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雄模经过实地调查,有个基本看法:许天雄不是“土共”,打狗队的活动与许天雄无关。又认为在三分天下已形成之后,南区的混乱局面,要靠许为民收拾已经困难了。许天雄实力与他旗鼓相当,谁要压倒谁都难,如能争取双方合作,既可确保南区,也才有力和“土共”争雄。可是有什么办法和许天雄拉上关系?他为这个问题苦思良久,不得其门,颇感烦恼。

有天,万歪又来闲谈,他置酒相待,在闲谈中,自不免涉及这个问题。万歪道:“此事只能徐图,不可急进。”林雄模问:“万秘书长有什么锦囊妙计?”万歪徐徐摇动鹅毛扇:“人倒有一个,但要特派员亲自出马,也还不能惊动许司令。他难与许天雄合作,最近对特派员不通过他过多插手南区内部事务,已很有意见。”林雄模道:“万秘书长提醒得极是,我当加小心。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这个人,和他做个朋友;也想请教你,对这件事该如何进行。”

那万歪沉思半晌才说出一个人来:“此人在金井也是一霸,过去做过土匪,手下也有三二十条枪,自从许天雄崛起,手下人马都跑过去,变成一个光棍首领,也只好洗手不干。他与许天雄关系不算坏,人家拉了他的人,却还常常到他那儿去走动,也替他做点事,但凡有肉票赎取,只要找到他就能解决,从中得到一些好处,也就把它当作一门找生活的门路。在许天雄手下,有一名出色头目叫许大头,名列第三,原是此人手下大将,七八年前投奔许天雄。那许大头虽也姓许,到底是外乡人,怎样也斗不过许天雄手下另一头目许大姑,近来听说两方很是不和。”

林雄模见有了门路颇感兴奋,接着又问:“我听说飞虎队是他带领的,打金涂、攻为民镇也是他?”万歪点头道:“这许天雄其所以能称雄南区,全靠这飞虎队,而飞虎队就是这许大头一手搞起来的。”林雄模表示有极浓厚兴趣:“万秘书长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和这许大头打上交道?”万歪献策道:“只要能找到金井的许德笙,就能找到上下木的许大头。不过此人圆滑、好利,对他空口说白话怕不济事。”林雄模道:“只要他好的是利,而不是义,就好办哩。”

万歪既已抛出这张王牌,也想从林雄模这儿捞点好处,他说:“许司令多次向我提出,要我转告特派员,那沈常青的事,解铃还要系铃人,非特派员设法不行。他已答应常青女人出面担保,如果司令部方面不给他面子,他就无法下台,对特派员在南区的工作,怕也有所不便。”林雄模心里不快,却也为了顾全大局不能不担当下来,他笑着问:“沈常青女人到底给了许为民多少好处,他这样卖力?”万歪道:“我没经手,不清楚。”林雄模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那么,你呢?”万歪满面通红,僵极了,林雄模却说:“叨在知己,我卖的是你的人情,不是许老的,秘书长,有好处你可不能轻轻放过,也不要卖的太便宜,人我设法让你们保出来,那许德笙的事你可不能放松,三几天内我就要见人。”万歪满心欢喜,自然满口答应。

那林雄模为了担保沈常青的事,特别进了次大城。当他从大城回来,也把沈常青一起带回来,并亲自把他带上许公馆交给许为民,当面对沈常青说:“你的案情非常重大,很可以给你判个死刑或二十年徒刑,全看在许司令的面上……”

那沈常青吃了这场官司,头发长有半尺,胡子也有二三寸,身体瘦且弱,他女人一见面就号啕大哭,怕他活不长,许为民却说:“人已放出来了,还哭什么?”当即通知许二,给他理个发,洗个澡,换换衣服,把“霉气”冲去,又说:“今晚就在我这儿住,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家。”

那晚上,沈常青和他女人就在公馆过夜,他女人问:“你那宝贝侄儿呢?”沈常青叹了口气:“完啦,早在十多天前,就在牢里病死。对他来说也是个归宿,他的身体那样坏,又受了那样重的刑,出来也活不下去。”又说,“开始我只有一股怨气恨他不该把我连累,过后,我想人各有志,他有那样思想,走那样的路,吃了苦一声不吭,倒也是个硬汉子。”说完话感慨很多,一会儿又问:“这次保我出来,你一共花了多少钱?”他女人道:“出钱消灾。一共花了十多万大洋,许老头那儿五万,七太三万,万歪又要去两万,说是特派员要的,零零碎碎的也有万来元。”沈常青苦笑着:“我这半生心血,大概也就这样完了。”他们又谈了些关于玉叶的事。常青女人道:“从陈麻子被共产党杀掉以后,我曾想把那臭婊子送回娘家,她娘家见闹出这样大事,名声已臭,也不愿要,硬说是泼出的水,就是你沈家的人,她生是沈家人,死也是沈家鬼,你们怎样处置她都好,我管不了!”沈常青只是冷笑。

第二早,许为民和七太请他夫妇吃了顿饭,在饭桌上先自立此存照地说:“沈兄,你这场官司花了不少钱,我可没沾过你半文钱。”又对许二交代:“等会儿你带几个人送沈老兄返家。”沈常青夫妇就这样在许二护送下,出了池塘乡,迤逦到了潭头。这消息早在潭头传开,原在沈家当长工打杂的,都到村口去接,那沈常青一声不响直走回家,一进大门,就看见一个年轻妇女,面目憔悴,披头散发,怀着个大肚子,从里面哭着奔出来,跪倒在地,哀声哭求:“公公、婆婆,饶我这一次!”那沈常青正眼不看她一眼,只冷冷地说声:“你还没有死!”便进门,常青女人却呸的一声在她头上吐了口水:“臭婊子,你还有面来见我!”所有的人都簇拥着沈常青进屋,只有那玉叶蒙着面哭倒在地。

沈常青回到楼上,眼见一片劫后景象,摆设、古董、字画,值钱的东西全完了,不禁感慨叹气,他女人却一直在劝他:“留得青山在……”他痛苦地说:“我是棵老木啦,长不出新芽!”许二起身告辞,沈常青说:“多多拜谢许老,我这条老命全亏他一手保住!”许二交给了常青女人的行李包裹。只听得门外一片喧哗,有人高叫:“有人跳井了!”“救人呀!”有个长工匆匆赶上楼来,说:“玉叶跳井啦!”一时大家都很震动,只有沈常青不慌不忙地说:“人各有志,她要跳井,就让她去吧!”他女人又加上一句:“死得正好!”长工说:“叫人下去救呀!”沈常青又说:“大家都在这儿,是她自己跳井的,可没人逼她!”说着反背转身,信步进内屋去了。

许德笙接到万歪的信,就亲自到池塘来。一见到万歪就声明:“万秘书长,我可要把话说在前头,我只有一副脑袋、一条命,你们和许天雄的事,我叫作绝对保守中立。”万歪笑道:“这次不叫你去组织乡团了,是有个贵人仰慕大名,特地叫我写信请你来见面,做个朋友。”许德笙问是什么人,万歪只说:“稍候便知。”招待他吃了顿饭,抽了几口上等大烟,便有人在外面叫了声:“万秘书长。”未待答复兀自推门进来。

万歪连忙起身介绍,那林雄模满面笑容说:“久仰德笙先生大名,得在此地见面,万分荣幸。”许德笙也道:“乡下人怕见官,一向不敢打扰。”林雄模道:“许先生不也是现任乡团大队长,是个不小的官呀!”许德笙连忙解释:“特派员怕弄错了,我住在金井不在金涂,金井一直是保守中立的。”林雄模笑着问:“对谁保守中立?对政府中立?”万歪赶着从旁插话:“许德笙先生和林特派员都很会说笑话。来,坐。”

那许德笙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奸猾而颇多心机,一见摆开的阵势,已猜出几分,决心周旋到底,但不露底。而林雄模却取攻势,寒暄已过,就直截了当地说:“许先生,听说你和许天雄颇有交情呀。”许德笙有几分紧张,却还装出笑面说:“人家现在是红遍南区半边天的大人物,我这个村野老朽,哪攀得上?”林雄模也不示弱:“早就闻名,当前许天雄手下红人,原也是许老先生手下当年的猛将。”

那许德笙瞟了万歪一眼,心想:妈的这不中不正家伙,怎在他面前搬弄这些是非,很感不快,却还勉强招架:“都是万秘书长随便乱搬弄口舌,许大头是金井人,我也是金井人,从小在一起过,谈得上什么手上手下,最多只能说是个同乡关系罢了。”林雄模却问:“现在还有往来?”许德笙笑道:“又是特派员在开我们这个村野老朽玩笑,他是政府要抓要杀的匪类,我是普通良民,怎能连在一起?特派员,可不能误会呀!”林雄模放声大笑,万歪连声说:“特派员今天的豪兴真不小,叫德笙先生也穷于应付了!”以下,双方就不再谈什么了。

林雄模一告辞,许德笙也匆匆要告辞。万歪拉住他道:“你忙什么?”许德笙面色难看,当场埋怨他道:“你不该这样对待朋友,为什么在一个中央大员面前揭我的老底?一个差错就要把我弄成沈常青,倾家荡产了。”万歪却说:“德笙兄你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类人,我找你来,正有好处给你。”说着,就把一个大纸包掏了出来,“这儿有二百大洋,你拿去用了再说。”许德笙感到突然,张大个口:“我不明白。”

万歪拿起水烟袋,点上纸引,咕咕地吸着:“还不明白?这钱不是我的,是特派员的,一点小意思,你收下。”许德笙只是不收:“特派员平白送我钱,一定有道理,不说明白我就不能收。”万歪重新装上水烟,递给许德笙:“你收下,吸一口,我再说。你不收我也不便说。”那许德笙只好收下。于是万歪便开口道:“当今南区大事不外许为民、许天雄两虎相斗,势不两立,政府关心,人民不安,林特派员有意和许天雄和解……”许德笙把水烟袋一搁:“已经失去时机,当年组织乡团,请他出山,不就易如反掌?现在叫作麻风出到面,难办。”

万歪道:“当初情况和现在不同,叫作不打不成相识。今日政府有意拉他,他还有不乐为的?只是少了个中间人,从中奔跑,特派员的意思,就是要请德笙兄当个红娘,从中拉拢拉拢。”许德笙沉吟着:“不是我不肯奔跑,实在是我见不着许天雄。”万歪道:“许大头不是和你颇有交情?”许德笙道:“他已落户上下木,从不到金井。”万歪道:“你不会到上下木去走走?”许德笙道:“仅仅是带个口信过去?”万歪不做正面答复:“就我知道,我们这个特派员倒不是个小气鬼,事成之后,你的好处可多啦。”

许德笙当夜就赶回金井,但他并没有去进行这件事。此人对许天雄底细很清,对他们内部的事也很了解。就他所知,许大姑和许大头最近又闹不和了。

第一件是积怨,从许大头归顺许天雄,成立飞虎队,横行南区杀人越货,颇有功绩,许天雄原有意把许大姑许配给他,纳个驸马爷,以便继承大业。但许大头在许大姑眼下,却不是块料子,她说:“大头骑马射枪哪样比得上我?靠的只是股牛劲,死打死冲,肯卖命!”又说:“我许大姑要找的可不是他,谁能压服我,我就跟谁,他差得远哩!”自然大头是压服不了许大姑,还常常受她压服,当驸马落个空,内心抑悒,很感失望,卖力卖命,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打手,将来还不知是个什么样下场呢?

第二件是,那次攻打为民镇,许大头劫走四大天王,原想学许添才那样放之金屋以藏娇,给许大姑两下双枪都结果了,许大头大为愤恨:“你许大姑玩小白面行,就不让我也有几个心爱的人陪伴陪伴!”

第三件是,和下下木联圩和解的事,又是许大姑占了上风。许天雄对这两个心腹的心事、矛盾,不是看不到的,可是他们都是他的左右手呀,对外需许大头,对内少不了许大姑,一个为他出生入死,一个是亲生女儿,为他掌管家务,听哪个的?也很为难!

许德笙犹豫的是,上下木当前也是三分天下,许天雄左右为难,大姑是死硬派,难说服,大头是外乡去的,实力有限,左右不了局势,要怎样才能把三方面意见都统一起来,和许为民和解呢?

那林雄模听说许德笙已收下他那份礼,放下心,问万歪下一着棋该怎样走,万歪建议道:“特派员得推进为民镇了,那儿和他联系容易。我已和他约定时间和你见面。这一次可多问他一些事,他知道的事多。”这一建议正合林雄模的心意,就叫何中尉积极准备。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正待动身,却见何中尉引进一个人来,那人叫臭头三,原是个市井无赖,年轻时染上大烟瘾,吸光了祖遗田产、老屋,又把自己老婆卖到快活林,不到半年也吸光了,改干偷鸡盗狗勾当,常常被乡里抓住吊打,跛了一条腿,因此又叫“跛三”。自从“特派员办公室”成立,何中尉奉命广招耳目,他投奔前来,当了个只拿奖金不支月薪的“情报员”。最近各乡经常发现传单、《农民报》,跛三为了领赏经常出去收集,见有传单就捡,见有《农民报》贴在墙壁上就撕,搜集好了都送到特派员办公室按份取赏。

这一天,他又找何中尉来了,何中尉问他:“又有什么发现?”那跛三露出个极为神秘得意的神情说:“这次我来可比揭几张标语、捡几份传单重要得多啦。”何中尉说:“去你的,每次见你来都在吹。”跛三这次可是认认真真的,他说:“副特派员(他把所有林雄模手下的人概称为副特派员),这次可是真材实料,一点也不吹。”何中尉不耐烦道:“拿来,少废话!”

跛三神秘地说:“我带来的是一个人,他有极重要的情报。”何中尉问:“在哪儿?”跛三却迟迟不交底:“他说先要谈定奖金多少才肯来。”何中尉生气了:“他妈的,你在卖什么关子,老子忙,老子就要走。”说着就想走开,这叫跛三大大着急,他大叫:“副特派员,你不能走,那人我已带来,就在门外。”何中尉道:“叫他进来。”跛三又问:“奖金呢?”何中尉道:“是重要情报奖金从丰,如系假造,存心欺骗,先吊起来打!”跛三对天发誓道:“包你满意,再重要不过了。”何中尉将信将疑:“带他进来!”跛三还是不放心:“奖金有多少呀?”何中尉想:也许是确实,便说:“我和他当面谈。”

那跛三返身出去,一会儿带进了一个像骷髅一样老烟鬼,一谈定价钱就说出了一个极为惊人的消息,以致林雄模不得不临时改变行期。

原来那老六的烟鬼父亲,近一年来不知到哪儿去鬼混,突然不见了,全清源乡人都以为他死在什么地方,因而连老六、玉蒜也把他忘了。不意近一个月来,这老不死又在村头村尾出现,面目垢污,发长垂肩,穿一身缕结破衣,挂一只洋铁罐,拄一条打狗杖,直到家门口。在门前门后逡巡不前,只有那脱毛老狗还认得他,不曾对他吠叫。红缎从黄洛夫办的学校放学回家,只见一个叫花在门口徘徊,大声叫着:“你想偷东西,走开!”那老不死抬头一看,认出是红缎,笑着说:“红缎,你忘啦,叫声公公。”红缎细听得耳熟,一打量,也兀自吃惊,连忙奔入家门报信:“娘,老鬼回来啦。”

那玉蒜正在灶间烧水做饭,闻声而出,一看心也冷了:“你怎么弄成这样呀?变成不折不扣的叫花了,在家我们哪样缺过你的,却甘心出去当叫花!”那老鬼满面羞容,强作欢笑道:“都是我不好,扫了你们的面,做做好事,让我回来吧!”玉蒜又气又苦,说:“家是你的,谁也没阻你回来。”那老鬼才壮起胆走进大门。

老六不在家,他到东岱去了,那儿工作有大发展,要正式成立党支部,他去主持支部成立大会。老鬼一听说老六不在家,胆就壮了起来,在堂屋坐着,一边要求:“玉蒜,给我点水喝,给我碗饭吃,我实在挨不住。”玉蒜一边在骂:“弄成这鬼样子,见了真气。知道你的人,说你自讨苦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刻薄了你!”一边给他倒水、盛饭,又从老六旧衣堆找出两件干净衣物,提桶滚热的水到澡房去:“好好把污气洗掉,换身衣服。”又对红缎说:“来,给我拿把剪刀来!”把他那一头又脏又臭虱蛋缕结的乱发也剪了。“好好打扮一下,别叫老六回来见了生气!”

那老鬼吃饱饭,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洁净衣服,打扮起来,果然也有几分精神了,他在堂屋坐定,一边称赞起媳妇孝顺,一边又伸手要钱。玉蒜把眼一瞪:“你的烟瘾还没戒掉?”那老鬼低声下气地说:“正是这口烟戒不掉,才把我弄成这模样。”玉蒜气恼极了:“我没有钱,有了,也不能给。”老鬼欺她妇道人家,心肠软,一时就掩面哭将起来:“再不给我上两口,我就会死在家里。”又说,“只有这一次,以后再不戒,天诛地灭!”玉蒜果然心软,只好给钱了。那老鬼拿着钱出去上足烟瘾,神气活现地回来,为他出去这一年吹了一阵,见没人听他的,使摸回自己房间睡觉。

晚上,老六从东岱回来,玉蒜小心地把老鬼回家的事告诉他,只没说一回来又讨钱吸烟。她原以为老六听了会生气,想不到他倒是平心静气地说:“回来也好,我们虽苦,也少不了他一个人吃用。”饭后,红缎在温习功课,玉蒜披上头巾出去参加妇女核心小组会议。这半年多来村里的妇女工作,有了很大发展,一共成立了好几个妇女小组,玉蒜、阿玉还有勤治算是核心小组,由黄洛夫亲自在领导,这时就在黄洛夫家里开会,讨论妇女切身问题。

玉蒜刚刚出去,老六就擎着油灯直上老鬼房。那老鬼倒很警醒,一听有人来就翻身坐起,老六把灯放下,坐在床边,对他说:“你迷途知返是好事,我们欢迎你。今后要好好做人,不能好吃懒做,大烟是非戒不可!”那老鬼见他态度和蔼,语重心长,也很感动,说:“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做人,大烟不戒就天诛地灭。”双方都有好的表示。

老六回到堂屋,在灯光下审阅完这一期《农民报》稿件,玉蒜也回来了。上床后,她低低问老六:“你看小黄和阿玉怎样?”老六笑道:“你不是说他们天生的一对?”玉蒜道:“我听勤治说,她有时就留在他那儿过夜。”老六正色道:“你不要胡说,那是他们在工作。”玉蒜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该让他们正式做对夫妻,免得人家闲言闲语。”老六问:“有人说过闲话?”玉蒜道:“阿玉倒不在乎,村上有人说蔡老师好是好,就是不大检点,和阿玉又不知道是个什么关系,两个人偷偷住在一起。有些年轻人还说要捉奸哩,说得难听!”这话很引起老六注意,心想:“等老黄回来,可要当个正式问题讨论讨论。”

第二天,老六要出门,又对玉蒜交代:“我已和老鬼说清楚,吃用都不缺他的,只是不许吸大烟,他也答应了。你为人耳短心软,听不得他作死作活,痛哭哀求。我有话在先,别的不要缺他,讨钱吸大烟,千万不能!”玉蒜道:“我知道啦。”

老六一离开,老鬼又活跃起来,他听说老六有个远房堂弟在村里开馆教课,问玉蒜是怎么回事?“哪来这个远房堂弟?我从没听说过?”玉蒜骂道:“天下间姓蔡的有多少,你个个认得的?不要胡说八道,叫人听了坏老六名誉。”老鬼当时不说,心内疑惑。吃过饭,就偷偷上小学去看。那学校果然办得好,学生有好几十,就只黄洛夫一人在那儿唱独角戏,他赤着双足,手执一条软木棍,走出走进,一个人同时照顾三个班次。

老鬼在门外撞了一会儿,才大着胆进去,对黄洛夫敬礼,并自我介绍道:“我是老六的爸,堂弟,你是哪村的,我们似从未见过?”黄洛夫对这个不速之客感到突然,听说是老六的爸,也只好应付几句,却不正面答复他的问题,这就益发引起老鬼的怀疑。

老鬼回家,瞒着这件事,倒是红缎在玉蒜面前把他拆穿了,他只好说:“没有什么,我只去拜会拜会这堂弟。”又伸手向玉蒜要钱,玉蒜说:“你对老六怎样发的誓,现在又要钱吸大烟,我没钱!”那老鬼又装死装活:“你不给钱就是要我死,我死了,你们还得出棺材钱。”玉蒜下定决心不理,他烟瘾一发作就在堂屋里躺下,翻起白眼,吐着口沫,大小便一道流,连称:“这次死啦!”玉蒜气恼不过,又给钱,却声明:“只这一次,下不为例。”老鬼说:“我全知道,全知道。”

邻村有个三家小镇,只有几间小店铺,却有间大烟馆。馆主也是个偷鸡盗狗的人物,他开了这大烟馆方便了烟鬼,也方便了自己,前门开烟馆,后门做收买赃物勾当,有谁偷东西都交给他出手。因此,有时他也方便那些一时拿不出现款的人。

老鬼就是上这儿吸大烟的,也认识不少自称“江湖好汉”,其中就有臭头三,又叫跛三的人。那跛三在未当上情报员前,几乎一天到晚都泡在这儿,现在他自称当上“官儿”了,来得少些,每来必宣传:“特派员对我说:抓到共产党有赏,大头子赏五百大元,小头子赏三百。”又说:“告密的也有赏,告的是大头儿赏三百大元,小头儿也有二百。”他拿出那份《农民报》问:“各位好汉,你们知道这共产报是在哪儿印的?告了密,赏大洋二百。”

这个“有赏”很引人注意,可是谁也没办法。有人还说:“共产党打狗队厉害,今天你告它的密,明天打狗队就来割你的头。”也有不同意这看法的:“共产党厉害,中央军更厉害,来了些官儿,共产党连动也不敢动他们。”这些议论,老鬼都偷偷地听到肚里记在脑里,有时也很羡慕:“这买卖比偷鸡盗狗强得多。”他躺在大烟床上想了很多,他想起老六,在石叻埠造过反,吃过官司,回来后,交结的朋友都很怪,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关上门,密谈到深夜,他们是于哪一行的?“老六该不会也是共产党?他的朋友,该不会都是共产党?”他又想起那开馆教课的所谓“堂弟”,哪来这堂弟呀?“人人皆说,共产党都是洋学生,这堂弟又是洋学生,该不会也是……”

这老鬼狡猾,有了这许多疑问,却不直说,只是在玉蒜、老六不在时,偷偷地向红缎打听。那红缎年少不懂事,有时也漏出几句什么。老鬼故意问她:“这年来我不在家,爸的朋友还常来吗?”红缎很讨厌他,说:“你多管闲事,问这个做什么?”老鬼做出知音模样:“你爸现在做大事,不比从前当码头工人的老六哩,他交的朋友,哪个不是大人物。他们大人物在一起,有大事要商量,我在这儿碍手碍足多不方便。”红缎说:“那,你就躲开好啦。”老鬼故意逗她:“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我怎好躲开?”红缎道:“黄伯常在我们家,有时一住就是好几天,你一见他来就躲开得啦。”老鬼又问:“你知道那黄伯在干什么大事?”红缎厌恶地膯了他一眼:“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告诉你!”老鬼微笑道:“真厉害,全和你娘一模一样!”

老鬼在红缎这边碰了壁,有时见玉蒜心情好,也偷偷去打听:“好玉蒜,你知道老六这些朋友全在干什么大事?”玉蒜很不高兴:“老鬼,让你住下,算是开了恩,你就好好做人,少管闲事!”老鬼连忙解释:“我不是坏意,我是想打听清楚了,好叫人提拔提拔,做点小事,也减少你们一份负担。”玉蒜不理他,他也不便再问。

老鬼闲来无事,就常到小学去钻,多钻几次,就发现一个秘密,这“堂弟”住的地方从来不让人去,还有那摆渡的阿玉和他来往得密,他想:奇怪,这阿玉怎会和他搞在一起?那堂弟,看来也是个神秘人物,常常来找老六,两个人关在房间里一谈也是个大半夜!根据他的判断:“这些人全是共产党,老六也是!”

老鬼并无意戒绝烟瘾,他的需索也从没停止过,而且越来就越胆大。有时对玉蒜低声下气的哀求不灵,就挟硬地要,把面孔一板,没有好声气地说:“你不给钱就不行!”玉蒜当时也气得面孔发青:“你凶我偏不给!老鬼,你不知足,得寸进尺,这些日子,我都是瞒着老六偷偷给你的。”老鬼并不稍退,一样强硬:“老六又怎的?你拿他来吓唬我,现在我也不怕他了!”玉蒜见他话里有话,吃惊道:“老鬼,你活得不耐烦了?”老鬼竟然施起恐吓:“别叫我狗急跳墙!”玉蒜拍手骂道:“你想怎的?”老鬼道:“他对我不住,我就叫他一辈子翻不了身!”玉蒜心里有事,也不敢强硬到底,多给了他几个钱算了。却没把这事对老六说,她怕老六生气,再把他赶出去,惹人耻笑。那老鬼见威胁起作用,腰杆子硬起来,需索也越发地多了。

日久了,玉蒜老喊家用不足,引起了老六注意,和她谈了一次。他平心静气地说:“不要瞒我,玉蒜,你是不是把家用给老鬼去吃黑饭?”玉蒜心慌,不敢不承认,却怕火上添油,把老鬼的恐吓话瞒住。老六道:“过去的让它去,我再说一句,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害他了!”这次玉蒜真的下了决心。

就在这件事的第二天,出了事。

原来老六无意中撞回家,只听得在灶间内老鬼正在向玉蒜纠缠,他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求,玉蒜只是坚决不给,她说:“老六已经知道了,我不能再给。”老鬼见软的不行,就用硬的,施起恐吓来:“你不给钱吸烟,就等于要我的命。可是,我这时还不愿死!你们两个既然不顾父子之情,我又能顾得了这许多!”玉蒜一时兴起也顶上他:“你这不要面的老鬼,还敢说这话,当初老六不在家,你把自己亲媳妇糟蹋了,那就是父子情分?现在要钱却又父子情分长情分短!”老鬼还是恬不知耻地说:“那件事和这件事不同,我不问别的,只问你给不给?”玉蒜大声喝道:“偏不给!”老鬼冷冷一笑:“你不给,可别怪我!”

老六在灶间外什么都听到了,一时火起,也顾不了许多,拽开大步直冲进去,大声喝道:“是我叫玉蒜不给的,你想怎的?”那老鬼大出意外,早已如老鼠见到猫,缩成一团。老六怒火正上,一手提住他的衣领,正如老鹰捉小鸡:“你有自己打算?好呀,我立刻就叫你滚!在大烟没戒绝前,不许你跨进大门一步!”那玉蒜面色苍白,连声哀求:“老六,老六,你不能……”老六已把老鬼提出灶间,推出大门:“滚!我们家再没你这个人了!”玉蒜急得哭了,却不敢把老鬼说过的话告诉老六。

那老鬼被逐后走投无路,只好直到大烟馆,他拿不出钱来买黑米,只能眼白白地望着大烟床上那些瘾君子在吞云吐雾,过着“飘飘欲仙”生活。一时烟瘾发作,觍颜地走近柜台,对老板说:“做做好事,赊包烟吸。”老板问道:“又不给钱哩?”老鬼大为感伤道:“不用说啦,人家养儿防老,我就是坏运气,养儿害老。”这时那跛三也正在吞云吐雾,放下烟枪,抬起头问:“你这老不死,也是不识好歹,把亲媳妇养到肚皮胀,还指望儿子对你好。”说得大家都笑。老板把两颗竹叶包丢给他:“只能赊一天,明天要交现的。”老鬼如获至宝,捧着烟具就上床。

一会儿烟瘾足了,却又无意离开,一直挨到深夜,跛三打点着想走,便问他:“老王八,还不回去?”老鬼满怀心事,忽然流下泪来,老板过来问:“又被赶出门哪?”老鬼对老板只哀求:“让我在你这儿过一夜吧,我实在没地方好去。”老板笑道:“老子开的是大烟馆,又不开孤老院。”老鬼哭道:“你不肯救我一救,我定死哩。”这时跛三从旁插嘴:“老板把他收容下来吧,牵牛年纪太大不合适,偷偷鸡总还行。”老板说:“今晚允许你过一夜,明天就得滚,儿子媳妇都不把你当人,我也养不下你!”

那一晚,老鬼反复地想了许多事,钱财能钩人心呀,一想到有几百大元赏金,什么也不想,也忘记了。“从我活到这样大,手头还没见过白晃晃几百大元哩。”他想,下了决心。

第二天,跛三又来上瘾,一见他面就问:“老王八,还没走?”老鬼见他躺上烟床却自动挤过去,和他面对面躺着,来个双龙抢珠,欲语不语地问:“三哥,你说告发共产党有奖是真的?”那跛三连忙把烟枪搁下:“你有路数?”老鬼欲语又休地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跛三此人倒也机灵,见那老鬼心事重重,心想:“他也许听见些什么风声。”便把烟枪递过去:“来,这次我请客。”那老鬼果也不客气,接过就吸,跛三这时又对他宣传起:“特派员亲口对我说过,抓到共产党有赏,大头子赏五百大元,小头子赏三百。告密也有赏,大头子赏三百,小头子二百……”老鬼把烟瘾一口气上足了,精神顿见振作,问:“这些话都不假?”跛三道:“人家官府说的有假?不信我带你去找特派员。”老鬼关心的却是钱,他问:“是不是一见面就领赏?”

那跛三越听越有意思,越看越觉得有苗头,连忙叫老板再送几粒烟泡来,说:“老王八昨天欠的,一起算在我账上。”又对老鬼说:“你吸吧,吸个饱,我们再谈。”老鬼一口气把大烟都吸光,从没觉得这样过瘾的。跛三道:“这儿不便多谈,走,我们上馆子去,痛痛快快地吃一餐。”这样,他们又去上馆子。

烟吸足了,饭也吃饱了,跛三才开口:“你说吧,共产党到底在哪儿?姓甚名谁?有什么证据?”那老鬼一见要他交货反而迟疑:“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见特派员吗?”跛三暗自骂了声娘:这老王八,真狡猾!却说:“见官府可不是玩的,要是你作假,别说赏金拿不到手,还要吃官司!”老鬼蛮有把握道:“没把握,我还会找你?”那跛三却拖拖拉拉,只要他说:“你现在就说吧,越说得详细越好,那共产党住在哪儿,姓甚名谁,有什么证据?”老鬼只是要亲自见特派员,不肯说。

那跛三无法只好和他谈条件:“你想自己去请赏?也好。不过,我话得说在前头,我这情报员也是靠赏金过活的。我们是兄弟,有福大家享,赏金多少,公开,却是要对分,一人一半。”老鬼一听这话又不合胃口了,他说:“这一分,我不就没几个用?”跛三当时很生气,骂起娘来:“你这老王八,真他妈的狡猾!我请你吸,请你吃,都不算钱?”老鬼道:“吸的吃的有几文钱,领到赏金我还你。”跛三只好搔起头皮,表示没他办法了。一会儿又问:“你说该怎样个分法才合理?”老鬼道:“就让你抽个一成吧!”跛三气得拍起桌来:“你这老王八坏,过桥拆板!”老鬼又慢慢加上:“二成怎样?”跛三实在忍不住:“四六分,我四你六,不干,拉倒!”双方又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才定了个三七分。

一谈妥,两人就结伴径奔池塘特派员办公室,先由跛三进去报告,然后把老鬼也带进去。那老鬼一见面就说:“特派员,听说告发共产党有赏?”跛三在一旁纠正他:“这是何副特派员,林特派员的助手。”何中尉也道:“我们是官府,做事一向守信用,捉到共产党大大的有赏,告发共产党也大大的有赏:赏金多少,看你提供的情报重不重要。”跛三又从旁鼓舞:“老王八,我说得不错吧?”老鬼对这个算安了心,却又问:“是先拿赏金还是后拿赏金?”

何中尉见那老烟鬼说的这样肯定,也有个底,连忙叫人把两包白晃晃的银洋一摆:“你不放心,先给你一百大洋,以后论功行赏。”老鬼一见那白晃晃银圆心就动了,只嫌一百大元太少。何中尉道:“好,再给一百!”这样,老鬼把钱当面分了,于是开口说出那惊人的秘密。

当下林雄模叫何中尉把那两个人好好看住,一面通知吴启超。

吴启超和林雄模连夜地盘问那两个告发者,特别对老六那堂弟蔡和的情况问得非常仔细。盘问结束后,他对林雄模说:“这蔡和就是黄洛夫,这家伙在主持《农民报》,自从潭头被破坏后转移到清源,利用办学做掩护。”林雄模道:“那老黄,看来也就是陈聪所供的那个重要头子了,是个重要机关,这次可不能轻轻放过。”又问,“老哥,这件事是你办还是我办,我办有困难,我原要今天上为民镇,为这件事推迟了一天,你办却是顺手。”吴启超道:“为了黄洛夫逃脱,我不知吃了多少排头,这功还是由我来立吧,我手头没人马,王连要借用。”林雄模道:“在反共大业上,你我一致,没什么冲突,人我给你二十,这儿再调上许为民的一小队乡团配合,也就兵强马壮了!”吴启超道:“只等你人到,就动手!”林雄模道:“事不宜迟!”

林雄模赴为民镇,把何中尉留下听吴启超调使。吴启超只向许为民要人,却不多说话。只那七太听说又来了个新特派员,忙问贴身丫头:“人品怎样?”丫头道:“看样子挺风流、潇洒的。”七太又问:“见在哪儿办公?”丫头答道:“大半时间都和那不中不正的在一起。”

七太便借故出来撞他,吴启超一见那徐娘半老、又肥又白的七太,果然也很赞赏,非常温雅、非常有礼貌地向她问好,七太却假正经地问万歪:“这位是……”万歪忙作介绍:“新来的吴特派员。”七太便对吴启超说:“吴特派员,乡下地方没大城的热闹,怕你住不惯。”吴启超道:“这儿有电灯,有洋房,也和城里差不多。”七太又道:“虽说是一家,到底还有个主客分别,你来我这儿是客,有什么要我们做的,尽管说,我这个人就是一竿子通到底——爽直,不会应酬,不会转弯儿说话。”万歪也从旁赞许:“七太就是我们这一摊内外的头头,没她开口,什么都办不通。”吴启超把双手一拱:“久仰,久仰。”

七太又问:“吴特派员来,那林特派员就调回去么?”万歪道:“林特派员坐镇为民镇。”七太道:“林特派员就是拘谨些,我请过他几次上我那儿坐坐,都不曾去。”吴启超道:“有便一定向七太请教。”那七太应酬一番,一阵风似的又旋开,前后簇拥着那几个俊俏丫头,就像红花衬着绿叶似的,走时还频频回过头来对吴启超瞟着。

晚上,乡团丁和从为民镇调来的二十名王连士兵都在公馆内集合,不久,何中尉押着那两名告发者,走在队伍前头当向导,吴启超全副戎装,手里还提着那文明杖,径向清源进发。

队伍一进村,把几条大路都叫乡团丁封锁住,吴启超亲带那二十名武装士兵,直趋蔡保长家。那蔡保长一见大队人马开来,当时很是吃惊,一面招待茶水,一面想:“一定是捉老六来的,老六一出事,我也有干系!”暗示他女人去报信。那女人和玉蒜交情深,也是妇女小组成员,当时急急忙忙从后门绕着小路径投老六家。

老六家只有老六一人,在堂屋里油灯下写什么,只见从侧门闪进一个黑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六,快逃,有人捉你来啦,几条大路都有人!”说着连面孔也不露一露,又匆匆在黑暗中消失。老六这一惊非同小可,把未写好的东西朝口袋一塞,吹熄油灯,也顾不了随身带些什么,一口气朝后门冲出,连跳过两道篱笆,闪进龙眼林。走出龙眼林就是村边了。忽又想起:“我一个人走,黄洛夫、阿玉他们正在印这一期《农民报》怎么办?”又要返身进村,不意那村边,早有乡团丁在站岗放哨,一见有人出来,心想:“捉个活的。”便悄悄地提着枪摸过来。

老六眼见从黑暗中闪出个人,心想:“糟,这儿也有人。”欲退不能,见只有一人,胆也大了,便站着不动,却在想:“一个对一个,老子不怕!”那乡团丁走上前正待伸手来抓,老六看得真切,也不搭话,一个老鹰捉小鸡的姿势,凭自己身高、力大,策步迎上,轻轻只一提,就把那人提在半空。那人当下急得直叫:“捉……捉人呀!”老六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见旁边有个大粪坑,说声:“去你妈的!”扑通只一声就把那乡团丁投进粪坑去了。那粪坑深达一人半,这一下也就没了命。

这儿发生的事引起了在远远站岗的另一乡团丁的注意,他大声喝问:“什么事?”这时村里人声喧哗,狗儿狂吠,老六提起脚就朝东岱方向奔去,边走边在惋惜一时匆忙没把那乡团丁的枪弄到手,却也没办法再回去,只好赶快离开。

黄洛夫和阿玉这时正在赶印最新一期《农民报》,听见村狗狂吠,人声嘈杂,黄洛夫问:“该不会有什么事吧?”阿玉道:“你赶快收拾,我出去看看。”二人把工作放下,黄洛夫匆匆穿上外农,把钢笔、钢板、蜡纸随身收拾好,又用一只大麻袋把所有的印刷品都装上,专等消息。

阿玉开门出去,转过两条小巷,只见在火把照耀下,有队人马急如流星,奔向这边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捉人来啦!”返身便走,待要进门,又听见人声迫近,心想:“来不及了!”连忙绕到窗外用手敲窗,黄洛夫早在窗下等着,他们早约定有事就敲窗,当他打开窗门探出半边身问:“有事?”阿玉叫声:“赶快走!”黄洛夫还想去提那只大麻袋,阿玉又叫着:“来不及了,从窗口跳下!”黄洛夫只好把那只又笨重又累赘的麻袋放下,随手提起那装有印刷用具的小包裹纵身跳出窗口,阿玉一手拉着他,一边说:“大路不好走,随我来!”

他们穿过几条小巷,越过一道短围墙,里面却是一块菜地,有间堆柴草用的破屋,这是阿玉平时就看好的一个地方,万一有事就好躲一躲。当时她不慌不忙地把黄洛夫藏好,说:“不要乱动,我再去探探动静。”黄洛夫却不放心,一手拉住她,阿玉发急道:“你想在这儿当俘虏?这村是待不下去哩,得设法逃出去!”黄洛夫只好放手。他见阿玉像狡兔似的一转身又不见了。

那吴启超分兵两路,一路由何中尉带着跛三直奔老六家,一路由自己带着老鬼扑向黄洛夫家。那老鬼指着一间孤立小屋说:“蔡老师就住在这儿。”吴启超问蔡保长,蔡保长也说是,吴启超当即下令:“团团围住,不许走漏一人!”他一马当先,一手提枪,一手拿着文明杖踢开大门直冲进去。只见房门轻掩,满地是散乱废纸,又见一只大麻袋丢在窗下,叫打开一看,全是未印就的《农民报》,人却不见一个。他有点急,对老鬼喝问:“人呢?”那老鬼慌得张开大口半天说不出话,吴启超高叫:“搜,四周围搜!”一时从屋里又追到屋外,四面都在敲门捶户。

那何中尉一路人马带着跛三径扑老六家,只见门户洞开,什么人也没有,正在没头没绪时,门外守兵呐了声喊,说抓住两个人哩,出来一看,却是玉蒜和红缎母女俩。原来那玉蒜带着红缎在勤治家闲谈,听说有大队兵马进村,心里有几分急,匆匆告辞回家,在路上玉蒜对红缎说:“要是有什么事,宁可被打死,什么话也不许乱说。”那红缎年纪不大却很懂事,她说:“娘,你放心!”她们刚一走近家门口,就被人抓住,当场解到何中尉面前。何中尉问她们是蔡老六什么人?玉蒜不见有老六心早定了,不慌不忙地回答:“是他的女人、孩子呗。”何中尉喝问:“老六在哪儿?”玉蒜道:“我们都有事出去,怎知道。”

正在审讯中,吴启超、蔡保长、老鬼都来了,何中尉对吴启超说明了情形,吴启超见到了手的人又被走脱了,情绪很坏,他把手杖对老鬼一指:“老王八,密是你告的,赏金是你拿的,也是你带的路,现在人呢?”那老鬼见抓不到人已有几分着急,又见长官在发火,更是提心吊胆,一时说不出话来。吴启超把手杖一顿:“我问你,人呢?”老鬼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长官,容我问问……一问。”便把头转向玉蒜:“好玉蒜,你救我一救,老六躲到哪儿去哪?”玉蒜早就一肚火,暗自恨声地骂:“老鬼,你黑了良心,把自己儿子出卖了,我看你还得好死!”却装聋作哑地说:“爸爸,不是你叫他进城去,他去了几天还不曾回来,怎的却问我要人?”那吴启超双眼一瞪露出杀气:“好呀,老王八你串通来骗我!”举起那文明杖迎头就打,把那老鬼打得杀猪般直号。

吴启超打完老鬼,回头又去打跛三:“你这王八,也有干系!”那跛三挨了几杖,抱头痛哭:“老爷,老爷,不关我事,全是老王八!”打过跛三,吴启超又回头来和蔡保长算账:“你是一乡保长,竟然容许共党在这儿设下秘密机关,开办学校,应当何罪?”蔡保长也跪倒在地:“小人确不知情,如有半句假话,天诛地灭!”吴启超用文明杖四处打人,只叫着要人:“不把人交出,全部杀头!”倒是何中尉冷静些,他低低地对吴启超咬了半天耳朵,吴启超说:“差点忘啦,你带人去,我在这儿等!”那何中尉把老鬼一踢:“起来,捉那个女共产党去!”

正当何中尉带着老鬼和一队人马要到渡口去抓阿玉,门口又起了阵喧闹,有个乡团丁匆匆走来报告:有个在村口放哨的乡团丁被人丢进粪坑去。吴启超问:“被什么人丢进粪坑?”乡团丁道:“黑夜看不清楚,那人力气倒挺大,一手就把人提起来。”吴启超问:“现在人呢?”乡团丁道:“那个人逃走了,我们的人还在粪坑里。”吴启超又发了火:“为什么不赶快打救?”乡团丁道:“那粪坑又深又大,人一进去就没声息,怕不早淹死哪。”吴启超把文明杖一拍:“是死是活也得捞起来!”那乡团丁挨了骂,嘀咕着走了。玉蒜安了心,红缎却忍不住要发笑。

阿玉去了好一会儿,重新返身入菜园,对黄洛夫说:“人都到六叔家去了,此地不宜久留,走。”黄洛夫吃惊地说:“六叔不就完哪?”阿玉也很难过:“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两人都很感伤。一会儿,阿玉叹了口气:“我们还是走吧。”黄洛夫不安地问:“我们到哪儿呀?”对这件事阿玉倒是有打算,这孩子机灵得很,一转念头主意就出来了,她说:“当水盗去。”黄洛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是拿不定主意,她低低地对他说:“到了海里再说。”黄洛夫也觉得是个办法,当下也同意了,这样,他们两个就从藏身地方出来,一前一后,躲躲闪闪,抹弯转角地摸出村。

阿玉在这儿住了几年,平时喜欢走偏路,哪条小路、哪条弯街她没走过?没路的地方,她也要走出路来。不久,就绕出村,走近江岸,远远只见渡口一片火光,叫声:“不好了!”马上就认出她那草房正在烧着。但她并不犹豫,还继续在走,心想:只要那小艇还在就有救了,一直在鼓励黄洛夫不用怕:“我把小艇泊在别处,他们一时找不到的。”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走到四更天才找到那小艇。两个人偷偷地爬上艇,阿玉把竹篙一点,让小艇飞往江心,换上双桨,飞速地离开险境。

吴启超在清源直闹到五更天,把全村人都搅动了,却只抓到老艄公一个,缴获《农民报》一大袋,他问何中尉怎么办,何中尉道:“人虽没抓到,老王八的情报却是可靠的。我们回去,留下几个便衣,责成保长、老王八、跛三三人在此负责,限他们三天内交出人来!”吴启超虽感泄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同意了。

这一干人马天亮到达池塘。早有朱大同派来的人在等他,只说蔡玉华连夜逃走,小东西吊死。吴启超一听面色大变,顿足叫道:“我的运气为什么这样坏呀?”又叫声:“走!立刻返城!”

他一赶回大城就去见朱大同。那朱大同冷淡地说:“老哥,你善自珍重,这次再不把人找回来,不要说中校职位,怕你那颗头也保不住!”吴启超当即要求道:“请允许我在报上公开发表蔡玉华的照片和自新书。”朱大同吃惊道:“她已签过自新书?”吴启超摇头道:“她没有签,这是我的战略,要叫她逃走后也无路可投!”朱大同哈哈大笑:“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一手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