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玉太郎在氣球中得一奇夢,醒時已是午牌時刻。看見濮玉環在旁邊案桌上,焚着一爐的沉水香,拿着一本洋文書,在那裏觀看。玉太郎告與濮玉環道:“我今天早上 神疲憊,慌惚雲端裏飛下一箇天使,說我這氣球有許多不完全之處:第一是不能脫出空氣;第二是不能離開地心的吸力;第三是脫出空氣、離開地心的吸力,不能耐得天空的寒氣;第四,縱然耐得天空的寒氣,被那地球外的旋風也吹得張皇無定,不能稱心所欲,任便走往各世界。有這四件的大欠缺,便像死囚牢守監獄一樣,任是大仙大佛,總逃不出這箇圈套的了。當下我想那天使的話委實不差,便 教他有甚麽法子,他只是笑而不答;我便再四哀求,他纔開口道:‘法子你是一時領略不到的,我且帶你見見別種世界的光景。遠的世界一時也難到,我且帶你游玩那月球世界。未知你意下如何?’我說‘願意得很’,他便將我輕輕一拂,便覺我的兩脇下生出兩隻翅膀來,那翅膀扇了幾扇,登時到得一箇所在,眞正是黃金爲壁、白玉爲階,說不盡的堂皇富麗。就中所有的陳設,並那各樣的花草,各種的奇禽異獸,都是地球上所沒見過的。正在看得有趣,裏面陡然走出一箇人,向天使說道:‘你是從什麽骯髒世界,引了箇骯髒的人,來到此間?我們這箇社會雖然算不得是甚麽高等,那一種齷齪卑鄙的惡根性却還沒有呢。’說罷,舉起那拂塵帚子,劈面拂來,拂得我眼花撩亂。虧得天使用衣袖遮住,那人恨恨而去。天使用手緊緊的拉着我,一路飛行。”

“飛到一箇牌樓,上面寫了六箇大金字,那字體龍飛鳳舞,我却全然不識。天使繙譯告我說道:‘這是地球棲流公所,你的父親派在那邊管門。’引着我邁步前進。果見我父親彷彿還是從前的樣子,和我世伯東里興昌君都站在那裏,不則一聲,只把眼 朝着我,微微一笑。我想上前施禮,被天使攔住,說:‘這裏不是用得私 的地方。’我便跟他進了一座殿,殿上坐着三箇大人,天使指點道:‘這中間一位是如來釋迦,東邊一位是孔氏仲尼,西邊一位是美國總統華盛頓。這三位算地球上有數的人物,經本世界選定,做公所的三首領。其餘的各種執事,均經三首領簡派。眞要算得至公無私的了。’天使走到三首領前,行了三鞠躬禮,三首領都慌忙回禮;天使着我也行了三鞠躬禮,三首領也慌忙回禮。禮畢下殿,轉到殿堂左角,掛着金字大紅牌,牌上塡着多少名字。中間有箇牌,是唐女士的父親唐北江先生;另外一面牌是北江先生的四門生。那龍孟華先生做的詩,並令尊大人做的碑文,都黏在下面。”

“正要朝下細看,那天使把手一招,說:‘你將來終是這裏的客民,不必留戀。’用力一推,推我在萬丈深坑之下。恍惚天使亦跟了下來。這萬丈深坑,也掛着一塊黑漆牌,牌上寫的,據天使說來,就是‘天囚’兩字的意思。中國的秦始皇,算這裏的第一箇大罪魁,做了罪魁,便永不超昇的。天使和我講完,忽然電光一閃,將身體騰到空際,道:‘十年後再會罷。你那兩翅無用,給還我罷。’我剛要回話,那天使已不知去向。爲的沒有翅膀,在那黑坑裏寸地難行,受盡了無限苦惱。看得一班惡鬼圍着許多的好男子、好女人,在那裏勒索他們的銀錢。我看得不耐煩起來,把身上佩的寶刀拔出,刀光閃處,那班惡鬼都嚇得驚慌。有的落下頭顱的,有的跌壞手脚的。那些男男女女都齊聲合掌,感謝我的大恩。就裏有箇女人,說是他兒子龍必大還鎖在一處地方,求我也救他一救。話猶未了,猛聽天空裏放出幾箇霹靂,把這黑坑都打做沒有,我心窩裏撲地一跳,就此也醒了。你道這夢奇是不奇?”

濮玉環道:“這是你日夜勞乏,神經不固,所以纔有這場噩夢的。你且安息一番,莫弄壞了身體。”玉太郎道:“我也是這般想,但我嘴裏怪渴得很。”濮玉環忙斟了一杯雨前茶,遞與玉太郎道:“坐着打盹,很不舒服,不如卸了衣裳,到榻上躺躺去。”玉太郎道:“卸去衣裳是不便的,我便和衣兒躺躺,但你須坐近我身,免得我亂夢顚倒。”濮玉環也便依了。不上片刻,玉太郎漸漸鼾睡。濮玉環代他搭上絨毯,仍舊對着香看書。

看完兩葉,一箇丫鬟匆匆的走進門來,說:“魚拉伍先生要 老爺同看龍老爺呢。”濮玉環叫丫鬟將脚步放輕,低聲講話:“老爺剛纔睡着,龍老爺可醒着沒有?”丫鬟道:“醒是沒有醒,但魚先生說是要洒些藥水,趁他呼吸時候,受些滋補的氣味纔好。”濮玉環道:“旣然這樣,你就說老爺纔睡, 魚先生獨自往看罷。”丫鬟領命出門,那門簾順着風勢吹開,濮玉環忙丟了書,輕輕的把門關上;走近榻前,仍舊拿過書來觀看。旣而摸着玉太郎的額角上,覺得有些浮熱,心下着慌,從衣袋裏掏出一塊薄荷冰,向他太陽穴抹了幾抹,自己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到得玉太郎醒來,那鐘上的針已指到五點零五分。看見濮玉環睡在一旁,兀自未醒,面部上微汗盈盈,左角上一縷靑絲斜抹在左邊粉頰上,愈覺嬌豔,那一種愛 便也流露於不自知了。玉太郎看了一番,似乎覺得額角上異常淸涼,口裏也淸氣滔滔,不像午牌時那種煩躁,掀開絨毯,站立牀下。那鐘上的針已指到五點半了,“噹”的一聲,濮玉環也自驚覺。看見玉太郎已起,便也起來,拂一拂衣裳,對着鏡兒掠一掠頭髮。捺聲門鈴,進來一箇丫鬟,問:“龍先生醒了沒有?”丫鬟道:“據魚先生說,還要七八日纔會醒哩。爲的是洗心之後,怕他早醒,養不足心血的緣故。”濮玉環吩咐丫鬟打了盆面水,因將午後魚拉伍來 的話告訴了玉太郎。玉太郎道:“今日躭誤了正經事體。我想趁這夕陽餘光,到島裏去尋一尋。”濮玉環道:“好!”便開了機輪,向一箇小島進發。

這小島的大勢,很像蝙蝠撲着水面一般,因此叫做“蝙蝠島”。蝙蝠島的左翅,有一帶深林,深林中間却不見甚麽人跡。玉太郎約魚拉伍一同下去,一者可以攷驗些動 物的學問,二者怕碰着猛虎惡獸,彼此可以照應。當下兩人都帶了衛生槍,向深林進發。尋察了好一番,幸虧深林內尚沒十分猛物,並且那些鳥獸,是從古來沒有見過人的,碰着人並不害怕,也不曉得躱避。魚拉伍捉着一箇小鳥,用絲線拴在衣襟之上,一路走,一路兒的啼叫,那叫的聲音,彷彿像彈月琴的相似。泰西動物學中沒有這箇,魚拉伍十分愛惜,想回國時送到博物院裏賽會。齊巧一箇樹枝將絲線刮斷,那鳥便高高飛去,再招也招不下來了。天色已晚,四圍的黑氣漸漸裹近,只得和玉太郎一同走出深林。剛到深林外邊,忽有一箇石子,從耳畔飛來,幾乎被他打中。回頭一望,見那樹角裏有箇石洞,洞門口站着一箇毛人,身體約莫有十多英尺。玉太郎舉槍一擊,那毛人跳得三五丈高,嗚啞嗚啞的亂叫,向玉太郎猛撲。玉太郎又打一槍,那毛人纔滾倒在地,滾得四圍小樹木都斷了,有好一陣纔寂然無聲。忽然刺【剌 】斜裏走出一羣毛人,牽連不斷的約有四五十箇。魚拉伍想要放槍,玉太郎有事在身,不願戀戰,拉着魚拉伍坐機器椅上去。那毛人攢集一處,將石子朝上亂擲,究竟氣球太高,擲是擲不中的。 到天色已黑,毛人方纔散去。

濮玉環道:“這些島中旣是大半無人,我們便不須枉費工夫。等得明日白晝裏,將球先往空中,認淸各島的位 ,繪出一幅詳細的地圖,看淸各島中有無人種,再行下手。”玉太郎道:“此言甚是!橫 龍先生須得七天纔醒,我們盡可緩緩的查訪。”

次日天明,濮玉環起來梳洗,聽得外面鳥聲啾嗆,獸聲喧鬧,觸起家鄉的 思,暗暗神往。正在沉吟,只見玻璃窗外歇着一隻大鳥,用嘴亂啄。濮玉環舉起手槍,開了一箇小窗孔,朝外一槍,那鳥已撲通落下。玉太郎聞聲驚起,開窗下望,望見那鳥的兩翅足足遮滿了半畝大的地方。一箇毛人已被他啄成虀粉,旁邊的毛人連忙拾起石子,亂打了一陣,那鳥纔斷了氣息。

玉太郎吩咐將機輪開動,和濮玉環上了頂上的一層。這頂上的一層,便算本球的一座天文臺。玉太郎把各式儀器安 妥當,濮玉環圖畫最工,便坐在一張圓式的石桌上,攤起銀光紙,提起彩筆,畫明了經緯線。每到一島,玉太郎便緩緩察看,用千里鏡逕 打去,看得明白,便叫濮玉環照樣畫上,註明有無居人字樣。查到夕陽西下,還賸了三五十島未能查淸,天色已黑,只得明日再查。等得明日晨刻查完,掛起來細細斟酌,分出先後次序,然後下手。

大約一千羣島當中,有土番的不過百十箇;這百十箇島中間,玉太郎游玩過的有二十多箇;二十多箇中間,最著名的叫做柏兒來斯華勒島。玉太郎想就這島查起,吩咐魚拉伍帶着電氣花的自來燈,佩在衣襟上面。濮玉環道:“靑天白日,要帶電氣花的自來燈幹甚麽?”玉太郎道:“你不知道,這島內的酋長,他住的宮室,是在一箇山洞裏的;這箇山洞,除非酋長的妻妾並他的女婢,纔能探得他的路徑。”濮玉環道:“旣然如此,你何不將五彩電光衣着了出去呢?”玉太郎道:“我並沒甚麽五彩電光衣。”濮玉環道:“是我想出來的新法子,還沒有宣布世界呢。”玉太郎忙叫取出,濮玉環隨從衣箱裏取來。玉太郎接到手中一看,果然 瑩奪目、光彩陸離,連聲贊好。無奈濮玉環這件衣是准備自己用的,自己的身體小,玉太郎着不上,面皮漲得通紅。濮玉環代他拉扯了好多時,依舊還是着不上,玉太郎急得跥脚。正是:

古來材大難爲用,自笑昂藏七尺軀。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