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孟買碼頭的巡捕,將英國郵船不到的 節告知玉太郎,濮玉環在旁聽着,想要轉告龍孟華,又怕龍孟華着惱;想要不告,又怕他胡亂 度,轉覺不便,只得逕行告了。龍孟華跥脚嘆道:“蒼天阿!蒼天阿!你難我龍孟華也算是難到盡頭了,怎樣還不放鬆些兒?那滿世界中間,王侯將相,雖然好的不少,那虎狼蛇蠍似的伎倆,據我眼裏所見、耳裏所聞的,實在也不爲不多,偏偏將我這班人的脂膏,供他那一班的快活。宮室住的是華美,衣服着的是新鮮,妻妾養的是團聚,子孫生的是繁衍,說不盡的快樂,都堆在他那一班的身上。這却是何道理呢?難道你是全然不管的麽?”說罷將所執的白木杖,向那石地上亂擊,擊得箇寸寸都碎。巡捕怕他發狂,要送他到醫院驗看。玉太郎代他解釋了一番,巡捕纔站在一旁。看他們三人上氣球去了,十分驚訝。

次早黎明,却見玉太郎獨自落下,倉倉皇皇的問道:“這裏最著名醫師是那一位?”巡捕道:“哈克參兒醫師算本埠頭一箇,在威而里醫院裏掌院。但他年紀大了,除却疑難大症,是不出診的。”玉太郎問明路途,逕把氣球放到醫院門裏面。院中不見有人走動,只有一箇花兒匠挑着兩箇水筩,澆那水仙花。玉太郎猛然落地,用手向花匠背上一拍道:“哈克參兒先生起身麽?”花匠猛喫一驚,細瞧玉太郎一遍,道:“你這人是從那處來的?這裏圍牆很高,碎玻璃蓋頂,刀山劍樹似的,難道你從天上來的麽?快些出去!醫院重地,是不許閒人瞎闖的。”玉太郎道:“我並不是無故闖進,你不見那天空的那圓球麽?”那花匠擡頭一望,嚇了一驚,也不顧那漏水筩,撇了就走,往內 逃,一逃逃到哈克參兒醫師的臥室,猛掣那門上的電鈴。哈克參兒被電鈴鬧醒,滿院裏上下人等,都鬨了起來,問花匠的緣故。花匠並不回言,只拿手指着外邊。衆人擁出觀看,却不見甚麽,就把花匠從裏面拖出。那花匠用手指着天,開口道:“有箇人從這圓東西裏出來,幾乎把我膽都嚇碎。”衆人都蜂攢似的望着天,就中有幾箇有學問的,曉得這是新式氣球,吩咐衆人不必驚怪。玉太郎復流星一般的從上落下,迎着衆人說道:“諸君不必多疑。在下有箇朋友,想 貴掌院先生診治,望恕衝犯之罪。”

正說話間,一箇老者從裏面挺胸而出,面部上皺紋已滿,下頦的鬍鬚長過胸膛。玉太郎曉得就是哈老,忙上前施禮,道了來意。哈老也不推辭,竟跟玉太郎上氣球。略問了姓名,便說:“這病是急血奔 [1] 心,是在那裏受的大驚恐?”玉太郎告他驚恐的原由。哈老拿出一面透光鏡,向病人身上一照,看見他心房上面藍血的分數占得十分之七,血裏的白輪漸漸減少,旁邊的肝漲得像絲瓜一樣,那肺上的肺葉,一片片的都憔悴得很。看畢,向玉太郎道:“這病形大勢,尚屬無礙,只是須剖開胸膛,方可下手。尊意以爲何如?”玉太郎躊躇未答,意欲和龍孟華商量。濮玉環道:“龍先生已昏沉得不知人事,還和他商量則甚?旣承哈老先生的盛愛,便 施治。”哈老道:“你這球中,應該【派 】也有醫員,須得幫同下手。”玉太郎道:“醫員却一位,是一箇敝友薦來的,恐怕是不能應手。”哈老道:“不妨,只須約略幫些氣力,那大處自然是老夫動手。”

原來那位醫員,姓賈名西依,是中國江西地方人氏,在上海中外藥房當過夥計,認識一箇外國流氓 [2] ,薦在甚麽兵輪上行醫的。後來兵輪爲着甚麽戰事,被日本拖去,流落東京。齊巧那外國流氓也到了東京,替他介紹,薦給玉太郎。玉太郎盤問他的醫道,實在有限,只曉得瘧疾、頭痛要用金雞納,牙齒疼痛要用鴉片酒,所以龍孟華屢次身子不好,都不敢 教他。當下哈老要他幫忙,玉太郎無可奈何,只得 他出來。他嚇得昏天黑地似的,見得哈老性氣和平,纔把心放了些。哈老叫他取那幾種藥水,他拿出幾種來給哈老瞧,哈老搖頭說不是。連拿三次,總是這樣。哈老慌了,問他藥房在那裏。領進藥房,把藥取出。自己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方巾,彈上些藥水,覆在龍孟華頭上。叫賈西依解開龍孟華的胸膛,自己跨上牀去,復把那透光鏡照了一番;腰裏拔出一柄三寸長的小刀,濺着藥水,向胸膛一劃;啣刀在口,用兩手輕輕的捧出心來,拖向面盆裏面,用藥水洗了許多工夫;將嘴裏的小刀放下,吩咐賈西依托好了心。賈西依嚇得面如土色,抖戰戰的捧着。哈老又倒了些藥水,向那肝肺上拂拭了好一回,然後取那心安放停當,又滲了好些藥水。看那心兒、肝兒、肺兒件件都和好人一般,纔把兩面的皮膚合攏。也並不用線縫,口袋裏掏出一箇小瓶,用棉花蘸了小瓶的藥水,一手合着,一手便拿藥水揩着。揩到完了,那胸膛便平平坦坦,並沒一點刀割的痕跡。賈西依看在眼裏,自己慚愧得無地可鑚。

只見哈老將那覆面的方巾去了,用箇藥餅塞在病人嘴裏。約莫五分鐘,龍孟華登時坐起,說道:“奇怪奇怪,我原來還在這裏呢。”看見衆人圍着他的牀,臥榻上排着許多藥瓶,旁邊又放着一盆的血水,十分驚訝。玉太郎一一告知,並道:“虧的哈老先生醫治,不然就沒救了。”龍孟華一躍下牀,向哈老施禮。哈老連忙還禮,囑咐他道:“你這心想是自小用壞的。我聽見有人說起:中國有種甚麽文章,叫做‘八股’,做到八股完全之後,那心房便漸漸縮小,一種種的酸料、濇料都滲入心窩裏頭,那膽兒也比尋常的人小了幾倍,所以中國一班的官員都是八股出身,和我們辦起交涉來,起初發的是糊塗病,後來結果都是一種膽戰心驚的病。我向來行的是醫道,並不曾辦過甚麽外交,今日看見先生的心,纔曉得這話是不錯的。依我愚見,你以後再休做那八股。非獨八股不要做,就是尋常的筆墨,也以少動爲妙。怕的舊病復發,就沒醫治了。”龍孟華聽他說話,只管發呆,到得玉太郎繙譯出來,纔恍然大悟,又是慚愧,又是好笑。玉太郎隨邀哈老到客廳用茶。

哈老告辭下去,玉太郎整備了十萬金磅,自己恭恭敬敬的捐送醫院,並約賈西依及龍孟華一同前去。哈老因他是捐款,只得叫帳房收了。捋着鬍鬚對玉太郎道:“旣蒙先生慨助,老夫有一言奉勸:這位賈兄,醫理實在太淺,不如在老夫這裏先學些普通醫理罷;尊處怕沒有醫員,老夫保薦一位,斷不至誤事的。”玉太郎和賈西依說知,問他願是不願,賈西依說是極願,但是學費無出。玉太郎告知哈老,哈老道:“這學費並尋常零用,都在老夫身上便了。”賈西依感激的了不得,要到球裏收拾行李。哈老說:“不必,這裏行李物件通是公用的,潔淨得很,不分彼此。”因向龍孟華道:“老夫囑咐的不是玩話,你須要當心。”玉太郎代龍孟華道了謝。哈老叫小厮 魚拉伍先生出來,和衆人見禮,說明做醫員的話。隨跟玉太郎、龍孟華上了球。龍孟華爲的時常多病,便和魚拉伍結識,想跟他學些醫道。

晚餐之後,玉太郎將氣球復往碼頭伺候。那看碼頭的巡捕看見球到,忙用手向上招了幾招。那時龍孟華正是睡着,玉太郎和濮玉環下球,問巡捕的話。巡捕説:“今天接着郵船無線電,郵船開出非洲之後,走了一日,遇着霧,躭延了許久;霧後開船,開着將到印度洋的時候,齊巧遇着流星迸碎的石頭,將煙囱打斷,船上的人,有的安坐不動的,有的在船艙外面被些石塊打傷的,有的跌翻水裏的,有的坐着海里的小漁船逃走的。不知瑪蘇亞先生怎樣。據石蘭街教堂的女教士説,還没接着瑪蘇亞先生的信呢。”兩人聽了這話不妙,趕忙上球,也不驚醒龍孟華,便開機向印度洋外緩緩走去。

齊巧天色不好,不像昨夜的月色。並且海霧大起,蓋得洋面像墨盤一樣。遠遠望見一處,像有甚麽火光,吩咐機輪開到那裏,將氣球緩緩落下。約莫離着洋面還有百十餘丈,覺得一股熱氣從下面衝上,低頭一看,忙叫機輪向上 昇,不知是那家輪船慘被燒燬。玉太郎越想越怕,倘將這話告訴了龍孟華,定然死多活少。和濮玉環商議,權把龍孟華瞞住,各自安寢。那海霧越下越濃,天空的雲氣又層層壓下,玉太郎心下煩躁,睡不着實。開窗一望,愈加氣悶。吩咐把球昇到雲頭頂上,看那月光射在海雲上面,好像似波濤翻湧。賞玩 [3] 了好一回,纔上牀睡去。

睡到次日下午,玉太郎醒來,聽着龍孟華仍在隔壁鼾睡。你道爲何?原來就是哈老的藥力,是叫他收復 神的。玉太郎洗了面,喫了點心,看看下面的雲霧漸漸豁開,猛然幾陣大風,把那豁不盡的雲霧刮去,好生暢快。隨命開機,巡着洋面查察。查到將晚時刻,纔見下面有隻船在那裏修理。玉太郎下了球,到得船上一問。船上的人着實受他一嚇,曉得是氣球上下來的,纔各各安坐。玉太郎找着帳房,查瑪蘇亞名字。幸喜瑪蘇亞母女坐的頭等艙,不曾遇着石頭的險,但是匆忙裏坐着小漁船下去了,帳房裏也不知下落。玉太郎問:“附近有甚麽小島?”帳房說:“小島甚多。”因說出許多的島名,就中有的是往年游過的,有的是往年尚未開闢的,當中土番很多,遇着別種的人,大半是不留性命。玉太郎躊躇無計,隨上球和濮玉環講明。幸虧龍孟華仍是酣臥。順着月光之下,把左近的島,大大小小的數了一遍,約在一千左右。玉太郎想:“這事如何下手?除是造成千百箇氣球,化出千百箇身體,到處打探,纔能彀打探出來呢。”想了一夜,竟想不出甚麽計策來。伏案睡着,心神慌惚,得了一箇奇夢。正是:

滿眼白雲橫斷嶺,教人何處覓飛花!

要知這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奔”“犇”混用,以下統一爲“奔”。

[2]  原文“氓”“甿”混用,以下統一爲“氓”。

[3]  原文“玩”“翫”混用,以下統一爲“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