玉华还是那一句:“我什么也不是。”

那朱大同皱起浓眉,故意走近写字桌,打开一只卷宗,翻阅着一叠文件:“可是,你那亲爱的丈夫,林天成先生已经招供了,他说:你们两个都是。”玉华心颤着,大林也在这儿?但她相信,像他这样的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当他们成了夫妇后,他们曾不止一次地互相勉励着、期许着,发出了忠贞誓愿:如果有一天被捕,不论是谁都决不背叛组织,背叛党,出卖革命,出卖同志,头可断,血可流,但必须把革命进行到底!她坚信他能遵守这誓愿。自己也决不做可耻的叛徒和逃兵。当下玉华便对朱大同斥责道:“人在你手上,要杀就杀,不许含血喷人!”朱大同却狡猾地笑着说:“你不信,我可以把他的供词给你看!”说着,把一份所谓“供词”丢在她面前,推开门轻步地出去。

十五分钟后,朱大同又进来,那份“供词”没有动,玉华还是那样倔强地站着:“读过了吧?小姐,你有什么意见?”玉华还是那句话:“不许你污蔑我的丈夫!”那朱大同笑笑把“供词”捡起,归了卷宗,“你不相信?也好,我就给你看另一份文件,这是你的朋友吴启超大文豪的报告。他侦察了你的行动已不止一天了,他的忠实可靠材料完全证实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共产党员!”玉华叫着:“都是胡说!”朱大同又道:“你不相信,我可以再给你一份材料看,这是你们党的最高负责人德昌的供词,他也早被捕,在他的供词中提到你!”

玉华几乎笑出来了,这反动派把自己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还闹不清大林和德昌是个什么关系哩,可笑可鄙!还是那一句:“胡说!”那朱大同心想:软的你不吃,老子就给你来点硬的,便拍起桌来,叱喝道:“你到底认不认?”玉华冷笑道:“我没有什么好认的!”他气呼呼地冲到她面前:“不认老子就要动刑了!”玉华笑道:“人在你手上,要怎样随你!”

那朱大同双眼充血,面目狰狞,卷起袖子,当面给了她两拳。她感到一阵剧痛,一阵昏眩,摇晃着,想找个地方扶住。又觉得小腹受到一阵刺心的撞击,她哈着腰,用双手紧紧护住她那可怜的、尚未见过世面就被伤害的小宝贝,跌倒在地,紧咬着牙关,泪水直流,却不哼一声……

那老包匆匆赶到进士第,报告了这件不幸消息。玉华娘由陈妈扶着,一直哭到蔡监察府。蔡老头极受震动,又叫备车,他先到党部找吴当本,不在,又到他家里去,一进门就口沫横飞地叫嚷着:“到底有王法没有,青天白日绑架妇女,看不惯我这蔡家,索性把我也抓去就是!”那吴当本正在吃夜饭,热情地招待他坐下,小心地问明经过,又说:“蔡老伯放冷静些,再有天大的事,也会弄得水落石出的,你坐坐,平平气,我马上就找保安司令部。”说着,他果然出去给朱大同打电话。二十分钟后,回来了,面色严肃,说声:“蔡老伯,这件事我看你最好也不要插手!”

蔡老头也觉得奇怪,这笑面虎怎的忽然不那样外交了。忙问:“为什么?”吴当本道:“我现在就坦白告诉你,林天成和蔡玉华都是保安司令部秘密逮捕的,是重要共犯,南京有命令来,蔡老伯一向清白,身为监察大员,为这件事把自己牵连上去,也大可不必!人家周司令为了尊重蔡老对党国的贡献,没把你牵上,你如徇私而自投旋涡,周维国这个人……”他摇摇头,“会做出什么,难说!”这几句话把那蔡老头说得如掉下冰窖,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他转回监察府时,一见到玉华娘就生气:“你教养的好女儿,找的好女婿,差点把我也连累上。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心中明白。我就要上京去,管不了,你也少去叫喊,把小冬抚养成人,那点房产也够你这一辈子了!”说着,就进内室去,声明不愿再理会进士第的事,半个月后就全家迁省了。

吴启超应林雄模的邀请,抽空到池塘住了两天。林雄模对他说:“你来就住在我这儿,我要推到为民镇去,我把老鬼交你去对付,我自对付许天雄去。”又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这老鬼难应付,七太倒风骚、标致,我是不敢领教,你有兴趣不妨和她打打交道!”他把这堂堂的陆军中校带去拜会许为民,又带到镇上去拜会许添才。

当吴启超回城,就听那小东西说,朱大同叫人把她带出去过,觉得奇怪:“带你出去干什么?”小东西心有余悸:“带我去抓人。”当小东西把经过一说,吴启超便骂起娘来:“妈妈的,老朱坏了我的大事!”也不多言,径投保安司令部找朱大同理会。那朱大同一见面就说:“你那迟开的玫瑰刺真多。”吴启超不满地说:“怎么不打个招呼就动手?”朱大同道:“我看你也该死掉这颗心,这臭娘儿和那林天成都是一班死硬货,这次我硬来,给她上了三次刑,连针灸也用上了,还是打不出个屁来。”吴启超跌足道:“你坏了我的计划!”朱大同道:“看你那样有信心,我现在就交还你。不过老哥,我们还是有话在先,如果你再攻不破,我还是要要回来。我不相信她真是铁打的,不要命!”说着,叫把玉华移交给吴启超。

蔡玉华受过几次刑后,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只觉得浑身热辣辣的如火烧的一样,她用昏花迷糊的眼睛望着她那十只刺痛红肿的手指,它们都曾被逐个用竹针刺过。每当一根竹针刺进她的指甲,就像刺在她心上一样,她痛昏了,死了过去,被冷水喷醒,反动派又迫她:“认不认?”她还是那句:“我什么也不承认!”于是又有另一竹针敲进她的手指甲,她又痛昏过去了!就这样,他们一支竹针一支竹针地钉她,迫她供认,她咬着牙根坚决地拒绝供认,于是十只手指都被钉上竹针了。后来,他们又用火烙她,她还是不说,在她心里没有惧怕,没有后悔,只有一个憎恨!

这样,过了几个昏死和可怖的日夜,当她再度睁开眼,她发觉自己已不是在那污秽潮湿的独身牢房,而是在一间布置华丽、阳光充足、家具齐全的房间里,她躺的也不再是血迹斑斑的稻草堆,而是那柔软舒适的弹簧床。“我在做梦吧?”她想,“为什么我会在这样的地方呢?”她想挣扎,她想起身,可是那刺心的疼痛又使她昏迷过去。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她看见一个人,一个瘦瘦细细的小女孩,站在她床边。她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似乎有点面熟,对,她想起了:就是这个人把她骗出学校。她睁着愤怒眼睛,气愤地叫她:“走开!”但那个胆怯的、神色惊惶的小女孩,却低低地在劝导她:“小姐,不要动,你伤的太厉害了,我是来替你换药的。”同时还有一个人在摇头叹气,她回转头去,可不是吗?在她后面正站着那个卑鄙无耻的吴启超。也在说:“你醒过来了,真叫人不放心。都是我不好,有事出去,迟了两天回来就出事。你的伤很重,浑身都是伤痕,现在要好好敷药,休养。”

她完全明白了,又是落在什么人手里。当那小女孩颤巍巍地替她揭开白布单,要替她敷药,她才发觉她是在一种什么状态中躺在那儿,她伸出那麻木、僵硬的双手,想拉住那布单,挣扎着怒喊:“滚开!”但她的双手早被绷带裹住,刺心的疼痛又使她昏过去了。

当她还在清醒时候,当她还有点力气挣扎时候,她一直拒绝那小东西为她敷药。不吃不喝,也不睁开眼睛看谁,咬住牙关,忍受疼痛,双手紧紧地护住那被单,内心却复杂地在交战,她想死,这种日子并不比死好。她受刑罚、侮辱,在反动派的虎口里。让我死吧,活着没什么意思!可是肚里那幼小无辜的小生命却在搐动,似乎在那儿叫喊:我有权利活,我要活,要到这个黑暗世界,和它抗争!她又懊悔了,也许我不行了,可是我们还有下一代,他们会做出比我们更大的事业。为什么我不想活?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经不起考验是可耻的,为了下一代,我也要活!我要活!!

那小东西是被吴启超命令来侍候病人的,他对她谈过,这个人很重要,要把她的伤养好,叫她尽快地把健康恢复过来:“看住她,跟着她,万一她死了,逃了,我就剥你的皮、喝你的血!”因此那小东西很慌乱,很烦恼。她曾在她健康的时候见过她一面,那时她那样地鲜丽,那样地逗人喜爱;现在她受摧残了,受伤了,就像被雷雨打折翅膀、在污水中挣扎求生的小鸟,变得那样阴惨、那样不幸。

看见玉华痛苦,自己也痛苦,想起在她那可爱的家乡,在所有反动统治下的人民,也有千千万万人这样痛苦过,现在她完全明白这个快做母亲的人为什么会被捕,为什么会受刑,而吴启超为什么又那样重视她。她感到难过,难过自己在特务进行罪恶逮捕时,也有她一份,她的双手也沾着玉华身上的鲜血。她又怕,怕她死去,吴启超说过,万一玉华有事,就要剥她的皮、喝她的血!

由于悔恨,由于同情,也由于她被授予特殊任务,她不敢离开病人一步。白天她坐在床边,晚上她睡在地板上,当玉华拒绝敷药、拒绝吃喝,她就焦急,就害怕,泪水汪汪地看着她。她很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她能说什么呢?那玉华不正眼看她,不对她说一句话,她把她看作是那些刽子手中的一个。“她也是他们一伙的,别以为她会哭,哭得多伤心呀,”她想,“那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罢了!”她对这儿的一切,一切人,一切陈设,只有反感,只有仇恨。

经过了几天休养后,玉华的健康有了一些进展,不全是因为治疗,而是她的健康状态一直就不坏。她清醒得多了,心思也更多,她想念党,党知道她被捕了吗?党会知道她这时的心思吗?她是坚贞不二,决心一死的;她想念大林,他现在怎样啦?被害了吧,或者还在受那惨无人性的酷刑?她坚信他会和她一样,坚持到最后时刻,正如他们曾相互期许过的一样,为了党的利益,献出赤诚的心。可是,他想念我吗?想念我们的孩子吗?她又想念起妈妈和弟弟,他们都是那样无知,为了大林和自己的事,一定也在受极可怕的精神上的打击,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哀求伯父的帮助,或是在呼救无门,哀天恸地?她想了很多,泪水一直没干过。

审讯是暂时地停止了,但那卑鄙的小人吴启超,却还常常地来,为她送花、送水果,露出那可耻的假惺惺的嘴面,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最重要的是把伤养好,把孩子养出来。”见她不吃不喝,又说:“不要再傻了,你想死,可是孩子是无罪的呀,你不想到自己,也该想想孩子。”每次一见他的面,听见他那伪善的声音,她就起着强烈的反感。她不理他,不发一言,闭着眼,当作没这个人、这种声音;她恨透了他!直斥他是刽子手、卑鄙的小人!

当她能够转动,能够坐起来时,当她经过了这些时日的观察,她发觉这个日夜不离她的小东西,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坏。她很单纯,但懂得不少事。当夜深人静,当周围没有一个人,或是当她见玉华睡不着,心事重重时,也会从地底下爬起来坐着,呆呆地看着她,眼中充满泪水。玉华偶尔去看她一眼,发现在她眼中闪烁着善良、同情的光。

玉华想:“也许她真不是个坏人,也许她是被迫而不得已,也许她是被利用,也许她还有点良心。”又想到,“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反动派为什么突然会把我优待起来?他们存的是什么心机?到底要怎样来处置我?”她又想起大林说过的一段话:“在反动派里面,也不是个个是坏人,是铁板一块。他们中也有好人。我们只要肯做工作,就能从里面找到朋友,找到自己人。”玉华想:“这小家伙看来也有满腹心事,我为什么一定不理她,一定要那样恨她呢?也许她能帮我了解一些情况,也许她能替我做点事。”慢慢地,慢慢地,她对这小东西就不再采取仇视态度了。

她开始不拒绝她为自己敷药、用她的手碰触自己皮肉,拿来的东西也愿意吃了。这使那小东西惊喜交集,话也多了,她说:“小姐,你真好,你这样做就是帮了我的大忙。”玉华问她:“为什么?你们不是想把我活活磨折死吗?”小东西张皇四顾,忽然掉下眼泪:“他们见你不吃不喝,拒绝敷药,便认定是我服侍不好,要剥我的皮,喝我的血!”玉华觉得她的话里有话,故意问:“他们是谁?”小东西低声地说:“吴中校,就是那吴启超!”

玉华又问:“他是你的什么?”小东西把声音放到不能再低的程度:“那人坏,坏到不能再坏了,是蓝衣大队的人!我是他的什么人?是他的泄气筒,是他的奴隶!”这话叫玉华吃惊,那小东西又说:“反动派在围剿苏区时,把我从故乡俘虏来,那时我还只有十四岁,先把我拨充军妓,以后又卖到妓院,后来朱大同把我送给这吴启超……”玉华问:“你就当起他的太太来?”小东西苦笑着:“是狗和主人,什么太太,他把我当狗,高兴时,把我摸摸捏捏,不高兴时……”说着,她双眼闪出愤怒火光,把衣服往上一揭。“你看,”她悲愤地说,“这儿是他用马鞭打的,这儿是他用香烟头烧的,这儿是他用口咬伤的,就像那死特务头朱大同对小姐一样,只是吴启超不像他那样一下子地伤你,却慢慢地,逐日地来磨折人……”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过的就是这样的地狱生活,平时他把我监禁在房里,不让我出门一步,见个生人,这次还把我拉下水,叫我把你从学校里骗出来。”小东西说得真切,玉华想不到竟有这类事,而小东西竟是这样的人,同情和阶级的爱,使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抱她:“你也是个苦命人,你的苦难和我一样呀。”两个人紧紧地搂着,都哭了。“当初那大坏蛋叫我来,”小东西哭着说,“我蛮想对你多做点事,赎我的罪过,我是不该帮他们做坏事的。可是,我看见你那样恨我,把我当他们的人看,我难过极了,我只有暗暗地在哭……”说着又哭。

玉华也一样难过:“小妹妹,你也不能怪我,当时我实在不了解你,我想这儿的人都和那些坏蛋一样。”小东西承认道:“这儿是没个好人呀!只有一个……”玉华问:“一个好人,就是你?”小东西摇摇头:“还有一个,叫李德胜,看守班班长,我听他叹过气说过,他曾在你家里见过你。”玉华感到愕然。“他还认得林先生。当初林先生被拉夫,就是他把林先生送到你家里的。”玉华依稀地想起来了,有这样一个人。“他不满朱大同把你打成这样,他说:即使是共产党也不能在人家这个时候上这样毒刑,等孩子养出来再审讯也不迟。”玉华问:“他也是好人?”小东西道:“我以前不认识他,这次搬到这儿来才认识,他现在带着人在看守你。”

玉华问:“这是个什么地方,监牢吗?”小东西笑道:“监牢可没这样客气,是有钱人住的洋楼哩,在城边,四周都没人住,只有一片花地。”玉华又问:“他们为什么不把我关在监牢里,却送到这儿来?”小东西道:“这也是那大坏蛋吴启超出的主意,我偷偷听见他说过,对这样的共产党要威抚兼施……”玉华全部明白了,朱大同给她那样重的刑罚用的就是“威”,现在吴启超这大坏蛋用笑面、鲜花,大概就是所谓“抚”了吧?让他来吧,反动派!

认识了小东西,从她那儿又知道了李德胜的情形,使玉华在黑暗、绝望中发现一线光明,她在想:奇迹为什么不能创造呢?也许是幻想,也许有此可能。她把思路又转到另一边了……

听说玉华健康大有进步,肯让人敷药,也肯吃肯喝了,吴启超自感得意,又满面笑容地在玉华面前出现了:“蔡小姐,对不起,我还要这样称呼你,更显得亲切些。听说你健康状态有所进步,我感到十分愉快,我本来就说过,一个人要向前看,不能老向后看,过去的过去了,要重新开始。”玉华没有理他,吴启超在她旁边坐下:“生活上还有哪些不便的?需要什么,只要说一声,我就叫人送来。”玉华不屑理他,勉强扶着床站在窗门口。“我是一个尊重现实的人,对你也很敬慕,过去的比如昨日死,新的比如今日生。你还年轻呀,得拿起勇气重新做人。”

玉华实在太反感了,她激愤地责问他:“吴中校,我们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为什么你要把我们害得这样惨?”吴启超有点突然,旋又笑道:“你原来也知道我是吴中校了?”玉华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姓吴的,我早就知道你。可是,我自问没有什么,我不怕,所以我照样把你当朋友看待。而你,为什么要诬害我们?”吴启超道:“你要证据吗?朱大同大概都给你看了吧?”玉华气愤地叫着:“他是诬告,我们什么也不是!”吴启超道:“你这态度就不是尊重现实的态度,要是正视现实的人,就得大胆承认一切。我们会尊重你,你自己也不至于吃这样大亏。”玉华叫着:“我不能对一切造谣污蔑屈服!”吴启超却奸猾地说:“可是你那亲爱的丈夫、林天成先生已把你出卖了!”接着又冷冷地道,“你想再见他也没希望了,他已经被处决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玉华愣住了:可能吗?也许是!一阵激动悲愤使她忘记了一切,只有一个念头:“把命拼了算!”她像只受伤的老虎,向着吴启超直扑过去:“刽子手,杀人犯,还我丈夫来!”来势很凶,吴启超也猛地一惊,把她一推就夺门而去,玉华双手扶在门背上簌簌泪下。

那晚上,玉华做了一场噩梦

她梦见大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身血污,拖着那沉重的铁镣,唱着《国际歌》在荒野上走着,在他后面就是那恶狗似的朱大同,他露出狰狞血口,举着枪从背后向他射击,大林中了弹,没有倒下,还在唱着,唱着,似乎没有听见枪声,一直在走着,艰难地吃力地走着,向前走着……她呜呜哭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她床边站着那小东西。她关心地问:“你哪儿不好?”玉华一手抓住她,一边挣扎着要下床,哀声叫着:“他不能死!刽子手,不许你杀害他!”小东西慌了手足,用力摇撼她:“玉华姐,玉华姐,是我……”玉华醒了,看见房里的一切,她重又躺下床,难过地饮泣。小东西给她端来水,劝她喝下:“是梦,是梦,我从前也常常做这样可怕的梦。”

第二天,她又不吃不喝了,小东西见她在哭,自己也哭,她说:“玉华姐,你不能这样,这样就上了那大坏蛋的当了。”玉华拉住她问:“为什么会上当?”小东西瞻前顾后地张望着,半晌才低低地说:“是那大坏蛋对你说什么了吧?他们总是这样,把你一切希望都断了,然后再迫你屈服。”玉华问:“那么,他说的不是真的?”小东西道:“是关于林先生的事吧?我听那李德胜在背后议论:人家共产党真是铁打的汉子,那姓林的什么刑都尝遍了,就一句不说,说来说去还只有那一句:我什么也不知道,不承认。”玉华想:那么是大林还在坚持?对!他怎样也不会出卖党的!怎样也不会死的!她安下心了,她说:“小妹妹你的话对,我不能上他们的当。”说时内心起了敬慕和惭愧的心情,敬慕的是这位小东西虽然年纪小小的,却很有见地;惭愧的是自己那样的脆弱,在某些问题上还没有这小东西见得透彻。

那吴启超又来了,还是那副奸猾阴险的面孔。

“蔡小姐,真对不起,我的话引起你伤心。其实也没有什么,你年轻漂亮,又是出身名门,蔡监察得意侄女。林先生死了对你有什么影响,再找一个,比他更好、更有社会地位的。”玉华一听又怒火中烧,想起小东西的话,“不上当”,也就处之泰然,反而嘲讽地说:“吴先生倒想来替我做媒似的。”那吴启超连忙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只要蔡小姐肯合作,把一切弄清楚,不出一小时你就可以自由。高兴在本地住,可以;想到上海去当文学家,也可以;我一官半职当然更不成问题。总之一切会好起来。”

玉华道:“要是一切都弄不清楚呢?”吴启超感到狼狈了,却还想用流氓手段来恐吓她,他说:“那就难说了,我对你一向敬爱,没问题,那朱大同一发起火来可不是玩的,他给你实行过针灸治疗了吧,他是个不高明的针灸大夫,可是对某些人倒很有效。他对你也仅仅用点小手术,大手术还没用过哩。”玉华恨声道:“你说我会向你们低头?”吴启超道:“你的勇气我佩服,是个巾帼英雄,不过中国也有句老话,叫英雄不吃眼前亏,又何必自找苦吃。”玉华火气又起了:“不是我找什么苦吃,是你们诬害好人!”

吴启超道:“我们不谈这个,大家一见面就吵吵闹闹,哪像个朋友在交谈。”玉华道:“我没有你这样朋友!”吴启超装出受委屈的样子:“可是我也不是你的敌人。是敌人我就不会在你非常危急、生死存亡只在一线时刻把你保出来。”玉华奇怪道:“是你保我?”吴启超大感得意:“对,是我把你保出来的,这儿不是保安司令部,也不是监牢,这儿是我的家,我给你安排了这样一个舒适温暖的家,有人侍候,有人和你谈心,一切吃用不缺,天下间哪有这样监牢?”

玉华问:“既然你这样重视友谊,为什么不放我出去,放我回家,却把我关在这儿,派人监视,派卫兵守护?”吴启超道:“你又误会了,我不过是为了你有病、你的安全;你不知道,那共产党对被捕表示悔过的人可凶哩,最近他们成立了一个打狗大队,专来对付像你这样人,有个叫陈聪的你们同志,就是这样被活捉去,还公审砍头示众哩!”玉华道:“笑话!你说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吴启超道:“即使我现在就放你出去也无用,不出两天打狗队就来找你!”玉华大声喝道:“不许胡说,我和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内心却感到振奋:组织经过整顿后更加壮大了,武装斗争开始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打进城来呢?党呀,你知道我的心意没有?你的儿女,在强大敌人的压力下、酷刑下,没有低头,没有出卖同志,我只有一片坚贞,向着你!

有谈话就有争论。但吴启超觉得有进展,有很大进展,他认为那迟开玫瑰的刺正被他一根根地拔掉,锐气也正一点点地被磨掉。他相信,只要再有些时间,再加把力,他就会成功,将使她低头,屈服在他巧妙的战术下。他每次见到朱大同,这杀人不眨眼的上司总是问:“可以叫她签自新书了吧?”他说:“还得有段时间。”朱大同皱眉道:“我已等得非常不耐烦,省方有电来问:要是你们对付不了,就解到我们这边来,只要三天时间,我们就会叫她连骨头也吐出来。”他又吐露说林天成最近要解走,“省里要这个人,听说在禾市也抓了好些人,有人认识他。”吴启超问:“林天成案件已了?”朱大同烦恼道:“就是他妈的死不承认!”吴启超又问:“你那手术没用上?”朱大同道:“大手术、小手术全用上了,就是他妈的没用。”吴启超得意道:“那只好看我的了,我用的就是孙武兵法,攻心为上。”朱大同道:“老哥,我看你慢点得意,这对活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吴启超耸耸肩说:“等着瞧吧!”

回到“公馆”后,他就对李德胜下命令:“我命令你,如蔡玉华有要求,可以放她出来走动走动!”

这是一座老式的巨大宅院,没有进士第宽敞,但是所有的建筑物都很完整,后院有座大花园,用一人高的红砖墙围住,园里有四季花木,还有八角亭和养鱼池。从花园里可以看到外面,是一片花地,花农在这儿种着四季时新鲜花。刺州妇女有个传统习惯,她们喜欢在发髻上争艳斗姿,妇女们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梳着各种样式的发髻,而在髻上必然都戴上花串,或簪上几朵鲜花,因此花农很多,每天在清晨、午后两次采下鲜花,由卖花姑娘提着花篮,沿街叫卖。

玉华开始被允许由小东西陪着在花园里散步,免不了也有那李德胜在旁“监护”。那李德胜三十上下年纪,沉默寡言,他对玉华很有礼貌,虽没交谈过,可是,每次见面照例远远地打招呼,日子久了,见面多了,玉华更有意接近他,他也敢走近她,听她说什么,开头虽只是听听,点点头,微微一笑,再过几次也肯开腔了。

有次,当小东西不在他们跟前,玉华坐在八角亭内,李德胜在鱼池边观赏水中嬉戏的金鱼,玉华便开口说:“李排长,为什么不进来坐坐?”那李德胜四望无人,也慢慢跨进亭来,却不肯坐,玉华故意问他:“李排长,还认识我吗?”李德胜笑笑。“你来这儿很久了吧?”李德胜点点头。“家里人都在?……”那李德胜不得不开口了:“在山东老家。”玉华又问:“许多年没见面了吧?”李德胜叹了口气。“当兵当了许多年哪?”李德胜点头。“不想家吗?”那李德胜难过地低下头。不久,小东西回来,李德胜又退到八角亭外。

那吴启超有时也来陪玉华散步。玉华虽没有说话,他却还一个人自拉自唱,大谈其人生之道享乐而已矣:“什么革命、斗争都是骗人的。”玉华不再去驳他,也不和他辩论,当他们散步到花园口,那儿有道铁门,用一面几斤重大锁锁着,玉华在门边站站,起了个念头,故意叹了口气:“能够出去走走,多好。”吴启超为了讨好她,连忙把李德胜叫来:“李排长,你带有花园门匙没有?”李德胜立正道:“报告长官,门匙在身。”吴启超命令道:“开门,让小姐出去散闷。”

门开了,一片花地,阵阵清风传来了茉莉、含笑、玉兰的扑鼻清香,玉华在花丛中走着,感到特别的自由舒适。想起了曾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当一个人在自由时候,并不觉得自由的可贵,当自由失去了,才感到它的可贵。“难道我这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吗?”她问着自己。“是的,就是这样!自由,自由,你多么叫人热望呀!”想着,泪水就忍不住滴下。她偷偷抹去泪珠,唯恐心事被人看破,唯恐那可鄙的敌人笑她软弱。

但是一直悄悄地注视着她行动和内心变化的吴启超,却比她更敏感,更能体会这种心情。他信步过来,并且存心挑逗她:“蔡小姐,你现在也觉得自由可贵了吧?”玉华没有理他,往前直走。吴启超心想:“她心动了。”也紧紧跟上:“自由永远是你的,问题是你想不想它。只要一句话,蔡小姐,你就可以像那自由的小鸟飞上无边无际的晴空,过着你自由歌唱、自由飞翔的生活。”

玉华还是不理他,她走进含笑花丛。吴启超在后面紧紧跟着:“我以为这件事对你并没有特殊困难,只要你承认、自新,自由便是你的!怕人家说你当叛徒,我们可以不对外宣布,出去以后也不一定替我们工作,只要以后不再和共产党往来就算了。”玉华咬住牙关,忍住自己的愤怒,她快步地离开花地,径向花园大门。花园门边站着小东西在等她。小东西问:“走了这半天,累了吧?”玉华一直奔向她那“舒适的”牢房,把自己关着。等她慢慢冷静下去,等她能用理智来思考分析问题时,她突然想起的那个念头更加坚定了:“走!逃出这个牢笼!”

那吴启超却以为他的攻心战术获得巨大成就,他想:“她心动了!自新书可以用上了。”只要她能在上面签了字,不怕她不交出组织和人员的名单,不怕她不屈服在自己的面前,这样他就可以一石二鸟,能为“反共大业”尽一份贡献,又能赢得这朵刺州玫瑰。他陶醉在自己的成就里,叫备酒,一个人自酌自饮,又把小东西传了来。

那小东西以无限同情和爱惜心情在注视玉华,她很担忧她会受欺骗、上当;她早看出那笑里藏刀、阴险毒辣的吴启超转的是什么念头。他想用涂着蜜的圈套套她,叫她出卖革命,出卖人民,而后占有她。到了他心满意足再抛弃她,像抛开一只烂草鞋一样。仇恨燃烧着她,胀满心怀。“我一定要让她知道,这些人没一个是好的,别听他们鬼话,别上他们的当,要么就死,要么就……”她也起了个念头:“逃!”

听说吴启超在叫她,心里就做了准备,一定又要她汇报玉华的情况。她匆匆进去,那吴启超开口就问:“蔡小姐最近心情怎样?”小东西一肚子怨懑情绪,却还恭恭敬敬地回答:“比初来时好!”吴启超问:“好在哪儿?”小东西道:“有说有笑,高兴得多了。”吴启超点头表示满意,又问:“没对你说过什么吧?”小东西故意撒谎说:“她说老爷对她很好,很感激,就是太不自由。”吴启超又频频点头:“她想怎样才算自由?”小东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助玉华逃出虎口,她说:“她说:吴先生对我虽好,却还不信任,白天夜晚房门都是上锁的,这不等于坐牢?”吴启超心想:我早看出这女人并不那样坚定,硬姿态只是为了讨价还价罢了。“她为什么不亲自对我说?”小东西沉吟一会儿,说:“她怕你拒绝。”吴启超又问:“她还说过什么?”小东西道:“我常常听见她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要是能早日恢复自由多好呀!”吴启超非常之高兴:全攻对了!他把一只鸡腿送到小东西手中,算是给她的奖赏。

小东西回到玉华那舒适的牢房,一路在想:怎样对她暗示,让她鼓起勇气逃走?她知道因为玉华有孕在身,行动不便,对她的防卫并不严,全院子前后左右不过五六个人,只要能悄悄地走出花园,再争取一二小时时间,她便可以离开险境。至于她逃出这儿后到哪儿去,她想如果她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共产党员,一定会有地方去,会有人接应她!进房后,见玉华一人坐在窗下闷闷地想心事,不愿打扰,也悄悄地坐在一边。玉华知道她被叫去汇报的,也有意打听,她问:“那大坏蛋又对你打听我什么来哪?”小东西东瞧西望说:“上床后我告诉你。”

这座外表装作“公馆”,实际是特种的宅院,不论日夜,外表都是和平恬静的,入夜后也很早熄灯入睡,只见那巡逻人员,无声地在四处走动。玉华按照旧习惯上床,有人打开门探头进来望望,灯熄了,人都上了床,把门锁上,也就算完成例行公事。小东西和玉华在被窝里低低地交谈着,她把对吴启超说的话,吴启超问的话都对玉华说了。玉华听了叹了口气:“我一个弱女子,又快养了,有什么办法?”小东西乘机鼓动她:“逃走!”这话正合玉华多日来深思熟虑的心意,但她不能暴露过早,便故意问:“像我这样能吗?”小东西倒很坚定,无论如何平时是看不出她会有这样果敢精神的,她说:“只要你有决心,我就能想办法。”玉华感动极了,紧紧搂住她:“要是你真的能替我想办法,那就比我亲生父母还亲!”小东西也很感动,她流泪说:“帮助你就是替我父母和我自己复仇!”

连日来,玉华都在花地“赏花”,有时由吴启超“陪同”,有时由小东西,而每次又都少不了那李德胜在旁做监护。为了使玉华能呼吸到更“自由”的空气,吴启超在玉华面前对李德胜又做了交代:“蔡小姐房间,不论日夜都不必再加锁了。”但玉华却无心赏花,她在观察来往去路,为她未来的行动做准备。为了麻痹吴启超,她甚至于不再和他争论,他说什么,她只是听着,最多只是悄悄走开。她愉快得多、活泼得多,并开始替自己修饰起来。吴启超送来的东西,吃了,送来的衣服也穿了,只是当吴启超一次两次地把“自新书”偷偷放在她梳妆台前,她却把它都撕毁了。

当吴启超不在时,她又找机会和李德胜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李德胜胆子大了,话也多了,他说:“蔡小姐,我见过林先生。”玉华激动地问:“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他?”李德胜道:“当他被绑架那一天,就是我们排看管的。”玉华问:“他身体很坏吧?”李德胜摇摇头,叹了口气:“他精神很好,很勇敢,只是用刑太重,身体吃不消……”玉华一阵伤心,抹去泪水又问:“他现在在哪儿?听说被杀哩。”李德胜苦笑着:“也许是,也许不是。”半晌,却又加上一句,“不过我听说要解省哩。”玉华问:“为什么要解省?”李德胜道:“林先生不肯承认,落不了案,省里很生气,骂朱科长是饭桶,要亲自办。”

玉华安下心,她那亲爱的丈夫、战友、同志,还在艰苦地战斗着。李德胜陪伴她走了一段路,又叹气说:“这年头就见好人吃苦。”玉华故意问他:“为什么你有这样感觉?”李德胜四面瞻顾又说:“可不是吗,像林先生,像蔡小姐,哪一点像坏人,却吃了这样大亏,当初他们把你抬来,一身是血污,我是军人,我打过不知多少仗,看见过无数死人,连我也不忍看。一个有了孩子的母亲……”说着,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玉华问:“你也有母亲吧?”李德胜摇摇头。“也有妻子儿女吧?”李德胜点点头。“要是你的妻子儿女也是这样地在受苦受难……”李德胜把头低着,“你怎么办?”

散步回去,李德胜心里也很悒闷,他仰卧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脑后,眼盯盯地望着天花板,想着自身遭遇,母亲被地主迫死,女人孩子,听说黄河决口,都逃荒去了,至今有两年多下落不明,而他则在枪林弹雨中,转战中央苏区,尽在干那杀人放火勾当,到底为的是什么呀?

吴启超匆匆从朱大同那儿回来,派人来叫李德胜,他一边在收拾公事包,一边说:“李德胜,我有要事出去几天,这儿全交给你。”李德胜立正称是,吴启超又把手一摆:“给我把那只板鸭找来!”李德胜说声是,出去。一会儿小东西慌慌张张地进来了,吴启超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开口就说:“我有事出去几天,要紧紧地看住蔡小姐,没事便罢,有事我回来,小心剥你的皮,喝你的血!”那小东西低着头,却暗自欢喜,这大坏蛋不在了,玉华的事就更好办。

吴启超见她没点声响,大喝一声:“听到没有?”小东西连声说:“知道,知道。”吴启超把手又一摆:“滚出去!”小东西像得救似的匆匆离去。那吴启超整理了一下文件,最后从抽屉里拿出随身武器,摸弄一番,检查着,也放进公事包,锁上,叫声:“张大化!”卫士应声:“有!”进门,吴启超把公事包交给他:“马上走!”一会儿门口就响起了引擎开动声,吴启超匆匆走了。

那吴启超是得到林雄模的通知,要去执行一项紧急任务的,林雄模来信称:在清源有人告密,说在那儿出现一个貌似黄洛夫的人,务请速来侦察逮捕。朱大同说:“这又是你经办的,上次手短些给他逃走了,这次可不能再叫逃了,我等你落案归来。”吴启超连夜赶到池塘去。

玉华问小东西:“那吴大坏蛋叫你去做什么?”小东西喜形于色地说:“好消息,那吴大坏蛋出差去,有好几天才回来,我看,你也要赶快准备。”玉华问:“就在今晚?”小东西道:“不行,要看机会。”

一天过去了,一切都和平常一样,非常平静,但小东西却很活跃。这儿卫士班,上自李德胜,下至一个普通士兵,对她都有好印象。一方面是可怜她的身世,另一方面也因为她人缘好,叔叔伯伯叫得特别香甜,他们一直把她当作不懂事的小妹妹。吴启超一不在,她索性就泡在卫士班里和他们混。李德胜对她说:“小东西,吴中校对你也有过交代,你可要小心。”小东西故意说:“一切放心,这位小姐看来把孩子养下,就是咱们的吴太太啦。”有人开玩笑地问:“那你呢?”小东西倒很大方:“我不过是吴中校一条看家狗罢了。”说得大家都笑了。那李德胜一听说玉华快做吴太太了,心情越觉沉闷,他想,人在苦难中熬不住,什么都会干的。他女人会不会因熬不住饥寒另嫁了人呢?……

那吴启超不在了,大家也都轻松活跃起来。小东西又对大家说:“叔叔们想吃点喝点什么?厨下有现成的酒肉,叫厨子做了就是。”有人问:“你做得主?”小东西道:“我做不了主,那蔡小姐做得了主,主人都是为她备办的,她说:我心烦得很吃不下,你们拿去吃吧。”大家一听都起了哄:“好呀,多久没痛快喝过了。”小东西道:“我去替你们办!”

不久,红烧肉、白斩鸡都上了,酒也来了,李德胜把一串门匙交给一个助手:“你去前后看看,没事,我们也好安心喝酒。”那助手出去一会儿,回来说:“前后门都上了锁,我们那位未来的吴太太,正睡得甜哩。”李德胜放了心,把门匙随手只一放,说:“来,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一杯!”他举杯,大家一起举杯。

那小东西一直就挤在李德胜身旁,她话多,叽叽喳喳地直嚷,频频向大家劝酒,有人说:“小东西,你今晚特高兴?”小东西道:“你们不是常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等那吴中校回来就没机会了。”李德胜也说:“你说的也是。你是条看家狗,我们也都是。来,为我们的狗命运干一杯!”一时大家哄闹,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猜拳,连那在门口守卫的,也频频伸进头来凑热闹。

在哄闹中,小东西乘人不意悄悄地把李德胜门匙偷了,借故抽身出去,见有守卫的在碍手碍足,便又对他说:“老洪,你不进去喝两杯?”老洪道:“我在守卫。”小东西道:“前后门都上了锁,人家未来吴太太,正等着把孩子养下就当太太,这时你叫她走,她也不想哩。”老洪还是有点迟疑,小东西把他只一拉:“我代你守卫。”他也进卫士班闹酒去了。只见那小东西里里外外地跑,一会儿添酒,一会儿加菜,又到门口去守卫,却没人注意门匙的事。

小东西偷偷地踅进房间,对玉华说:“要走就在这时,迟了没机会。”玉华一听连忙从床上爬起,这两天来,她一直在做准备:“可是前后门都落了锁。”小东西悄悄地掏出那串门匙:“放心,全在这儿。”玉华又问:“有人守卫吗?”小东西道:“这时全到卫士班闹酒去了。”

玉华动身就要走,忽又想起一件事,拉住小东西问:“我走了,那你呢?”小东西把她推着:“你放心,我自有打算!”玉华还是迟疑:“他们会打死你的!”小东西一味在催快走:“你再不走就完啦,我的好姐姐,好同志。”玉华又感动又着急:“可是你……”小东西只是推着她:“快,人来了!”玉华只好掩着面和她分手,心里却在说:“好妹妹,如果我找到党,我一定会向党说:我们有千千万万同志,虽在敌人手中受折磨受迫害,但他们还是一心向着党,向着革命呀,我们要努力地工作,努力地斗争,把他们从敌人铁蹄下拯救出来!”

那小东西送了玉华,走出后花园,一直到她在蒙蒙夜色中消失才回来,轻巧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内外门重新锁上,把玉华床重新理过,塞了一些破烂衣物,晃眼看去人还在睡着哩。关上门,熄了灯,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卫士班,把门匙偷偷放回原处,举着酒说:“喝吧,不喝就没机会哩!”一饮而尽,大家哄闹着:“这小东西真行!”又都来向她敬酒。

他们直闹到半夜,李德胜有了五六分酒意,提着那串门匙做最后一次检查,他看看前后门都锁着,又探头进玉华房间,灯火熄灭,玉华和平柔静地在床上睡着,他低低地问:“睡着了?”小东西也低声回答:“你不要吵她,睡着啦。”李德胜才安心出去,心里又有阵感伤:女人到底是女人,开头被打得那样凶,一口不承认,现在,唉!……

一宿无话,第二天太阳已爬到半天边,玉华房还是静悄悄的,李德胜不见玉华起身,也不见小东西起身,觉得奇怪,便想去推门,门却在里面锁着,爬上窗向内探望,窗门也都全闭上,窗帘拉紧,李德胜一看不对,连说:“来人呀,出事了!”当时来了卫士班好些人,问出了什么事,李德胜叫把房门撞开,进去一看,玉华床上没人,只有一堆破烂东西,李德胜再问:“小东西呢?”有人被什么东西无意中碰着了,惊叫一声:“在这儿!”在门背后,只见那小东西悬空吊着,一条麻绳紧紧套在颈上,早已断气。李德胜心中有数,也觉得欣慰,却还假惺惺地下着命令:“搜查!”一面又用电话向朱大同报告:“小东西串通放走了蔡玉华,事后已畏罪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