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敏达到伦敦银行,同经理人问答了几句话,就决定了仲达非但是个轻荡男子,并且是个阴险奸诈的小人。可怜凤美这么一个多情女子,却遭了这奸贼的圈套。好笑他还说不会撇下他的。我本待不告诉他,但是要他晓得外面世路上人情险诈,也不得不告诉告诉他。一面想着,就径奔来安旅舍而来。那一位度日如年的凤美,此时心中只有敏达那里一丝之望,几乎要把性命都付托在敏达身上。一见了敏达,便喜不胜言,立起来问道:“甄先生,事体怎样了?”敏达道:“哼!实在消息还没有呢。这个奸贼阴险狡诈,并非寻常棍徒可比。”凤美不胜诧异道:“有甚么奸贼棍徒,谋害喜君么?”敏达不答。歇了一歇,问道:“试问喜君到伦敦来,第一件为的是甚么事?”凤美道:“这是告诉过先生的,是为取允许状。”敏达道:“然则他只到银行里取银,却不到礼拜堂取允许状,是甚么意思?”凤美道:“我思疑喜君取银之后,身上有甚变故。”敏达听了,觉得他那一片痴情实在可怜。因说道:“喜君到银行虽有别事,但是小姐托他存放宝石首饰,也是一件紧要事。”凤美道:“正是,喜君也这么说来。”敏达道:“小姐想来,喜君已经存放好了不曾?”凤美道:“这个没有不存放之理。”敏达冷笑了笑道:“哼!他竟然就没有存放,只取了银子就去了。这是我在伦敦银行打听来的。我本来不想告诉小姐,只因小姐过信了他,我不能不来告诉。小姐你试想想,当日他在清水驿,何以接了电报不等一等?后来我们报上出来的告白,他不能不看见,看见了何以不出来?到了伦敦来,何以专为来取的允许状又不取?受了小姐重托的存放宝石首饰,何以不存放?现成放着这几个凭据,都是确确凿凿的。小姐你不可不醒一醒。”

敏达一番说话,犹如利刀快斧一般,向凤美心坎刺去,只搅得他柔肠寸断,芳心如焚,脸上泛起青色,一时说不出话来。敏达看了,以为他要哭,正想拿说话去安慰他,忽听凤美道:“这么说,据先生的意思,非但说喜君抛撇了我,还说喜君是个棍徒盗贼了?”敏达听了,暗暗叹息,想道:“他还不肯醒,这便奈何?”因说道:“有了许多凭据,我也不能不说了。”凤美脸上犹如罩了重霜一般,说道:“我算是个瞎子,虽然有了这个凭据,自己看不出来。此刻听了先生的话,方才醒悟。他在我国动身时,已经抛撇了我,我不合跟他到了此地。这么看上去,这个人不但无情,并且是个贪得无耻的人,我也不去寻他了,这等人寻来了也是无益。所托先生的事,就此了结了。”

敏达道:“不是这么说。若说他抛弃小姐一节,这是道义上的事情。至于拐骗人家的财宝,这是法律上的事件。明日小姐同我去报了警察,多派些能干侦探出来,怕他飞上天去!捉住了他,非但追回了小姐的宝物,怕也不受五年十年的牢监么?”凤美道:“我断不肯因我这点点东西,叫喜君去受罪。报警察一节,我断不做。喜君虽然得了些些宝石首饰,却被先生知道了,坏了名声,又没了我这个人,也可怜得很,何必还去追寻呢?这宝石又不是没有买处的东西,我也不要它了。”敏达道:“小姐虽是这么说,但待这种丧良心的人,何必还用情?报了警察,好报仇出气呀!”凤美道:“我已经再三想过,只要查出了这点凭据,我已经心满意足的了,何苦又去节外生枝?”敏达道:“那么说,我去报警察。如果警察署有人来问,小姐是要直说的。”凤美连忙道:“这个断断不可,先生不要会错了我的意。我托先生是要寻喜君这个人,并不是要告发喜君的罪。先生为我忙了这几天,我也感激得很。但是从此之后,不敢再劳驾了。”凤美此时脸上的青白色已经回了过来,说话中间隐隐带着几分威严。敏达倒觉得呆了,无言可对。

凤美又在身边取出五十元的一张钞票,递与敏达道:“这小小意思,不好算酬谢的,请先生收了。”敏达惊道:“五十元?我断不敢受。如果办成功了事,未必不受。但此刻是半途而废的,怎么好受起谢来?”凤美想了一想道:“先生且收过了,我还有别样事奉托。”敏达道:“请教是件甚么事?小姐且说出来,看好受不好受。”凤美道:“我想请先生再到银行里走一趟,查查这取银的到底是喜君不是。”敏达听说,想凤美嘴里虽是决绝,心里还是藕断丝连似的,实在可怜。因说道:“我必去再查。小姐没事,还是到外头散散步的好,可以看看景致,解解闷儿,又可以舒舒筋骨。终日的困在屋子里面,会困出个病来。至于这五十元,我断不敢受。等到万一事情办成功了,再受不迟。”

说罢,就辞了出去。心中暗想:“这女子实在痴恋得可怜,我那样开解他,他还是丢不下念头,还要去查问真假,你想那里有假的道理?”忽然又想到:“这件事虽然有些影迹,却还不能算得真凭实据。凤美所说再查的话,未尝不是个道理,我何妨再去问问呢?”在身边取出报时表一看,时候已经不早了。去迟了恐怕银行关了门,就雇了一辆马车,飞也似的到了伦敦银行。恰好打过了四点钟,银行将近关门了。幸而这位经理人还没有去,让到客厅里坐下。这时候已经停办公事了,不比头一次来的那样促迫。经理人先从容问道:“想来又是喜君的事,不知可有点头绪了么?”敏达道:“正是为着这事,在下要打听阁下,问问喜君的相貌 。”经理道:“我同喜君虽然是匆匆一见,然而也谈了有五六分光景,他的相貌虽然细说不出来,大致却还记得。”敏达取出那记事的小手折,翻出记仲达相貌的那一页,问道:“阁下且大略说说那人的相貌。”经理道:“他的相貌,与人不同。最是一双眼睛,看人极有威严,带着露点凶光,眼睛珠子带点灰色。”敏达惊道:“哦!头发是黑色么?”经理道:“不是,不是,头发是赤色的。”敏达又惊了一惊道:“面色黑么?可有点像海风吹黑的么?”问到这里,那经理回想起来,也有点疑心道:“可也奇怪,他走了海道回来,脸上却没有一点风尘之色,雪白的一个脸儿。”敏达道:“身材高大么?”经理道:“不,不,矮小得很呢。”敏达道:“有胡子没有呢?”经理道:“嘴上是两撇八字胡子,下颏的胡子还没有。”敏达急急的把手折揣在怀里道:“好奇怪!好大胆!这个人并不是喜仲达。”又对经理拉了拉手道:“惊扰得很。在下此刻要干这件事去,不及细谈,少陪了。”

说罢,匆匆的辞了出来。心想:“据这么看来,天下事真有出人意外的。这个人的相貌同仲达差得那么远,何以这么大胆,敢公然去冒取?想他必定另有计谋的。莫非他已经杀了仲达么?不错呀,所以仲达不能去取允许状。一定这宝石戒指也被他拿去了。但是仲达二十日才在韶安动身,他二十一日就去取银,这杀仲达必是二十日晚上的事了。这件事一定是识仲达的人做出来的,但是苦于不知仲达的亲族朋友都是些甚么人。还有一件事情奇怪:那两天上了告白寻他,他是个出远路的人,好几年才回来一次,那些亲戚朋友自然都是急于一见的了,何以出了这个告白,从来没有一个人来问讯?难道仲达竟是一个房顶上开门,六亲不认的么?既然没有相识的人,又是那个把他杀死?这伦敦又是个热闹不过的地方,断不会有甚么断路的。我此时就是寻出那个死了的仲达,也破不了案。不如设法把那矮小、白脸、赤发、露眼、带灰色眼珠子的东西找出来,马上就可以破案。”想要到警察署报告这件事,又不愿让他们成功,又不知自己的力量办得到办不到。沉思了一会,就决定主意,自己去办这件事,那怕用尽平生之力,但能破了案,也可以显显自家的本领。又踌躇:“这件事还是告诉凤美呢,还是不告诉呢?罢了,不要告诉了。我方才劝得他绝了念头,已经有九分九信了仲达是个薄情的人。我如果又告诉了他这件事,不过给他添些忧愁的材料。万一忧坏了他,岂不更是可怜?不如索性瞒了他,等破了案再告诉他罢。那时候他仇也报了,万一仲达未死,还可以给他一个意外之喜,岂不好么?”自家心口相商,定了主意。就不走时敏街,一面径自回去想法子,运动他的那九牛二虎之力,去办这件事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凤美送敏达去后,独自一个人对着那火炉烤火,手里拿着一根铁枝,拨着炉灰,在那里出神。此时他心里却不想仲达了,只想着自己后路茫茫,不知怎样个结局。此刻如同做梦一般,不知这身子在那里。想到这里,那人便懵懂了,更没有事情可想,糊糊涂涂的手里在那里拨灰,竟然整个人是呆了。忽然耳边听得一声:“小姐吃茶么?”方才猛然惊醒。原来是一个丫头送来一杯新茶。凤美接茶在手,呷了两口,方才醒定了。看那火炉时,却不知几时火已灭了,自家也不曾知道。暗想:“我怎么变得这么糊涂?不会真个闹出病来,那时靠着谁来服侍?”想:“不如依了敏达的话,出去散散步罢。”忽然又想到:“自己此刻孑然一身,何必住在此处热闹的所在?不如另找一个清净地方去住几时。”想罢,就对那丫头说道:“请你家主人结一结房饭账,我打算要搬了。”那丫头惊道:“要搬了么?不知几时搬?”凤美道:“你只叫他先结算到今天,我说不定今日晚上就搬的。”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凤美也出门去散步。他本来是初到伦敦,东西南北都不知道的。此刻出来要到那里,也没有一定主意,只信步行去。又觉得四肢无力,料来走也走不远,怎样才能够跳出了这个热闹场中呢?正这么想着,忽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己旁边,车旁写着“往花水公园”五个字,那车上已经坐着两三个女客。凤美虽是不知花水公园是个甚么所在,想来花园总是个清静地方,何不去看一看?想罢就跨上车去。那马夫看见他坐了上去,就加上一鞭,如飞而去。只这一去,有分教:

相思才脱缠绵病,陷害还逢歹毒人。

要知凤美去到花水公园又有了甚事,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