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当夜逃出虎口,心里很是慌乱。她完全没有料到能够走得这样快,这样顺利;她有个逃走的强烈愿望,却没有想出妥善逃走的办法,也有点担心这愿望是否可能实现。想不到那小东西那样果断,那样有办法,因此,当她离开那可怕的地方时,是有点精神准备不足,是有点匆忙。

她匆匆地离开那舒适的牢房,只顾朝她认为是安全的、可靠的方向走。她走过花地,沿着城墙边,这儿,当她还是初中学生的时候和同学们来过,知道地方很僻静,没什么人家,也少人来往。也许她过于紧张了,也许她走得太匆忙,也许已临近产期,当她走过一段路,忽然觉得肚里那不争气的小家伙在不安地蠕动,在抽搐,肚子痛起来了,一阵比一阵紧,她想:“糟哩,要养了!”她勉力支持着,扶着肚子,弯着腰,咬紧牙关。“走!”她想,“要争取时间,离开这儿,到安全地方去!”

她拽开步伐又走,终于离开城墙边,转进一条小巷。可是,她这样盲目走着,要到哪儿去呢?她的最安全地方又在哪儿?从她下定决心要逃走,她就反复考虑过这问题,她想回进士第,也想到监察府。但觉得两地都不妥,因为敌人发觉她逃走,首先注意的就会是这两个地方,她不能再去冒这个险。她也曾想到到老魏那儿或小林那儿去,也许他们会把她隐藏起来。可是,这些日来组织到处受破坏,能担保他们不出事?

她想着想着,焦急不安的心情在加剧,最后她感到有点绝望。“怎么办呀?”她想,这个生身长大的城市,从没如现在这样使她感到陌生、恐怖。“叫我到哪儿去呀?”阵痛一阵紧似一阵,她感到头昏,浑身冒着冷汗,腿软了,步伐像挂着千斤锤一样沉重呀。她走不动了,她找到一块石阶坐下,双手紧扶住那不争气的肚皮。阵痛在加剧。“孩子呀孩子,你为什么偏在这时和妈作对呀?”她痛苦、伤心地流着泪,“让妈度过这一关,走完这艰苦的路程再出来吧,孩子!”她又挣扎着,起身。“不能在这儿等死,”她想,“不能叫自己再落在那反动派手中呀!”她举步,她走,又挨过一段路、一条横街。

街上静悄悄的,不见有人影,也不见有灯火,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问题还没解决,她要到哪儿去呀?那受苦的婴儿没有谅解她,他似乎急于要出世,要出来向这个罪恶的世界表示他的不屈意志。阵痛在加剧、在缩短,她实在太痛苦了,就是爬也爬不动了。她看见前面不远地方,有明亮的灯光,照着一座庙门式的建筑,她似乎认识那儿就是私立刺州女中,她曾在这儿工作过几年,曾朝夕进出过。“为什么不暂时到那儿去?”她想,“那儿还有我们的人,有老包。”她扶着一道砖墙,那是校门外的围墙,一步步艰难地走着。阵痛、手足发软,都不能阻挡她。“走,再走几步就到了,孩子,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呀!”她走着,几乎和爬着差不多。终于她到了校门口,到了传达室外,她伸出手去轻轻地在窗门上敲了两下,就不支地瘫软在地,失去知觉了。

当她像从死亡中苏醒过来,她发觉自己是睡在草房中一堆稻草堆上,老包一手扶着她,一手拿着一碗滚热的红糖老姜汤,老包女人坐在一旁,手里抱着一只烂布包。她全明白了,孩子出世了,老包见她睁开眼才放心说:“好啦,无事了!”他女人也兴致勃勃地说:“是个男的,林太太。”说着把那包裹在烂布包里的婴孩细细的红红的小面孔亮给她看。

玉华一阵心酸又滴下了泪珠:“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早点或迟点出世呀,偏在这时……”当她再张开泪眼,张目四望:“我是在……”老包让她把红糖老姜汤喝下,才抱歉地说:“是在学校菜园后草房里。很对不起,小姐,我们不是不愿你到我家里去,是情形很不好呀,保安司令部从你那天被绑后,就来搜过,党部也迫校长把当时和你有来往的老师开除了!”又低低地问,“你是逃出来的吧?我当时在门房里听见敲门声,出去一看就猜到一些……”

玉华挣扎着要起身:“在这儿没有危险?”老包道:“也没办法,当时我见你已痛昏过去,看样子,孩子就要出世,把你直背进来,和我老婆商量,才决定暂时放你在这儿生产。这个后园平时没人进来,暂住两天,我看也没关系。”老包女人也道:“我不让人进来就是了。只怕孩子哭。这孩子呀,口大眼大,粗手大足,刚出娘胎就大喊大闹,真叫人担心。现在,他安静些,睡着了。”又问,“你自己奶他?”玉华把双手举起来给她看:“全给钉上竹针。”那十只指头满是溃烂伤痕,有几个指头的指甲也掉了,又扯开衣襟,胸前也满是灼伤,玉华难过地说:“也是反动派用火烙伤的。”那老人家一见这惨重伤痕,也泪水汪汪地说:“作孽呀,这样来对个母亲。”又对老包说:“我们宁可受累坐牢,也千万不能叫她再去受苦。小姐,你放心住下,孩子我帮你带!这鬼地方你也不能多待,等过三两天,我替你找个地方!”

这样,玉华就在草房里躲着,孩子第二天就被老包女人转移出去,因此也不曾引人怀疑。但是第三天一早,当老包来探望她时,心情却很不舒畅。玉华觉得奇怪,问:“有人来搜捕?”老包却说:“小姐,你吃了这许多苦头,为什么还自认是共产党?”玉华吃惊道:“是谁说的?”老包道:“报纸都登出来了。有你的照片,还有你写的自新书。”玉华浑身震栗着,惊叫:“拿来我看看。”

老包从袋里把当天一份《刺州日报》掏出来给她。玉华一看,反而放心地笑了:“全是假的,老包,为什么你也相信?”老包也觉吃惊:“报纸登的有假?”玉华向他解释道:“要看是谁办的报纸,狗嘴里长得出象牙?这是反动派的阴谋,迫我投降不成,又见我逃走,想用这个毒计来陷害我。只要我能离开虎口,我就不怕它,让它去造谣吧。我是纯洁的,我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叫所有的好人看!”听完这一解释老包也安了心,他说:“我早想到小姐不是这类人,要不,也不会受这许多毒刑了。你放心,我已叫我老婆出去替你找躲藏地方。”

玉华口里虽这样解说了,心里却很感忧虑。这假自新书一发表,对组织、对同志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他们不明白她被捕后情形,也许一时会被蒙骗。但她相信,党是英明的、正确的,绝不会上反动派的当;只要我能找到党,对党交代清楚,党会相信自己忠心耿耿的儿女,决不会去相信敌人!“对,”她想,“一定要设法找到党!”

老包常常来找玉华谈,他是本校最早加入革命互济会的老会员之一,有一个时候就是玉华直接和他联系的,因此对他夫妇都很放心。她说:“老包,你也是革命阵营里一员,你对革命的贡献,革命不会忘记你。你在这样危难的时候救了我,救了我的孩子,我和我的孩子也一生一世不会忘记你。俗语有句话说,送佛要上西天,你能不能再替我做点事?”老包道:“我是小人物,做不了大事,你叫我做的事,只要做得到,我一定做。”玉华于是交了一封信给他,请他到老魏家里走一趟:“先看看,他那儿出了事没有,如没出事就对他说,我希望见他一面。”

老包接过那信,果然趁了个空,亲自到老魏家去。老魏女人出来见他,从她的言谈举止还看不出有什么事,老包说要见人,老魏女人答称不在家,老包只好把信留下。

老魏这些日来没出过什么事,倒是小林从大林、玉华被捕后又离开鱼行街,搬去和天保娘、庆娘的两个孩子住在一起,他们都改名换姓,拼凑成一个家庭。

原来那天保娘被捕后,朱大同只追她天保的下落,她不说,也实在无可说的。不久,天保却又被姓刘的叛徒从自己家里那口古井里搜出来。那天保从那次在混乱中逃脱,因双脚被钉上铁镣,行动很不便,先后躲了几个地方,都无法把铁镣打开,最后明知冒险,也只好回家,在那古井里过着日藏夜出生活,算是把铁镣弄掉了。却因火烧地到处有特务看守,不敢出来,后来被特务发现里面有动静,派人去坐捕,在一个晚上果然上了当,落了案。事实证明和天保娘没关系,天保娘才被释放,但她的家已被钉封,无处安身,被陈山女人收容了。

过不久,庆娘那两个孩子,因为日升等一批人已被朱大同秘密处决,庆娘已逃走,敌人觉得留下这两个小孩也没甚意思,也赶出第一监狱。那大狗带着小狗,破破烂烂,流荡回家,见家里大门已被封闭,邻居怕惹祸不敢收容,白天出去讨点饭,或在垃圾堆上找点吃的,晚上就随便在哪家门口过夜,有时口渴肚饥,小狗哭爸叫妈,非常可怜。天保娘无意中见到他们,伤心难过地抱着哭了半天,说:“孩子,为什么不早找我?”大狗哭着说:“你家也被封啦,叫我到哪儿找?”

这孩子从狱里出来似乎懂事得多了。天保娘道:“走,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们的娘。”把他们带到陈山女人家住了几宿,怕陈山女人有困难,对她说:“你有困难,我了解,过几日我带他们另找活路。”老魏在新门边的一个僻静去处,替她们找了间房子,又给了一笔钱,说:“从此,你们都改名换姓,千万不要谈过去的事,留下的钱,做点小买卖过活。”天保娘利用这笔钱做些甜馃,自己和大狗提上街到工地上去叫卖,倒也能赚下一天三餐。那小林自从大林、玉华出事,匆匆离开鱼行街,一时找不到地方躲藏,老魏便把他介绍到天保娘那儿住,改了姓名,变成天保娘的大儿子了。

那老魏接到玉华的信,匆匆赶来找小林商量。小林说:“这件事不小呀,你我都承担不了,组织又一时找不到,没人敢抓主意。在目前,报上登的,我们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魏,我劝你暂时也躲一躲。”这样老魏也躲开。当老包第二次再去时,老魏嫂就干脆地给他一个:“在这儿,没这个人!”

老包回复了玉华,很是气愤不平:“真太寡情无义!”玉华倒劝导他:“报上造了这样的谣也难怪人家怀疑。”这时她离开大城的决心更大了。有天她和老包商量这事,老包却不同意:“现在城里追捕得正紧,你还不能动,暂时到我侄媳妇那儿去躲几天再说。”

当她已能起身走动,老包听说学校又要搜查了,才把她转到侄媳妇家去。那侄媳是个寡妇,四十来岁,靠磨豆腐养猪过日。玉华剪去一头秀发,穿上紧身马甲,换了身学生装,倒像个男中学生。她在老包侄媳家又养了一星期,看看身体大体复原了,有天,老包又去探望她,她重新提起:“老包,从我搬到这儿来,我就一直在想,不能再待下去,不能再拖累你,我已决心离开。”老包倒是忧心忡忡地说:“特务满天飞,到处都在搜捕你,怎走得脱呀?”玉华道:“不走,我就会真的上了反动派的当,冒险也要走!”她说得坚决,老包见怎样也劝阻不住,只好也同意了。

玉华于是又说:“我什么都不再怕,不再牵挂了,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这孩子命苦,一出世就见不到爸爸妈妈。我相信他将来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万一爸爸妈妈都牺牲了,他会报仇。我现在备有信一封留给你,等我走后,你就连信带人送给我娘,她见到信会收养他……”说着,起了一阵母子难舍之情,心酸下泪,“也许我们将来还能见面,也许我们永远见不到面了。如果我和孩子的爸都牺牲,而孩子又长大了,那时老包同志,你还健在,就请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要他不要忘记这仇恨,要报仇!要报仇!!”说罢掩面大哭。老包也泣不成声。一会儿她又说:“我明早就走。”老包却问:“要不要我送你一送?”玉华道:“你不方便,万一我出事,反累了你。”老包还在那儿坚持:“我不亲眼见你出城,我不放心。”

第二日,玉华打扮停当,穿起男学生服,戴了顶学生帽,挎着只包袱,果然是少年英俊。离开老包侄媳家,向新门城口大摇大摆地走去。那老包提心吊胆地远远跟着她。当她在城门边受盘问时候,他就远远站着张望,忽见那守城兵拉住她进检查棚,看来是要搜身,他忍不住连声地叫起苦来。她那样子怎禁得住解衣搜身?当时那玉华也很慌乱,当她被拉进检查棚勒令解衣时,情急智生,把心一横,把手伸进口袋,把全部现洋都拿出来,朝那士兵手里只一塞:“老总抽烟。”那士兵见这许多白晃晃银圆一时愣住,她却乘机大摇大摆地从另一道门出去了。那老包直见她走出城门,才抹去一头冷汗回家,却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混过这难关。

三天后,老包带着他的女人抱着玉华儿子去扣进士第大门。陈妈出来开门,认得是刺州女中门房老包,问他有什么事,老包道:“见有个乡下妇女抱了一个初生婴儿沿街叫卖,说她家穷,人多养不起,我见那孩子长得白皙端正,想起先生娘曾说要买个孩子养,我便把他抱了来,请先生娘过过目。”那陈妈忧心如焚地说:“先生娘为了家庭出了这许多变故,前些日子又被搜过一次,心烦,已病了多时,大概不会再要什么孩子了吧。”老包却一味央求:“人已抱来,合不合也过一过目。”

陈妈把老包夫妇放了进去,进内室告知玉华娘。那玉华娘正心烦意乱,说:“我都快病死了,哪来这闲心?”陈妈正待出去回话,老包夫妇已直撞进内室,老包一努嘴,他女人就缠住陈妈:“陈妈,你来看看,这孩子长得多福相!”强拉出去看孩子。老包见房中无人才放胆地说:“这是蔡小姐刚养下的儿子,叫我送来,见有亲笔信在此。我怕给您招来麻烦,故意这样说。”说着,把信呈上。那玉华娘一边看信,一边泪不停流地哭着:“多亏你,老包。”老包道:“报上登的全是假,小姐已平安到她要去的地方。孩子留给你,对外就说是买来养的。我走啦。”玉华娘当即跃身下地,一刹那间什么病也没了,连叠声地叫:“陈妈把那孩子带进来我看。”陈妈果然把那孩子抱过来说:“要是先生娘身体不那么坏,买下这孩子养养倒好。”玉华娘一见那孩子又是笑又是哭地说:“肥肥白白的多逗人爱呀,给我留下。老包,你等等,我给你把钱带去。可要对那人说明,从此买绝,不能再有纠葛。”老包夫妇满口称是。

从那一夜起,黄洛夫和阿玉就在桐江上过着游荡、飘忽无定的生活。

他们白天把小艇泊在僻静去处,有时在芦苇丛中,有时在人迹罕到的地方,晚上才敢出来。好在艇上还有些油盐柴米,足够他们几天食用。

桐江一样按时上潮落潮,就和时钟一样的标准。从江面上吹来的风,一样是令人愉快。半夜升起的月亮,也还和过去一样明亮,照在芦苇丛中,照在那鳞光闪闪的江面上,充满了无比动人的诗情画意。可是,境遇变了,人在患难中。黄洛夫的情绪是比较的消沉,不是对革命失去信心,而是在思念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他和大林接触过多时,他喜欢这个同志的坚定果断,有时不免也有点近乎严厉!他和老六在一起工作过,他的热情、负责,看事情都朝乐观方面看:“死不了人!”也给他深刻印象。可是,他们现在又怎样了呢?牺牲了吗?被捕了吗?

而阿玉也沉闷得多了,她不再是笑口常开,也不再把“褒歌”挂在唇上。她思念她那苦了一辈子的爷爷,也在怀念老六一家。她没遇到过这样的大风浪,当初她把事情看得单纯些,走开了事。可是,现在,她是没有亲人,失去衣食的依靠,今后怎么办?自然,她也有单纯的愿望,还有个黄洛夫。

这个年轻人,从他们见面时起,就给她好印象,以后,他们在一起工作了,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共同的理想、战斗和两颗青春跳跃的心,把他们连接得更紧了。但看见他那样愁容不展,也有些担忧。患难见真情,他会不会变心呢?因此,每当黄洛夫在和她讨论今后怎么办时,她总是带着试探口吻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又是领导,我总是看你的。”又说,“过去我靠六叔、爷爷,现在我只有靠你了。”黄洛夫对她真情的表示却是肯定的,他说:“我们的命运反正就是这样——分不开!”这话给了她无限的慰藉,她想:“我们的事,看来也定了。”

他们在桐江上游荡了两天,有一个晚上,黄洛夫忽然被一个可怕的噩梦惊醒,他起身,浑身冷汗,阿玉听见响声也爬起来,问他有什么事?黄洛夫心有余悸地说:“我看见六叔,浑身血污,还有那玉蒜大嫂披头散发,在对我说:小黄呀小黄,你得替我报仇!”阿玉听完话,内心悒闷,也说:“真巧,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被砍下个头,挂在贞节坊上。”黄洛夫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这儿待不下去啦。”阿玉问:“你想怎么办?”黄洛夫道:“走,离开这儿,一定要设法把马叔找到。”阿玉点点头:“我早也这样想,就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马叔。”黄洛夫笑道:“你忘记了,当初我怎样找到马叔的?”阿玉想起:“找静姑去?”一会儿又摇摇头,“静姑也是通过六叔才找到马叔的。”黄洛夫的心又冷了:“那,怎么办呀?”阿玉又说:“我们的粮也快断了。”黄洛夫更是烦恼。阿玉却说:“不用担心,我冒死也要再到清源去一趟,打听一下消息,弄点吃的来。”

第三天夜里,趁了个月黑风高,阿玉把小艇泊在安全地方,带上一只空口袋,对黄洛夫说:“好好地看住艇,听我在岸上拍掌,拍三下,就把艇靠上去接应。”早一晚上他们谈定,黄洛夫没有意见,这时却有点放心不下了,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拉住她只是不放,阿玉说:“放开,不会有什么的。”黄洛夫更加激动,用力地把她搂进怀里,眼泪只在眼中转着。阿玉既感动又得意,心想:“你舍不得我,我又何尝舍得你。”只把他推开:“你这样死缠住我,我能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吃的喝的?真傻。”说着,她从艇沿悄悄地下水,又叮嘱一声:“千万不要忘啦,三下掌声。”她像条鱼似的,伸展双臂,轻巧而机警地向半里外的江岸游去。

阿玉上了岸把衣服绞干,便从小路径投清源村。从那一夜事发,村狗似乎受到惊吓,一有风吹草动就狂吠不已。她小心地走着,专拣那平时没人注意的小路。不久,到了勤治家,她相信这个人可靠,出了再大的事,即使天塌下来也绝不会出卖同志的。她机灵如同兔子一样前后左右地观察一番,觉得一切可以放心了,才去敲门。刚敲过不久,就听见屋里有走动声,再一会儿勤治就在门后问:“谁?”阿玉也低声回答:“我,阿玉。”门开了,勤治用力地把她拉了进去:“你真胆大,这时还敢来!”阿玉却说:“快断粮啦,不来怎么办。”

她们两人在灶间坐地,掩上门点了灯,勤治说:“看你这狼狈样,一身都湿了。”阿玉道:“我是游水过来的。”勤治双手拉住她问:“小黄现在哪儿?”阿玉一听到黄洛夫名字就开口,像是得意,又像是要透露那重大的新闻:“和我在一起。”勤治大大地放了心:“无事就好哩。我一直在替你们担心。老六也走脱了,就不知下落。那些坏蛋,扑了个空,又有一人被投下粪坑淹死,可真恼火,把那两只告密的狗,打了一顿,又留下人迫他们和蔡保长在三天内交人。今天是第三天,交不出人,蔡保长上区乡团司令部请求宽限,那区乡团司令部说这件事我们管不了,蔡保长自己回来,见再没人来追也就算了……”阿玉问:“蔡保长也变坏?”勤治笑笑:“他叫作干系重大,不能不做个样子,心还是向我们的。”又低低地说,“老六就是他放走的哪。”阿玉开心极了,笑得挺响亮。

勤治道:“就是那几只狗难应付,老鬼还不敢怎样,只是那跛三可真坏,尽出坏主意,和那几个便衣勾搭在一起,在老六家赖着不肯走,一天讨吃讨喝的,还要打红缎那小鬼主意,也常到蔡保长家瞎闹。玉蒜问我怎么办,我说:暂时不要理他,看看再说。”阿玉又问:“我那爷爷呢?”勤治道:“我倒把这事忘啦,他还关在池塘特派员办公室,据说挨了点打,要他交出你这个女共党。你爷爷却说:她是不是女共党,我不知道,半年来行为不正,已被我赶走。我现在是个孤老头,摆渡吃饭,什么也不管。”阿玉难过了一阵,她的脾气就是这样,过一阵也没什么了。

“你们还没离开这儿?”阿玉道:“暂时做几天水大王再说,看小黄怎么个打算。”勤治关心道:“你们已经……”阿玉一阵面热:“也没有什么,爷爷常说女大当嫁,小黄也确是个好人,我也有意。”又说了他们临分手时那样难舍的样子。勤治表示欣慰:“将来正可成对患难夫妻。”她们又谈了会儿别后的事,阿玉要告辞,勤治把米缸里的米粮,还有些油盐都给她装上。送出门前又反复叮嘱着:“这儿千万不能再来,附近江上也不好久住,那几只狗什么都干得出的。”阿玉负起粮包,沿原路回江岸。

在黑暗中,她远远看去,江上还泊着那艘小艇,在水中摇晃。她轻轻拍了三下手掌,小艇便向岸上靠过来了,她把米袋递上去,黄洛夫接着,她也只纵身一跳就上去。黄洛夫紧紧地把她抱住,直在那儿亲她:“我急死啦。你回来,什么都好。”阿玉却说:“马上开动,勤治说过附近江面也不能久待哩。”这时江水正在涨,滚滚江水向上流奔驰着。阿玉让黄洛夫什么地方都亲过,头发、眼睛、嘴唇,然后说:“够了吧?走!”安上双桨顺流而上。

黄洛夫在她身后坐着,仰头望她,只见她那壮健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摆动,桨声咿呀作响。两人不交一言,他只是爱惜地痴看着她,越看就越觉得她可爱,越舍不得她。当她离开的时间,他几乎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同时却也在想:“真是这样,我们两个的命运只能结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向她提,让我们结合,让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阿玉也是心事重重,不时回过头来看他,对他笑笑,似乎也在说:你看,我多愉快,我多幸福,因为有了你在我跟前!他们在汹涌的江面上奔驰着,到达渡口时,她把双桨刹住,似想要让船走慢一点,让她再看看,看看这曾日夕和她相处多年的渡口,看看那成了灰烬的茅屋。但江水冲激得很厉害,那渡口也只一刹那便消失了。

三小时后,他们又停泊在另一个地方,准备过夜。阿玉照平时一样,把卧具抛给他,自己也在安排休息地方,黄洛夫却不安地转来转去,怎样也不肯睡下。阿玉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啦,小黄?”黄洛夫只是不响,她过去和他并排坐下,问他是否病了,那黄洛夫忽然掉下泪来说:“阿玉,你这样对我,我不知该怎样说好,从我参加革命起,见过不少女人,你是第一个使我最难分难舍的。当你不在时候,我心里苦极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怕一个人孤独,我我……”他情不自禁地提起她那双又粗又大的手亲着,亲着,阿玉也很激动。“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不希望你再离开我,我们两人永远不离开……”说着,他又去亲她的面,只见她眼里满含着泪水。“答应我,”黄洛夫像是用了全身气力在说,“让我们结合,让我们做对正式夫妻!”他把头埋在她怀里。

从那晚起,他们就成为正式夫妇了。

他们又游荡了几天,也都在研究如何与组织取得联系,大不了再冒险回清源去。正在这时间,阿玉又对黄洛夫说:“又快断粮啦。”黄洛夫很感恐慌:“怎么办?”阿玉沉思半晌说:“你真是个坏丈夫,什么办法也没有,现在罚你一个人再在这儿待下,我去想办法。”她提着那只空口袋又要上岸,黄洛夫却不放心,他说:“我和你一起去。”阿玉笑道:“你怕你老婆跑掉?”黄洛夫说:“你一个人去,我就是担心!”阿玉也感到安慰,这洋学生确是真情地对待她啦。便说:“这个地方你可以放心,我不是去找别人,是去找静姑。你不是说要找马叔吗?我找她看看有什么办法。”黄洛夫于是放了心:“行动务要小心。”

阿玉匆匆来到五龙庵,静姑一见她面就急急忙忙把她拉过一边:“你来得正好,把我急死了,那天来了个学生找马叔,我没得到通知,没敢答应他,他急得直掉泪,一口咬定:你是静姑,你一定知道马叔,又说,我叫蔡玉华,是从牢里刚刚逃出来的,不是个男的,是个女的,女扮男装逃出虎口。当年那姓黄的来,就是我们送来的。我们没见过面,你不认识我,马叔认识我。一定要请你想办法找马叔,把我的事告诉他。我说,我真的不认识马叔,她当时就是不走,并说,如果你不替我想办法,敌人会再抓住我,把我送进牢里,说得很真切,看来是真的。我只好把她留下。我到过清源,在路上听说六叔和你都出了事,下落不明,又临时折回。现在那个人还在这儿,她急我也急,就是不知该怎么办。”阿玉一听也觉得难过:“我似乎听小黄说过有这样的人,就是没见过。现在怎么办,我们的人都散哩,六叔不知下落,马叔也找不到,我们也正要问你找马叔联系哩。”

静姑道:“这个人千万不能再在我这儿待了,师父已问过几次,尼姑庵长期住了个男的,不大成话,我又不便说她是女扮男装的。这两天来,这儿风声也紧,到处都在传林特派员被打狗队打死哪。”阿玉大感意外:“打狗队打死特派员?在哪一天?”静姑说:“是昨天的事,听说是打狗队在狗爬岭干的,车打翻了,全车六七个人只活了一个。”阿玉非常得意,也很有信心:“反动派在清源打我们,我们就在狗爬岭打它,好极了。”又说,“马叔也一定在附近!”静姑道:“我也这样想,只是没办法找他。”阿玉说了他和黄洛夫两人逃亡后的处境,静姑道:“吃用的我给你想办法,人你设法带走,要不,我也待不下去。”阿玉沉思半晌说:“好,我先找她谈谈。”

她们在尼庵后一间又小又黑的房间里找到玉华。那玉华焦急得瘦了,一个人在那黑房里既不敢出来,又担心老黄找不到,真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日子,一见静姑进来就着急地问:“马叔找到了?”静姑却把阿玉介绍给她:“有人想见见你。”当下玉华表示欢迎道:“是马叔派来的?”阿玉眼瞪瞪地看她,见她打扮得怪,男装头,袒开学生装,白衬衫下胀鼓鼓地突出胸部,叫不男不女,只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只问:“你认得小黄吗?”玉华道:“是黄洛夫?”阿玉点点头。“是我们把他送出来的。”阿玉又问:“你们什么时候送他来的?”玉华说出了那时日,阿玉和静姑偷偷地交换下眼色,放了心:“我们也在找马叔。小黄却在不远,要见他我带你去。”

玉华对这位小姑娘的豪侠行为表示无限感谢,紧紧握住她手:“你真好,小姑娘,解决了我的重大困难!”又对静姑说:“也谢谢你,静姑同志,给你带来许多麻烦。”静姑却说:“你马上就收拾,一会儿走。”说着,静姑去替阿玉筹办粮草,玉华却把阿玉拉在身边,并排地坐着,又兴奋又难过:“别见我打扮得这样怪,不这样就瞒不过敌人耳目,全城都在闹着要抓我,他们就只注意一个女的,却不知道他们要抓的人却扮成男装逃走哩。小黄好吗?他办的《农民报》,我们每期都看,都散发,办得真好,叫反动派满城风雨。”

阿玉完全用成年人的口气正正经经地说:“他很好,最近也成了家。”玉华更感兴奋:“他结婚哪?和哪位姑娘?一个同志?是知识分子?”阿玉微笑着,心里却很得意:“是和一个同志,和他一起在《农民报》工作的同志,却不是什么洋学生,是个打鱼的姑娘。”玉华问:“那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又能干?黄洛夫在读书时候,追求他的女同学可多哩,他就是一个也看不上……”阿玉只是笑,只是得意地笑:“那姑娘一点也不漂亮,倒是有点能干,听说她很喜欢小黄,小黄一见她也很中意,后来组织上就调他们在一起工作……”玉华点点头:“他们就这样互相爱着?”阿玉道:“是呀,他们就这样你爱我、我爱你的爱起来,他们便去问六叔,六叔说没意见,还要问问马叔,可是马叔还没来,他们就出事哩……”玉华大吃一惊:“小黄出事?”阿玉道:“不过逃得及时,只有一点小损失……他们双双逃到江上,小黄说:我们现在是生和死都要在一起了,一个人只有一份力量,两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就有三份力量,让我们就结成生死夫妻吧。这样,他们就结婚了……”刚说到这儿,静姑推门进来说:“东西都办齐了,要走马上走。”玉华一站:“我们走!”阿玉却指着她胸前:“这样不像个男的!”玉华也笑了,她把紧身马甲重又扣上。

她们回到泊船地方,三下掌声黄洛夫就把小艇靠上来,一见玉华就过来拉手问原因。阿玉把米袋一放,接过竹篙说:“这儿不是说话地方,走!”匆匆把艇撑开。小艇晃晃荡荡地在江面上走,只听得玉华在船篷内对黄洛夫说她的遭遇,说说又哭,抹干眼泪又说,黄洛夫也自恨声地在骂娘。当阿玉把船藏好,抹着汗进篷,黄洛夫就替玉华介绍:“阿玉。”玉华问阿玉:“那打鱼姑娘就是你?”阿玉笑着,玉华用力把她搂进怀里:“真没想到,好同志,好姑娘!”

在狗爬岭的确发生了一件震动整个南区的大事。打狗队狙击了林雄模的专车,把车打翻,全车的人几乎都消灭了。

原来那林雄模向为民镇推进之后,经常地在池塘与为民镇之间跑,他恃自己有现代化交通工具,又有卫士保护,也轻敌,料在这个势力范围内,没人敢动他。

这件事早给汪十五打听得一清二楚。从陈麻子被活捉、潭头乡团全军覆没,十五也被解除职务全心全意地去搞他的运输服务社。他当时给老黄递了份情报,并说:此人为潭头事变祸首,此次推进为民镇看来也在部署阴谋活动,务请设法加以惩罚,以振革命正气!

老黄接获情报后就和三多、三福在青霞山商量起来。三多当时说:“我也听说此人厉害,他就是代表周维国在这儿为非作歹的。”三福却心动手痒,他说:“我们打狗队自从打了陈麻子威震南区,已有许久没见动静了,见有肥肉送上门不吃就失礼了。”两人都主张动手。老黄分析当前形势:革命形势正在发展,各地组织有大发展,革命武装士气正旺,如果再打几场漂漂亮亮的仗,形势就会变得对革命更有利。何况这林雄模又是祸首,更当惩罚以振正气,而震人心,便也同意了。当下就做了布置。

计议已定,老黄便带着三多等人下山,并派人去和汪十五联系。汪十五和大队人马在原白龙圩上见了面,他说:“我看那林雄模推进为民镇坐镇,定有居心,他手下何中尉还公然收买四乡地痞流氓,散布谣言,说抓住共产党有赏,告发共产党有赏。我注意他办事机关,经常见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人进出。”老黄问:“以你看他在玩弄什么阴谋?”汪十五道:“一时还没闹清,只见他在池塘、为民镇两头跑,很忙。又听说从大城又调来一个叫吴启超的新特派员。”老黄吃惊道:“吴启超也来了?此人曾陷害过我们两个负责同志。我们正要找他算这笔账哩。”又问,“那姓吴的也来为民镇?”汪十五道:“好久以前曾来过一次,最近就只见林雄模一个,我想那姓吴的还会来。”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老黄切齿道:“如能把这两个反动头子都消灭,那就谢天谢地了!”当时大计已定,打狗队并在白龙圩内设下新总部。

原来在为民镇与池塘之间,有个叫狗爬岭的,约五六百尺高,公路车把这道岭一向视作畏途,但距离为民镇和池塘都不远,恰在两者中间,没发生过截车抢劫事件。南区乡团成立后,许为民又派了一班人住在岭上,更见安全了。这儿的地势老黄因为经常来往,相当地熟,从清源到下下木,如不经过为民镇、潭头这条大路,就必须从狗爬岭绕小路走。他和大家研究了伏击林雄模地点,认为只有狗爬岭适合。但狗爬岭有许为民的乡团队驻防,又该如何解决?老黄详细地向十五查明了那乡团队人员火力的配备和联络信号后,决定:“把这班人也吃掉!”几个人反复地研究过,又去走过两次,大体把作战计划定了,只等时机到来。

那许德笙虽然对林雄模委托的任务,还有点拿不下主意,但“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二次在为民镇见面时,就对林雄模抛出不少机密。当时他对林雄模说:“要治许天雄光靠打靠杀不行,靠一纸公文也不行,要抓住他的要害;打中他的要害,不怕他不低头。”林雄模问:“什么是许天雄的要害?”许德笙四顾左右,林雄模明白他的意思,叫随从人员走开,只留下何中尉帮做记录:“你放心说,都是心腹,传不出去。”许德笙于是才说:“许天雄靠打劫起家,人人皆说他的老窝是上下木,其实都错了,他的老窝不在上下木,而是在禾市。”林雄模对这话很感吃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许德笙得意地笑了笑:“这件事就是许为民这老狐狸、万歪这老妖精也还蒙在鼓里。特派员听说过没有,许天雄有三个儿女,大女许大姑,随身不离,此人在山野长大,从小和许天雄在一起,沾染了山野习气,平时走马打枪可称是个女中豪杰,可惜沾上大烟,淫荡过度,把身体弄坏了。”林雄模点头道:“我已略有所闻。”许德笙又道:“大姑下面有兄弟两个,许天雄从小就把他们送出上下木,给他们受教育,听说现在都已大学毕业,成家立业。但从不回家,也没人见过他们,只是隔了一年半载,许天雄亲自秘密去走一趟。大儿子改名为何文义,在禾市开间叫‘世界’的南洋庄,专做出入口生意。二儿子改名为何文洪,开了间‘大同钱庄’。其实都是掩人耳目,许天雄打劫所得的金银外钞,还有贵重物品,都不放在上下木,通过刺禾公路运到禾市,交他两个儿子出手,多年来全未被发觉,大头虽是亲信,知道得也不多。如果说大姑和她老子有矛盾也在这上头,她是不大赞成的。此人立意要做山大王到底,许天雄却多次想洗手不干,到禾市隐名埋姓过隐居生活,他所积的钱财也够他养活一辈子了,听说两父女曾为这事争吵过……”

林雄模道:“他既有意,我们也有心,一拉他不就可以过来?”许德笙道:“问题就在这儿。要叫他归编拉出上下木他不肯,叫他留下和许为民合作,合不来,许大姑又不是个容易应付的人。”林雄模道:“照你说来,我们的计划是走不通啦?”许德笙这才献策道:“所以我说要扼住许天雄的要害,叫他不能不低头,轻而易举有效的办法,只有先从禾市下手,扣住他那两个宝贝儿子,封住他们的财产,再来和许天雄谈判,到那时不容他不低头。”

这意见大受林雄模赏识,他说:“许先生,你真有见地,事成之后,我可要重重赏你。”许德笙道:“这一方毒药,我轻易不出的。现在我冒了生命危险说了,请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透露,免得我身家难保!”林雄模满口答应:“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放心。其实中国也有句老话,叫作无毒不丈夫,你也正是丈夫哩。”说着哈哈大笑。

林雄模叫何中尉从速整理:“通知司机,我马上回城。”一时,司机卫兵班接到命令纷做准备,特派员专车上了油,卫士都全副披挂停当,专等启程。却因何中尉整理记录要花一些时间,耽搁了。

汪十五在镇上,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连忙走报打狗队总部。不久,那狗爬岭上,从岭下就来了一队人,有挑担的,有砍樵的,有卖小吃的,结伴而来。那岭上果是设有检查哨,哨棚内挑出面三角旗,上写“南区乡团特务大队检查哨”,有两个乡团丁佩着枪在哨所前守卫,有四五个人坐在哨棚内闲聊。这检查哨平时没抓到一个坏人,专做那些敲诈、勒索乡人的事。有人到为民镇赶圩,经过这儿,检查哨就借检查为名,见有鸡三只扣下一只,见有猪肉两斤就留下一斤,还假惺惺地说声:“老乡,手头不便,下次来一起付了!”见有孤单年轻妇女经过,就利用检查为名,动手动足,诸般侮辱调戏,因此,大家恨它,也都无奈它何。

那挑担上岭的人一共有二十多,挑着担子,从岭下蜿蜒地爬上狗爬岭,被放哨守卫的看见了,对检查棚内努努嘴,大家知道又有买卖送上门,都做了准备。因此这队人一上了岭,哨兵就喝声:“检查!”大家都停下,为首的是一个黑面大汉,他挑了担甜麦粥,不慌不忙把担子停在哨所前,一边用汗巾揩面,一边说:“老总,喝碗甜麦粥吧,解渴防饥。”说着,拿起碗动手就盛,笑容满面地一人奉送一碗。第二个上来的,是个肉贩。第三个上来的又是个挑礼品担的,担上放了好些鲜鱼肉、烧酒之类,都贴上描金红纸条。以后陆续上来的又是一些樵夫,挑着柴担。大家都停下,等候检查。

那乡团丁一见这许多东西,乐得嘴都合不拢。他们一边喝着甜麦粥,一边就动手来拿东西,一个在肉担上,提起一挂肉,说:“这肉倒新鲜呀,老子正缺下酒菜,喂,卖肉的,下次来一起付账!”提起就走,但那卖肉汉子却苦苦哀求:“老总,这不叫我血本无归!”在抢夺那挂肉,其他乡团丁却围住礼品担,有拿酒,有拿鱼肉的,那挑礼品担的也在哀求:“这是主人叫送的,见有礼单在,你拿走了,叫我怎样交代?”也在那儿纠缠不清。那些砍柴的却上前来劝解,一时兵对兵,将对将都纠缠住了。

只见那卖甜麦粥的从腰上拔出匣子枪来喊了声:“不要动!”说时迟那时快,二十来条大汉一齐动起手来,有的从身上拔出手枪,有的提着尖刀,有的从柴担里把长枪、轻机也拔出来,团团把哨所围住;那黑汉又大声喧叫:“大家听着,我们是共产党打狗队,特来为民除害,专杀那些与共产党为敌的坏人。你们如肯缴枪,不杀;谁敢抵抗就杀谁!”当时那一班乡团丁,一听是打狗队,手足都软了,哪个敢抵抗,个个都乖乖地把枪缴了。黑汉得手又说:“对不起,暂时要委屈你们一下。”一摆手,那些乡团丁又都被剥下衣服捆绑起来,嘴里都塞了破布条,拖进哨所内去。

这儿打狗队正在清扫战场,从岭下林特派员的专车已风驰电掣地开了上来,两旁踏板上站着四个武装卫士,一式匣子炮,枪上弹,手扣机。在司机座边坐着林雄模,一身戎装,后座是何中尉,提着一只大皮包。威风凛凛地沿公路回旋而上。当他们将近检查哨,只见哨上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大路正中却堆满柴担,挡住去路,司机骂了声娘,把车停下,大叫:“检查哨,检查哨,妈的,怎么把这些东西堆在大路上,妨碍交通!”没人理会,那四个卫士只好亲自下车来清除障碍。

正在这时,左侧高地上一阵轻机声响,卫士早已被打翻两个,四面枪声跟着也打响了,都是朝着汽车打,又翻了两个。林雄模叫声:“上当!”司机连忙开动快掣,没命地奔向前去,一时冲过障碍物沿着下岭大路前进,枪声却打得更加猛烈了,尽追着汽车打,一声:“杀!”打狗队也从掩护体内冲出,追打着。那专车只顾逃命,也不顾山高岭峻,道路崎岖,下得岭来,却又撞进一条干枯小河。一时来了个大翻筋斗,四轮朝天,发出熊熊火焰,当时离池塘只有两里地。

当狗爬岭枪声打响,王连和许为民的乡团连忙从为民镇、池塘分批出动,从池塘来的一路,赶到小河边,只见特派员专车正在燃烧中,赶快抢救,司机撞伤了,林特派员被抛出车外,一身血污,中了三枪,何中尉死抱住那只大皮包,已是昏迷不醒。连忙叫人抬进池塘,一面急报保安司令部。王连那路人马,赶上狗爬岭,检查哨前一片血迹,那四个卫士僵卧在地,武器失了,身上的军衣符号也被剥掉,检查哨上高挂打狗队告示一道,称:“国民党反动派林雄模,为非作歹,与民为敌,特予惩处,以儆效尤。”一地是红、绿传单。他们进检查哨内一看,那些乡团丁都被捆倒在地,口里用破布条塞着,打狗队却不见一人。王连长带着那些被解救出来的乡团丁,径奔池塘。见林雄模、何中尉只有一丝游气,忙叫:“赶快送医院抢救。”

保安司令部这时也忙成一团,朱大同、吴启超都赶到医院去看林雄模。那林雄模已伤重流血过多,说不出话来,只指了指那只大皮包,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一定要按我写的做……”便闭目断气。朱大同打开皮包一看,里面完整地保存了林雄模和许德笙的谈话记录,并附有他的处理意见。他对吴启超道:“此事重大,我们见司令去!”

周维国听说打狗队又把林雄模宰了,恨得直磨牙,暴跳叫嚷:“我不把他们彻底消灭,就不是铁血将军!”朱大同乘机建议道:“林少校因公殉职极为可佩,但打狗队猖獗,非加镇压,不足以申正气。我主张多派军士驻防为民镇,加强王连实力,另派吴启超前往主持林少校未竟大业。”周维国当即把吴启超叫过来说:“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你办事不力,一共走脱了两名共党重要人物,这次交给你的任务如果再有差错……”他冷笑着,“吴启超,别怪我铁面无情,那时只好把你的头带来见我!”吴启超急得一身冷汗,连声说:“我一定按照钧座意旨好好地干,如大事不成,就一死以报党国!”周维国把手一挥:“再给他带一排人去!”

那吴启超正式到池塘来就任“南区乡团司令部特派员”职务,一来就大宴其客,并亲自去拜访七太。他说:“吴某这次奉派南区,决心与南区共存亡。在林特派员任内,他有许多建树,最后为南区福利,把性命也牺牲了。不过,我知道他没与许司令、许参谋长搞好关系,双方有些不快的事。这次我来,万望七太从中帮忙。”七太笑道:“你比林特派员聪明,一来就来拜庙,算把神拜对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心直口快,谁对我好,我对谁好,谁对我坏,我对谁也坏。吴特派员,有事尽管找我,我担当得起!”他又去拜望万歪,对他说:“万秘书长,我这次来是破釜沉舟,林特派员的未竟大志要由我来承担,你可不能见外。”万歪也道:“林特派员与小弟也是生死之交,他未竟大志也有我一份。吴特派员有事尽管吩咐,愿效犬马之劳!”又说:“许德笙为人贪图小利,要做大事小钱不可不花,资本落足了,自然水到渠成。”吴启超又去拜访许添才,可说上下左右礼节都周到了。

老黄一直在白龙圩坐镇,听说狗爬岭三多、三福已得手才离开。他在山上和打狗队会合,听完汇报,向同志们祝贺,却又对三多说:“这次得手,打痛了周维国,此人少年得志,自命不凡,决不肯罢休。大家切不可存骄傲侥幸的心。你们上山,好好总结一下,我要到老六那儿去,《农民报》许久没见出版,怕那儿有事?”三多道:“老黄同志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叫几个同志和你同走一趟。”老黄笑道:“那儿不比下下木,人多反而碍事,自卫武器我早带上了。”说着,就分手。

老黄绕路直奔清源,走了二十来里路,不知不觉间已入夜。时局不靖,又加上狗爬岭出了这件大事,许多村庄入夜都关门闭户,行人绝迹。不久,老黄走进清源,小心地绕到老六家。大门虚掩着,他轻轻推门进去,低低叫声:“老六。”没人答应,又叫声:“六嫂。”也没人答应,心内疑惑,悄步进内,突见厢房内一个跛子闪了出来,跟着又是几个敞开胸脯的大汉,他心知有异,返身就走。那跛子叫声:“捉住他!”跟踪而出。老黄暗暗叫声:“糟,老六家出事哩!”拽开大步,直朝龙眼林走,那跛子不舍,纠同那几个便衣也紧追不舍。

老黄通过龙眼林,那几只狗也跟进龙眼林,他出了龙眼林沿清源紧邻一个小村叫丙村的方向逃,那几只狗也紧紧地在后面追赶。那跛足的蹓了条腿行动不便,远远掉在后头,却直叫嚷:“抓共产党,不要让他跑掉!”老黄一味地在跑,那些狗一味地在追,老黄想:原野宽旷,目标突出,容易被发觉,甩不掉这尾巴,不如就进丙村,绕它几个圈子,甩掉这尾巴再说。想着想着就冲进村。这村他从没来过,预料只有三五十户,找地方突出去不难。狗儿在狂吠,追捕的人,紧追不舍。他进村,他们也进村,他一直在东奔西窜,最后见有条小巷,一时心急,来不及考虑,直跑了进去。一走到巷尾才叫苦,原是条死巷,有进无出,而追捕脚步紧急。

正在计穷时,只见有座红砖瓦房,大门半掩,漏出一线灯光。他一时心急,闪身入内,轻轻掩上门,把门闩闩上,闪身在阴暗处。进门处有一道屏风,两道门,从门边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天井,过了天井就是堂屋。这时在堂屋内,小四方桌上摆着一盏油灯,灯光亮处摆有大菜坛一只,一大碗盐,簸箕内有半箕晒过的芥菜,看来正有人在这儿腌酸菜。看堂屋中的摆设是个中等侨眷家,就不知道是什么人,不敢进去打扰。他也只想暂时避一避,一会儿再出去。一会儿从侧门走出一个年轻妇女,蹲在地上在干菜上撒盐,又用手揉着揉着。他默默地观察她,看来似甚面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时门外有人匆匆走过,都在问:“见到没有?”“明明见他逃进来的,怎的不见?这是条死巷,插翼也难飞!”对,就是她!老黄想起来,当他从禾市来,有个单身侨妇要求结伴,就是她——宣娘。那宣娘见门外狗吠得紧,想起大门未闩,自言自语地说:“又是谁家要出事啦,真烦!”放下手中活计,提起油灯要来上门。老黄见屋内没人,又想要是她真的出来要躲也没地方躲,决心自动出去。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故意说:“宣娘,你这儿真难找。”

那宣娘一听见陌生人声音止住步,问声是谁?老黄大摇大摆地跨进门槛,一面笑容:“你不记得我了吧?”那宣娘用灯光把他一照,认出就是那好人事的石匠,立即表示欢迎道:“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呀?”热情地请坐,又要倒茶,老黄掏出小烟斗来抽,说:“一年多啦,还没忘记。从那次我们在检查站分手后……”一听到检查站,那宣娘就面红如火,低垂个头,暗自骂那贼中央军。“我一直在东奔西跑找活干,曾到过你们村几次,都没机会来,今天到邻村讨工资来的,心想:这次可不能再不去探望探望了。这样就顺道来看你。”

门外狗吠声不止,宣娘说:“我去把门闩上。”老黄道:“我刚刚已顺手闩上了。外头好不安宁呀,又听说来了几个匪。”宣娘一听见匪字很是惊慌:“有匪?待我把石闸也上上。”那大门原来还有石闸,三根粗木柱,两竖一横,一上就固若铁门了。宣娘回到堂屋,老黄问:“你先生有信回来?”宣娘道:“家信倒月月有,你没吃过夜吧?现住在哪儿?”老黄道:“现在为民镇一财主家干活,我坐一会儿就走。”那宣娘看看天色,说声:“天都黑了,从这儿到为民镇还有几十里,又是这样年景,怎能行?就在我家权住一宿,明天再走。”

这话正合老黄心意,见她家无男人,倒有点迟疑。宣娘却说:“我们家没男人,却有婆婆,没关系。婆婆有病,在内屋,待我去叫。”说着就起身入内,一会儿出来,扶着一个五十多岁老太婆。老黄一见面就叫声:“伯母,不合在这时打扰。”宣娘从旁也说:“阿婆,上次我告诉你从禾市回来一路就亏这位先生照顾。”

那老婆婆一听是这样的好人,就千多谢万多谢地谢开了:“你这位好人事的先生,媳妇一回来就对我说。这年景,男子汉出门还怕麻烦,何况一个单身妇女,没有你沿途照料,她真不知该怎么办。一回来,我就说,难得人家那样见义勇为,该设法去谢过他才是。就不知先生在哪儿发财。”老黄道:“我一直也想来拜望拜望,就是活多,分不开身。”老婆婆忙吩咐媳妇道:“好好地招待先生。”又对老黄说,“有现成客房,就在这儿过一宿。”宣娘自去打理老黄食宿,老婆婆却陪着老黄在堂屋坐地。

老黄问:“阿婆已抱了孙儿哪?”只见那老婆婆堆出满面笑容:“你先生,猜得正准,从去年宣娘去禾市陪她男人过了个把月,回来就有喜哩,就在上两月养出来,是个肥肥白白的小子,我对她说孩子是在禾市怀的,就叫禾生吧。这小禾生长得可像他爸,他爸听到也非常高兴,每次来信都问到他。”说着又叹气:“这年景真苦煞人,到处是匪乱,中央军来了也没办法,那许为民在南区算是强人了,也没他办法,叫打得惨,狗爬岭现又出了大事,早些时清源也闹出事。”

后面这句话很引老黄注意,他忙问:“清源也闹匪?”老婆婆不安地说道:“闹什么匪?闹的是中央军!说是有人去告发共产党,中央军来了个吴特派员,带了好多兵,要抓那蔡老六,还有办学的一位蔡老师。闹了成夜,老六和蔡老师都没抓到,却把那摆渡的艄公抓去,连草房也放火烧了。现在没人摆渡,连过个江也困难。”老黄稍稍地安下心,却焦虑老六、黄洛夫、阿玉等一班人的下落。

不久,宣娘把饭菜还有一锡壶烧酒端出来,说:“乡下没什么好吃的,蒸一碟腊肉,炒几个鸡蛋。”老黄实在饿了,也不客气,拿到就吃,老婆婆又叫她媳妇:“把禾生抱出来,叫先生看看。”那宣娘面红地说:“阿婆,你对先生说啦?”老婆婆道:“又不是外人!”那孩子果然长得肥白,也不怕生,一见老黄还笑哩,老黄逗他玩一会儿,也说:“真快,一年不见就添丁啦。”一家人对这客人都高兴,老黄也就安心住下。

第二天清早,老黄趁人没注意起个大早告辞,他想:老六、黄洛夫情况不明,先退回下下木再作商量。昨天吃了那阵惊吓,赶路也特别小心,不久,上得青霞山。到了潭头背,正在犹豫间:看不看汪十五去?那林雄模被打后有什么动静?忽见前面松林内有人影闪动,他连忙拔出手枪,闪过一边,仔细侦察,但见二男一女,都作农民打扮,背了只小包袱,躲在树丛下,也正在商量什么。

他细一倾听,声音很熟,再探身一望,原来却是黄洛夫、阿玉。他高兴极了,拽开大步直奔过去,叫声:“同志,我已等你们许久了!”那对男女先是吃了一惊,而后见是老黄,也都不要命似的奔上来。阿玉挥起拳头直打他:“马叔,你开的好玩笑!”黄洛夫几乎要把他从地上抬起。玉华却忍不住一阵悲伤,呜呜咽咽地在哭,黄洛夫回身对她说:“玉华同志,你也过来。”那玉华还是哭得十分伤心,老黄安慰她道:“你和大林同志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们慢慢说。”又对大家说,“这儿也不宜久留,我们走吧!”四人当时结伴向下下木进发。

原来那黄洛夫、蔡玉华、阿玉在船上商量了一个晚上,玉华说:“狗爬岭既有我们的打狗队在活动,老黄同志一定也在不远,我们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黄洛夫也说:“水大王不能再当了,我知道青霞山有我们的人,只要上得山就一定能找到他们。”他问阿玉:“你同意我们去找马叔吗?”阿玉却开了个玩笑:“俗语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上哪,我能不跟?”说得大家都笑了。黄洛夫又问:“这条小艇怎么办?”阿玉道:“我有办法。”

当晚,他们把什么都收拾停当,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先把艇驶到一个僻静去处,阿玉叫玉华、黄洛夫都上岸,然后搬了一些大石头放在船底,放了闸让艇沉下。黄洛夫道:“这次,我们真是破釜沉舟了!”阿玉内心忽而涌出一阵悲伤:“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乘着它在江上游荡?”黄洛夫却道:“将来革命成功,叫组织还你一艘大火船。”说的阿玉、玉华都笑了。

他们一行三人,带着随身行李、干粮,向青霞山进发。这条路黄洛夫是走过的,因此一点不觉困难。饥餐渴饮,不知不觉就走到潭头背那片松林。黄洛夫认得当初陈聪叛变,顺娘就是带着他从村里逃到这儿躲藏,他对大家说了这件事,大家都衷心地在赞扬顺娘英勇、忠贞。黄洛夫却说:“这村上,现在还有我们的同志,我想下去找找他,只要能找到他,一定能打听到马叔的下落。”阿玉满口赞成,玉华却忧虑地问:“村里现在情况你都明白?”正在犹豫间,老黄叫了声:“同志,我已等你们许久了!”拽开大步奔向他们来……

老黄等一行人迤逦来到下下木,这三个新同志,当时就受到极为热烈的欢迎。老黄对玉华说道:“你暂时休息几天,等组织研究你的问题后,再分配工作。”又对黄洛夫和阿玉说:“《农民报》不能停,必须马上筹备复刊!”

看来下下木一切都没多大改变,只是在狗爬岭事件发生后第二天,许大姑派许果抬了头肥猪、两坛酒,向三多表示祝贺。老黄道:“看来许天雄完全摸清我们的底细了。”三多道:“我也是这样想,收下不好,不收也不好,和三福一商量决定收下,分给同志们去哪。”

那跛三在丙村走失了老黄后,大感沮丧,第二天就利用机会来敲诈这丙村保长,说他窝藏共党。那丙村保长也不是个老实的,他指着跛三鼻尖说:“臭三,我们附近几村都认识你,到来这儿耍赖,我们哪一家哪一户窝藏共党,你指出来看看?”跛三说不出,却指使那几个便衣一口咬定:“我们几个人亲眼看见那共产党从老六家逃进你村。说来奇怪,一进来却又不见,不是你们窝藏是谁窝藏?把人交出来没你的干系,要不,我给特派员打报告,怕中央军不来洗村!”

这件事当时就在村内闹开了。宣娘听见这消息,也很紧张,心想那石匠原来就是被追上村来的共产党。她怕婆婆年纪大,糊涂,口溜,连忙去打招呼:“那位先生在我们家过夜,只有你我婆媳两人知道。”她把跛三和保长胡闹的话全说了。那老婆婆闷了半天才说:“媳妇你自小心就是,我不会对人乱说的。共产党不共产党我不管,那先生是个好人,对我家有恩情,他有困难我不帮他,帮谁?想去年你从禾市回来,那些强盗中央军怎样在检查棚对你的,差点没给污了清白身子。”宣娘一听就很安心,她们不说,没人知道,也只好成了无头公案。

只是那跛三的骚扰,招几个村的人恨:“中央军一来,现在鸡犬都升了天,一个偷鸡盗狗的跛三,也把我们村闹得乱糟糟。”都想给他点厉害看。玉蒜找勤治商量,她说:“眼见老黄是来过,没出事,真是老天保佑。现在人人恨跛三和那老鬼,你说该怎么办?”勤治问:“蔡保长没个主意?”玉蒜道:“他叫我找人商量商量看。”

勤治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遇事却有胆识、魄力,她想了一会儿,就出了个主意:“那跛三想利用这件事敲诈人,我们也就将计就计,吓他一下。狗爬岭不是连特派员也被咱打狗队打死啦?我们就叫人四处去散布,说打狗队曾到咱村侦察跛三等一批人的罪行,眼见不久就要动手了!”玉蒜对这计谋也十分赞赏,笑道:“这一传可不把他们吓坏啦!”勤治道:“正要给这些地痞流氓来个屁滚尿流!”

不出两日,四周各村果然就传出许多流言,有的说打狗队曾到清源村。有的说:“他们已把跛三的罪行记录在案,不久又要有好戏看哩!”而在村头村尾竟然又出现墨写的大标语:“跛三你这狗肏的,当心!”这些事情一传到跛三和老鬼耳边,果然十分惊慌,跛三对老鬼说:“共产党打狗队厉害,林特派员、何中尉在狗爬岭还叫打得丧去狗命,我跛三也只有一颗脑袋,老王八,你这家我不敢住了。”又对那几个便衣说:“我吃羊肉没到口,倒惹了一身羊臊气,打狗队要来和我算账,我只好不再奉陪!”那几个便衣更加恐慌,大家商量过之后,都说:“当时吴特派员也没交代我们要住这样久,你走我们也走!”都纷纷溜了。只剩下那老鬼。当时他想:“他们都溜了,让我一人做替死鬼?不干!”一时树倒猢狲散,都躲开了。

那老鬼凭他身上有几分血钱,在外面鬼混多日,见没个动静,心壮了些,一天,喝得有六七成,偷偷地溜回家,见红缎在堂屋内温习旧书。这孩子现已失学,非常想念蔡老师,见老鬼害了这许多好人,又引进这样一群地痞流氓,不但讨吃讨喝,还背着人拉她进房要剥她的衣裳,被她叫开了才放手,恨之入骨,一见老鬼进来就骂:“老王八!”老鬼却还厚着面皮在她旁边坐着,红缎把书本一合走进房去,顺手砰地把房门关上,只听得玉蒜在灶间叫着:“红缎,红缎!”老鬼心想:“玉蒜在家。”悄悄地移往灶间。

玉蒜果然在灶间忙着下米切菜,正背着灶间门,并不知道有人进门,更想不到是老鬼。那老鬼乘着有几分酒意,又见老六已不在家,见这媳妇现在长得又肥又白,可不比当年瘦竹竿,一时起了邪念:“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现在又没了男人……”便悄悄上前,出其不意一把将她搂住:“玉蒜,我们不是有那段恩情吗?现在老六又不在家,也不会回来了,就跟我算啦……”

那玉蒜突然受到这袭击很是吃惊,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回头一看却是老鬼,新仇旧恨一齐涌起,大声喝骂:“老王八,你不想活了!”用力挣扎,那老鬼只是死缠不放,苦苦哀求:“跟了我吧,好人……”她见挣扎无效,一时怒起,挥动手中菜刀迎头只是一刀,只见那老鬼惨叫一声,鲜血直冒,仆倒在地。当红缎闻声赶来,只见玉蒜手执菜刀,满身血污,像是很担忧害怕。红缎却大为赞扬,拍着手说:“娘,你杀得对!我找勤治婶去。”玉蒜经她一提也有了主意:“对,你去找勤治过来商量,千万不要对外人说。”红缎道:“我才不这样傻!”匆匆地走了。

玉蒜把大门闩上,只留下一面侧门,默默地坐在灶间门槛上,支颐凝思,她多想念老六呀,要是他在就不会发生这件事。她并不后悔,她有时打一打她家那条脱毛老狗还多少手下留情,而对这老王八她是没一点怜惜之情,只有怨恨,特别是他做了那罪大恶极的坏事以后。可到底是个农村妇女,没见过这样场面,有点心慌呀!

不久,红缎带着勤治从侧门进来,看了那老鬼尸体,又听玉蒜将前后经过一五一十说过,勤治便说:“这反革命罪有应得,你杀了他正是替革命立功,不用怕,来,我帮你处理!”她们三个人立即把所有门户都闭上,找出条旧麻袋把老鬼装住,捆绑成一团。正在上绑时,红缎突然叫道:“且慢!”勤治笑问:“你还有什么打算?”红缎忙着到处找木板,她终于在灶间找出一块小木板,钻了孔,穿着麻绳,然后在那板上用墨笔端端正正地写着“反革命者杀”!下面又工工整整署上个“打狗大队”。

大家都觉得奇怪,玉蒜问:“你干什么来?”红缎倒是轻轻松松地回答:“在那反革命分子头上挂上这块牌牌不正好?”勤治连声称好:“红姑娘真能干!”玉蒜也兀自喜欢:“这样,我们不也都成了打狗队啦。”红缎把拳头一举:“我们就是打狗队!”

入夜以后,玉蒜换去血衣,洗涤灶间的血迹,便和勤治悄悄地从后门把老鬼尸体抬出,由红缎打前哨,径奔桐江岸。她们到了岸边,拣个水深流急地方,又绑上块大石头,才把那尸体投下。做得干净利落,没一点痕迹。回家后,勤治分手,玉蒜和红缎闩上门上床休息,两母女为这件事兴奋得直谈到鸡叫。

几天后,那老鬼尸体随江水冲向下流,大石掉了,漂了上来,被船家发觉,一时又传开:打狗大队把那出卖乡里、儿子的老王八宰了,投尸入海,见有打狗队拴在老鬼颈上的木牌为证。那跛三一听说老鬼已被打狗队宰了,长长地伸出舌头,连称:“好彩,走快一步,不然也要进水晶宫哩。”更是魂不附体,怎敢再在清源一带出现。

消息一传到老六耳边,他就想:“打狗队也到咱们村了,预料那边也没什么事。”便想回家看看。

原来老六当晚逃出清源,径投东岱乡张器家。他摸黑走了三十多里路程,好在常来路熟没走错。到东岱时已经五更天了,他去敲张器家门,刚好张器没去值夜班,就把他藏在自己家柴房阁楼上。他在那儿躲了几天,白天上去,晚上下来。后来听说无事连白天也不躲了,就近主持当地的工作。

当他听说清源来过打狗队,宰了老鬼,跛三等一班人早已闻风逃走,便对张器说要回去走走。张器却说:“我们这儿现在也少不了你。”老六答应去看看再来。当晚他披星戴月地赶回家,悄悄地去敲家后门,玉蒜出来开门,一见老六,就热泪纵横地诉说别后苦情。红缎更是兴奋,直搂住他的颈子,坐在他怀里不肯下来。当老六听说到有关清源打狗队的故事,更是笑弯了腰,笑声直达户外。他说:“你们干得对!只有像这样果敢坚决才像个革命者!”又对红缎说:“孩子,你想做一个真正的打狗队员?好,我答应你,等马叔来,我就对他说,把你送到打狗大队去锻炼!”从此,老六就在清源潜伏着,只是无法和组织取得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