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晚嫂刚吃完晚饭,碗也不洗,就走过金石二嫂家来,看到他们母子还在慢吞吞的吃着,她催促他们:

“快点,快点!就要开会了,……”

“你就是火烧屁股,什么都是急吼吼的!”

“今儿晚上是头一次,听他们说些什么,漏掉了可不好。快点吧!木星,我抱你,来!”

三个人一路不停的赶,赶过了路上好多去开会的人。

会场是在学校前的草坪上,一端是不太高的土坡,另一端有个小水塘,水塘前面有几棵紫荆树,树丫杈上挂着一盏汽灯,汽灯下面是用祠堂屏门架起来的小台。先到的人已经散坐在土坡上、草地上,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纷纷议论:土改队到底会讲什么呢?分田就分田吧,开会干什么?他们有的低声交谈,也有的大声在争执,更多人是坐在那里静听,从听来的意见中,盘算斤两。妇女们不到男人圈子中来,她们自成一群。孩子们跳来跳去,这种从来未有的集会,汽灯的耀眼的亮光下,有这末多的人,在他们看来,简直如同过年。

申晚嫂到了会场之后,热烘烘的景色,鼓舞了她的情绪。她想逐个去听人家的谈话,金石二嫂偏要拉住她,要她坐在熟悉的妇女圈子里,阿巧也在那儿。木星到灯光底下,和孩子们捉蚱蜢去了。

王前之站到台前,会场上一下子静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全场凝神倾听,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只是,他们听不明白。

“……土改是富有正义性的斗争,……土改的目的是废除封建所有制……”

大家一个字也没有漏听,可就不能连贯起来,中间有很多话听不懂。他们伸长脖子,皱着眉头,还是耐心的听。

“……实行农民的所有制……解放农村的生产力……”

有的人忍不住了,偷偷问旁边的人:

“他讲的什么哟?”

“别吵!人家有学问,你慢慢听啊!”

“有学问?我听不懂嘛!”

王前之越说越起劲,声音也越提越高,手势越做越多,口水喷得老远的。会场上起先有轻微的低语,后来也是越来越大,好象一锅水似的沸腾起来,将王前之的声音盖下去了。王前之只好停下来不讲。

“请大家静一静!”宋良中拿起喇叭筒来。

许学苏走到王前之面前,低低说:

“他们听不懂,你讲简单些!”

“听不懂?”王前之好生奇怪。“我又不是外国人,讲话会听不懂?”

“不是不懂话,是不懂你的道理。”

会场又静下来。王前之下决心说得简单些:

“……分田、土改,要依靠大家……”

申晚嫂也是听不懂的一个,她还是耐心的听。她看到干部,好象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她眼睛盯着王前之,虽然不明白他说话的全部意义,对这些语言,她能感到一种力量。听不懂也不要紧,他们说的总是要分田啊!她看到许学苏,特别觉得可亲,这个女人家,除了剪短头发,倒象是种田人。那个说话的人,为什么那末白呢?是啊,城里人少晒太阳,自然白白净净了。突然,听到要“依靠大家”的一句话,她可糊涂了:

“依靠大家?依靠我们?我们做得什么事?……也对,他们人少,怎么个分田呢?……”

“……大家以后要跟我们土改队商量,不要害怕,……呐,你们瞧,这位大嫂做得对,她有事就来找我们,大家要向她学习……”

这时,申晚嫂才发觉绣花鞋一直在主席台旁边绕来绕去,一会递凳子给宋良中,一会又赶开那些爬上台的小孩子。当王前之指着她的时候,可真镀上金了,笑眯眯地对王前之看了看,又对会场上瞟了一眼。那种得意的样子,气得申晚嫂手都冷了,她拉拉金石二嫂的衣袖:

“你瞧她那副样子,真不要脸!同志没有眼光,找到她!”

“找到她,好事也变成坏事了!”

有些群众也不满意,私语声又高涨起来。绣花鞋走到台口,两手放在嘴边,做成话筒,高声叫道:

“大家不要吵,听同志哥讲话!是开会嘛,又不是赶场!”

申晚嫂想站起来,金石二嫂一把拉住她,低低说:

“不好,给同志看见了,不好的!”

王前之的讲话匆匆结束了,绣花鞋走到台当中,指手画脚地说:

“……同志哥要我们商量,大家都要照办!大家学我嘛!……”

她对群众尽在教训。一转头又对王前之媚笑。她说得很长,重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坐在外圈的群众,不耐烦了,骚动起来。申晚嫂实在忍不住了,“嗖”地一声站起身,坚决地说:

“走!”

“这个死龟婆,迷住王同志了!”金石二嫂在路上走着,也表示很大的激愤。

申晚嫂在想: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同志上来,拿稳可以出一口气了,谁知绣花鞋又缠上了他们,她恨绣花鞋:

“不是同志不好,人家外边来的,怎知道她的底细?都是这个死不要脸的……”

她连骂也骂不下去了。

金石二嫂一路嘀咕,她认为这帮同志也真糊涂,虎牙村有这末多人,偏偏夸赞绣花鞋?可是她的激愤不能维持多久,又推翻了自己的意见:

“她能说会道,自然找她了。难道找我们?我们穷得象一双烂木屐!”

一群离开会场的人,从后面赶上申晚嫂。这群人中间有彭桂,还有那出名的爆竹性子梁树,赵巧英也跟着走来。

“绣花鞋也出头了?真他妈的天不开眼!”彭桂愤愤不平。

“提她干什么?听多了真弄脏我的耳朵!”梁树更气愤。

赵巧英挨着申晚嫂走,也是很激动,侧着头说:

“你听听,没有一个说她的好话!”

在工作队里也展开了争论。

王前之和宋良中认为绣花鞋很不错,做事有魄力,可以依靠。许学苏主张不要太早下判断。赵晓沉默,不表示意见。王前之心想:许学苏是个党员,不必和她争论。于是他用很婉转的口气说:

“许同志说得也对,应该再了解了解!我想,我们都不反对再深入了解的!不过,许同志,你是否认为这个人简直要不得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了解之后再研究吧。”

后来,他们讨论工作和力量配备。大家觉得半山的高峰村需要派一个人去,石龙村也要派一个人去。

“我提议:许同志是副组长,到高峰村最适当!那是个附点,很重要!”宋良中说

王前之听了,暗自对自己说:“这小子倒聪明!许学苏在面前的确有点麻烦,耳朵根不能清静。”可是,他却表示反对:“许同志是个女的,单独派出去,怕不大好!”

“许同志有农村工作经验,不会有问题!”宋良中坚持。

“老赵,你的意见呢?”

“我想还是我去的好!”赵晓考虑一下说。

“许同志,你的意见……”

许学苏想着:四个人中间,数我是农民出身,有农村工作经验。我又是共产党员,凡事要带头。高峰村比较艰苦,应该我去。她想得很率直,根本没有考虑到宋良中和王前之在想什么。她说:

“我去,高峰村也不远,不要紧!”

王前之马上接下去:“许同志自己同意了!大家还有意见吗?如果没有的话,我表示一下:我尊重许同志本人的意见,可是,她到底是一个女同志,我主张去一个短时期,不要长住下去!”

“开头艰难,以后自然会顺利的。能住个短时期,以后更不会有问题。”许学苏老实的说。

“总是不大好!”王前之发觉自己说话有漏洞,很勉强地坚持着。

许学苏在第二天就出发到高峰村去。她临走的时候,特别和王前之单独的谈了一次。她觉得党交给了她的任务,要她帮助王前之,她就有责任对他提意见。

“我们要记住欧明同志的话,大峒乡没有工作基础,凡事要慎重!上级要我们深入贫雇农,实行三同,我们一定要做到。……”

“当然,当然!以后隔一天汇报一次,你也回来,我们还是集体领导!”

许学苏听出他不耐烦了,诚恳地说:“我很老实的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噜苏呢?王同志,你的文化水平高……”

“不,不!”王前之不等她说完,抢着开口。心里却在说:“党员的诚实作风,的确叫人佩服!只是,只是什么呢?只是瞧不起知识分子。我倒要做出来给他们看看。”

赵晓派到石龙村。

王前之和宋良中在虎牙村展开工作。绣花鞋象影子似的跟来跟去。有她在场,农民赔着笑脸,是啊是的应酬一下,所有的情况,不是她代答,就是她一手介绍的。王前之也曾有过怀疑,向一些农民了解她的为人,农民们看到绣花鞋和干部们很亲密,怕反映出来惹出祸事,不是支吾过去,就是说她的好话。她在干部面前,哭哭啼啼的诉苦,说自从丈夫死后,为地主做工,受尽辛苦,仿佛她是虎牙村受苦最深的人了。

王前之和宋良中在一起时,两人很谈得来。看到绣花鞋的积极,王前之说:

“这个刘金三婶还不坏啊……”

“我早说过,她很有能力。许学苏要疑神疑鬼,简直轻视群众!”

王前之心里又在赞赏宋良中:“这小子真莽撞!态度倒挺坚决!”嘴上说的话却又是另一样:

“不能这样说,慎重还是必要的!这是阶级斗争嘛!”

“只有我们有斗争性?懂得阶级斗争?群众的积极性也要正确估计啊!”

“你以前不是说大峒乡情况不明,群众没有基础,怕上来的吗?”

“以前是以前,人总是发展的呀!”

“哈,一大套理论!”

“不是什么理论。老王,我觉得农民干部太死板,许学苏就是典型!”

“噫!你的意见太惊人了!我们应该向她学习,学习她的艰苦,学习她的立场。我们还要在斗争中锻炼!”王前之一脸正经。心里却在说:“小宋直来直去,要碰钉子的。不过,他的意见,有时也挺对!”

夜晚,在绣花鞋的家里,聚集了七个农民,其中有四个妇女。这七个人都是绣花鞋串连来的。四个妇女中间,除掉一个叫何大妹的比较老实,其余都是好搬弄是非的人。三个男人中间,梁七是一个,那是王前之硬主张吸收他进来的,因为王前之偶然和他谈过一次话,觉得他还不坏。另外两个,一个是刘华生的堂弟刘华荣,解放前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一个叫刘栋,是绣花鞋的小叔,解放前在区上“国术馆”里鬼混;绣花鞋的丈夫死后,他们两人的来往不干不净。

在小盏煤油灯的照耀下,王前之坐在桌子前面,宋良中坐在人圈中间,正在“教育”他们:

“大家说说,我们这末少的人,能不能斗垮地主呢?”

“当然不能啦!”绣花鞋抢着回答。

“你等大家说!”王前之拦住她。

“同志要你们说,大家开口啊!”又是绣花鞋的声音。

“对,大家说说,我们都是受苦的人,有什么不好说呢?”宋良中竭力“启发”。

“我说不能喽!”刘栋首先附和。

刘华荣跟着说:“不能,当然不能!”

接着,几个人都表示了,只有何大妹和梁七沉默着。

“梁七,你的意思呢?”王前之指名间他。

“同志问你,你讲一下啦!”绣花鞋追上一句。

梁七过了好一会,才说:“三婶说不能,自然是不能啦!”

“哎哟哟,你就是你嘛,又说到我!”

“大家都说得对,我们现在只有八个人,力量不大,所以我们要去串连,将我们同心的人团结起来,力量就大了……”宋良中用手势来作比。“就象这只手,一根手指打不倒人,呐,握成拳头就有力量了!”

“大家听到吗?同志要我们去串连,就要去串啊!你们不是我串来的吗?一个串七个,七个就串……七七四十九,串四十九个,不到两天就串完了。”

王前之拦住她:“两天太快了,我们要串苦大仇深的,要使他们知道苦从哪里来的。”

“听到吗?苦大仇深的。”绣花鞋帮腔。

梁七听了直冒火,心里在骂:“操你的妈,你是苦大仇深的?王同志,拳头打到你自己头上了!”

何大妹呆坐着,时而望望王前之、宋良中,时而望望绣花鞋,又时而望望煤油灯,她似乎在听,其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在问自己:“他们要我来做什么的?”另外两个妇女,互相依靠着,绣花鞋说话的时候,她们碰碰肩膀,好象是在赞美她的能干。刘华荣和刘栋,等待着,绣花鞋开口,他们就点头。

王前之看大家领会了,又提出:“我们这几个人,总要有个头才行啊!”

“对,要有一个会长!”绣花鞋毫不思索。

“不是会长,我们几个人是一个小组,应该有一个组长。”宋良中说。

“组长?就是三婶啦!”刘华荣推荐绣花鞋。

“好,好!”几个人附和。

梁七堵住嘴。何大妹还听不清是什么事,别人说好,她跟着说好。

“要不要有个副的,帮帮三婶的忙?”王前之心里想梁七做。

“我做副的吧,再推个正组长。”绣花鞋心里高兴得要命,嘴上却推辞。

“谁做副的呢?”

“梁七!”绣花鞋瞟了王前之一眼,讨好地说。

梁七自己抢着反对:“我粗手笨脚的,做不得!”

王前之正准备出来说话,有一个妇女却提出反对了:

“梁七不行!三拳打不出闷屁,不能做!”

“阿栋啦!正副组长在一家,好办事!”刘华荣抓住时机,立刻提出。“你们说好不好呀?”

“好,好!”

梁七就怕惹事上身,怎样也不愿和绣花鞋一起做事,这一次也开口赞成,连声叫好。贫雇农小组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