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虎牙村的“地塘”上,闹哄哄的,三四层人围成一个圆圈,外边还有人跑过来,硬往里挤。里圈的人也有往外挤的,他们满怀着意外的高兴心情,走出外面,就快步朝家里走,如果一把给新来的人拉着,他就站下来说开了,说呀说的一会又围成一个小圆圈。“地塘”成了墟市,东一堆西一堆,到处听到人声,可又到处听不分明。

申晚嫂费了好大气力,挤进里圈,才看到本村的贫农梁七,正被人包围着,他兴奋得额头出汗,脸上又红又有油光。他刚答复了这个人的问话,新挤上来的人又提出问题:

“七叔,你再说说!”

“来了,来了!”

“谁来了?真要命,你说清楚些啊!”

“就是他们来了!”

“哪个他们嘛!”新挤进来的人在着急。

“就是分田的他们,共产党他们,我亲眼看见有二十几个,背着小行李包,进了岭下村……”

“还有呢?七叔,说话不要留尾巴呀!”听的人不满足。

“留什么尾巴?”梁七也给问急了。“我看到多少讲多少,就看到这末多嘛!”

“真是!他们也来了!”有人好象叹息又好象高兴地说。

申晚嫂望着梁七用衣袖擦汗,他虽然给问得急了,但那股高兴还是掩盖不住的。她也染上了高兴。转身往外挤,她的黑黑的圆脸上,掠过从来未有的光彩,微微张开嘴唇,好象满肚子的喜悦留藏不住,要从嘴里冲出来了。她一路遇到很多人,觉得他们全很好,要想和他们招呼。

将要实行改革土地制度的消息,从山下传出来,仿佛是一阵风,不分高低远近,一下子都传遍了。这个消息到了大峒乡,好似山洪暴发,震动人心,大家早上盼,晚上望,做工也谈,休息也谈,有人在相信中带着怀疑,有人在怀疑中又带着相信,真实的消息,经过一传再传,改变了样子,越来越象个神话。农民自己在谈论的时候,加上许多自己的想象;地主们散布的谣言,却带着很多可怕的成分。大峒乡就是在怀疑、相信中间,在神奇而又恐怖中间,激荡了一个月,谁也得不到更进一步的证实。梁七好象是久旱天的第一声雷响,报告风雨就要来临了。

申晚嫂赶回家去。她刚走过村西的鱼塘边,就叫起来:

“二嫂,二嫂!”

金石二嫂自从金石被拉壮丁之后,抚养多病的儿子木星。她本来是没主张的人,有个风吹草动,就慌了手脚,现在更是眉头打了结,日坐愁城。她和申晚嫂一起住在村西的烂屋中。这两间烂屋,互相依靠着,支撑着,墙壁缺了,用竹席稻草塞住;屋顶也破了,坐在里面可以望见几块月牙似的蓝天。申晚嫂和金石二嫂,也如同这两间屋子,互相依靠着,支撑着。申晚嫂象男子汉一样的爽快坚强,在二嫂愁闷的时候,她劝解她,鼓励她;她们母子有困难的时候,她比自己的事更关心地去帮助。二嫂呢?在申晚嫂受苦的时候,暴躁的时候,很能体贴,并且能用种种方法使她平静下来。她们象被人撂在村子外边似的生活着,两人紧紧地依靠着,互相得到温暖,有时却因为对事情的看法不同,一个是犹疑不定,一个是直来直去,天塌下来也不怕,两人也免不了争吵,吵过了也就拉倒。

“什么事啊?”

“分田的人要来了!”

“来了不就来了!”

“啊,你有田分了也不高兴?”

“分田,等分到手再喜欢也不迟!”

金石二嫂的冷淡,使申晚嫂很不乐意。她愤愤地说:

“你这个人,好象半截下了土,……”

金石二嫂对什么都是怀疑的,再加上她今天遇到冯氏,冯氏说她们以前佃耕的田,金石出去的时候被“吊耕”,现在她要再还给她,而且不要交租,当是送给她的。她心里疑疑惑惑,不知道该怎么办,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心里正乱,听到分田,自然冷淡。她给申晚嫂一骂,也不高兴:

“你就是乱嘈嘈的!上次解放了,你欢喜得睡不着觉,还不是空欢喜一场?现在又说分田了,连影子也看不见,又来……”

“不跟你说!”

申晚嫂掉头就走。在门外遇到巧英,她也是听到土改的消息,赶来告诉她们的。申晚嫂拉起巧英的手,拖她到自己家里去。她们两家的房子,中间只隔了一爿土墙,有一小半是倒塌了的,两边的说话可以听到,活动也可以看到。金石二嫂闷闷地坐着,她在想:

“她为什么要送田给我呢?有田多好啊!分田?还不知道是真是假,等到哪一年!老鸦飞过望下蛋,真是痴心妄想!现在有了田,管他将来分不分。不,她为什么要送田呢?以前差一颗谷子也不行,有这样大方,有这样的好事?想起他们拉走金石,‘吊耕’那几亩水田,逼得我们母子好惨,现在大肥肉要送到嘴上来?没有的事!不会这样便宜!不,他们做得坏事太多,对不起我,良心发现。不对!……”

金石二嫂迟疑不决。隔壁传来申晚嫂和巧英的笑声:

“哈,就是这样!分到田,我们两个合起来耕!”

“嘻嘻!”

“她们倒高兴!”金石二嫂低低地说。“好象拾到金元宝!”

金石二嫂走到隔壁,只见她们两人坐在桌子前,申晚嫂霎霎眼睛,两只手搓来搓去;巧英侧着头,对着她笑。

“晚嫂,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申晚嫂对巧英望了一下,意思好象说:“我知道她会过来的!”然后笑嘻嘻地问:

“你也相信了?”

“我不是跟你说这个!”金石二嫂要说又下不了决心,迟疑的毛病又来了。

“还是不相信?”

金石二嫂停了一会,才说:

“刘大鼻子的老婆,说要送田给我!”

申晚嫂一听到就跳起来,嘴里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面前,手指一直指着她,差不多碰到她的鼻子:

“你收了没有?你收了没有?收了没有?……”

“你瞧你!”金石二嫂竭力向后让开。“收了还来问你。”

“收不得!收不得!”

“二嫂,不行呀!”巧英插嘴说。

“你要和刘大鼻子和好,我们就算不认识,我死也不跟你说话!”

“我没有和他……”金石二嫂辩白。

“他倒给你一杯白开水,你要当它是苦蔓藤(野生的毒草)煮的汤!”

“她为什么要送田给我呢?我就想不通。”

“这个,”申晚嫂也回答不出,直觉地干脆地说:“嗯,总之是没有好心眼就是!”

巧英接着说:“那个死龟婆,她屙泡屎也不肯给狗吃,能有便宜给人!我刚刚离开他们的虎口,我知道他们做事没有白做的,越是装得阿弥陀佛,越是没有好心肠!二嫂,不能上当啊!”

申晚嫂坐下了,用力搓手,情绪慢慢安定下来。然后两手摊开,好象放下重担,口气和缓了些:

“二嫂,我们吃了多少苦,熬到今天,眼看就要分田了,不要上他的当!你艰难,我帮你,只要我们穷人心连心,我做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也帮你!”巧英说。

“二嫂,你要记住金石哥啊!”

金石二嫂感动地望着她们,想起金石,出去几年了,至今生死不知,“哇”的一声,伏在桌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